罗勇(彝族)
“赵才有是个唠包,几口猫尿灌进肚子,毛脸畜牲当老婆看。”提起贫困户赵才有养牛的事,村主任田顺昌气得想跺脚。他不敢当着驻村帮扶干部的面发火,堵在胸腔里的闷气冲出鼻腔,卷曲的鼻毛被急促的气流捋直了,状若舔饱墨汁的毛笔尖,湿漉漉地探出鼻孔,无处落笔。
“唠包”、“猫尿”是方言,“唠包”有话多嘴碎、精神不正常、做事不靠谱等多重意思,“猫尿”是酒的侮辱性绰号。驻村第一书记李一帆是外地人,听不明白田顺昌说什么,瞄一眼他的鼻毛,下意识摸摸自己的鼻孔,哦了一声:“牛到底养得怎么样嘛?我请报社的记者来了,准备树赵才有为典型呢。”
跟李一帆交流,要说普通话。近两年,村里突然来了好多南腔北调的干部,驻村的帮扶的督战的检查的,像地里的韭菜,一茬一茬往外冒。原来被蜘蛛网封住门窗的村公所,现在挤脚塞手的,各种方言交织缠绕,含混不清,大家就用普通话交流。这可难坏了田顺昌,他习惯囫囵方言的舌头,搅拌不出普通话,张了张嘴,往赵才有家的方向一挥手:“走——!”他难以用普通话陈述清楚赵才有养牛的复杂情况,只能带李一帆亲自去看看。
个别城里来的帮扶干部,对农村的事一窍不通,偏偏喜欢对村干部指手画脚,动不动往乡里打小报告:某某站位不高,认识不到位,工作不积极不主动。一串否定,连缀成沉重的帽子,扣在村干部头上,轻则通报批评,重则扣发工资,有的甚至被罢免。职务丢了,人陡然矮掉一截,之前围着你跟风吃屁的群众,此刻真拿你当臭屁,躲得远远的。
个别帮扶干部眼里没有村干部,却把贫困户当菩萨供着,群众满意度是他们头上的紧箍咒,卡住了他们的命门。田顺昌这样的村干部夹在帮扶干部和群众之间,两头不讨好。一个月前,李一帆选赵才有当养牛户,田顺昌持反对意见。赵才有的懒,全村闻名,村里人说他蛇钻屁眼都懒得抽,如此精准的形容,田顺昌无法向李一帆表述清楚。李一帆认为田顺昌不同意的根源是产生了畏难情绪,贫困户有等靠要的思想很正常,干部的职责,就是要克服一切困难,引导贫困户彻底转变观念,迈上脱贫致富的康庄大道。鼻子大了压住嘴,田顺昌不敢跟李一帆争辩,领命去做赵才有的思想工作。
赵才有家三间土坯房,被整天醉酒的赵才有熏晕了,垂头丧气立在周围一众小洋楼中,鸡立鹤群,十分醒目。乡里帮他修建的安全住房,离土坯房不到五米,他嫌白色的墙壁晃眼睛,坚持住老房子。家里会喘气的活物就一人一狗,喝了酒,赵才有每天对狗训话,历数带它走村串寨吃香喝辣的辉煌往事,责怪它忘恩负义,小芬走的时候不打个响声。狗听烦了,见他端酒杯,撒腿往外跑。他把狗拴起来继续唠叨,狗无奈地转身背对他,耳朵皮耷拉下来,盖住耳朵眼。
田顺昌进门的时候,趙才有训完狗,四仰八叉躺在破败的屋檐下睡着了,口水蚯蚓似的盘在嘴角。几只吃饱喝足的苍蝇,在他脸上自由溜达,间或停住,为刚飞来的同伙热烈鼓掌。赵才有浑然不觉,紧握着的酒瓶,空了一半。
田顺昌踢赵才有的鞋底,他翻个身,将半瓶酒搂进怀里,继续睡觉。田顺昌凑近他的耳朵吼道:“牛吃麦子啦!”赵才有撑起上半身,揉着眼睛四下打量,看清田顺昌,不满地说:“我没牛没麦子,牛吃麦子关我屁事。”拧开瓶盖,酒没送到嘴边,双唇已嘬成漏斗迎候着。
“你有牛啦,上面送你一头扶贫牛。”
“好呀,牛卖了,又有酒钱啦。”赵才有一仰头,喉间咕嘟作响,瓶子里的酒下去一大截,他惬意地哎了一声。
“低保金都打酒喝了,还打牛的主意。”田顺昌夺过酒瓶,作势要扔:“天亮喝到天黑,知道自己姓啥不?”
赵才有晃晃悠悠站起来抢酒瓶。他个子矮,够不到田顺昌高高举起的手,索性挂在田顺昌的胳膊上,双脚离地,用力往下坠,嘴里说:“不准喝酒,国家为啥准生产酒?少管闲事。”
田顺昌的胳膊,承受不住赵才有的重量,顺势把酒瓶往墙上砸:“喝喝,喝猫尿去!”墙上应声开出一朵晶莹剔透的花,瞬间凋零,碎裂的花瓣落了一地。赵才有赶忙伸出手,接住几滴酒星子,没来得及舔酒星子就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他深深吸几口,酒味淡了,恼怒浓烈起来:“那么多酒,给老子砸得一滴不剩。”
下马威显然不起作用,田顺昌嘻嘻笑起来:“婆娘都喝跑了,我不准你喝是关心你。”田顺昌的话,如同一根钢筋插进赵才有的身体,他一下绷直了,大声说:“你瞎讲,小芬是坏人骗跑的,不是我喝跑的。”
“我记错了,你别生气。”田顺昌俯身拍赵才有的脊背,“给你的牛是头母的……”赵才有垂下去的眼皮又翻上来,气呼呼说:“你的意思,拿母牛给我做老婆呗,你们当贫困户是畜牲。”
赵才有的话足够敏感,李一帆要是听到,不知道会给田顺昌扣什么大帽子。田顺昌四下看看,低声说:“我的意思是母牛下崽可以卖钱,有钱了重新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小芬会回来的,我要等她。”
“日子没盼头人家才跑的,你成天醉醺醺的不干正事,傻子才回来。”
“你不了解小芬,她太善良,上了骗子的当。”
“好好养牛,女人有的是,何必吊死在小芬那棵树上。”
“我不养。”赵才有两手夹到腿间,蜷曲了身子斜靠在廊檐下,“人喝酒有劲,车加油有力。你砸了我的酒,我没力气跟你说话,赶紧滚蛋!”
真该把赵才有的言行拍下来,给李一帆看,请他用高深的理论,唤醒沉醉在酒中的赵才有。这么想的时候,田顺昌心里掠过看人笑话的快慰。转念一想,李一帆下不来台,哪还有他田顺昌的好果子吃?打落门牙和血吞吧。田顺昌硬起头皮,三天两头往赵才有家跑。
赵才有是捂不热的石头,冷冷看着田顺昌:“跟你说话把我累瘦了,当贫困户像惹祸,被你们缠得心烦。”
“答应养牛,我不缠你。”
“吃早无晚的咋养牛?牛养我还差不多。”
田顺昌恨不能缝上赵才有的破嘴。他吓唬赵才有:“不养牛,我取消你的低保,看你拿什么喝酒。”赵才有一愣,垂下乱草窝似的脑袋,半天不吭气。
田顺昌怨自己太笨,早没想到用低保威胁赵才有,白耽误许多天。李一帆几次会上不点名地批评:“某些同志工作进度缓慢,拖了脱贫攻坚后腿。”纯正的普通话夹枪带棒,砸得田顺昌抬不起头,他决定不跟赵才有商量,直接去乡里领扶贫牛,强行交给赵才有喂养。
没到乡政府,李一帆打电话来,问田顺昌是不是要取消赵才有的低保,厉声说:“随随便便取消贫困户的低保,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田顺昌没料到赵才有恶人先告状,舌头打结,有理说不清。“人在乡政府闹呢,赶紧过来处理好。”
田顺昌赶到乡政府大院,一群闲人,团团围住赵才有看热闹。赵才有喝了不少酒,脸仿佛一挂刚刚开膛破肚取出来的猪肝,人像一只癞蛤蟆匍匐在地上,一把一把扯草往嘴里塞,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滴,呜哩哇啦说:“村干部私吞我的低保金,我无米下锅,吃点草抵饿。”李一帆带领另外几名帮扶干部在人群里穿梭,劝大家不要拍摄:“村干部真有问题,我们一定严肃处理。”摁下这边的手机,那边又举起来,李一帆忙得满头大汗。
田顺昌捂住胸口,满世界都是他的心跳声,脸像烧红的铁板,汗珠滚落到上面,嗞嗞响。他仰起头,来三个深呼吸,后退三步,旋风般扎进人群,扛起赵才有飞奔而去。围观的人没反应过来,两人已消失在街角。
李一帆不明白田顺昌的用意,刚擦掉的汗水涔涔往外冒,心提溜到嗓子眼。田顺昌这种行事莽撞的干部,如同一枚炸弹,不及时处理掉,坏事只是时间问题。
他提议由乡纪委牵头,立案调查田顺昌工作作风问题。让他意外的是,这次乡长替田顺昌扛了一肩膀:“田顺昌平时工作表现不错,工作方法有欠缺,改正就行了,脱贫攻坚的关键期,轻易处理干部会挫伤大家的积极性。”李一帆不认同乡长的观点,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板起脸说:“乡里处理不好,我向县纪委反映。”乡长呵呵笑道:“类似田顺昌的错误,犯过的人不在少数。李书记最好反映全面一点,要不怕难以服众。”
乡长的话,是有所指的。李一帆刚来驻村的时候,经常夜里十一二点进村入户走访,敲开群众的门,找不到说的,问人家吃晚饭没。群众以为有急事,睡眼惺忪爬起来,听他轻描淡写问一些废话,顿时火冒三丈:“半夜三更不吃晚饭,我又不是疯子。”李一帆因此得了个“扰民书记”的绰号,事情传开,成为各种版本的笑话,有的说他问群众洗脚了没,有的说他问群众睡着了没,有的说他问群众做爱了没……李一帆明白乡长的意思,马上借坡下驴:“乡里的干部乡里管,我只是个人意见。”
田顺昌逃过一劫,紧紧握住乡长的手不放。乡长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要不,你无法交代,我更无法交代。”
田顺昌吃了秤砣铁了心,把扶贫牛赶进赵才有家院子。赵才有躲在屋里不露面,田顺昌大声说:“牛我送來了,赶紧割草喂牛。”
“你送你的,我不喂我的。”
“不喂由不得你。”田顺昌仔细拴好牛,掏出手机准备跟牛自拍,发给李一帆和乡长报告工作进度。扶贫牛以为手机是个危险玩意儿,往后急退,差点挣断绳索。田顺昌扯一把嫩草哄牛,趁它低头吃草抢拍好照片,朝屋里说:“我走了,你好好养牛。”
赵才有拉开门跑出来,被门槛绊了,一下跪在田顺昌面前。田顺昌笑出声:“牛是国家扶贫给你的,应该感谢国家,别给我行大礼,我受不住。”
“我养不起。”不管田顺昌的挖苦讽刺,赵才有顺势躺到地上,像一只肚子朝天的甲壳虫,四肢狂抓乱舞,“赶紧牵走,牛饿死了我不负责。”
“你敢饿死牛,拿你的命抵牛的命!”
田顺昌撂下的狠话,能把石头砸出坑,可砸到赵才有身上,别说坑,恐怕印迹也不一定有。现在的赵才有,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你说东,他说西;你唤狗,他吆鸡,处处不往人心上来。
小芬没跑之前,赵才有的确滴酒不沾。他们家世代木匠,专门给十里八乡的人做棺材,剩余的边角料,免费帮主人家做成小板凳小箱子,很受欢迎,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殷实。赵才有接管家传手艺没几年,农村推行殡葬改革,人死后化成一捧骨灰,流水线上生产的精巧骨灰盒,代替了笨拙的旧式棺材,他失业了。从小研习木工,别的活他不会干,里里外外全靠小芬苦苦操持,吃饭的嘴比干活的人多,厚实的家底日渐浅薄。小芬指望不上赵才有,干脆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跟人私奔了。从此,赵才有天天浸在酒里,日子过得昏天黑地。
田顺昌担心狠话镇不住没皮没脸的赵才有,第二天一大早,悄悄摸进赵才有家察看动静。昨天拴牛的地方,空留几堆牛粪。赵才有真把牛卖了?田顺昌冷不丁打个寒颤,左脚踩了右脚,差点摔倒在牛粪堆上。正懊恼,好像听见赵才有说话的声音,他怀疑自己紧张得耳朵失灵,风吹草动都当成赵才有。侧耳细听,没错,是赵才有,声音从新房子里传来,空荡荡的房间有音响的混响效果,扩大赵才有的音量,却听不清说话内容。
狗日的,一定在跟牛贩子讨价还价。田顺昌挽起裤管,脚尖着地,无声无息潜伏到窗台下,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
赵才有说:“我骗他们我怕白,死活不住新房子。世上只有怕黑的,哪有怕白的啊。我故意留着,等你回来一起住。”
没人搭话,赵才有又说:“谢漆匠肯定对你不好。漆匠没我们木匠踏实,木匠卯是卯,榫是榫,漆匠手下花活多,尽干哄人眼睛的事,蜂糖嘴苦瓜心,你上了他的当。”
难道是小芬回来了?
田顺昌越听越蒙,跟小芬私奔的人,就叫谢漆匠。谢漆匠是外县人,游走乡里帮人漆家具。乡里的习俗,棺材只能上土漆,赵才有对土漆过敏,做好棺材,上漆的活交给谢漆匠。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搭档,谢漆匠经常落脚赵才有家。做一副棺材要十天,这十天谢漆匠没事干,就帮小芬料理家务,下地干活。歇气的当儿,谢漆匠喜欢唱山歌解闷,老爱重复唱一首:
隔河看见榛子黄,
可怜榛子可怜郎。
可怜榛子半空吊,
可怜小郎睡空床。
声音如同深井里的凉水,干净,止渴,小芬听得发呆。她当姑娘时,也喜欢唱山歌,脆生生的嗓门一打开,满山的鸟儿全闭上嘴,遍野的树叶都朝她的方向摇晃。嫁进赵家门后,每天干不完的活,没工夫唱,嗓子生了锈。
谢漆匠说:“我听人家说你唱得好,唱一首来听嘛。”
小芬扯一根露水草,不停缠绕自己的手指。草绕断了,她往地上一扔,盯着手指上的勒痕,小声唱道:
人家丈夫是丈夫,
我家丈夫是头猪。
哪天哪月猪价好,
别人卖猪我卖夫。
谢漆匠黑亮的眼珠粘在小芬脸上,嘴微张着,漆匠的胸膛,突然变成铁匠的风箱,呼哧呼哧往外吹热气。热气吹过来,像湿透的衣服,紧紧裹住小芬,他心里擂響了战鼓,呼吸越发粗重。不远处,干活的人们朝这边张望。小芬忙说:“你去帮我把屋后的漆树割了吧!再不割,漆会把漆树撑死。”
谢漆匠说:“我也快被漆撑死,你把我割了吧……”
类似的场景,填满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空闲,赵才有却被蒙在鼓里。日渐减少的木工活伤透他的脑筋,脑袋抓秃,没抓出一条门路。小芬劝他学谢漆匠,没有漆工活,转行收购土漆往外卖。“尿急了得找地方撒,总不能让尿憋死。”这话是谢漆匠的口头禅,小芬用来说服赵才有。他心里堵得慌,脸黑得像锅底,说:“我不干谢漆匠那种下作的事,宁愿让尿憋死。”
小芬跟谢漆匠私奔那天,赵才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有人看见狗咬住小芬的裤管不放,小芬抱着狗呜呜哭一阵,硬把它撵回来。谢漆匠手握雪亮的割漆刀,躲在屋后的庄稼地里接应小芬。看见的人以为谢漆匠又要割小芬家的漆树,后来知道小芬跟谢漆匠私奔了,就为赵才有庆幸,如果他追出来,谢漆匠说不定会动刀子。
小芬带着孩子私奔,是决心把自己连根拔走的,不可能再回来。田顺昌怀疑自己听岔了,伸长脖子听。赵才有继续说:“小芬,小芬,你够狠心的,谢漆匠把你教坏了。”
田顺昌听得一清二楚,小芬确实回来了,他一肩膀撞开门,看见赵才有一手牵牛,一手抚摸牛的脸。巨大的响动,吓得牛飞快往里间撤退,带翻醉醺醺的赵才有,挣扎几下,人没起来,怒火先腾上来:“吓跑小芬,老子要你的命!”
“小芬在哪里?”
“那不是小芬吗?”赵才有指着惊恐不安的牛说,“你不认识她了?亏她叫你一声田大哥。”
贫困户拿牛当老婆,赵才有把怼田顺昌的气话,活生生变成现实。田顺昌从头凉到脚后跟,这样的丑事传出去,不知道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邻乡有个贫困户,生怕扶贫牛被盗,牛拴在里间喂养,人住外面看护。市里检查发现了,说是人畜混居,严重破坏脱贫形象,由此认定乡村两级干部作风漂浮,搞虚假脱贫。县里马上大力整改,凡是跟这事沾边的干部,撤的撤免的免,作为反面典型,大会小会次次通报,耳朵都听出茧子。
田顺昌决心将赵才有把牛当成小芬的丑事摁熄火,好话说了几箩筐,赵才有一句听不进去。他坚持说牛就是小芬:“我伸出手,她舔我的手,我给她吃的,她的头拱进我怀里,不停蹭我。这世上只有小芬对我这样。你看她的眼睛,睫毛又弯又长,跟小芬一模一样,靠近了,像小扫把扫我的脸,满身骨头酥成渣渣。你看你看,她瞭我的眼神,跟小芬一样,嘴里骂我像头猪,眼神里全是疼爱。”
田顺昌无奈,再次使出杀手锏:“你再喊牛小芬,我取消你低保。这回说到做到,你去乡政府吃草我也不怕。”
“我要和小芬一起吃草,不稀罕你的低保。”
出乎田顺昌意料的是,酒气熏天的赵才有,歪歪倒倒围着牛转,割草、拌料、饮水,一样不耽误。反倒是酒醒的时候,远远瞅着,牛饿得哞哞叫,他像没长耳朵,对牛不理不睬。
田顺昌只好把牛牵到自己家,准备平时替赵才有养着,上面来检查,还给赵才有迎接。避免赵才有拿牛当老婆的丑事传开,又保证喂好牛。
牛刚牵进门,赵才有喝了酒,粗声大气地喊着小芬,追到田顺昌家,指着他的鼻子骂:“不要脸的谢漆匠,把小芬还给我。”
田顺昌捂不住赵才有的嘴,赶忙递牛绳给他:“别瞎喊,谁是谢漆匠?”
“你拐跑小芬,你是谢漆匠。”
田顺昌心里窝火,一巴掌拍在牛屁股上:“滚吧,不见狗屎不恶心。”
小芬的屁股,不是谁想拍就拍的。赵才有像只醉公鸡,挺直脖子要跟田顺昌理论。牛挨了打,撅起尾巴一溜烟蹿出院子。赵才有踉跄着追出去,“小芬小芬”地深情呼喊,呼喊声被磕碰得支离破碎,羊粪疙瘩似的撒了一路。
李一帆不理解田顺昌的艰难,责怪他工作抓不到点子上,一味瞎干蛮干。田顺昌频频点头:“请李书记多多指导。”心里没半点认错的意思,赵才有养牛就是个笑话,他倒要看看,李一帆如何宣传赵才有的养牛“成效”。
李一帆一路滔滔不绝,向记者们介绍贫困户养牛致富的广阔前景,推开赵才有家院门,牛毛不见一根。李一帆脸上挂不住,质问田顺昌:“人呢?牛呢?都去哪里了?”
赵才有正在邻居赵才云家院子里咬牙切齿地忙活。
赵才云养了一头公牛,扶贫牛和公牛去河里饮水时偶遇,耳鬓厮磨一阵,公牛凑到扶贫牛的尾巴根部闻闻,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很久。扶贫牛不但不反抗,反而主动把尾巴甩到背上,圆滚滚的屁股完全暴露在公牛面前。赵才有怒火中烧:“小芬,人有脸,树有皮,咋不知道害臊?”他舍不得打扶贫牛,抡起镰刀直奔公牛而去,“你他妈的谢漆匠,老子剁碎你喂狗。”
赵才云一把攥住赵才有,骂道:“酒疯子,拿畜牲当人计较,我看你比畜牲还畜生。”两人放开牛,纠缠到一起,扭成大麻花。两头牛趁机挤挤挨挨,朝赵才云家跑去。
田顺昌踩着吵闹声踅摸到赵才云家。赵才有眼泪快出来了,牛绳勒住他的肩膀,绳头攥在手里,人躺在地上,脊背死死抵住门槛,不让扶贫牛靠近公牛。被酒掏空的身体,无法抵挡情欲蓬勃的扶贫牛释放出的力量,他嘶声哀求:“小芬,别跟谢漆匠瞎跑,我们回家。”
赵才云袖手站在旁边,眼睛笑成两条拉链,对田顺昌说:“他拿母牛当小芬,硬说我的公牛是谢漆匠。”
田顺昌呵斥赵才云:“别把你的大板牙笑落了,万一牛踩死他,我看你笑不笑。”蹲下身劝赵才有松手,“你到底喝了多少酒,母牛发情都不知道。让它找公牛,明年你就有小牛卖……”
“你老婆才找公牛。你们全是谢漆匠的同伙。”
田顺昌配合赵才有,折腾半天,生生拆散一对真心相爱的牛。李一帆等得不耐烦,牛刚进院子,立即整理好衣服,挺胸收腹,满脸微笑挨过去。记者敏锐地举起相机,对准李一帆和牛。牛没见过黑炮筒一样的相机,一甩脑袋跑开,屁股靠近墙壁,摆出战斗架势,一会儿对准李一帆,一会儿对准记者,呼噜呼噜打响鼻。李一帆和记者没见过这种阵势,惊叫着连连后退。
李一帆试着靠近,牛一次比一次惊恐。有一次直冲过来,赵才有怕伤着它,扑过去挡。牛头撞上他的胸口,一声闷响,没叫出口的“小芬”碎成唾沫,飘散到空中。赵才有半天缓不过来,眼鼓鼓地瞪着牛,泪水玻璃珠子似的,一颗追着一颗往下滚。
李一帆不愿作罢,宣传赵才有养牛,是他精心策划的主题:一个自暴自弃饮酒度日的鳏夫,被一头扶贫牛改变命运,脱贫致富奔小康。这个宣传点,比连篇累牍的文字总结和数字堆砌的报告吸引眼球。今天得知赵才有拿牛当老婆的事,他的宣传灵感陡然爆棚,更舍不得放弃,围着牛转圈,身体像跟牛血脉相连了,他转到哪里,牛头对准哪里。
李一帆束手无策,田顺昌看得十分过瘾,又怕李一帆发现端倪,挑他的毛病,主动站出來说:“毛脸畜牲,喂点料就乖了。”
“你是说给牛吃东西?”李一帆似懂非懂。
“怕我工作方法不对,又拖了脱贫攻坚后腿。”
这句李一帆完全听明白了,他装作没听懂,转头对记者说:“田主任工作能力特别强,很多基层经验,我都跟他学。”
田顺昌撸起袖子,从墙边的口袋里撮出一碗玉米粒,嘴里“啰啰啰”召唤,慢慢凑到牛鼻子底下。牛低头闻闻,打量他一会儿,放心地吃起来。他轻轻抚摸牛的脑门,牛立起来的尾巴缓缓下垂,眼里的戒备退去,温驯渐渐漫上来。吃完一碗,偏着脑袋,期待地看着田顺昌。
田顺昌教李一帆按他的方法靠近牛,果然奏效。记者放心大胆举起相机,随意拍摄。
一篇《驻村干部倾情帮扶贫困户“发牛财”》的报道,配发照片,登上市日报头版头条。照片上,李一帆笑逐颜开在喂牛,眼睛微闭的牛表情恬静,似乎在享受李一帆给予的幸福。赵才有拿牛当老婆的丑事,成了报道里李一帆最出彩的讲述:“贫困户对扶贫牛的态度决定了养殖成效。除了提供技术帮扶,我们积极对贫困户进行思想引导,养牛首先要爱牛。因此,我们村的贫困户对扶贫牛的感情很深,把牛当成家里的一员,给牛取人的名字,叫‘小芬’什么的……”
报道迅速火了,在脱贫攻坚工作调度大会上,县领导一字不漏复述李一帆报道里的原话,花整整十分钟专门表扬李一帆,要求全县学习推广他的“养牛宝典”。一时间,来村里“取经”的人,像搬家的蚂蚁,将赵才有荒凉的院子踩踏得寸草不生。来的人,无一例外地跟叫“小芬”的牛合影。李一帆安排田顺昌,专门负责有人拍照时喂牛。赵才有家玉米不够,李一帆从村食堂里挤出经费,保障玉米供应充足。
牛成了大家的“小芬”,在相机的不断围攻下,渐渐养成见到镜头才肯进食的习惯。赵才有十分害怕听到别人“小芬小芬”地叫,可他无法阻止,心里火烧火燎的,没了喝酒的兴致,每天带上年老体衰的狗四处晃荡,等院子里的人走空才回家。
县里要提拔李一帆当扶贫办副主任的消息四处疯传,田顺昌感觉怪怪的,不信李一帆这么轻易就能达到目的。可这天,李一帆突然开会安排,举全村之力,迅速补齐赵才有家短板,三天后,县里主要领导来赵才有家视察——传言果然不虚。
村里给赵才有添置家具,碗和筷子都换成新的。李一帆一遍遍仔细检查,带头打扫卫生,帮赵才有叠衣服被子,发现赵才有的形象跟干净整洁的新家不般配,带赵才有理了发,自掏腰包买一身新衣服给赵才有换上。
按李一帆的意思,肥头大耳的田顺昌不像贫困户,主要领导来的时候,再不能让他代替赵才有喂牛,给田顺昌安排了更重要的工作:谢绝一切参观,不喂小芬玉米,保证主要领导视察时小芬吃得更专注;不准赵才有沾酒,保证教他应对的那些话,见到主要领导时依然对答如流。李一帆罕见地用一句方言结束他的工作安排:“谁敢掉链子,牛吃的牛背,马吃的马驮。”
主要领导要来视察那天,田顺昌起了个大早,他担心赵才有万一偷摸着灌猫尿,管不住嘴就麻烦了。
刚出门,赵才有迎面走来,急吼吼说:“牛跟人私奔了!”
“又跟哪个谢漆匠私奔了?”赵才有果然喝酒了,田顺昌很想几记老拳揍死他。
赵才有不承认喝酒,张大嘴往外哈气,让田顺昌闻。浓重的旱烟味钻进田顺昌的鼻子,他悬着的心落地了,说:“没喝酒你咋说小芬跟人私奔了?”
“牛私奔牛的,你别往小芬身上扯。”赵才有拉长了脸,“牛这几天不好好吃东西,叫唤得吵人,我牵它去河里饮水,路上碰见个来拍日出的城里人,牛看见相机,死活拉不住,追着那人的车跑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