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医
我的爷爷叫李带贤,生于1911年5月,在他们“带”字辈中排行十六,是我们贵县东津公社(现贵港市港南区东津镇)卫生院的老中医。当年,在整个东津公社,从公社“革委会”主任到各个村屯的群众,无论男女老幼,人们见面都不叫他“李医生”或“李大夫”,而是亲切地叫他“十六叔”或“十六爷”。
爷爷只有小学文化,没上过什么医科类的院校,年轻时跟着农村的老郎中当学徒,开始学习中医,凭着勤奋好学、博闻强记和尝尽百草的野外采药实践,逐步成长为一名医术精湛、深受当地老百姓尊重的老中医,新中国成立后,被吸收为公社卫生院的正式员工。
爷爷的记性是出奇地好,几乎是过目不忘,他经常给我们背诵中医里的“汤头歌”,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句就是“甘草和百味”,让我感觉很神奇,从小就知道甘草竟然在很多药方里都能用上。
除了上班时间在卫生院坐诊抓药外,爷爷经常利用星期天为病人出诊,或者是到野外采集生草药,从来不收取费用。
最早知道爷爷为人治病的事情,是一个表哥告诉我的。有一个重阳节,六姨带着她的二儿子来我们家走亲戚,我和他玩耍时,这位表哥告诉我说:“你爷爷真厉害,救了我奶奶一命!”
“你奶奶得的什么病?”我很好奇地问。
“我奶奶的双脚皮肤奇痒,用手抓后开始溃烂,后来生脓生蛆,严重的地方都腐臭了,请了很多医生看过,都没有治好。”表哥给我描述他奶奶的病状时,我心里都产生了一种怪怪的感觉。
“我爷爷是怎么治好你奶奶的?”我迫切地向表哥探个究竟。
“你爷爷从野外采了几种生草药,有半个箩筐那么多,让我奶奶每天取一点来煮成汤药,一天洗三次。三天过后逐渐不痒了,一个星期后那些腐肉开始掉了,半个月后原来腐烂的地方开始长出新肉了,连续洗了一个多月,终于彻底好了。”
表哥详细地描述了我爷爷治好他奶奶的病的过程,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原来我的爷爷这么有本事,我内心充满了自豪感,从此开始留意平时那些经常来家里找爷爷看病的人。
夏季的一个星期天中午,太阳很猛,我们的脑袋都快要被晒焦了,回家途中,路过爷爷家时,看见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用自行车驮着他老婆来找我爷爷看病。忽然想起爷爷治好六姨家婆的事情,我便假装在旁边玩耍,偷偷看爷爷是怎样给人看病的。
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那两口子是从桂平县(今桂平市)大湾公社耀团大队来的,男的也姓李,他自称是李家兄弟,自然也称呼我爷爷为“十六叔”。要看病的是那位妇女,看上去面黄肌瘦,神情萎靡。她撩开衣服给我爷爷看胸部,爷爷用手捏了捏,然后对他们夫妻俩说:“这是长了个奶饼疮。”
“已经长了有大半年了,看了不少医生,也吃了不少药,就是不见好转。”那男的继续描述着他老婆的病史。
“十六叔,你救救我吧,不然,我就要死了!”那位妇女带着哭腔恳求我爷爷。
“這样吧,你们下个星期天下午过来,我上山采几味生草药给你们,内服外敷,两三个疗程就会好的。”爷爷最后吩咐道。
那两口子听了爷爷的话,千恩万谢地告别,尤其是那位妇女,看到了希望后,脸上也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到了下个星期天下午,那两夫妇又来了,带着爷爷给他们采的十几包草药回去了。
然而,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下午,这对夫妇来了以后,左等右等都不见我爷爷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家里人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正在大家万分焦急之际,只见爷爷肩上扛着一大袋子的草药匆匆地赶回来,一副疲惫落泊的样子。一进门,爷爷就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碰上一些事情耽搁了一下,让你们久等了!”
原来,爷爷为了能够采到更多治疗奶饼疮的好药,不知不觉中跨界到了另外一个公社的地界上,采好药,刚想返程,就被几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小青年拦住了,他们认为我爷爷采草药是拿去卖钱的,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他们要斗私批修,割资本主义尾巴,他们把我爷爷扣起来,批斗了两三个钟头,无论爷爷怎样跟他们解释都无济于事,幸好当地大队支书的父亲从旁边经过,他也曾经慕名来东津卫生院找我爷爷看过病,经这位老人出面解围,我爷爷才得以脱身。听了爷爷的讲述,那对夫妇忙不迭地说着抱歉和感谢的话,拿着药,连夜赶回家去了。
大约三个星期后,听那位妇女说,奶饼疮里的脓化出来了,奶子也没有原来那么坚硬,开始软下来了。看上去,气色也比原来好了许多,笑容也没有那么苦涩了。
最后一次见到那两口子是春节前,那位妇女的脸,看上去是白里透红,笑起来灿若桃花,与第一次来的时候相比,判若两人。他们拿了两只阉鸡给爷爷过年,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爷爷极力推辞,她急了,带着哭腔说:“十六叔,你就别推辞了,为了给我治病,你劳碌奔波,吃了不少的苦,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家里穷,也没给过你一分钱药费,现在要过年了,给两只阉鸡你们过年,你老人家就收下吧。”
爷爷推辞不掉,只好让奶奶把那两只阉鸡装进鸡笼里,那两口子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重大任务似的,神情轻松地坐着自行车回去了。
转眼间,又到了草长莺飞的早春时节。
一个年轻的父亲带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儿子来找我爷爷。
据那小孩的父亲说,这孩子因为调皮捣蛋,从高处跳下来,跌断了左手小臂,由于当时没有接驳好,手臂出现了弯曲,如果不纠正,一辈子就成为残疾人了,不仅干不了重活,还影响形象,将来娶老婆都困难。
爷爷已经接诊过他们父子俩一次,今天是复诊了,就是要把没有接好的手臂掰断了重接。桌子上放着几片修好的竹片、一碗加工好的生草药和一些纱布之类的东西。
年轻的父亲面对着我爷爷坐在矮凳子上,把那调皮的儿子夹在两腿之间,卷起小男孩的左袖子,露出弯曲的手小臂。
爷爷伸手握住小男孩的左手小臂,小男孩本能地往回抽,露出了胆怯的神情。
爷爷两手分别握着小手断臂的两头,用拇指和食指捻着小手臂,一边问小男孩:“孩子,你是怎么跌断的手呀?”
“我是从石磨上跳下来时跌断的。”小男孩小声地回答。
“从石磨上跳下来,应该脚先着地的,怎么会跌断手呢?”爷爷轻声地问,像是在闲聊。
“石磨上的木把手拐着我的脚了,所以是手先着地了。”小男孩回答道,神情似乎放松了些。
“那你想要爷爷帮你把手接驳直回去吗?”爷爷微笑着问。
“想!”孩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就得把它掰断了重接,有点痛,你害怕吗?”爷爷仍然保持着微笑。
“不怕!”小男孩的回答声几乎听不见,又本能地往回抽了抽手。
“十六叔,你别想那么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孩子的父亲反过来劝慰我爷爷。
爷爷没理他,继续跟小男孩聊天。
“你喜欢抓蚂蚱吗?”爷爷问。
“我最喜欢抓蚂蚱啦。”小男孩提高了声调,抬起右手,做出扑蚂蚱的动作。
说话间,随着“啪”的一声响,小男孩“哇”地哭了起来。
“好了,已经掰断了,别哭了,等爷爷重新给你驳正回来,以后就正常了。”爷爷安慰道。
小男孩很快止住了哭,爷爷有条不紊地在断手处敷上生草药,上下共用四块竹片固定好,绑上纱布,并把左手吊在小男孩的脖子上,像电影里的伤兵一样。
“行了,回去可别碰着受伤的手了,免得骨头移位。一个星期来换一次药,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爷爷终于完成了工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吩咐道。
大约又过了两个多月,那父子俩来拆竹片了,原来弯曲的左手小臂又直回来了,抓放自如,除了表面有些脱皮外,与右手小臂没什么区别。那年轻的父亲忙不迭地说着感谢的话。
“回去以后,还要注意一下,不要拿太重的东西,更不要爬树,以免再次受伤,等再过几个月才能完全恢复。”爷爷吩咐着,想到患者能够康复,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当年的大年三十早上,这对父子又来了,他们在爷爷家的大门口贴上了一副对联。
贴好对联,那年轻的父亲从自行车上取下一箍鞭炮,拆封后挂在晾衣竿的柱子上,那依旧调皮的小男孩从他父亲的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来,把鞭炮点着后,双手捂住耳朵,躲到他父亲的身后,待到那一串鞭炮响完,马上跳过去和我们一起抢着捡地上的散炮。
爷爷的医术不但救了别人,有时候也救了自家人。
一天傍晚,天将要黑了,我那双胞胎叔叔中的土春叔穿着西装短裤和背心从外面回来,刚刚坐下,突然间大叫起来,问他怎么啦?他说背后肩胛骨附近奇痛无比,难以忍受,甚至满地打滚。
人们赶紧按住他,撩开他的背心来看,也没有发现背上有什么伤痕,只见肩胛骨下方的皮肤上拱起一条一寸多长的痕迹,像是有人在皮肤下穿一条铁线时拱起来的样子,而且还在缓慢地往前蠕动、伸展。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一筹莫展。
“难道是碰上鬼啦?”奶奶首先问。
“赶紧去叫十六叔回来。”人群中有人提议道。
“快,去叫他父亲回来。”奶奶催促着。
突然,有人喊道:“这是飚蛇!”
大家抬头看去,这是隔壁村的一位捕蛇者,头发花白,身上背着一个竹编鱼篓,手上握着一把卷口铁锹,脚上穿着一双用汽车轮胎做成的黑色凉鞋,满脚都沾满了泥。
“啊!要紧吗?”奶奶惊问。
“当然要紧,只要被飚蛇绕过身子一圈就会死人的!”捕蛇者正色道。
听闻此言,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奶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可怜的儿呀,你怎么会惹上这种怪病呀!”
众人又忙着安慰奶奶。
去找爷爷的人迟迟没有回来,土春叔身上的飚蛇已从后背绕到了胸口,疼得他满头大汗,嘴唇乌黑,手脚冰凉,几乎是不省人事了。
奶奶一手握着土春叔的手,一手掐着他的人中,嘴里不斷地安慰他:“儿呀,你要挺住,等你父亲回来就有办法救你啦。”
正当大家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爷爷一阵风似的赶回来啦。
“带贤,快来救儿子!”奶奶看到爷爷像看到救星一样,声音颤抖着说。
爷爷翻了翻土春叔的眼皮,看了一下已经从背后绕到胸前的带状皮肤,再把了一阵脉搏,然后,平静地对众人说:“他得的就是飚蛇症。”
“你赶紧开药救儿子呀。”奶奶哭求道。
爷爷什么话也没说,起身去厨房里拿了一个大碗,走到隔壁家,这户人家正在建房子,旁边有一个石灰池,池里装满了发好的石灰膏。爷爷轻轻地拨开上面的污迹,在中间舀了半碗石灰膏,回到家后,从热水瓶里倒开水到装着石灰膏的碗里,用筷子将其搅拌均匀,经过几分钟的沉淀后,把已经澄清了的石灰水倒到另外一个碗里。
“把他扶起来,准备吃药。”爷爷吩咐道。
当人们把土春叔扶起来时,他不但不能说话,牙关僵硬,连开口吃药都做不到。
“我来喂他。”爷爷接过碗,舀起一勺石灰水,从土春叔的牙缝里灌进去,经过将近半个钟头的努力,终于喂完了那半碗石灰水。
服药后,土春叔的呻吟声低缓了许多,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嘴唇也没有刚才那么乌黑了,奶奶终于把他从怀里放下,让他平躺在床上。
“没事了,让他休息一会儿,隔四个小时再喝一次,喝上两三次就好了。”爷爷平静地说。
听说没事了,众人各自散去。
在一个初秋的晚上,我们睡得正香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婴儿的哭声,原来我母亲又生了一个小女孩,她就是我最小的妹妹。
天亮时,我走过去看看,刚刚出生的小妹静静地躺在母亲身边,母亲则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看见父亲进来,母亲则说:“你赶紧去叫爷爷回来,我下面的血一直在流着,再止不住,我就要死了。”
“好的,我马上去叫他。”父亲一边应着,一边往外走。
听了母亲的话,我感到很害怕,马上跟着父亲一起去找爷爷。那天刚好是星期天,听到敲门声,爷爷才起床开门。
从父亲跟爷爷的对话中得知,母亲生小妹时,由于胎位不正,不是头部先出来,而是脚先出来,从而导致生产时间过长,创伤大,产后流血不止。
爷爷听后失色道:“你怎么现在才来说?再不赶紧止住血就会死人的!”
爷爷脸都来不及洗,马上穿上衣服,到他们家的垃圾堆里用棍子撩出平时堆在那里的河蚌壳,有四五十个,装在一个铲子上,放到灶膛里去烧。
我觉得很奇怪,就问:“爷爷,这个垃圾也能做药吗?”
爷爷微微一笑:“俗话说,懂得就是宝,不懂得就是草。”
看来,爷爷因懂得这些河蚌壳的作用,平时才不把它清掉,是有意让它留下来的,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不一会儿,爷爷把铲子取出来,铲子上的蚌壳全部烧成了火炭,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已经炭化了的蚌壳,装在一个大碗里,用勺子把它们碾成炭粉,递给我父亲,并交代说:“拿回去分三次冲开水服用。”
父亲拿到了蚌壳炭粉后,一刻也不敢懈怠,马上回家冲开水给母亲服下,我们都在旁边陪着母亲,等着她好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母亲说:“血止住了,爷爷的药真灵。”
听到母亲这么说,我们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爷爷的医术,也治好过我的病。
在二年级结束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浑身乏力,食欲不振,皮肤蜡黄,照镜子一看,连眼白都变黄了,甚至拉出的尿也是黄色的,一天到晚都是昏昏沉沉的,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无奈之下,只能休学了。
爷爷知道我生病后,到我家里来对我进行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说我是患上了黄疸肝炎病。随后,他给我开了两味草药:一味是穿心莲,另一味是田基黄。
恰巧,我们新村生产队當时正在种植穿心莲这种草药作为经济作物,所以,很容易从生产队那里要到穿心莲。田基黄是野生的,爷爷带着我们到田垌里的草丛中采集。此后,我们就按照爷爷的嘱咐,经常性地去采集这两种生草药,按照一定的药量和水的比例进行熬制,一天三次,每次一碗。慢慢地,原来的各种症状逐步消失,在连续服药三个月后,我的黄疸肝炎彻底好了,原来那种浑身是劲、充满活力的感觉又重新出现,不久,就回学校上学了。
爷爷因为治好了很多病人,而且都不收钱,被推荐参加广西卫生系统先进代表表彰大会,我经常看着挂在爷爷家客厅墙上镜框里那张长长的集体照,爷爷就站在首长后面,羡慕不已。
一天,爷爷送前来求医的病人出门后,我突然站在爷爷跟前喊了一声:“爷爷!”
爷爷愣了一下,好奇地看着我:“你有什么事吗?”
我感到一阵紧张,心都快要跳出喉咙了,红着脸,大胆地说:“我想长大后跟你学中医!”
爷爷听后,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问:“你是说,长大后想跟我学中医?”
我猛地点了一下头。爷爷俯下身子,双眼认真地看着我说:“学中医很辛苦的。你说说看,为什么想要跟爷爷学中医?”
“我不怕苦,只要学会中医,就能像爷爷一样为周边的人看病治病,受人尊敬啦!”我壮着胆子对爷爷说。
爷爷听后,微微点了一下头说:“学中医不怕苦是肯定的。但学中医不是为了受人尊敬,而是为了悬壶济世!”
“什么是悬壶济世?”我第一次听见这个新鲜的词,便好奇地问。
“悬壶济世,简单一句话就是医者仁心,救人于病痛之中。”爷爷慈祥地对我说。
“还有就是不收钱!”我飞快地补充道,并期待着爷爷对我这个聪明的回答予以肯定和表扬。
“不收钱不是主要的。爷爷领着国家工资,利用业余时间帮周围的人看病采草药可以不收钱,但中医作为一个行业还是要收钱的。”
“那中医与西医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我看来,既然都要收钱,西医和中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了。
听了我的问题,爷爷稍微顿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说,你还这么小,许多东西说了你也许还理解不了。既然你问了,我就简单地给你讲一下。首先,从理念上来说,中医讲究的是整体平衡,把人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在治疗某一个疾病的同时,还要考虑其他方面的平衡,既祛邪还要扶正,把病治好了,还不会产生后遗症。西医则不同,哪里生病就治哪里,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治好了这个病,由于没有考虑到整体平衡,加上药物的副作用,可能又产生了新的病。其次,从诊断方法来看,中医靠的是望闻问切,仅用三根手指就能探知各种疾病,简单易行。最后,从用药方面来看,中医用的是中草药,就地取材,许多动植物皆可入药,既方便又便宜,有些甚至可以自己采摘,不用钱。西医治疗主要靠工厂生产的合成药,虽然有些也很便宜,但再便宜也不能自己生产、自己采摘,还是需要花钱去买,否则要不到。
爷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中西医的不同,听得我云里雾里,似懂非懂,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问道:“爷爷,中医和西医到底哪一个更好一点?”
爷爷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略作思考后对我讲,哪个更好一点我一时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中医是我们的国粹,为中华民族的生息繁衍做出了重大贡献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中国从甲午战争以来,一直受到外敌入侵,战争不断,尤其是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期间,牺牲了许多士兵,也死了许多的老百姓。但是,到新中国成立初期,根据毛主席的诗词所说的“六亿神州尽舜尧”,说明我们中国还有六亿多人口,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当时,西医在我们国家还不怎么时兴,人们看病吃药主要还是靠中医中药,可见,中医功不可没。
爷爷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在桂林跟日本鬼子打过仗,见过世面,说起话来很有国际视野,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听了爷爷后面这一段话,我对中医的神奇效果更加崇拜了,便对爷爷说:“中医太神奇了,我一定要跟你学习中医!”
爷爷听罢,一把将我揽进怀里,用手抚摸着我的后脑勺,激动地说:“爷爷答应你,你先好好读书,等你长大后,爷爷一定教你望闻问切,教你背汤头歌,带你上山采草药。”
我仰起头,看见爷爷眼里闪着泪花,晶莹透亮……
此时,我想起了那对父子贴在爷爷家门口的对联。
上联:三根手指探尽世间百病。
下联:几味草药治愈黎民沉疴。
横批:神奇中医。
鹤返南
一
金秋时节,晴空万里,桂南大地,宽阔田野,稻黍千重,一片金黄。辛劳的人们正在挥汗收割,争取在入冬之前颗粒归仓,把汗水凝成的果实化作幸福的微笑。
突然,“嘎、嘎……”的叫声划破长空,打破了田野的宁静。
人们趁机歇息,放下镰刀,伸直腰杆,仰望苍穹。在蔚蓝的天空中,一群白鹤正在慢悠悠地由北向南飞来,他们个个都伸长着脖子,扇动着巨大的翅膀,显得是那样的舒缓、悠扬、协调、从容,像是一群散步的绅士!
“鹤返南啦!”不知是哪个先喊起来,整个田野此起彼伏地喊起来。金黄的田野配上蓝天白鹤是这里每年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人们再忙也会停下来,欣赏这难得的立体景观。
当地人只说“鹤返南”,不会说“鹤南飞”。他们认为鹤本来就是我们南方的,只是夏天太炎热了,他们要去北方避避暑,待到天气凉爽了,就会拖家带口返回南方来。
既然鹤是“返”回来的,就像自家放出去的家禽吃饱了回家似的,人们对此都习以为常,对它们的“返”回来是欢迎和爱惜的,从来没人去伤害它们。
人们仰头望着鹤群,鹤群也侧着脑袋看着人群,正如卞之琳那首诗所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鹤在当地是吉祥、长寿的象征,属于一种吉鸟,“松鹤延年”便是人们的美好憧憬。
曾祖父在我出生前已經去世很久了,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很小的时候听旁人提到曾祖父的时候都叫他“鹤返南”。我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每次看着天上南归的鹤群,总是好奇地想象着:如果我的曾祖父是一只鹤,哪只鹤才是我的曾祖父呢?如果他是一个骑在鹤身上飞翔的老头,那他又是骑在哪只鹤的身上呢?
上学以后才知道,“鹤返南”只是曾祖父的外号,他的名字叫“李金孙”。
二
金孙属于“孙”字辈,家里给他起名字时在“孙”字前面加上一个“金”字,应该是金贵、宝贝的意思。金孙的父亲李相朝结婚后,第一个老婆没有生养,后来又娶了第二房老婆才生了金孙,金孙既无兄弟,也无姐妹,人称“石顶蛋”。
顾名思义,石顶蛋就是把唯一的一枚蛋放在石头顶上,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有可能滚下去跌个稀巴烂,遭受灭顶之灾,其危险的程度远超“危如累卵”。李家当时的香火全系于金孙一身,犹如风中摇曳的灯盏,随时都会因为一阵大一点的风而湮灭,对于这个香火命悬一线的家庭来说,金孙自然就是金贵的啦。
相朝公是勤劳的,购置了不少的田地,除了请周围的李姓兄弟来帮工,自己和两个老婆还要亲自下地干活,以减少请工人的开销。金孙作为“石顶蛋”,吃穿不愁,生活无忧,自然不需要下地干活,他的任务似乎就是健康成长,传宗接代。
每年秋季,村里同龄的孩子都忙着帮家里人干农活时,金孙却跑到野外去看返南的白鹤,看它们在山塘水库里嬉戏玩耍,觅食飞翔,一看就是半天,到了沉迷的地步。
随着接触的加深,日久生情,白鹤们跟他慢慢地亲近了起来。一天早晨,为了能够摸摸白鹤那洁白的羽毛,金孙出门前偷偷揣满两个口袋的玉米粒,见到白鹤后,掏出一把玉米粒使劲地撒向鹤群,白鹤以为受到了攻击,瞬间振翅飞走了,金孙为此懊丧不已。后来,他试着减少挥洒的动作幅度,轻轻地把玉米撒给附近的几只白鹤,白鹤们终于理解了他的善意,慢慢地吃上了金孙撒在滩涂上的玉米粒,很快就成了一种习惯,每次金孙一到,白鹤们就主动靠近过来,金孙就像喂自家的大鹅一样喂它们,终于如愿地摸上了白鹤们洁白的羽毛。
在与鹤为伴的岁月中,金孙逐渐长成一个皮肤白净、身材高挑的小伙子,在当时也算是个高富帅了。一到年龄,家里就给他提亲娶妻,延续香火。婚后,金孙还是挺争气的,接二连三地生下了两男一女,他们就是我的爷爷带贤、叔爷带均、老姑(姑奶奶)均兰,解除了家族香火命悬一线的危险。为此,村里人常常在私下里议论说,这是金孙善待白鹤修来的福气。
正当家里希望金孙再接再厉,继续为家里添丁加口的时候,金孙的老婆不幸病逝了。其时,金孙刚三十出头,却三番五次地拒绝续弦,理由只有一条:怕后妻会虐待前妻的三个孩子。其实,除了这个原因,金孙是担心娶个新老婆,再生几个孩子,会影响他与鹤为伴的舒适生活。因此,每逢有人来提亲劝续,金孙便严词拒绝道:不提续弦之事便留下来吃饭,但凡提亲劝续的恕不接待,马上走人!此后,周边便再无人提及此事。
三
冬去春来,白鹤北飞,金孙在家闲着无事,便爱上了逛街。当时每三天一个圩日,他逢圩便赶,到了街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好一挂梅头瘦肉和一串油豆腐,然后在回大李村的圩口等候,碰上哪个回大李村大岭屯的,或者是回隔壁屯的,他就把瘦肉和豆腐挂在人家的扁担头上,说:“我还有点事要逛一下,你帮我把菜带回去,免得耽误家里煮晚饭。”与鹤为伴久了,金孙的心境也与白鹤一样洁净,相信每一个他认识的人,凭着他的好人缘和村民的朴实,这些“托运”的菜也从未丢失过。
其实,金孙啥事也没有,就是爱东逛逛、西瞧瞧,以此度日。待到下午五点钟以后,街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人烟稀疏了,他才挺着个高高的脑袋慢悠悠地走回家,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又穿着一身白色的棉麻上衣和一条黑色的长裤,与白鹤飞翔时张开的翅膀一样黑白相间,走起路来显得是那样的舒缓、悠扬、协调、从容,就像每年秋天按时南归的鹤一样,久而久之,人们给他起的外号“鹤返南”就传遍了整个东津乡。
相朝公与他的两个妻子陆续去世后,金孙的三个孩子尚未成年,家里的田地就靠请人来耕种,这无疑增大了成本,减少了收入,家里慢慢地入不敷出,生活陷入困境。金孙依然是除了逛街,就是与白鹤为伴,而且还时不时地买些小鱼小虾去喂白鹤。为了维持这种“高品质”的生活,他只能陆续地把祖上留下的田地卖掉一些,以补贴收入的不足。
等到两个儿子带贤、带均和女儿均兰能够劳动后,金孙卖田卖地的行为才停止。此时,家里的田地已经所剩无几,每年的收获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土改时家里便被划为“贫农”。村里人为此又议论开了,是金孙养鹤积的德,让子孙避免了成为地主的厄运。
有一年春天,地上的小草刚刚返青,上年的枯草还清晰可见,天气乍暖还寒。为了赶个早市,让鱼苗能够卖个好价钱,带贤、带均两兄弟就冒着寒冷的春水下到自家的鱼苗塘刮鱼苗,每收一次网,都要把刮上来的鱼苗集中放到一个专门装鱼苗的鱼绸(一种非常稠密、专门用来装鱼苗的网箱)里养着以备出售,把那些小虾、杂鱼仔放在一个小桶里,以备中午煎炒来做菜。
金孙一早便跟去看两个儿子刮鱼苗,他想的是时已暮春,山塘水库里的小鱼小虾已日渐枯竭,白鹤们觅食困难,而且即将北飞。他要拿些小虾、杂鱼仔去喂白鹤,让它们北飞时更加强壮有力。金孙在岸上随着鱼塘里两兄弟的移动而绕着鱼塘周边不断地挪位。每收一次网,兄弟俩都要派出其中一人回到对岸边下去拉鱼绸过来才能装鱼苗,十分耗时费力。到了晌午,兄弟俩实在累得不行了,带贤便对跟在岸上转来转去的金孙说:“老豆(方言:爸爸的意思),麻烦帮挪挪那个鱼绸过来喂。”
听到此话,金孙马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沾着的枯草,骂道:“哼,老子不在这里,看你叫谁去?!”
说完,提起那个小桶,头也不回地喂他的白鹤去了,留下一脸错愕的两兄弟站在水里。
在一个秋天的晌午,三个儿女都去离家较远的寨根地收割晚稻去了,家里房屋背后的晒场上正晒着一场子的稻谷。晌午刚过,风云突变,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家家户户都呼男唤女、携老将雏抢收晒场上的稻谷,唯有金孙家晒场上的稻谷无人收,任凭邻居们喊破嗓子,金孙就是没动静,安安稳稳地睡他的午觉。邻居们实在看不过眼,收完自家的稻谷后,纷纷前来帮金孙家收稻谷,豆大的雨点打在已经晒好的谷子上,湿漉漉的谷子沾满了泥尘。金孙醒来以后,却无动于衷地对邻居们说:“你们收它干吗,天淋湿了它,明天又会把它晒干的!”
一个星期后,金孙挑着发芽的稻谷到白鹤们栖息的山塘水库的滩涂上去播撒,秧芽见水挨泥就长,郁郁葱葱的秧苗虽然结不了稻谷,却引来了各种蚂蚱、虫子、青蛙和飞蛾、蛇鼠,白鹤们便在秧苗地里尽情地觅食栖息。
四
待到我爷爷和叔爷都成家后,我爷爷陆续生了五男一女六个孩子,叔爷也先后生了四男两女六个孩子,虽然老姑已出嫁,家里包括金孙在内已有十七口人,可谓是人丁兴旺了。家大开销就大,带贤夫妇和带均夫妇四个人每天都忙得头进屁股出,猫儿都抓来当洗碗布。金孙依然优哉游哉地过着他的慢生活,在鹤返南的季节里经常去观赏、喂养白鹤,圩日便赶圩逛街。
金孙除了爱白鹤,也很爱孩子们。自从当了爷爷以后,金孙每次上街都买一包五颜六色的弹子糖,这个他可不托人带了,而是直接揣在口袋里。
回到家里,他就拿出弹子糖逗孙子们玩,每次都故意慢吞吞地从白色透明塑料袋的小口里挤出一颗弹子糖来,吊足了孙子们的胃口,然后再放到孩子的手心里,一边给一边嘱咐道:“别嚼着吃,要慢慢含着吃。”
哪个孩子听话的、乖巧的,他就让他选弹子糖的颜色,孩子們喜欢的颜色依次为红、黄、蓝、绿、白。对那些不听话的、不够乖巧的,他就直接给一颗白色的,以示惩戒。
金孙的弹子糖可不只是给自己十几个孙辈们吃,大岭屯的孩子们,谁要是在路上碰上了,他也每人分一颗,直到分完为止。村里的孩子们都特别亲他,每次碰面都甜甜地叫他:“‘鹤返南’爷爷好!”刚开始时,他也纠正孩子们说:“不能叫‘鹤返南’爷爷,应该叫十二爷!”可孩子就是孩子,过几天也就忘了,依然叫他“‘鹤返南’爷爷”,金孙也就懒得去跟孩子们计较了,爱叫啥叫啥,由他们去。
有时候,他碰见了孩子们,还主动招手让他们过来,孩子们以为“‘鹤返南’爷爷”又要分弹子糖了,便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等孩子们来到后,他便说,你们等等。说着,他便从旁边的稻草堆里扯出一把金黄干净的稻草来,卷成一个个草团,挨个去擦孩子们的鼻涕,一边擦一边教训道:“鼻涕也不擦,成何体统!”
粗糙的稻草团擦在孩子们本已有些干裂的皮肤上,痛得他们呱呱叫,但又不敢拒绝,只能强忍着,孩子们对这个经常给弹子糖吃的“鹤返南”爷爷真是又爱又怕。
一次,金孙去看白鹤时发现,白鹤们不像以前一样热情主动地迎上来等吃的,而是远远地躲着他,他撒出去的小鱼仔也没有哪只鹤肯来吃。他百思不得其解,便躲在树林里远远地观察了几天,终于发现邻居一个小男孩拿着一个弹弓去打白鹤玩,每一颗小石子打出去,便引来白鹤们的一阵惊叫,纷纷飞离滩涂区,到远远的深水区去躲避。小男孩看后,哈哈大笑,其乐无穷。金孙马上冲出去,悄悄地站在小男孩的背后,小男孩一转身看到金孙,吓了一跳,他自知做错了事,便把弹弓藏到身后去。金孙也不骂他,除了跟他讲欣赏白鹤的美妙,还答应用两袋弹子糖来换取小男孩的弹弓,以此解除这孩子袭击白鹤的武装。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白鹤们才慢慢地重新亲近金孙。
金孙自己爱逛街,却极力反对孩子们去凑热闹,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路上,只要碰见本村的孩子们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凑,他便大声驱赶道:“赶紧走开,凡是哄处(方言:人多、热闹的地方)勿近!”
有些孩子遭到驱赶后,一边离开一边辩解道:“我就是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而已!”
“有什么好看的,大事不出三天,小事不出一个月,全乡人民都会知道的!”金孙训斥道。
有些人觉得奇怪,便问金孙说,你让孩子们 “哄处勿近”,你自己却每个圩日都上街赶圩,这个又怎么解释?金孙则说:小孩能跟大人比吗?孩子们个子小,又没有经验,靠得太近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踩踏,或者被飞来的石头和木棍砸中,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小孩自己?
五
新中国成立后,在人民公社成立之前,一辈子不事农耕的金孙,突然提出用土改时家里分得的一块肥沃的稻田去换隔壁屯位于猪朗岭上的一块旱地,对方当然是一百个愿意,家里人却百思不得其解,放着良田不耕,却要去种一块玉米地,为此极力反对。无奈,金孙铁了心非换不可,家里人只能顺从了他。
半年后,也就是1952年初,躺在病床上的金孙对带贤、带均两兄弟交代说,我死后就葬在猪朗岭换来的那块玉米地上,以后,你们就把这个岭叫白鹤岭吧。
家人最终遂了金孙的愿,把他葬在了猪朗岭,不,是葬在了白鹤岭上。
白鹤岭正处在每年鹤返南的路线上,在岭的南面,就是白鹤们冬天栖息越冬之地。每年秋高气爽,白鹤返南的时候,躺在白鹤岭上的金孙都可以凝视着苍穹中南飞的白鹤,鹤群也能侧目看着躺在地上的金孙,金孙和白鹤就这样相望于江湖,且行且珍惜。
嘎、嘎……鹤声悠扬,响彻苍穹。
【李沛新,广西贵港市人,法学博士、研究员、教授,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的学术专著有《文化资本运营理论与实务》《民族文化资源开发利用新思维》两部,在《广西文学》《红豆》《广西日报》《当代广西》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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