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丽
“5岁的宝宝说,妈妈,我可以看看《叶罗丽》吗?TX、TZ、YN(幼儿园小朋友)都看过,就我一个人没有看过。还说,你要是不让我看,那就给我买叶罗丽的卡片。媒介的使用,让5岁的孩子已经感受到了同伴压力。”几天前,王晓艳在朋友圈里发了这样一条动态。在四川师范大学从事青少年相关研究工作的她,敏锐地从孩子对一部动画片的渴求中洞察出背后的社交需求和同伴关系的影响。
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等曾提出,儿童在童年时代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父母和儿童相互作用的世界,一个是同伴的世界。同伴对儿童的发展起着与父母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作用。正因如此,当前孩子们如何看待和构筑同伴关系、家庭和学校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等问题,亟待纳入教育的思考范围。
被压缩的同伴世界:最好的朋友是同学
“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社交时间,没有干过坏事,没有干过蠢事,也没有干过无聊的事,就这样在成人的世界里长大了。这些孩子往往缺少孩童的鲜活。”宁波语文老师王悦微曾感慨,当代儿童的生活普遍孤岛化。
王晓艳的发小、“80后”的徐梅也有类似的感觉。徐梅和王晓艳从幼儿园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高中也在同一所学校,闺蜜情持续至今。回想自己的童年,那时父母可以很放心地让孩子出去郊游,小学五六年级她们就能骑着自行车随处逛。而到了她们的下一代,这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玩耍似乎已难寻获。
“最好的朋友是同学,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徐梅的女儿乐禾刚上初一,由于择校搬家,乐禾与小学的同学升入不同的初中,彼此联系渐少,她现在的朋友都是在学校里新结交的。周一到周五,乐禾大部分时间在校,晚上8点多才到家。及至周末、假期,因为学习压力较大,她和朋友在一起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精细化的养育,使得同伴交往被压缩在十分有限的时空里。如徐梅所说,现在的家长对孩子有太多的期待,再加上社会环境中的各种不安全因素,家长往往把孩子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家长被动“拴”的另一面,是孩子们的主动“宅”。网上曾流传一组童年今昔对比的漫画:以前的孩子在外面疯玩,直到被家长拽回家;现在的孩子宁愿待在家里上网、玩手机,要家长推才出门。这样的情形在不少家庭中真实上演。
西安的一位妈妈吐槽上初三的儿子:“在学校的时候,他可能跟同学、朋友玩得很好,但是放假了,我说你要不要约同学出去看场电影或者打个球什么的,他就宁愿在家待着,做自己的事。”
问及择友标准,受访的“00后”“10后”普遍表示,三观一致、兴趣相投、有共同话题是硬指标。 “我没有‘人设’,在谁面前都一样。”上海的初二女生小雪自嘲性格直、情商低,在交友方面却称得上“社牛”,她喜欢把朋友们“聚到一个大圈子里,人多热闹”。但同时,她也常常苦恼于不知如何与自己不喜欢的“朋友的朋友”相处。对于友谊是否纯粹、深厚,能否持续、长久,小雪表示“说不好”“挺迷茫的”。
王晓艳在和一些家长、孩子交流时会问,孩子有没有比较好的朋友。“很多情况下他们会说没什么朋友,有时候则说,有几个朋友,但都是关系不深的那种。”
青岛一所高中的心理教师孙越复盘所辅导的学生个案后发现,近2/3学生的问题跟人际关系有关,其中大部分源于同伴关系。她将这些问题梳理成九个方面:一是升入高中的过渡期的人际适应;二是与同学因一些小事发生矛盾;三是小团体之间或团体内部出现问题;四是异性交往问题;五是恐惧、逃避同伴交往;六是被班集体或寝室的小团体孤立;七是被周围的谣言困扰;八是找不到亲近或值得信赖的朋友;九是同伴关系因矛盾发生断裂。
此外,孙越觉察到,青春期的同伴关系里弥漫着一股风气:“他们会有一种攀比,相互比谁谈的恋爱次数多、比谁谈得最早,甚至会比同时谈几个。当然,这可能只是一小部分的学生,但是整个环境上会造成一种焦虑。有时候上心理辅导课,有学生会写希望找对象,他们会觉得:我身边的人都谈恋爱了,我没有谈是不是不正常?”
构建好的同伴关系:透过概念和表象
“从对同伴关系的需要来说,现在孩子的同伴关系没有特别多的变化,但同伴关系的影响因素在不断发生变化。”陕西光合行动青少年教育与发展研究院负责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沈旭表示,从建立亲子关系到进入小学、中学、大学以及社会发展同伴关系,一步步成为独立的个体,这是一个比较健康也是比较理想的过程,其发展规律是恒定的。但在这个过程中,同伴关系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就变得复杂了。
“家长和老师不恰当的干预或价值观评判往往会影响孩子的同伴关系。”沈旭的话在一位受访妈妈那里得到了印证。这位妈妈反思儿子与两个伙伴的“绝交”,主要原因就在于她总拿儿子跟那两个孩子做比较。又如老师的评判。老师会制定一些标准,如讲卫生、成绩好、不违反规则等。在这样一些标准下,渴望得到认同、害怕被老师批评,便会朝着符合这些标准的方向发展,进而形成一种团体的文化,但凡有人不符合这个标准,就会被这个团体排斥。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附属道远学校教师赵查同样认为,影响孩子同伴关系的主要因素,一是家长的影响、指导,二是学校老师对孩子的关注、引导。赵查举了班上一个已毕业学生的例子:一个原本很正常的女孩,在弟弟出生后,感到父母和爷爷奶奶将精力和关注点都倾注到弟弟身上。一次回老家过年,去山上祭祖时,爷爷只让弟弟去而没有让她去。受这件“小事”的刺激,女孩后来的话语体系里充斥着男女平等的论调,甚至于班主任一句“男生今天表现不错”,都会被她认为班主任重男轻女、对女生不好。“同学们都觉得她很怪异,她就慢慢被孤立了,她一说话大家就怼她”,最后女孩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一度休学。
沈旭强调,很多成人其实从没跟孩子好好谈论什么是好的同伴关系,只是告诉孩子一个概念或者表面的现象,如不要跟那个孩子说话、交朋友,因为他总是撒谎、成绩不好或不讲卫生,而没有跟孩子讨论背后的原因,让他们了解怎么去支持、帮助自己的同伴。
伤害同伴关系的还有潜滋暗长的内卷和竞争氛围。沈旭在处理个案时遇到过不少“塑料友谊”——为了自己成绩更好,为了老师、父母表扬自己,一些孩子不愿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甚至互相踩踏,编造谎言,冷落、孤立跟自己有竞争关系的同伴。
“同伴关系跟圈子是分不开的。”沈旭表示,学校之外,孩子们也会受到社会文化、时尚娱乐、消费观念等因素的影响,如对外在的评判要求、对娱乐话题的八卦交流、对品牌的攀比推崇等,都会影响孩子们的团体文化。不懂这一“文化”的孩子可能会被贴上“low”(低端,没有品位)的标签,尤其在追星的时候,不喜欢某一个明星就可能被排斥。
多项研究表明,同伴关系不良的儿童比有良好同伴关系的儿童更易厌学、辍学,参与不良行为活动或犯罪,也容易出现严重的心理障碍。沈旭亦提到,很多孩子之所以产生心理问题,患上抑郁症,同伴关系是重要诱发因素,“这些孩子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一个同伴关系是好的”。
孩子与同伴的友好相处,需要家长和教师正确的引导、干预。所幸,同伴关系正被越来越多的学校重视。
赵查称,深圳的小学,到四年级时会把原来的班级打乱,重新平行分班,以此让孩子们有机会认识更多同学、结交新朋友。他所在的学校实施了1+N成长导师制,即全员育人,每个教师带八名左右学生。其目的之一就是让每一个学生都能被关注到,避免学生被孤立。工作中,发现有学生被孤立,赵查会想方设法去“成就”这个学生,让他的优势显示出来被看到,从而让他与群体“绑定”,从同伴关系中得到关爱、释放和心理疏通。
孙越所在的学校,每学期的心理课都会安排若干课时为学生们讲授人际关系适应、人际沟通技巧等。此外,學校还开设了专门的“人际沟通宝典”选修课程。在服务学生个案的过程中,孙越看到一种可喜的变化:一些有抑郁、焦虑等情绪的孩子,在拥有了稳定、良好的同伴关系之后,从中获得了很好的情绪与情感的支持,鲜少再来寻求心理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