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学武
心理咨询与治疗的评价研究之初,主要集中于医学模式下的效果评价,依据的是来访者或者患者的症状消减来评价其效果。目前,神经科学的研究也已经证实,学习过程中出现的神经元重塑能够使个体的行为、情感和心理状态发生适应性改变,这些研究均证实了心理治疗结果的有效性[1]。但是,在具体的实践工作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促进了这种结果的发生,却很难以这种效果评价的方式得以揭示,而且,这类评价方式主要依赖源于医学研究的随机对照实验(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RCT)来设计,严苛的机械实验设计又会对心理咨询和治疗实践产生不可避免的干扰,会破坏心理师本应基于来访者实际情况及时调整治疗策略的实际操作,因为,心理治疗过程是在结构化的治疗手册与非结构化的实际操作之间变换着进行。显然,心理咨询与治疗疗效研究中的质量控制比单纯的药物研究要复杂很多。这个过程中的心理师作为治疗的重要媒介,其自身对治疗技术的准确实施以及对操作流程的严格把握是疗效研究可靠性的关键[2]。而更为重要的是,这类评价方式主要依靠的是量表或者主观陈述,很难反映出心理师与来访者之间真实的工作状态。因此,当前对于心理咨询与治疗的过程评价和质性资料研究已然成为重要的研究方法。
国外的研究者们将过程研究的方法分为量化的过程研究和质性的过程研究。因为单纯的量化无法解释经验相关的生活事件意义,所以获得情境化理解的质性研究方法越来越受重视。在质性研究方法中,目前常用的有四种:解释现象学(interpretative phenomenological analysis,IPA)、扎根理论(grounded theory,植根于经验资料的理论生成)、话语分析(discourse analysis)和叙事分析(narrative analysis),其中的IPA 分析的理论基础之一便是诠释学[3]。IPA 方法主要是对个体详细的个人和实际生活经验进行探究,并考察研究对象如何思考和理解其生活中的重要生活事件和人物,目前这类研究方法的局限性在于没有对来访者个人的意义生成和解释,尤其没有关注到心理师一方对他的做法的理解和解释,而这一点恰恰是评价心理师的工作过程的重要环节。
相较于西方的研究,国内的心理咨询与心理治疗研究目前大都集中于介绍国外成熟的技术方法及如何应用,对心理咨询与治疗过程研究的文章很少[4]。
本文回顾了当前心理治疗研究的方法,指出了存在的不足,研究了现象学、诠释学、心理咨询与治疗理论和现代诠释学的关系等,以此构建了理解、解释、诠释、重构的心理诠释学理论,并以现代心理诠释学的方法对心理咨询与治疗的过程评价提出了一些新的思考和探索。
曹玉萍等[5]52-59在综述中指出,心理治疗的临床研究方法主要包括治疗效果研究、量化和质性过程研究、过程-效果研究和量化资料与质性研究相结合四种,这四种研究方法都有其各自的优势,又各自具有明显的劣势,尤其是在真实世界中的评价。曹玉萍没有注意到的是,这几种评价都侧重于来访者的感受,诚然,注重来访者的感受和最终效果是疗效评价的重要指标,但单纯依靠来访者的主观感受来评价心理师的专业水平,未免过于武断和单一,并不能真实反映心理师的专业水平,尤其是在遇到心理师不同的受教育背景和无法避免的理论偏好时。瓦姆波尔德[6]指出,心理治疗研究如果忽视心理师的因素,会导致错误的结论。
在效果研究上的实证主义科学方法论的影响下,各种心理理论背景下治疗的效果被证实,予以心理治疗的方案优于不予以心理治疗的方案。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在心理治疗领域,研究者和实践者之间的不一致问题长期存在。为此,美国医学研究所(Institute of Medicine)2001 年提出了循证实践(evidence-based practice,EBP)的定义,2005 年美国心理学会(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APA)根据这一定义,成立了由Goodheart 博士主持的EBP专业工作组,提出“循证心理治疗”的概念,将循证治疗(evidence-based treatment,EBT)的概念扩大到EBP,倡导心理治疗的研究应以临床实践为取向[7]。
临床实践以效果为重要的出发点,这一点无可非议。但效果的对照研究主要回答的是心理治疗是否有效的问题,对于心理治疗机制的研究局限性非常明显,因为严格的研究设计一定会对临床实践产生干扰,而这些被干扰的因素恰恰又是心理治疗实践中相对重要的因素,如工作联盟关系如何建立、心理师与来访者之间信息交流的技术体现、治疗失败的关键点是什么等。而这些方法虽然被证明是有效的,但是如何有效,即上面提到的改变过程如何,改变的机制是什么,却是效果研究不能回答的,如此,就需要心理治疗的过程研究。
过程研究的方法包括量化研究和质性研究。过程研究的量化研究方法是采用描述性方法,以频率、百分比等数据为基础进行简单的描述,包括延伸出来的相关分析、序列分析、模式分析等方法同样是在治疗结束后将某一过程变量出现的频率、百分比与其他过程变量或者结果进行相关的数理分析。这些方法只能对确定的、稳定的效应进行分析,量化只是为了便于统计分析,对于指导临床实践有一定的作用,但对于心理活动的独特的个人经验相关的生活意义明显无能为力。因此,以分析文字资料为基础的质性研究就显得尤为重要。质性资料需要理解和解释,但现有的IPA 方法似乎又陷入到了个性解释与共性解释、循环论证的解释与有效解释、还原论解释与整体论解释、功能解释与目的论解释的矛盾陷阱之中[8]。
另外一个过程研究方法,是和效果结合在一起的研究方法:过程-效果研究方法。这类方法主要是考察过程变量中各组成部分大小(过程变量)和效果变量之间的关系。虽然这种方法颇受欢迎,而且应用广泛,但有研究者认为考察两变量之间的关联,倾向于考虑其为线性关系,忽略了来访者和心理师之间的非线性的、随着治疗情景变化的随机调整操作[5]57。为弥补这一不足,艾小青等[9]在其文章中曾介绍Stile 等提出的“反应理论(responsiveness theory)”,该理论认为,如果心理师对来访者的问题有足够的敏感性,并积极回应来访者的问题,那么,所有来访者都会有同样的效果,主张采用评价的方法、系统的方法、质性和叙述性的方法来研究心理治疗过程中的反应。
上面回顾的心理治疗研究方法所做的工作均证明心理治疗对来访者是有意义的。曹玉萍等[5]53-54在综述中提到,尽管有研究评估显示有5%~10%的患者会在治疗期间恶化,另有20%的患者没有显示出明显的改善,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恶化和效果不佳均由治疗产生。在这些有意义或者效果不佳的研究中仍然不能看到在这期间心理师是如何做到的,即心理治疗过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整体过程,尤其是仅以来访者的反应来评估一个心理师是否做到了他该做到的事情。本文后面的探讨就是基于这一点。
诠释学是研究人类的理解的解释是什么和如何发生的科学,尽管关于它的定位是方法论还是哲学学科仍有争议,但这并不妨碍其重要地位。况且,诠释学在独立成为学科之初就与心理学联系在一起。
诠释学来源于西方的注经学。智者对经典的“上帝和神”的语言进行理解,然后解释转化成“人”的语言,以便达到教化的目的,这是诠释学的始源功能,其中内涵的重要思想是心理学的重要哲学来源。有趣的是,在诠释学发展之初,主张“心理学解释”的施莱尔马赫让诠释学从一般哲学中独立出来,随后,在德国哲学的影响下,经过狄尔泰、胡塞尔、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的不断发展,从方法诠释学到现象诠释学,再到语言分析和哲学诠释学。诠释学从方法论上升到哲学诠释学的高度之后,对理解和解释的研究让我们对如何理解文本和他人,又如何解释文本和他人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于是,诠释学的方法又可以反哺成为心理学的研究方法。
心理咨询与治疗临床实践强调人文精神,如果忽视来访者或者患者的社会文化会带来很多问题。重视解释的心理学与理解的心理学对于解释因果关系、发掘精神世界内部的有意义联结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对于实践当中精神科的医生尤为重要[10]。心理师的学习一般从理论开始,并且在他的心理治疗实践中一定会、也一定需要加入他的个人对所学理论的理解和解释,心理咨询与治疗是来访者和心理师互动的艺术,在这种互动中,更多的是相互理解,而要研究心理咨询与治疗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就一定要研究这个理解和解释的过程,那么就需要“如何/怎样理解”和“如何/怎样解释”,这就需要研究“理解”和“解释”的本体是如何发生的。
心理咨询和治疗实践是来访者和心理师的互动。诠释学“理解循环”和“解释循环”的互动思想在心理咨询和治疗实践中的体现非常明显。笔者研究了各种心理学理论和各种心理治疗方法、操作过程等,发现了隐藏在其中的诠释学特征[11],例如诠释学中对于理解前见、前把握、视域融合等论述,而且诠释学非常强调文化背景,中国的诠释学者基于中国文化背景尤其汉语言语境下的理解与解释等对建立中国的本体诠释学做出了很多努力,傅伟勋[12]提出创造解释学的5 个辩证步骤;潘德荣[13]进一步指出,实际表达了什么(实谓)、要表达什么(意谓)、蕴含着什么(蕴谓)、应当表达什么(当谓)、必须要表达什么(必谓)等都是诠释学的重要概念,这些概念对于理解和解释中国的来访者问题同样有非常重要的借鉴意义。
西方心理咨询和治疗实践的理论构建有其共同点,如:(1)如何理解病理行为或症状:病理行为如何产生?为何产生?何以是这个症状?(2)作为心理师的人理解之后:心理师如何根据自己的专业背景和实践经验理解的?(3)作为心理师的人解释给来访者:如何解释的?以什么语言表达自己并解释给来访者?(4)来访者如何理解作为心理师的解释,达到自身理解的目的,然后领悟到自身如何解决症状。这些共同的情感(共情或共同理解和相互理解)贯穿在整个的咨询与治疗过程中,循环往复,最后达到共同的理解和解释。
如此,所有的心理治疗的操作过程在以语义澄清的方式概念化来访者的问题之后,都是在如下的框架下进行:(1)理解。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对来访者和来访者问题的理解,二是对心理咨询与治疗过程中所借用的理论的理解,三是心理师加入的自身的理解,换句话说,我们可以简单将“理解”理解为对来访者信息的掌握和自身已有心理学理论知识的掌握、还有对自身的把握;(2)解释 。心理师如何将自身对他者的理解解释给来访者,包括语言表达的准确性、理论运用的合理性;(3)诠释。针对具体问题采用的表达和反馈方式,如创造性的解释,要注意的是,诠释不是随意的解释,不是神秘的臆造,是基于问题、问题者、理论与方法的基础之上的再创造;(4)重构。包含心理师自身的理解和诠释对已经掌握的心理咨询与治疗的理论与方法,针对当前来访者的问题进行的理论与方法的重新构建,需要注意的是,这种重构是对当前心理学的思想和科学研究的重构,仍然不是未经验证的乱构。这个重构也包含来访者自己对问题的认识与重构,是否达到重新认识和成长的目的。至于大家所熟知的咨询与治疗过程的“共情”,其实是体现在上面提到的理解和解释之中。
如果根据上述共同的过程来构建关于心理师的专业评价是有其重要意义的,既涵盖了来访者的“效果评价”,又可以呈现出来访者和心理师的互动过程,更为重要的是,可以对心理师的专业理论知识掌握是否准确、技术操作过程中自身能动水平等,以第三方的视野来得以更为客观、真实的评价。抛开了单纯依据来访者或心理师的主观感受,可以更为客观地对心理师的水平进行评价。
心理咨询与治疗是科学的,更是艺术的。心理咨询与治疗实践是谈话的艺术,评价这种艺术的最可靠的来源是谈话的资料,即质性资料。质性研究的方法依赖和研究的资料是文字和表述性的资料,更符合心理活动的复杂性,它回答了在具体情境中去理解给定现象的问题,本质是解释性的,具体地说,关注的是人们解释自己的经验以及生活事件的方式。
质性资料分析通常有三种取向,其中之一就有诠释取向,方法则是解释现象学分析。该方法的目标是对个人和实际生活经验进行探究,并考察研究对象如何思考和理解其生活中的重要事件和人物,尤其是对研究对象的意义生成(meaning-making)和解释的关注、对身份(identity)的关注,以及对自我感受和对生活经验中躯体感的关注。解释现象学的主要理论基石是现象学(phenomenology)、诠释学和个人记述研究取向(idiography)。同时还与心理学中对个人陈述和主观体验的传统关注及符号互动论(symbolic interactionism)联系在一起。已有的大量的IPA 从一对一的半结构式访谈中获取资料,然后对资料的主题分层级设定,以叙事的方式呈现和分析结果。如个案研究、语言反应模式、内容分析、关键事件分析、获益模式等研究。这些研究的确为复杂的心理治疗过程研究提供了量化的研究范式,相较于单纯的效果研究,它们将心理治疗的整个过程呈现出来,尤其是所研究的方面。但这类研究同样陷入了实用主义方法的困境,没有离开对效果研究的追求,它们希望找到心理治疗效果的共性特征,也因此导致其并不能从整体上评价整个心理治疗过程,尤其忽略了对心理师专业水平的评估。
质性资料分析和研究的方法有很多,可以研究的内容也很多,它的优势在于不仅可以作为真实情境下的效果评估,同时也可以分析和评估心理师的具体做法的可行性,而当前对于心理师的工作水平评估过于局限在效果评估。
效果评估易受主观成分的影响,同时也可能和现实生活中境遇的变化有关,而与心理师的工作无关,因此,无论是效果评价还是既有的过程评价都不能够准确反应出心理师的工作水平。
根据以上的讨论,在评价心理师的治疗过程时,尤其是第三方评价时可以设想如下的过程评价方法构建,包括以下6 项:(1)首先是澄清来访者的求助主题,并廓清来访者对自己的问题的理解,主要指认知层面的可以语言表达的部分;(2)考察心理师对来访者求助主题的“第一理解”,这个“第一理解”是否以准确的方式“第一解释”给来访者;(3)考察他对所受训的理论如何理解和理解的程度,加入的自我理解成分是什么,是否脱离了元理论背景,或者加入了其他理论;(4)考察“第一理解”和“第一解释”被来访者理解的接受程度,之后如此循环理解和解释,包括第二理解、第二解释、第三理解、第三解释等;(5)考察心理师对来访者的问题理解和解释中,自我诠释的成分是否具有建设性的意义;(6)考察心理咨询与治疗结束过程中,心理师对所用的方法的重构了什么,同时也考察来访者在心理咨询和治疗结束后对自己问题的重新构建是什么,是否有建设性的意义等。
诠释学视角构建的过程评价方法,一方面考察了对来访者来说的过程效果,更为重要的是考察心理师对所用心理咨询与治疗理论的理解和解释,以及在心理咨询与治疗过程中根据情境和自己的语言对理论和来访者问题的重新诠释,尤其在重构评价阶段,依据来访者对问题的重构来评价疗效,依据心理师的重构来考察心理师的操作是否有建设性的意义。这种评价既包含了效果的评价,更为重要的是相对客观地评价了心理师的工作,避免了仅仅以效果来评价心理师的水平。
从注重客观评价心理师水平的角度来说,这种基于诠释学视角的具有整体性的质性研究方法明显优于目前其他的过程评价方法,尽管有循环解释,但并不是在一个人的解释中循环,而是在来访者和心理师之间进行的互动循环,不同于一般质性研究的解释学方法。不足之处在于同样需要将实际语境中的研究主题进行大量的分析,随着人工智能与大数据的计算方法的应用,可能成为更为客观的过程评价方法。
无论是效果评价还是过程评价,因为心理咨询与治疗过程的互动性与复杂性,难以在一个方向上去全面评价。诠释学视角下的心理咨询与治疗过程评价是在解释主义传统下的质性资料研究的方法,相较于其他的过程评价,它将心理学与诠释学的理论结合起来,运用诠释学的概念于心理学实践,注重对心理咨询与治疗过程中理解、解释、诠释和重构的研究。这种评价方法基于诠释学理解与解释的互动评价方法,避免了单一方面的评价,而从整体上来考虑,既有助于心理师的培养和真实水平评价,又可以让心理师在心理咨询与治疗过程中通过这种诠释学的循环评价中对来访者进行反馈,可以提高心理咨询与心理治疗的疗效。同时,建立这样一个评价体系,对于从理解和解释能力方面去培养和督导心理师有重要和直接的意义。
诚然,心理咨询与治疗基于诸多研究的不便,要评价一个心理咨询与治疗过程是否有建设性的意义是困难的,这其中要关注的方面很多,我们所提出的这种基于诠释学视角的过程评价,目前还处于初步的探索阶段,但它既是哲学的方法论基础,又是符合心理咨询与治疗这个特殊的心理现象过程,对探索心理咨询与治疗如何起作用、怎样起作用有一个相对明了的参照系统。我们在对新手心理师的临床督导中,已经有一些可喜的成效,期待在下一步的工作中,继续实践和修正,希望能摸索出更切合实际的、可靠的、具有明确可操作性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