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宁都中学 胡 菲
“林子娘啊,还是你有本事,养出来的儿子真争气,林子可是咱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哪里,那是娃自己吃苦,跟我这半瞎老太婆能有啥关系?”
林子娘今天一改平日里灰头土脸的模样,花白的头上抹了茶油,几绺散落的头发也闪着金光,干裂的唇上揩了一点猪油,连她那失明的右眼仿佛也在这气氛中拂去了往日的荫翳,闪着亮光。
人们兴奋地拥挤在小小的弄堂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对林子娘的艳羡之意。村主任见状更是兴奋,扯开嗓子说道:“明天来,明天都来,咱们给准大学生开一个庆祝大会。”林子娘眼眶早已蓄满了泪,她抹去泪珠,似是高兴,又似是恍惚,尽力挺直她那矮小佝偻的身躯,说道:“好,真是好……”说完便在众人的祝贺声中道别,一步一晃地回了家。
傍晚,家中饭桌前,林子娘在孤灯下将林子那份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高兴得像一个孩童。她用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大字,神情是那么庄重。林子看着年迈的母亲,不由得一怔,喉间一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低头胡乱吞了几口饭,便一言不发地回了屋。
深夜,林子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风穿过窗框的空隙发出呜呜的哀号,让幽暗的夜愈发可怕。林子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傍晚灯光下母亲温柔的脸,心中一揪;又想起白日里村主任以及村民的夸赞,把心一横,在幽暗的夜里缓缓合上了眼。
白日,弄堂里,林子在庆祝大会上红光满面地笑着,心气高昂地接受村里人的祝贺,飘飘然地向众人道谢。村主任用力拍着林子的肩头,爽朗又恳切地说:“咱们这村里人还没见过大学啥样呢,就拿你那份录取通知书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吧!”扬扬自得的林子这时突然打了个冷战,沉默了半晌,然后才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无奈地应了下来。
众人随林子进了屋,林子打开床边柜子的最下层,从中掏出那份有烫金大字的录取通知书。正当众人艳羡地传阅之时,一直沉默的村主任开了口。
“林子,你这通知书咋和我在邻村李大安那儿看到的不一样?”
“这……这有啥不一样的,都是录取通知书。”林子心里一慌,强装镇定地说道。
“哦,一定是我记错了,这年纪越大啊,记性就越差!”
林子在嘈杂声中心神不定地应了几声,眼神避开村主任投来的目光,悄悄抹去额上渗出的汗珠,思绪混乱……
又是一个寂静的夏夜,村主任一脸凝重地叫林子出了门。
两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气氛压抑,就在林子想要起身逃离时,村主任开了口。
“林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时你爹走得早,又正值荒年,大家都劝你娘改嫁,找一个有钱人养活你们娘儿俩。可你娘脾气倔,怕你受委屈,说什么也不答应,一个人咬着牙在大冷天里帮人洗衣服,在大热天里帮人割稻子,身上的衣服缝缝补补,硬是熬过了这些年。如今你出息了,你娘总算是可以歇一会儿了,真是苦尽甘来啊,苦尽甘来啊……”
村主任这番话,让林子压抑在心里的愧疚、自责和懊悔像洪水破闸而出一样,将他淹没。林子再也抑制不住了,说出实情,双手抱头号啕大哭起来……
是他调皮,害得他娘被树枝戳瞎了眼;是他奢侈,害得他娘本该如花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乌黑的发丝变成了白发。他深深地明白,他碌碌无为却又纵情享乐的高中三年是用母亲的加速衰老和日复一日的劳作换来的。
“哐当!”一阵突兀的声响打断了林子和村主任的对话。
林子娘静静地立在房门前,慌张地捡起地上的口杯,抬起头,眼里含着泪看着两人,却什么抱怨的话都没说,只是喃喃道:“快回屋睡觉吧,夜里凉。”
屋里,林子一夜无眠。
清晨,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子起床,看见了床头那一套整齐叠好的校服。此时,他再一次泪如泉涌,双手颤抖着穿上,对着镜子理了又理,缓缓推开家门,清晨的阳光打在林子身上……
而林子娘站在林子身旁,露出欣慰的微笑,眼角沁出泪来,在太阳下闪着晶莹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