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亚萍
那年我十七岁,在县城读高中,拥有一辆旧自行车。它已经陪伴我五年了。
暑假第一天,在县城通往老家的319 国道上,我的自行车吱吱呀呀地走着。车篮子里装着一瓶水、一个书包,我戴着一顶遮阳帽,手臂套着防晒衫,这是我夏日出行最齐全的装备了。这是我第一次从县城骑自行车回老家,我不知道要骑行多久才能抵达家园。虽然爷爷在电话里说,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多年后回想,我将此行定义为一场“行为艺术”。
我记得,旧时的村庄里,水泥马路还没有铺设。夏日,我背着书包从小学放学回家,熔金般滚烫的太阳将光芒洒在稀薄的空气里,我的发丝以及布鞋踏出的灰尘上,也都泛着金色的光芒。我低头看灰尘,它们有落地之前的欢喜。
“快看,我的车子!”敏敏在金色阳光中,骑着一辆饰有卡通图案的自行车,像一只灵动的金雀。为了展示娴熟的车技,她腾出左手往后向我招手。但这时自行车很明显往右偏了,她赶紧用手扶正龙头,停好车后等我过去。
“我教你骑自行车。”敏敏一向喜欢分享她的东西,比如新款的芭比娃娃、她妈妈在县城给她买的《一千零一夜》。我好奇又不确定,说:“我怕摔跤。”但手已经摸上龙头了。
“你坐好,踏上踏板,我在后面扶着你。”我依照敏敏的指示,脚一下一下地往前踩,自行车像蚯蚓一样歪扭着前进,过了很久,路线慢慢变成一条直线。敏敏中途想让我放手,我始终不敢。练完之后,推车进门之前,她还不忘提醒我:“想骑车,就到我家来。”
自那以后,每逢放学,我频频奔往敏敏家。
有一天晚上睡觉,我和表妹各占一床的一端。我和她脚掌相对,以画圈的形式模拟踩自行车踏板的动作。踩啊踩,终于踩累了。最后,我跑到爷爷的卧室,大黄狗看我跑得那么快,也跟着跑进来。我站得笔直,一字一字地对爷爷说:“爷爷,我想买一辆自行车。”大黄狗在旁边“汪汪”地呼应,底气十足。爷爷点燃他的卷烟,嘴角笑出一个酒窝:“可以。”
我没想到爷爷答应得这么痛快。他一向节俭,每天最大的消费就是抽卷烟。他在老茶馆喝茶水,也不舍得多花钱,前后花费只有五角。奶奶曾和我说爷爷“很小气”。过年前,有一次奶奶带我逛集市,我们试了很多衣服,最终一人带一件回家,满怀期待地等候新年。可爷爷说:“你的衣服都穿不完啦,满衣柜都是衣服,还是新的。”而那些所谓新衣服,奶奶说是十几年前买的。没办法,谁让爷爷掌握家庭财政大权呢。谁让爸爸妈妈那时漂泊在外,很少有钱寄回家呢。爷爷时常教我和弟弟要珍惜当下的生活,开场白一般是这样的:“想当年,你小姑姑她们是吃米糠长大的,你们不要剩饭,不要剩菜……”我和弟弟后来捂住耳朵,悄悄嘀咕:“又是吃米糠,现在谁家还吃米糠?生活标准不一样了。”
爷爷和自行车店老板讲好价,用180元为我在镇上挑了一辆暗紫色的自行车,他亲自推回家。爷爷不会骑自行车,他把自行车交到我手上,说:“车子是你的了,好好爱护。”接着,他推开十几米外老屋仓库的木门,给我指了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铁架子,积满了灰尘,原来是一辆旧自行车。
“原来家里有自行车。”我打量着那辆自行车,灰尘之下,车体爬满了红锈,不知有多少年了。“这是你小姑姑的车子。当年,她骑着这辆自行车去县城学画画。”
小姑姑学画画的故事,在我们家上一代是一个传奇。如爷爷所说,那时候日子很艰苦,身为农民的爷爷奶奶,育有五个孩子,小姑姑是最小的一个。虽为农民,爷爷奶奶却极重视教育。他们用自己的勤劳开垦土地,以养牛、养猪、养鸡鸭换取学费,让孩子们接受教育。但小姑姑中考时,突然患重感冒,昏昏沉沉地答完试卷就知道自己进入中等师范学校的梦想破灭了。成绩出来后,小姑姑面临两个选择,读高中或者放弃读书,而读高中对当时的家庭来说是一笔极大的支出。小姑姑为了博得爷爷奶奶同意她读高中,暑假去村里鸡毛厂做兼职,凭自己的努力赚取了一半的高中学费。当她把一小叠人民币放在木桌上时,奶奶被她的坚持感动得流出了眼泪。小姑姑读高中的愿望实现了。可是,仅仅继续读书并不能改变当时的困境,读我们那里的高中,考上大学的概率并不高。如果不能考上大学,她依然要走上外出打工谋生的道路。读高二时,她从同学那里得知学习艺术可以凭偏低的文化分考上大学。确认消息准确后,她从县城赶回家和爷爷奶奶商量,她想学习绘画,想成为一个美术特长生。
爷爷纠结了。在他的认知中,农家子女学美术几乎毫无出路。即使如小姑姑所愿考上师范专科学校,未来从事教育工作,也只能去教美术,而且小姑姑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美术课程,能否学成功,谁也不知道。但小姑姑的梦想撼动了爷爷,除了美术学费,她还拿到了一笔买自行车的钱。小姑姑学画画时,每天傍晚上完文化课,就带上中午提前打好的饭菜,骑自行车去县城郊外的一所高中学习美术。一年多后,像所有励志故事一样,努力得到了回报,小姑姑如愿考上了大学。
高中毕业那天,小姑姑将所有的行李叠放在自行车上。“足有一米多高,放满了一张课桌。”爷爷后来回忆说。小姑姑把一大堆行李用自行车从县城运回了老家。
小姑姑用自行车运行李的故事,我听爷爷说过好几次。能得到爷爷的表扬太难了。我记得,小学第一次被评为“三好学生”,我把奖状卷成一个圆筒状藏在书包里,爷爷从野外将牛牵回来,在屋边给牛准备食物,我有意拿着奖状在他眼前晃。爷爷放下喂牛的工具,微笑着看完那张奖状,只是平静地叫我收起来。我鼓起勇气说:“爷爷,你不夸我吗?”他才回应道:“表现不错,把它贴在墙上吧。这是好的开始。”
现在,我在319 国道上,一路向西,已经骑行一个多小时,脊背开始发酸,汗水在皮肤上汇成了一条条小溪。
我走的是与小姑姑相同的一条路,也正是和她当年相仿的年纪,我似乎有什么想法在心里萌芽。那天,我在电话里同爷爷说:“我准备不坐公交车回家了,我要像小姑姑一样骑自行车回家。”
一路上,奶奶每隔一段时间就问我到了哪里,我在电话里描述那些熟悉的公交站台以及路边朴素的地名。有大巴车超过我,也有摩托车飞驰而过。我在319 国道上骑着自行车,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投下来,枝叶的阴影碰碎了纱布一样的风……我沿着故乡充满亲情的道路穿过了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