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青飞
张青飞: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改革开放40年,既是一幅波澜壮阔、气势恢宏的历史画卷,又是一曲感天动地、气壮山河的奋斗赞歌。如何以话剧形式审视这40年的变革与发展,是话剧创作者需积极回应的时代命题。由陈彦、陈梦梵编剧,査明哲、翟卫国导演的话剧新作《长安第二碗》,以时代洪流裹挟下古城西安一家人的“创业史”,折射出了改革开放40年的沧桑巨变,不仅以温暖细腻的具有史诗气质的现实主义笔触描摹了宏阔的时代镜像,而且以敏锐的洞察力烛照人性,发出了赤诚的时代之思与时代之问,为我们唱响了一首时代镜像中的精神守望之歌。话剧《长安第二碗》不仅是近年异军突起的“话剧陕军”的力作,也是国内原创现实题材话剧的上乘之作,彰显了现实主义不朽的生命力。
葫芦头泡馍是古城西安最具平民烟火气息的代表性美食之一,人来人往的葫芦头泡馍馆则是社会的一面镜子,40年沧桑巨变的时代镜像往往折射于其中。话剧《长安第二碗》以倔巴老汉秦存根的祖传葫芦头泡馍馆的起伏兴替为焦点,巧妙地以点写面,以小见大,以家喻国,以小视点联结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从而将改革开放40年的社会演进史凸显出来,为我们描摹出了一幅生动厚重的极富烟火气息的时代长卷。
全剧纵向跨度40年,择取1978年、1988年、1998年、2008年、2018年五个典型历史时段,以每十年为一个节点的五幕结构的编年史笔法,贴近生活地展示了浓缩于老秦家一个家庭所悲所喜之中的社会变迁。1978年寒冬凛冽,生养了7个子女和一个养子的秦存根为一大家人吃饱肚子而发愁,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时代之声中,将祖传的葫芦头泡馍馆重新开业。1988年盛夏,长安第二碗壮大到十几张桌子,全家的温饱问题已解决,大宝、五宝各自开起分店。1998年暮春,把日子熬出头的老秦家盖起了筒子楼,二宝牺牲、三宝投机取巧、四宝出走、五宝吸毒、小女儿燕妮敲起了架子鼓。2008年初冬,三宝开启南门分店,长安第二碗发生了大烟壳吊汤的“大危机”。2018年深秋,长安第二碗仿唐风格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人丁兴旺,正准备进军北、上、广开分店。老秦的葫芦头泡馍馆历经40年扩张壮大的历史浓缩的正是国家改革开放富强壮大的历史。
《长安第二碗》的编年史笔法犹如长镜头一般,将40年的历史追叙与社会变迁脉络囊括其中。舞台上老秦家那一张小八仙桌,最终扩大为直径五米的大圆桌,天幕上的西安版图从灯光点点逐渐变为灯火万家,与老秦家发家致富的节奏相应和,如年轮一般每十年增大一圈,映射着改革开放40年的沧桑巨变。1978年的《甜蜜蜜》《在希望的田野上》、1988年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1998年的《相约一九九八》《潇洒走一回》、2008年的《我和你》、2018年的《飞得更高》《西安人的歌》等流行音乐穿插剧中,成为时代的编年标志,也与剧情的走向相得益彰。每一幕结尾的叫卖声,1978年的“补盆、补碗、补锅”,1988年的“换大米”,1998年的“收旧电扇、旧自行车、旧传呼机”,2008年的“换防盗门、装防盗窗、安防护网”,2018年“酱油、醋来了”,与时代的发展进步相吻合。这些声音深入剧情肌理,联奏出了波澜壮阔的时代交响曲,使得沧桑巨变的时代镜像充满了历史的、时代的质感,使无迹可寻的岁月流转与时间轮有迹可循乃至可以触摸。
在以葫芦头泡馍馆40年的历史为时代镜像纵轴的同时,老秦家7个子女浮起浮沉、升腾坠落的人生际遇则成为40年来社会各行各业的横切面,折射出了宽广的社会生活面和世间百态。大宝是麻袋厂工人,文化程度不高,肯下苦力,在下岗潮中失业,后子承父业,独立开了分店。二宝是曾经颇为风光的军人,复员后成为消防员,内心惆怅,对社会上的官倒横行大加斥责,当煤气站失火,在家休假的他义无反顾冲上火线,最后在爆炸中壮烈殉职。心思活泛的三宝,跟随胡倒腾的花朝阳,随波逐流,在父亲的规劝下也独立撑起一家分店。四宝大学毕业进入科研院所11年,在爱情与事业的双重挫折下,悲愤地离开了长安,20年后成为治沙领域的院士。五宝染上毒瘾,难以自拔,后用厚重的老城砖断腿自誓,迷途而返,也开了一家分店。六宝进入官场,仕途顺畅,步步高升,在父亲的声声“且住”中,由科员到处长到局长。小女儿燕妮从小热爱秦腔,恰逢戏曲发展低迷期,一度敲起了架子鼓,在坚持不懈中终成秦腔名角。老秦家七个子女都在时代的“高汤”中煮着熬着,在时代的大碗中寻着觅着,在岁月的变迁中沉浮前行。他们的人生遭际、喜怒哀乐,犹如五光十色的时代多棱镜,多面向地折射出了工人、军人、科研人员、官员、戏曲演员等社会阶层,在改革浪潮中历经凛冬酷暑、艰难困苦后收获春华秋实的时代镜像。
如果老秦一家的发展壮大是明写的话,那么剧中穿插的无名氏一家人则是独具匠心的暗表。1978年凛冽的寒冬中,一位饥寒的母亲带着二位婴儿讨要一碗热水,得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高汤。此后,这位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陆续光顾长安第二碗,从要一碗分三碗、要两碗分三碗,到每人一碗,直至最后年迈的坐着轮椅的母亲与已经是总工程师和作家的一双儿女来品咂这40年的老味道。通过老秦和无名母亲两家人的成长发展,使我们更为细腻地切实地感受到了改革四十年的波澜壮阔。
《长安第二碗》的编年史笔法犹如长镜头,使40年的社会变迁脉络明晰;而群像式的横切面则如广角镜头,将40年各行各业的酸甜苦辣尽揽笔下。编年史与群像式横切
面的笔法,经纬交织,将沧桑巨变、波澜壮阔的改革史诗书写而出,“让我们在一滴水中,努力去看滴水之外的且行且走,甚或波澜壮阔”,引起我们的强烈共鸣,重新唤醒对改革开放40年沧桑巨变的追忆。
话剧《长安第二碗》剧照(图片提供:西安话剧院)
一部优秀的剧作不仅仅是对现实的艺术映照,更要给人以温暖和思考。如果说话剧《长安第二碗》以细腻的笔触呈现了从“牛毛毡房”到“仿唐大厦”的沧桑巨变的时代镜像,凸显的是改革开放40年来的物质巨变,那么通过主人公秦存根赤诚坚毅的精神守望,则完成了在精神层面的探寻与追问。
主人公秦存根40年一直坚守着祖传的葫芦头泡馍馆,过着朴朴素素的日子,无论外面的世道如何变化,泡馍馆的味道一直恒久不变。其名字“存根”二字,意味着无论何时精神的根脉一定要留存,隐喻着人性的善良、人情的温暖和人心的宽厚才是整个社会波澜壮阔行进中的“根”。他的坚毅和赤诚影响着自己子女的前进步伐,在如麻团般的生活中,在光怪陆离的世变中,犹如一座精神灯塔,指引着他们事业有成。子女们或遭遇事业挫折,或误入歧途,或遭遇诱惑,最后都迎来了风雨之后的彩虹。因此,在40年波澜壮阔的时代发展中,秦存根赤诚坚毅的精神守望贯穿其中,揭示了物质的变与精神的不变的辩证关系。剧中每幕开头的西安报话大楼的《东方红》声音,秦存根手中一直打着的那盏灯,与老秦家的泡馍高汤一样,从未变过,都传递着坚守对于这40年巨变的重要意义。
与秦存根从小在“城墙边溜达”的花朝阳,体现的是在物质巨变下的精神转变。花朝阳随风转向,紧跟时代潮流,最先用起了录音机、大哥大,什么赚钱干什么,什么时髦搞什么,违法乱纪,坑蒙拐骗。40年后,曾经的倒爷、能人花朝阳的日子却越过越恓惶,成了被人追打的骗子,两手空空,结局凄凉不已。而花朝阳口中“忠贞如一”的秦存根,则用生命捍卫着“长安第二碗”,在经历一番风雨之后还是将一大家子人聚拢在一起,既守护着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也守护着自己高贵的灵魂。面对时代的巨变,我们在精神追求上是“变”抑或“不变”,秦存根与花朝阳给我们提供了黑白分明的答案。
《长安第二碗》通过秦存根赤诚坚毅的精神守望揭示出了40年改革开放沧桑巨变的精神内核,在此基础上,并对历经沧桑巨变后的当下进行了深层的精神考问。历经40年的艰苦创业,垂暮的秦存根终于实现了“垒个窝”的诺言。40年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孩子们“分馍”;40年后,面对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曾经的孩子们各怀心思。秦存根捶胸顿足,“可为什么把不缺的东西看得这么重,你们现在都缺什么,缺什么,你们都缺什么呀,当初能饿着自己给别人省下一口馍的情谊心肠,都到哪去了?”秦存根考问的不仅是自己长大成人的子女,也是当下的人情世态。正是在“分馍”与“分房”的对比中,《长安第二碗》以锐利、深邃的目光和浓郁的现实主义情怀,将物质极大富裕之后如何建设我们的精神家园这一重要时代命题揭橥而出,发出了洪钟般的时代之问与人性之问,充满着思想的力量与光芒。
话剧《长安第二碗》既揭示出了40年沧桑巨变的精神动因,也直面沧桑巨变后的精神困境,探究富裕之后的我们该往何处去的时代命题。通过首尾呼应的“分馍”与“分房”,我们看到了剧作家针砭现实的魄力与赤诚冷峻的洞察力,凸显了戏剧创作回到人的本体的本质规律。
在当代话剧创作中,评论家往往以演出地域为基础,将话剧分为“京味儿”“津门”“海派”等不同文化风格,这一划分在某种程度上彰显了话剧与特定地域文化之间的紧密关联。《长安第二碗》延续着近年《麻醉师》《白鹿原》《平凡的世界》《柳青》《路遥》等“话剧陕军”力作的现实主义路子,颇具匠心地将饮食文化、秦腔文化、方言文化有机地融入剧中,成为韵致浓郁的“秦味”话剧的典型代表。
《长安第二碗》从众多的西安美食中,唯独选择了最具烟火气息的葫芦头泡馍。不同于羊肉泡馍、肉夹馍、凉皮等盛名在外的陕西美食,葫芦头泡馍显得更为小众,更为低调,正如主人公秦存根所说:“人家回民兄弟的羊肉泡馍才是‘天下第一碗’,老秦家的叫‘第二碗’已是高抬啦!”葫芦头泡馍用的是去腥除膻的猪大肠,汤鲜肉嫩,馍块绵筋,滋味浓香。这一美食虽不甚起眼,但上接盛唐气象,与药王孙思邈又勾连百般,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与西安以及中华文化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在物质丰厚的当下,曾经的千年药膳,逐渐被视为不符合养生理念的高脂肪美食。葫芦头泡馍与秦存根一直坚守的人情人性在当下境遇何其相似,剧作家将二者巧妙地联结了起来。葫芦头泡馍的香气,贯穿全剧始终,飘散出人情世故的文化芬芳,潜藏着暖融融的直抵人心的真情真意。
秦腔是陕西文化的重要标记,秦人的泼辣粗粝、所喜所悲都蕴含在浓郁的乡音之中。在《长安第二碗》中,老秦的泡馍店隔壁便是秦腔剧团,正是这一规定情境的设置,使得秦腔文化高度地参与进了话剧叙事的肌理之中。第一幕中,当五宝因饿而偷窃时,隔壁传来秦
腔“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当老秦欲挂“长安第二碗”的招牌时,隔壁传来“草料场失火啦”的秦腔念白,面对饥饿的老秦一家人与林冲逼上梁山的境遇相一致。第二幕当二宝斥责官倒时,隔壁传来秦腔“陈州放粮救民命,皇亲国舅害百姓,包拯奉旨陈州去,贪官污吏都肃清”,二宝和包拯渴望肃清贪官腐败的意愿是相同的。第三幕当二宝牺牲时,隔壁传来秦腔“满营中三军齐挂孝,旌旗招展雪花飘”,此时秦家人与刘备哭灵的心情是一样的哀痛不已。第五幕当老秦面对子女们分房的无情时愤而出走,隔壁传来秦腔“生是杨家兵,死是杨家将,为国不辞死与伤,泪雨纷飞凯歌荡,前赴后继慨而慷”,意味着子女们的反省与悔过。这些秦腔片段如一颗颗耀眼的珠宝嵌入话剧的叙事肌理中,不仅使其具有独特的形式感与民族化气质,而且与话剧情境构成了巧妙的互文关系,使剧情富有味之不尽的诗意与强烈的感染力。
话剧《长安第二碗》剧照(图片提供:西安话剧院)
方言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话剧《长安第二碗》中大量的陕西方言运用不仅使故事充满了烟火气息,而且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使剧作具有耐人品咂的秦味秦韵。秦存根一家人过着平平凡凡的日子,老秦最大的愿望是“垒窝”,为此他“拾掇”起了祖传的泡馍馆,“垒窝”“拾掇”使我们看到了老秦的朴素与苦干。当看到子女误入歧途时,老秦一句“我把这个家咋收揽不住呢嘛”,凸显了其带领一大家子向前奔的强烈愿望。方言的运用使剧作将生活原汁原味地装进了经纬编织的箩筐中,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话剧《长安第二碗》用现代审美意识来审视观照改革开放40年的沧桑巨变,不仅为我们呈现了沧桑巨变的时代镜像,而且洞察到物质巨变背后的精神裂变,直面现实,发出洪钟般的直击心灵的灵魂考问,给我们带来了哲学意义上的深思。剧作浓郁的史诗意味与文化韵味,凸显了话剧现实主义创作的永恒魅力,昭示着话剧民族化的巨大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