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畔的怀想

2022-02-24 12:56张亚秋
延安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呼号呼兰河萧红

张亚秋

呼兰河畔的风暖了百年,也凛冽了百年;呼兰河水流淌了百年,也封冻了百年。百年的风风雨雨,吹散了很多、淹没了很多,时光的沙漏,平静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律动,稳稳地向前,终究使一些美好与高尚在经久的磨砺中重现光华与尊贵,一如你,百年后,仰慕者众、追随者众。昨夜的一场飞雪,银白了整个世界,仿佛特意为我的拜访铺一条洁白的路,广阔无边的纯色让我激动的心宁静下来。因为你在,尽管严寒,我必须来。

早就想来,之所以没有早来,就是怕自己会浅薄地随着讲解员匆匆地来去,当然也怕自己读不懂你,只在你曾居住过的院子里,遇见童年的你、遇见欢乐的你,却跟不上你前行的脚步,错过了你的忧伤与苦痛、你的抗争与追求。

今天,我是怀着崇敬庄重而来。一路上,呼兰河冰冻于沃野,远远地望去,河面上起起伏伏,似夏日里的河水奔涌,在白白的日光的朗照下,通透坚硬,稍有些灰蓝。冰面上的冻裂处被夜雪覆盖,如伤痛的结痂,凌乱地分布着,仿佛铭记着岁月的苦楚与沧桑。

你的故居,黑色油漆的大门,一扇紧闭、一扇敞开,像极了在我脑海里时隐时现的你。那灰色的砖墙、灰色圆瓦起脊的高门楼,一下子把我们带到了民国时的东北。而此时,也许前一拨游人已去、后一拨游人尚未到来,在这个间隙里,只有我与两位友人——除了门前那个守门人。天地苍阔,四周安宁。门外,轻卧着昨夜的雪,门内甬路上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甫一进院,迎面即是你的白衣雕像,静静地矗立在院的中央。

此时的安静,让我们不敢使劲呼吸,只能轻落脚步。这是你生命的起点,这是你成长的摇篮。伫立在你面前,我想褪去你现代著名女作家、民国初年四大才女的光环,只从你生命的最初本色“女”字来感受你,感受你生活的际遇与心路的历程。于是,不同侧面的你,从漫天的洁白和耀目里缓缓向我走来。

童年的欢乐可以是依在母亲膝前的撒娇,也可以是野花丛里的疯跑。凝视着三岁的你与母亲的唯一合照,你穿着对襟软袄,依偎在母亲膝前,眼睛里充满了清澈与好奇。那时,你无忧无虑,有爱护佑浸润,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那时,你是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幸福地长到9 岁。这9年的光阴里,朔方的风雪未曾打湿你张家大小姐的娇妍。

童年的欢乐可以是与爷爷在后花园里嬉闹、淘气,将帽子随意地盖在小脸上,在园子里熟睡;也可以看着大倭瓜、西红柿、茄子、小黄瓜……自在地成长;可以追着蝴蝶飞,可以傍着蜻蜓跑,可以听着蝈蝈叫,可以逮着蚂蚱跳……伫立在你与爷爷的塑像前,你的小下巴贴靠在爷爷的肩上,左手扳着爷爷的左臂,右手高高举起,右脚脚尖着地,左腿俏皮地向外翘起,我似乎听见了你们爷孙俩亲昵的耳语,开心的笑声回荡在空阔的冬日里,让这寂静、洁白的冬园里有了些许亮色、温暖。那时,你是自由、充满自信的小天使。爷爷的爱,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你的丧母之痛,当爷爷也离你而去后,你曾经享受到的爱,从此成了你一生的追求。如今的后花园,虽然没有夏日的蓬勃热烈,但“小黄瓜、大倭瓜”“还是年年种着”;枣树、山楂树等仍留存着些许的果实,“现在完全”没有任何的“荒凉”了。

看着你家的多个灶台,想象着曾经的烈油烹炒——我不是想到那个豪绅之家当日的兴盛富足,却忽然记忆起你写的房客家中吃的粉条与蘑菇“炒的”“煮的”“炖的”种种的吃法,想着你的饿、你的饥、你的渴。

站在你的起点看你,站在原点看你,也站在这个现实时空,以眼、以心看你,结果我看到了一个醒目的词语:流浪!艰辛的流浪,成了你离开呼兰河后最真的写照。19 岁,你抗婚出逃,从呼兰河仓皇逃离,逆流而上,到松花江,到黄海,到黄浦江,甚至漂洋过海;过汾水,到黄河,到长江,最后到香江。河流虽美,景观亦不俗,奈何你生不逢时,颠沛流离;你以水为伴、流浪成歌,虽负“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盛名,不枉宿志,而红尘爱违,终也悲情凄惶。

陈年的窘迫与流浪中,流转各地,居无定所,唯有不变的是一颗逐梦的心: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你从冲破婚姻的藩篱开始逐爱之旅,你的爱,有个人的爱情,更有对故乡的情、人类的爱。你为爱的人写作,更为人类写作。细看悄吟、玲玲、田娣、萧红,由于年代久远、史料匮乏,我看不清你的容颜变化,却听得见你振聋发聩的呼号:站在故乡贫穷愚昧中呼号、站在哈尔滨繁华的果戈里大街呼号,文字恳恳,喊声凄厉,划破夜空。可惜你看到了底层人的穷苦悲凉,他们却看不见你的痛苦挣扎;还或许在那里嘁嘁喳喳你的叛逆,他们看见了你作为女孩子的不守礼法,却看不见你作为女性骨骼的硬度。你站在上海滩头的呼号、站在无边旷野上的呼号、站在时代滚滚大潮里的呼号,许多人看见了你的文字、你的才气、你的火热与果敢,却看不见你内心的柔软与渴望;或者说,他们不理解也跟不上你思想的前卫与深邃。你爱得超前,你追求得自由超前,你怀着“这一个男人”的骨肉嫁给“另一个”男人。一句话,你的思想太超前,你走得太快、太远,所以,你的呼号必然得不到对等的呼应,你的孤独注定必然的空前。

从你的故居到你的纪念馆,我所见到的你,大多都穿着白衣;我所见到的你的表情,或凝思,或孤寂,都是有一分至今不被理解、不被接纳的高贵、冷漠和绝望。你所希望的目的地,是一个独独属于你自己的温暖的家,是一个充满自由和欢欣的家;你所追求的灵魂的平等与自由的爱情,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无法落地,你说“我和端木蕻良之间没有罗曼蒂克的爱情”。你渗入思想灵魂的孤寂中,你是真的渴望一个普通女人追求的最朴实“平常的夫妻生活”的,所以,你与端木蕻良结婚后的几年里,迎来了你创作的高峰期。你最好的时光是遇到了生命中的导师、长者鲁迅先生。那个伟大的旗手慧眼识珠,又心存善良,向文化界大力地推荐你;生活里,也给了你和萧军切实的关怀,让东北的抗日之声进入了文化锋线,让多才又命途多舛的你体味到至亲至爱的一种人生的快慰。我一直觉得,孤单的你也可能从鲁迅先生那里找到了你从小就失去的父爱,也或许鲁迅先生就是你魂梦中的“父辈”——可惜,它又是那么地短暂。战乱使你逃难到香港,身染肺病,病情不断恶化,健康受到严重的威胁,又赶上日军占领,两次被赶到街上,无医无药,生命终被逼入了绝境。

种种琐碎的艰难,让你如此短暂的童年欢乐变得弥足珍贵。那份由衷的欢乐植入你心灵的深处,是埋藏在你心底的记忆,是你生命的美好经历,对你而言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你从抗婚出逃开始,到逃难到香港的离世,一生的个人不幸,也是时代的悲剧。童年回不去了,故乡也回不去了,你的文学之路越走越远,你的家庭之路也越走越远,即使是曾经的童年无忧无虑的欢乐,也离你越来越远。你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影像,显示着最后触动你失去两个孩子的心事,你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想着要找到失散的女儿。一腔壮志,最后只能让人听见“不甘”“不甘”的痛苦叹息与无奈。萧红,呼兰河给了你到死都绵绵不绝的才气,却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爱情;北方广袤的黑土地给了你倔强的性格,却没有给你温柔的托付;那个伟岸潇洒的男人给了你活命的面包,却没给你一个婚姻的承诺;你用最美的年华寻找半生,用最才的俊笔书写,都没有画圆一个爱的完整。

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萧红短暂一生颠沛流离的更多的生活是寂寞的;她写故乡《呼兰河传》时的心境也是寂寞的!善良又多愁善感的她,局囿束缚在那个狭小生活空间而难自拔。《呼兰河传》尾声那些寂寥伤怀的描写恍若落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年年依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种着,些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在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功夫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功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我站在你的故居前,真切地看到:跷脚拈花的少女是你,逐梦无悔的青年是你,渴望家庭温暖的妻子是你,惦念孩子的母亲是你,留下半部《红楼》的作家是你,尽遭白眼的女人是你。当生理的饥饿、精神的饥渴与心灵的孤独搅拌到一起时,颠沛流离是你,热烈奔放也是你。此时,长风吹雪,院落寂静。一个院落,因一个人的出生而闻名遐迩;一座小城,因一个人的名字而穿越时空。萧红,与蓝天碧水永处的张廼莹,愿你等身的文字,丰盈你生前的孤寂,温暖永远年轻的你!

世人竟得见萧红,几人细知张廼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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