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之豆

2022-02-24 12:56邹贤中
延安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豆苗农人豆子

邹贤中

豆,用它朴实无华的一生,伴随着人们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

——题记

豆,是湘南的重要农作物。转过年来的清明时节,受季节影响,此时的湘南雨水纷纷。虽是春寒料峭,但却是种豆的好时机。时不我待,此时,在烟雨迷蒙的湘南,在空旷的土地上,时常可以看到一个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躬耕于土地的农人。在摄影师、作家诗人眼里,这是诗意的生活,其实于当事人来说,却是一项苦力活。

春天,正是睡意正浓的季节。我尚未睡醒,就被父亲拍醒了:“快起来,跟我去种豆子。”我和哥哥连忙爬起来。到了屋外,天尚未亮。我们兄弟匆匆洗漱完毕。外面下着毛毛细雨,正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时节。我们父子三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出门。父亲背着锄头、豆种,我和哥哥跟在后面一起往山上而去。湘南地区,地少人多,为了裹腹,人们往往开荒拓土,在山里能看到成片的土地。而豆子,又是好伺候的,它对土地并没有过多的要求。

土地早就被父亲翻过一遍,此时正蓬松着。我们分工合作,哥哥负责松土,所谓松土,就是在已经翻过的土地上用锄头勾勒出一行行印痕来,便于埋种。我负责下种,而父亲则负责施肥、掩土。

哥哥在最前面,他双手持着锄头,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将已经松软的泥土锄出一道道约十公分深度的沟渠,我把豆种放在一个袋子里,左手提着袋子,右手抓着一把豆子,隔合适的间隙,每次数出四五颗豆子点入土沟。父亲提着桶,桶里全是自制的农家肥,他一边用肥料掩盖豆种,一边用脚培土,为豆种盖上一层薄薄的棉被。

农人一则为了省钱,二则更加信奉自制的肥料。这种肥料,是靠烧火灰与牲畜和茅厕的粪便混合而成,父亲早已准备好。或者在前茬作物收割后,把发酵好的有机肥均匀的撒施于地表,然后用耙头将肥料耙入土中,粪、土充分混合后进行深翻。

雨不大,背部有厚重的蓑衣阻挡,上面有斗笠,人又是弯着腰面朝黄土,雨水倒不会沁入人身上,可是雨下得时间长了,蓑衣吃了水,愈发沉重。弯腰做事本来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加上蓑衣和雨水的重量,确实劳累难当。

地里泥泞不堪,穿着靴子,每走一步,都会带起沉重的泥土,为了省事,我们都脱掉了水靴。脚上是轻松了,但是肌肤与泥土接触,寒冷无比。鱼与熊掌不得兼得,我们只能作罢。

就在我感觉腰都要断了的时候,山脚下传来母亲的呼喊,那是在叫我们开饭。我慢腾腾地直起自己的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小脚小手冻得通红,我问父亲:“爸爸,太冷了,可以等清明过去,再种豆吗?”父亲的脸上也冻得通红,他看了我一眼,加重语气地说:“清明播种,六月收成,豆的一生才四个月,耽误几天,等于人耽误了几年,这怎么行呢?再说了,现在正是雨季,豆子种下了,正好充分吸收水分发芽,也不用浇水,给我们省去了一道工序。这高山之上,平时哪来的水?”我想起了课本上的挑山工,是啊,如果我们畏寒怕冷,一旦错过了最佳的种豆时机,那父亲将像那个挑山工,一担又一担地往山上挑水,那种艰辛,较之现在的寒冷,还难受很多。想到这里,我默默无言。我们生而为人,生在农村,耕作是必然的宿命。

父亲的预言是准确的,我们辛苦一天,将两亩豆子种了下去。清明的雨,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雨水一过,那初夏的阳光开始大方了起来,暖洋洋地晒在人的身上,晒在湘南的大地之上。种下去的豆子,有了雨水的滋润,有了肥沃的土地,它们积蓄了力量,从泥土中探出了脑袋。那嫩绿的豆苗,活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豆,在与草的竞争中,总是败下阵来。草,在物竞天择的环境中,因为人类的践踏、牛羊的啃食、野火的焚烧……在大自然的丛林法则中,变得强悍无比。倒是被人类呵护的豆子,却像温室中的花朵,像被溺爱的孩子,娇弱无比,一旦没有得到农人及时的呵护,将没有收成。

草是豆苗的一大敌人。它们简直无根自生,隐藏在豆苗之间,与豆抢夺肥料与生存空间。豆稞出土后不久,勤劳的农人开始第一次除草,这也称之为第一遍复叶前的锄地,做到锄净小草而不伤苗,松表土。做这种工作是需要细心、耐心的,一个不慎,就会伤害到那些娇嫩的芽儿,让人心疼的捶胸顿足。为了保险,更多的农人选择用手拔除草苗。

豆是柔弱的,除草并非一步到位,往往需要除三次草。到了豆苗高离地面十公分左右时,农人又开始第二次中耕,做到不伤苗,不压苗,不漏草。中耕十天后,还有第三次除草。农人耗上了时间与精力,才有望收成。

人世间的事情,大多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如果不是亲力亲为,这三遍除草也就是纸上风景,真正做事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这其中不乏懒惰的农人,他们选择喷洒除草剂,除草剂对大豆地里的多种禾草科杂草和阔叶杂草都有效。力气是省下了,却又花上了除草剂的成本。农人种豆,除了少量用于填饱肚子外,大多是要销售到市场上去的,为了节省成本,勤劳的农人们还是喜欢手工除草。

除草之外,疾病也是豆苗的一大天敌。灰斑病、大豆孢囊线虫病、根结线虫病、真菌病、细菌病都是豆的敌人。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灰斑病,这是一种为害成株期叶片,侵染幼苗、茎、荚和种子的疾病。严重时病斑布满叶面,病斑合并,叶片枯死脱落。

豆存活于世,是不容易的,除了草与病,还有虫害也是农人极为担心的。大豆红蜘蛛、地老虎、毒蛾、食心虫、蚜虫……只有经验丰富的农人,才在面临大豆的各种病状和虫症时,能够不慌不忙地对症下药。

有了农人的细心呵护,豆稞才风姿绰约了起来。

时间是神奇的,土地是神奇的,你付出了努力,收获自然会来临。豆子在农人的帮助下,将人世间的风吹雨打、虫患疾病一一克服。它们挺拔着身姿,渐次开花,开始结果,并且在五六月份成熟。豆子熟了,它们不像稻谷那样弯下腰,它依然挺拔,如青松,如苍柏。哪怕到豆苗死亡,它们也直挺挺地直指苍穹。

一颗颗饱满的豆子在豆壳中丰盈,最终撑爆了豆壳,如果不及时收割,那让人有着丰收喜悦的豆子将随着一阵风、一阵雨洒落土地。勤劳的农人自然是不忍豆子这样浪费的。在豆子饱满到将落未落的时候,父母带着我和哥哥前往地里收豆。豆,无论是豆壳子还是豆的躯干,都有一身毛茸茸的刺,随着岁月的磨砺,日趋坚硬。此时的收豆人,如果不戴一副手套,哪怕是布满老茧的双手,也会被刺得面目全非。收豆子与收稻子有相同之处,都是左手握着植株,右手持着镰刀将植株割断,然后带回家。也有人选择将豆棵连根拔除,带回家中。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像能量守恒定律一般,这里少一点事情,别处就会多出一些事情来。这种连根拔除的豆棵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泥土,后来还需要淘豆,又是一项巨大的工作。

我们齐头并进。此时的湘南,艳阳高照,不时听到清脆的声音响起,一颗黄色的豆子从豆壳蹦出去,那是成熟豆子水到渠成的瓜熟蒂落。父亲一路势如破竹,豆棵齐刷刷地倒地,倒是我,力气小,很久也割不了几株。

豆棵挑回家中,晾晒在禾坪上。六月的日头威力十足,时不时听到豆粒“啪”地一声响,急不可耐地与豆壳分了家。不过真正想等豆子与豆壳完全自动分离是不现实的,农人的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湘南的农人,种豆也是分春豆和秋豆的。这时候,收回来的是春豆,接着还得种秋豆。这与种稻差不多,有早稻、晚稻之分。

农家少闲月。这个时节是最忙碌的。大家大多把豆子晾晒着,然后又去翻土,开始种秋豆。秋季多干旱,往往还需要浇水,才能保证豆子发芽。

农村没有大把的时间用于完成某一项农活,很多农活需要见缝插针地完成。大家在早晚种秋豆,却利用中午这太阳最火的时光打豆子。打豆子,需要用到一种叫做镐线锤子的木制重型工具。在一根长约两米的硬木棒子尽头,旁逸斜出一根粗大的榫子,榫子圆而润滑,在榫子上面,串着一个长约五十公分、厚度宽度约十公分的硬木。农人持着镐线锤子的手柄,只需配合力道上下扬动,那重型硬木就绕着榫子作了360 度的旋转。在落地的一瞬间,它重重地击打在豆棵上,在外力的作用下,豆子纷纷从豆壳中奔腾而出。一时之间,豆子四处飞舞。镐线锤子也上下飞舞,像一个绕杠飞舞的士兵在做杠上飞特技。

农人辛苦!烈日当空,就是站立都炙烤难当,何况长时间挥舞镐线锤子,只需一会儿功夫,豆大的汗珠从头上、脸上密密麻麻地冒出来,流成道,滴落地面。

待到豆子完全从豆壳中脱离,看似完成一生使命的豆棵,要么进入灶膛,要么放入土地化作泥土,贡献它们最后的力量。

豆子易吸水,容易坏,所以需要很好地收藏——这也是豆子为什么需要晒得硬到磕牙为止的原因。

豆,物美价廉。在乡村,往往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光用豆子作食材,就有很多种做法。水豆腐、油豆腐、豆腐乳、豆芽、豆豉……不一而足。而在农村,豆子最常见的还是做豆腐。

做豆腐,离不开一种叫石磨的工具。两块大小一致的百斤圆柱形大石重合了,它们中间有一个孔,用一根轴承串在一起。下面那块不动的石头是定子;上面那块可以沿着轴承转动的是转子。从外形上看,它们被石匠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的转子顶端往下面凹进去,并且有一个圆柱形的孔洞,用来放入豆子的。匠人还在一侧凿出一个孔洞,用来安装推手,起到杠杆的作用,从而节省力气。有的人为了进一步节省力气,在推手上再凿一个孔洞,安装一个长长的杠杆,那就更轻松了。定子固定在一个木框架上,四周用四块开口朝上的木板固定着,防止磨出来的豆腐溢出去。

做事情都是有步骤的,做豆腐也是如此。首先得准备黄豆、石膏、容器、专用豆腐制作工具、重物等,并且提前把黄豆洗净,然后用冷水泡好;其次是发现黄豆明显膨胀后,将泡好的黄豆拿去用石磨磨成浆,磨好后用容器装好;接下来是烧水洗豆浆、加热豆浆、放石膏、压重物、榨干水分等步骤。

做豆腐的过程是繁琐的。农村的人大多比较忙,所以做豆腐得在下雨天。对我来说,最喜欢的还是磨豆腐的时候。家里磨豆腐都是母亲的工作。母亲力气小,磨豆腐的时候,需要右手推着转子不停地转动,左手拿着调羹,不时地从左边脸盆里挖一调羹泡好的豆子放到磨孔里,随着转子和定子的不断旋转、磨合,豆浆簌簌而落。

其实最喜欢磨豆腐的还是在恋爱的年轻男女。那时候的青年男女都比较羞涩,磨豆腐就是处于恋爱中男女谈情说爱的好机会。你看,他们手搭手,肩并肩,顺着同一个方向,用着同样的节奏不断地转呀转。这样一来,摩肩接踵和牵手是难免了。还有一点,如此近距离,闻着彼此发出的体香,顺便再说几句悄悄话。如果男人说得过头了,女人就啐一口,或者腾出手来捶男人一拳。在这一啐一捶中,感情就这样升温了。

农村人做好豆腐后,都会给左邻右舍送上豆腐脑、豆腐渣等食物,或者大家齐聚主人家中吃豆腐脑,别提多热乎了。大家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把,把贫穷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吃,终究是少部分,每年数百斤、上千斤收成的豆子,农人是吃不完的,这就需要卖豆。少年时代的乡村,大多农人还没有到南方打工,所有的经济收入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农民伯伯靠卖豆子等农作物可以换取微薄的收入。

卖豆子的时间大多在冬季,这时候的农人才有了充裕的时间去赶集,同时,冬天来了,即将到来的年关,打年货需要不少钱,这时候,那些仓库里的豆子派上了用场。

夜里的朔风鬼哭狼嚎般刮了一个晚上,天亮了,那个早晨似乎成了那冬最冷的早晨,黎明呼啸的北风让还在被窝里的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母亲的声音从外屋传来:“还不快起来吃饭,等会集上卖豆子的人多了,就卖不出好价格了。今天还有很多东西要买呢。”母亲的声音透着一股焦急。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要打年货,一贫如洗的家境,仓库里的豆子成了全家过年的希望。

那时的我,刚刚12 岁,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起来,嘴里嘟嚷着:“这么好的豆子,还怕卖不掉么?”

太冷了,我慢腾腾地穿着衣服,衣服的凉气贴在身上极不舒服。母亲又喊开了:“快去洗漱,吃饭。吃完饭就去赶集。”

我穿好衣服走出门来,开门见山,远山的树上挂着晶莹的冰条儿,原来是昨夜打霜了,怪不得这么冷。雪落高山坡,霜打平地窝。近处的田野白茫茫一片,村庄沉默着矗立在肃杀的寒冬里。漱口时,冷水清凉直透牙床,好冷!洗漱完毕,我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嚷着,饱了饱了。母亲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饭要吃饱,等会儿到了集上别喊饿。”

出门时,我推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车的后座上绑着三十斤豆子,母亲挑着八十斤豆子跟在后面。去小镇是一条结满冰碴的十五里泥泞路,原本松软的泥土在寒霜的覆盖下又脆又硬,车轮辗过的地方发出“吱吱”的沉闷声。路面很滑,母亲关爱的声音不时地从后面传来:“小心点,别摔跤。”我“嗯嗯”地应答着,寒冷的空气里冒着一团一团的白气。太冷了,从家里出来的那点暖气没多久就消散在空气里,寒风丝丝入扣,从衣领、袖口等地方无孔不入地侵袭着我,推车的双手因裸露在空气中变得发红,一会儿就没了知觉。

路上不断碰到赶集的行人,三五成群走在一起,他们双手插兜聊着家长里短。母亲作为一个女子,八十斤的重担,累得她气喘吁吁,很快就有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我暗骂一声,鬼天气。心里想着把豆子卖了买一副手套、护耳,再在镇上吃上几个热乎乎的肉包子。换作平时,十五里路算不了什么,在寒冷的冬天,在八十斤的重压下,对于一个女人,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母亲要不时地换肩,有时候还要停下来歇息。母亲歇息的时候,我就停下来不断地跺脚,用运动来增加自身的热量。

两个小时后终于到了集上,十里八村的村民汇集,把小镇堵得水泄不通,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已是异常地热闹。集的北头,卖豆子、花生的村民们已经找地方把东西放下,一边拉着家常一边眼巴巴地等着贩子们到来。母亲把担子放下,我看到母亲头涔涔汗津津的,赶紧把车子推过去,然后把豆子从后座上取下来。我冷得直发抖。母亲捧住我的双手,温暖从母亲的手上传来。我的目光不断在人群里扫视,只希望那个胖胖的豆贩子早点来,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喝北风。

太阳出来了,可是没有任何的温度,有人开始抱怨了,这个死贩子该不会是不来了吧?听到别人抱怨,我也焦急起来,万一贩子不来,先不说没钱打年货,还得白费力气把豆子带回去,那真是不敢想象了。

我从母亲的手里抽出手来,然后跑到其他村民那里看豆子,那些豆子不大且有斑斑点点的杂色,我又有了信心,自己的豆子颗粒饱满,色泽鲜艳,看上去晶莹剔透,不可能卖不掉的。不知是谁喊了声:“贩子来了!”

村民们循声望去,一辆小六轮货车鸣着喇叭由远及近,叼着烟的豆贩子坐在副驾驶位上正悠哉悠哉地笑着。贩子微胖,姓黄。他下得车来,立即被村民包围:“黄老板,您可算来了!”村民们的脸上写满了奉承与希冀。谁不想赶紧把东西卖了呢?

黄胖子把剩下的半截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后,就换上了哭丧脸:“乡亲们,今年五谷丰登,你们的东西我要不了那么多。考虑到平时大家对我的支持,我还是要一点,也不能让大家白跑嘛。”

“要不了那么多”犹如一颗炸弹,一瞬间就在人群中炸开了锅,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失望。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仗着身材瘦小的优势挤到黄胖子面前:“你去年跟大家保证过,有多少要多少,现在不会是让我们自己扛回去吧?”去年,黄胖子确实这样保证过,也因为他这句话,才有了今年豆子的大丰收。

黄胖子没想到我这么大胆:“你是谁家的孩子?我看看你卖什么。”

母亲讪讪地迎上来:“黄老板,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大量别介意。”

黄胖子不答,拿起一颗豆子放在嘴里,“咯嘣”咬了一口,然后吐出来:“你这豆子不好,我不要。”他这句话就像医生给病人下的绝症通知单,让母亲和我的心掉进了冰窖里。

“黄老板,这是上好的大豆呀,您不能因为孩子的一句话……”

黄胖子打个手势,示停,然后看别人的豆子去了。其他卖豆子的村民原本还想帮衬着说几句话,一看这阵势哪里还敢插嘴,那样真是想把自己的豆子扛回去了。只留下我和母亲在那里发愣。

黄胖子一路走过去,嘴里说着:“你的一块二一斤,你的一块一一斤,你的……”

村民叫喊起来:“去年都一块三了,现在怎么还便宜了?”

黄胖子说:“没办法,今年豆子大丰收,供大于求。你不想卖挑回去得了。”

话说到这份上,村民们也无奈,纷纷过称,还等着那点钱打年货呢。母亲走上去:“黄老板,我那豆子真的不错,要不便宜点您就收了吧。”

黄胖子头也不抬:“再便宜也不要了!”

母亲尴尬地站在那里,我几乎要哭出声来。我的手套、护耳,想买的零食全指望豆子呢。

装完车,村民们拿着钱纷纷散去,黄胖子也上了车,母亲尽最后的努力:“黄老板,您当真忍心让我们水都没喝一口再把一百多斤的豆子扛着走完十五里的冰碴路么?”母亲坚定的声音透着一种无奈与悲壮,她在做最后的一搏。

黄胖子不说话,示意司机开车。一直坐在驾驶室的司机开口了:“老黄,你就把人家的豆子收了吧。你看看,这么冷的天,人家孩子穿的是胶鞋,你没看到人家没有手套,没有护耳,手指和耳朵都生冻疮了吗?”

司机一直帮黄胖子拉货,他不能不给面子:“这个嘛,装不下啊!”他说的也是实情,那个有顶盖的车厢已经装得满满的了。

司机不高兴了:“一百多斤的豆子放驾驶室总行了吧?我们就两个人,挤着点坐得下。这样吧,这趟运费你少给点,豆子的价格你别亏了人家。”

黄胖子勉为其难地同意了,过称、付钱,他按最高价算的,一块三毛钱一斤,共一百四十三元。母亲向司机投去感激的一瞥,司机对母亲笑了笑:“大姐,给孩子买点东西吧。你看这天多冷啊。”

那天,我如愿以偿买到了一双手套、一对护耳,还有一双棉絮鞋,厚实着呢,穿在脚上,暖暖的。那天,母亲还带我去了镇上唯一的包子店,买了四个热乎乎的肉包子……那一次卖豆子的经历,成了我人生历历在目的一次宝贵记忆。

如今的湘南,大家都出来打工了,田地大多荒芜。不管如何,还有少量的农人保持着种豆的传统,他们说,种吧,种了心里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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