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亚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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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围在火塘边,静静地等待祖母远走。二叔坐在竹席上抱着祖母,就像小时候祖母抱着他。我的旁边是几位叔母和堂兄妹。大家都极力克制着悲伤,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弥留之际最后的挣扎,却不能做些什么。祖母仰面躺在二叔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会儿,她的气息微弱了下去,只有颈动脉还在抖动。我的大姑父蹲在祖母旁边,大声地说:“好好上路,不要在途中逗留……”话音未落,祖母便没气了。我们退了出来,女人们给祖母穿上寿服,接着人就抬出来了。搭木架,设灵堂,围上布幔,女人们才开始拖着彝腔哭丧。整个过程极压抑,也充满了神喻的意味,却是在有条不紊中开展起来的。
祖母活了85年,这已经是高寿了。小姑父对我说,我的祖母不是死于疾病或灾祸,是自然老死。所有人都会走到人生的终点,没有人可以不面对死亡,所以没什么可遗憾的。我深以为然。据说大凉山那边有老人离世时还会载歌载舞呢。令人难受的并非死亡本身,而是直接目睹死亡过程中那种无望而痛苦的挣扎。
她其实已经病了近一年了。去年冬天开始出现幻觉,晚上睡不安稳,有时眼前会浮现出幼年时所经历的匪患场景。宁蒗是1950年和平解放,1956年才成立彝族自治县的。在此之前,宁蒗处于原始共耕制、奴隶制和封建领主制等多种社会形态共存的时代。祖母成年以前,家族、部落、民族间的纷争时有发生,且匪患不绝。那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更遑论尊严。那些动荡血腥的场景给她的心灵留下了一生难以愈合的创伤,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难以摆脱的梦魇。有好几次,她夜半惊醒,以为自己正处于旧时械斗的现场,想要逃离,却找不到门,只好敲打玻璃窗呼救。幺婶听到声响,赶紧起来开了门。只见祖母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蜷缩在窗户旁瑟瑟发抖,露出孩子般惊恐的眼神。开了灯,她才惊醒过来自己正活在小儿子家里。她惊魂甫定,喘着粗气说她看见了战场上到处是死人。幺婶以为是迷信,用罗锅帽和百褶裙抽她的身体以驱邪。我问一位医生朋友,他告诉我,老人离世前,身体器官已经出现衰竭,大脑供血不足,造成思维混乱,意识下降,往往会出现幻觉。
祖母开始生病是始于前年冬天。当时,她患上一场严重的感冒,有几天时间出现了意识模糊的情况,她甚至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了。有一个周末的午后,我驱车送父亲去乡下看望病重的祖母。天很热,在幺叔家木楞房的矮檐下,她被扶着勉强坐了起来,奋力地打量我的父亲,却把他错认成邻居家的男人,弄得大家又难受又觉得好笑。当时不少亲人都从各地赶来打算见她最后一面,但她居然挺过了那个冬天。然而,好景不长,去年7月份的时候,她在家里呕了血。有一天傍晚,她刚在院坝里撒了一把喂鸡的玉米粒,觉得一股热流从胸口喷涌而出,接着就见到地面一片殷红。幺叔几年前在青海中风,从鬼门关上捡了一条命,但自此口齿不清,一条腿的踝关节无法自由曲伸,身体永远处于半瘫痪状态。他出不了远门,每天随太阳的东升西落移动身体,去房前屋后寻找阳光充足的角落躺下来休息。这么多年了,孩子们长大了,去了学校,整日不着家,大人去户外劳作,家里只有残疾的幺叔和祖母终日相顾无言。那一天,幺叔从屋后的苦荞桔梗堆里爬起身来,打算柱上拐杖回屋看看老祖母。刚推开大门,就一眼看见了地上的血水,当即喊了几声,没有回应——祖母耳朵已近乎全聋了,再大的声音她也听不见。幺叔赶紧拐到水池旁,发现祖母正拧开水龙头,用手掬水清洗口鼻,脚下是经清水稀释而成淡红色的一大片血水。父亲在县城帮我们带孩子,当天下午,听说祖母呕了血,很着急,当晚就赶回去。在一间小火房里,我们围在火塘边闲聊。左侧的隔间里,祖母一声不响地躺在一车木床上。自此直至去世,她没能再开口讲一句话。每一次打电话问三婶,知道最初还能勉强吃一些饭菜,后来只抽一锅兰花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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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悄然来临。其时,整个中国都沉浸在盛大、喜庆的节日氛围中。立春过后,本以为会迎来春暖花开的日子,哪料降了好几场雪,整天冷嗖嗖的。积雪消融后,天开始放晴了。趁着寒假,我带孩子去昆明做了一次体检。一路上,我一再担心祖母会在我回来前去世。从电话中了解到,她的身体已开始浮肿,那是心脏衰竭的征兆。我赶紧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当天下午,万格山顶祖居地的堂叔伯们都已经赶来看祖母了。大家聚在火塘边,听着老祖母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心中满是无奈与酸涩。第二天中午,祖母躺在二叔怀里停止了呼吸。她忍受了近一年的病痛折磨,终得解脱,而且走得很安详。
在祖母病重期间,幺婶做得很好。每天有忙不完的农活在等着她,还要照料祖母和残疾的幺叔,心烦气躁终归是难免的吧。但祖母和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直至去世,少有一般婆媳间的龉龃。小堂妹阿芝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她在天津读大学,由于放了寒假,祖母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时间里都是她在悉心照料。此外,从万格山牦牛坪赶来的堂叔伯和堂兄弟们放下手中的农活和工作,寸步不离地守了七八天,安排各种办丧事宜,直至老人送山火化后方才离开。他们的热情和其中折射出的浓浓的人情味,令我很感动,也让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血浓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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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5日夜是我为祖母守灵的最后一夜。当夜,守在火堆旁,听众人高声吟唱《指路经》时,那凄婉迷离的唱词令我热泪盈眶。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只有我和一位堂叔围在火堆旁闲聊,看着灵堂里的祖母,想到她再也不会醒来,想到我们已一世缘尽,我睡意全无。堂叔给我讲述关于祖辈的一些往事。我发现自己对家族完全不了解,我突然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活得实在尴尬。我们生在少数民族家庭,从小接受的学校教育是汉文化教育。我们对本民族的文化认同感正在逐渐淡化。等到我们想要重拾自己的身份时,却发现早已认不清自己的来路与出处。
祖父阿西务仁子哈有六兄弟,他是老四,于1999年在空宗伊德村死于食管病,终年64 岁。与祖父母同一辈的兄弟姐妹如今都已先后离世。祖母是活到最后的人。按我三叔的话说,祖母在同辈人中赢得了生命长跑竞赛的冠军。为此,2018年秋末的时候,我们在乡下为祖母筹备了一桌80岁寿宴,还特别洋气地订置了一个蛋糕,为她吹了蜡烛。在当地,根据习俗,这是从未有过的活动。村里人都说我的祖母死也没有遗憾了。但她依然不乐意提死字,她依然害怕面对死亡。我发现她经常在枕边放一把镰刀以避鬼邪。她说她从七十岁以后就经常梦见自己的父亲骑着一匹白马来接她走,但她不愿意跟着她的父亲离开人间。然而,不愿离开又能怎样呢?面对生死,人永远都是被动的,哪怕你有千般不甘,万般不愿,这一天终归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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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夜空中繁星耀眼,所有人都沉入了睡梦中,堂叔也靠着火堆房的一把竹椅睡着了。我起身去柴房里拾起几根松柴,投入火堆中,火舌摇曳的瞬间,我又看了看灵堂,觉得祖母还在我的身边。只是,再过几个小时,当柴禾完全烧尽的时候,我们将彻底永别了。顺着记忆,我想起一些关于她的往事来。
我好像记不起她年轻时的模样了。我能记事时,她大概五十出头的年纪吧。那时,我的叔叔们都还未成家,两位姑妈也未出嫁。牦牛坪一公里开外的窝子里空是祖母的娘家。我们幼年时,经常由祖母领着去那儿串门。我小时候是个不爱干净的人,整日脏兮兮的。我的大哥打小爱干净,他的鼻子上从来不见一点鼻涕。和祖母在一起,我会将鼻涕拭在衣袖上,大哥则用手指揩下鼻涕,再转身交给祖母,引得大人哄堂大笑。直到现在,见到我们,老一辈的人还经常拿这件事打趣呢。大姑嫁到窝子里空那年,好像是冬天吧,我从牦牛坪出发,自个儿上路去找大姑。那阵子,母亲去乡里探望父亲去了,顺便将大哥和小妹也带去了。不知什么原因,我留在村里由祖母看守。一公里的山路,对一个小孩来说是那么遥远。太阳很快从远山上落了下去,一些归巢的鸟儿鸣叫着掠过我的头顶。我还没赶到大姑家,祖母就在路上追上了我。那阵子,牦牛坪坝子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湖泊,经常有小孩淹死其中。祖母一把抱住我,背上,往家里走去。星辰在空中摇曳,闪烁,月光洒在路边的湖泊上,明镜似的。
1996年,我家搬迁到空宗伊德。同一年,幺叔成家。父亲将田产让了出来,带上我们去了烂泥箐乡镇中心生活。每年假期,父母总会将我们送回乡下体验农村生活。1998年秋天,也是傍晚,不知何故,我执意要回烂泥箐。那时村里正忙于秋收,大人们都在户外忙碌。于是我自个儿偷偷地上了路。翻过后山坡时,听见祖母一声声呼唤着我的乳名,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我并不理会,转身进入密林中。祖母追上我,又一次将我带回村里。在村口,她放下我,走在我的前面。我看见霞落在祖母的身上,闪烁着迷人的金光。
2002年,父亲下岗失业后,带着兄弟四人搬到了新营盘。转眼间,二十年就这么一闪而过了。不知何时起,祖母开始干不动农活了。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她能干得很,每天从早到晚都背着一个大竹篓,往返于家和田地之间,挖洋芋、收苦荞、割燕麦、背农家肥,终日忙碌不休。大概是过了七十五岁以后吧,她无法再干重活了,只能留在屋里做一些诸如喂猪食之类的家务活了。然而,往日繁忙的生活惯性,强大地影响和支配着祖母。对于一个一生忙碌的人来说,这种清闲日子反而成为一种负担。参加工作头几年,每次回家,我总会上她那儿坐一坐。天黑了,她给我泡茶,将逢年过节时晚辈们孝敬她的好酒拿出来给我喝。她会向我抱怨说,如今走几步路就喘气,这几年几乎成了一个只会吃饭的没用的废物了,这令她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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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生在富足之家,在旧时代,曾过上虽称不上锦衣玉食,但也算衣食无忧的日子。嫁给我的祖父时,宁蒗刚解放,由于成分不好,受过一些冲击。五十年代末的时候,曾扒树皮、挖草根充饥。她将少量的口粮让给孩子们,自己几天不吃饭。父亲是长子,看出祖母没吃饭,谎称自己已吃饱,将自己只吃一半的稀粥让给祖母。二叔生性顽劣,他说大哥不吃给他吃,将剩余的稀粥一扫而光,气得父亲咬牙切齿。不久,祖父在村公社谋得会计的职位,家里的条件才稍好一些。
祖父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由于识字,在当地有些声望,他在牦牛坪村公社任过好几年会计。一年冬天,为了御寒,一位汉族干部在公社食堂吃狗肉。在彝区,吃狗肉是犯禁的,按照传统迷信的说法,被狗血洒过的地方是不干净的。屋子不干净,会给主人带来厄运与灾祸。那天下午,祖父取下鸟枪赶到公社食堂,踹开门,对着那位吃狗肉的汉族干部放了一枪,没打中。准备再补一枪时,有人扑了过来,将他手上的鸟枪夺了过去。这次事件平息后,祖父失去了会计的工作,只保留了他的一点生活保障费。直至他离世时,仍然领着三十元的工资。
祖父嗜酒如命,床头总是放着一瓶包谷酒。由于食管出了毛病,生命的晚年,曾在烂泥箐乡医院治疗过几个月,由于不能进食,他已消瘦成皮包骨了。家人不许他饮酒,他便在病床下偷藏了一瓶包谷酒,趁着大家不注意,抿上一口,偷喝完整瓶后才被家人发现。祖父去世那年,我八岁,大人哭成了一片,我在屋后捡未燃尽的鞭炮,玩得正欢。前几天,从祖母的衣柜里翻出一张祖父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表面已经泛黄,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映入眼帘,很陌生。我发现我已经记不清祖父的模样了。
2021年8月,由于呕血、气喘,祖母由小堂妹阿芝带来县城输液。她说想看看我在县城的家,如果不看,恐怕今后就看不到了。我去接她们,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输完液就回去了。当夜,在我家客厅里,她唠唠叨叨地讲着过去的事。她脑中的宁蒗县城依然是半个世纪前的模样。她提到祖父,说那个年代,生了病就干点法事,有钱上医院看病的人是极少的。但我家由于祖父在村公社上班,领着工资,除了吃穿用度,生病了也能上县城找药吃。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已忘记了祖父的坏脾气,以及那些年的诸多争执,只记住了对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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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快破晓了。我听见二叔家的公鸡开始鸣叫开来。亲人们陆续醒来并涌到灵堂边的火堆旁。最后一点火苗熄灭后,人们开始抬着祖母去后山火化。炮仗声、哭丧声彼此交汇,形成巨大的声响,回荡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一副木架,四根横木,像一顶敞蓬的轿子。祖母躺在上面,随着抬尸队伍的渐行渐远,显得越发的瘦小。那副遭受了八十五年风雨消磨的肉身在逐渐塌缩,最后经烈火焚化成一抔黄土,几缕青烟。尘归尘,土归土。祖母,从今往后,苦日子也好,甜日子也罢,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