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静
1
刚到兰州的时候,我在东郊一个又旧又偏的小区租了房子。房子没有窗户,很小很黑的一间,进屋必须开灯。好处是房租还算合理,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子月租五百元,这在当时已经很便宜了。
怎样才能活下去,这是我面临的最现实紧迫的问题。除了支付房租,支付日常开销,我带在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我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必须挣到可供自己生活的基本费用,这样我才能继续留在这座城市,否则等待我的命运就是被淘汰被驱逐。
我几乎走遍了这座北方城市的大街小巷。我沿着马路牙子走,没有目的地走,走不动的时候就找个台阶坐下。我望着灰蒙蒙的天,感觉整个城市被一种烟不像烟、雾不像雾的东西笼罩着,让人十分压抑。我低下头去,双手抱膝,此刻能看见的只是人行道上那一双双交替变化的脚,脚步发出的声音富有节奏感,每一声都能深入我的骨髓。有一对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女,他们停下脚步,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的脸火辣辣的。我用手迅速将泪水擦掉,然后再次抬起头来,装模作样地向远方眺望,我看到的其实是那么多的汽车,那么多的房屋和那么多的人。可是,他们都与我无关。那一对青年男女看了看我狼狈无助的样子,便无语地离去。我默默地问自己,世上那么多条路,哪一条我能走得通!
奔波之余,身心极度疲惫之时,我走进一家服装店。老板娘左右上下打量我好一阵子,又仔细询问了一番,决定让我做销售员,同时兼顾打扫店里的卫生,管吃管住,月工资八百五十元。有吃有住,留下自己必须的花销,剩下的几百元还能存起来。可是,老板娘不仅要押身份证,还要押金。老板娘的意思我当然清楚,没有押金,万一我拿了衣服或者钱跑了咋办?我一路省吃俭用,现在揣在衣兜里的钱总共不超过二百元。老板娘说押金至少要三百元。我一再保证,说得口干舌燥,老板娘就是不松口,只认钱,不认人。我只好退出来,又在大街上四处流浪。我进了七八家店铺,没有一家不要押金的。天已经黑了。租房在东郊,我走得腿酸脚胀,返回东郊的最后一趟公交车却赶不上了。在饥饿和燥热中,我临街而立,面对车水马龙、红男女绿,就不由地想起日本作家三木清所言:“孤独不是在山上,而是在街上;不是在一个人里面,而是在许多人中间。”这段时间,我对这句话的感受越来越深,可以说感同身受。
我决定打的回去,然而平时只要二十元的车,晚上居然要一百二十元。无奈之下,我只好去马路对面的旅馆,临时住进三十元钱一晚的廉价房间。躺在旅馆黄白相间、令人生疑的床单上,我想明天买张车票回老家吧,我何苦要待在兰州呢?我已经找了一个多月的工作,每天往返市区和东郊,参加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面试,至今没有一点眉目。天亮了。我又头昏脑胀地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我如丧家之犬,失魂落魄,心里结了冰,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去哪里。
那些日子,我每晚都不能入睡。兰州的深夜,寂静如井底,把我的心沁得冰凉。我怀疑自己这辈子都找不到城里的工作了,想起父母,想起我生活的那个村子,我想那就是我的将来。
我漫无目标地走着,心灰意冷。走着走着,抬头看见一家餐厅的玻璃窗上贴着招聘启事。我不由自主地推门进去,迎接我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问我,吃饭吗?我摇头说,我是来应聘的。她说管吃管住,我问收押金吗?她说收三百元的押金。我眼巴巴地看着她,泪花在眼圈里打转,哽咽着陈述了自己面临的窘境。我刚从学校毕业出来,找工作都一个多月了,他们都要收押金,我没有钱支付押金,不过我人勤快,不怕苦,不怕累。说到这里,她很诧异,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说,你刚毕业?我点点头。你愿意干餐厅的活?我坚定地点点头。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押金以后再说,明早你过来上班。
2
在这家打工期间,我学会了炸肉丸子。
肉丸子必须当天做,隔夜就馊了。所以每天凌晨四点,当别人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熟睡时,我就得早早起身,在餐厅的后厨房里洗菜、剥蒜、切肉。等肉丸子炸好了,已经差不多六点;然后打扫店面,收拾桌椅,接着开门营业。
餐厅有很多硬性的规定,不准与店员交头接耳,不准与顾客闲聊,不准坐着,不准玩手机等等。刚开始我很不习惯,尤其是最后一条,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人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往往超乎自己的想象。
我记得第一天上菜时,有一个冷菜里面有汤。我小心翼翼地端着菜,朝着有一头短短卷发的客人走去。不幸的是,我还是将冷菜里的汤洒到了客人面前的盘子上。客人横眉冷对地指责我,你这人怎么回事,会不会端盘子啊?我知道自己失误了,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客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算了,你走吧。谢谢。我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客人吃饭,我们在旁边毕恭毕敬地看着。有时候面对飘香的饭菜,我感觉自己的口水逐渐溢满口腔,然后偷偷地咽回去,还不能被客人发现。当然,也不能被餐厅老板发现。服务员偷咽口水等的不雅举止,一旦被客人发现,影响了他们进食,是要被餐厅老板惩罚的,甚至开除。服务员必须让客人吃饱喝足,满意地离场。客人花了钱,这是理所应当的。杯盘狼藉的残局,留给服务员去收拾去打扫。往往这种时候,餐厅老板便出现了,开始监督服务员的工作,尤其是对新来的服务员。有时候,老一点的服务员也对我吼叫,用这种方式显示自己在餐厅的地位。我不敢反抗,只有忍气吞声地干活。
婚宴更为复杂。我们除了帮助后厨干活,还要提前布置舞台,铺红地毯,往地毯上撒花瓣、装泡泡机,还要摆放好各种各样的餐具。每次接待婚宴前,餐厅老板会给我们每个服务员发一张长长的日程表,时间精确到分钟。我们根据日程表确定的时间,提前做好各项物品的准备工作。比如有一次,某个局的头头娶儿媳妇,要在这里举办婚宴,提出的要求明显高出不少,让我们早早准备着。我们去郊区的种植大棚选购时令蔬菜,去活禽市场预定新鲜肉食,几天下来,该准备的都差不多了,服务员们也累得筋疲力尽。这时,餐厅老板打电话说西山上有一种野菜叫叶兰芝,味道好得很,很上档次,让服务员上西山采摘。之所以临时加这道菜,据说是有个所谓的大人物要参加这次婚宴。餐厅老板让我和一个小姑娘带着锄头铲子进山。折腾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餐厅。叶兰芝是采到了,可我却在山上摔了跤,将右胳膊划伤了。第二天,我的右臂就肿了,疼得抬都抬不起来。餐厅老板说我这是皮外伤,不要紧的,我该干啥还干啥。让人啼笑皆非是,新郎打算给新娘一个地球仪,婚礼过程中他转动地球仪,让闭上眼睛的新娘随手一指,指到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度蜜月。眼看着婚礼开始了,地球仪却找不到了,新郎的家人大发雷霆,责怪餐厅失职,对婚礼物品看管不严格。我赶紧打的到新华书店买回一个地球仪,才解了围。后来我才知道,是新郎头天晚上来看婚礼场地后,他自己把地球仪拿回家去了。明知这不是我们的错,但是遇上不讲道理的客人,我们也只能委曲求全,不能与客人进行辩解。
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对“70 后”青年的婚礼。他们是二婚,没有那么多忸怩作态。给新郎递戒指时,新郎偷偷问我,意思他是不是看上去很紧张。我对他说,没有没有,看上去挺好的,加油!我靠近这个新郎仔细一看,发现他长得和我的初恋情人很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我仿佛从里面看见了自己以往的投影。当晚婚礼结束后,我疲惫地走在兰州深夜的街道上,竟看到天上挂满了星星。四周空空的,我的心也空空的,这种滋味不好受,像一只小小的莫可名状的虫子,不动声色地蚕食着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在空旷的星空下,我竟然忍不住想起了他。我们虽然有彼此的电话号码,但是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我在想,如果此时的我在街头偶遇他,我会不会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他。
有那么一刻,我很想遇见他。也许,这样的偶遇,会改变我的命运。可是,没有。我所拥有的,还是失望。
3
后来,我辞掉餐厅的工作,去一家幼儿园上班,仍然过着自己的苦日子。
幼儿园的老师,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轻松闲适。老师的视线一刻也不能离开孩子。老师每天除了上课,要打扫教室卫生。孩子尿裤子了,老师要负责擦洗。要根据孩子的年龄特点,设计班级主题墙和桌面游戏;要处理家长反映的各种问题。我只能把他们的需求一条条写在笔记本上,笔迹很潦草。
每天下班后,我都是身心俱疲,而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吃饭和休息时间,不能提前。园方不提供教师食宿,我只能去幼儿园对面购物大楼地下三层的员工食堂吃饭。一路上要经过十几家品牌服装店,我在一家女装店门口看到一件纯白色落地裙,标价八百元。我手头拮据,买不起,可我又不甘心。我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女装店门口,怔怔地看着那些和我同龄的女孩站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就好像看见浴缸里的鱼儿游来游去。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也许是那些女孩子轻盈的姿态,让我忘掉了生活的沉重。
穿过购物大楼十几道防火门,那里面极容易迷路。第一次,我一个人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以为自己记得路,结果绕来绕去,问了一路才找到回幼儿园的路。
有一天吃饭间隙,我听到嘈杂声,这让我有些心神不宁,频频四下张望。我放下碗筷,看到人流都朝着出口的方向拥挤。我跟着人群出来,看到一群男人架一个年轻人上了救护车。那个年轻人我认识的,他是从天水来兰州打工的阿强,他晚上回到出租房,白天就在附近的工地打零工。兰州是一座一边建设一边改造的城市,遍地这样的工地。这个早晨,阿强在商场的维修楼层工地上搅拌泥沙。搅拌机前的一辆高臂吊车突然崩断钢缆,吊车巨钩吊着的混凝土预制板半空坠下,阿强是被殃及的一群人中的一个。阿强出事前几天,他孤独地躺在出租房里,我晚上下班了,给他送开水或者送点热饭。
兔死狐悲。阿强的死,使得我的心头被巨大的悲伤和忧愁覆盖着。恰在那个时候,我总是不断听到身边的农民工出事的消息,他们有的是在脚手架上施工,被从顶端飞下来的钢梁砸中,有的是在装卸作业现场,被坍塌的桥体墙砸中。这些鲜血淋漓的消息,令我胆寒和恐惧。其实,我也是农民工中的一员,只不过是身处的环境有所不同罢了。遇到农民工这样的遭遇,我能说什么呢?我的道义层面的怜悯和呼唤,是那么微不足道。那段时间,我更加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视线更加不离开孩子。
等到沉静下来,带着一身的疲惫,我想的是,活着真难。
4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同学小美给我打电话。
小美说她到兰州了,在火车站,希望我们能见面。我有些犹豫。接到小美的电话,我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出一个近乎神经质的女孩子形象。她的脸窄窄的,身体干瘦,像竹竿一样架着她的衣服。她仿佛永远在说话,嘴巴从来不会停歇。对于面见这样一个同学,我是很犹豫的。小美也是来兰州找工作的,而我完全不知道我能给予她什么样的帮助,因为我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犹豫归犹豫,我还是决定去见小美。我去了火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了小美,她的脚边放着油污的行李箱。小美面色萎黄,神情憔悴,她伸出手给我握,握在我手心里的手干瘪枯瘦,完全没有一个少女应该有的柔嫩和细腻。这让我感到心酸和茫然。小美告诉我,她在火车站附近已经溜达两天了,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她原本不想打扰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不得已地给我打电话,希望我把她带回家去。小美后来直言不讳地说,希望能住到我住的地方,管她吃管她喝。我心里明白,让小美和我一起吃住,还要听她无尽的倾诉或者无休止的唠叨。
我没有立刻答应小美的要求。进入这座城市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情和思虑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譬如跟人见面要预约,见面的地方最好放在外面,在街边一家餐馆或者茶室,留出两个小时的谈话时间,感觉应该结束的时候要果断中止,然后双方告辞,各奔东西。当然,这是城里人的做派。我只是暂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无依无靠的打工仔,但是已经或多或少地接受了这种生活方式。于是,我把小美带到西关十字的一家餐馆,我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啤酒,然后倾听她的唠叨,让一肚子的苦水倒出来。小美失恋了,然后丢了工作。小美的男朋友我是见过的,大高个子,挺括的鼻梁,人很帅气。有这样一个帅气的男朋友,曾经是小美的骄傲,她经常带着男朋友出没在我们的圈子里。那个时候,小美还是一名热爱文学的青年,理想是要当一名作家。男朋友欣赏她的才气,欣赏她的浪漫和梦幻的气质。后来,小美的男朋友却移情别恋了。小美失恋了,失恋的结论是,当一个男人真正了解了一个女人,是不会再爱这个女人的。
小美给我说这些的时候,已经喝高了,她两眼充血,面色晦暗。她干瘦的身体几近皮包骨,我相信那是被耻辱和困苦煎熬的。但这是不能够被同情和怜悯拯救的。有时候,廉价的同情和怜悯恰恰适得其反,只能将对方推进新的深渊。我期望小美能够挺住。幸福是相似的,而不幸则各有其态。人在各种不幸中,唯有挺住,才能够渡劫,获得新生。我就这样硬着头皮和小美告别,给了她可以住几天旅店和吃饭的钱。她如果要回家,也能够买一张火车票。这是我能做的全部。我们就这样挥手告别了。我能看出来小美的失望和落寞,但是我不想让自己软弱下来。
我躲藏在一个角落,眼里含泪,默默地注视着小美。在昏暗的路灯下,小美羸弱的身子拖着一只脏兮兮的旅行箱,无助地走在大街上,始终没有回头。此时此刻,小美如果回头看一眼,我很有可能改变初衷,将她唤回。可是,没有。小美始终没有回头,终于消失在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