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春
一
清晨的柳树屯,在鸡鸣狗叫声中醒来。秋阳慢慢爬上地面,照着柳叶上晶莹的露珠。五谷芳香随风飘荡,丰收的喜悦在每个早起的人们的脸上徜徉。
张家大院一如往常一样热闹,鸡鸭鹅伸着脖子叫着,跟主人要着吃喝。两头红白花的大母牛在牛棚里瞪着两双溜圆的大眼珠子瞅着屋门,也在等着主人饮水填料。
在各种家畜家禽的交响乐中,屋门打开。张广福拎着水桶走出来,他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伺候这些张嘴兽,这些家畜家禽可是他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他和老伴总是很细心很耐心地伺候。
张广福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和老伴已经没有了种地的力气,每天侍弄侍弄园子,养了一群鸡鸭鹅和一头猪、两头大母牛,每年收入也在万元以上,不靠儿女负担日子过得也十分滋润。
张广福饮完牛,端来粉碎的秸秆倒进牛槽子里,又扬了些苞米糠,两头大牛摇着尾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再过两个月,这两头牛就要下犊了,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这几年牛的价格高,柳树屯很多人家都养起了牛。这对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头老太太来说是一项很好的创收途径。每年下一个牛犊不光够买药够零花,还能把棺材本钱也攒下。张广福瞅着这两头牛心里就高兴,也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两个儿子结婚后分家另过,大儿子在城里上班,小儿子和女儿就在柳树屯,这对张广福来说挺好,儿女成家立业不用他们老两口操心了。他俩身子骨硬朗也不怎么用儿女惦记。
张广福喂完牛,又收了一戳子苞米粒扬给鸡鸭鹅,然后才去掏灰担水,让老伴做早饭。这是老两口每天的生活流程,乐在其中从没觉得累。
吃完早饭,张广福来到王顺子家的麻将馆,他不打麻将,就图这里人多,说话唠嗑不寂寞,还能听到很多新鲜事。王顺子家的麻将馆就像柳树屯的娱乐中心和新闻中心一样,一边开着商店,卖着日用百货,供应着柳树屯人们的日常生活所需,一边放着几台麻将机,供人们消遣娱乐。人们来这里消费、娱乐、耍小钱,打哈斗气有时候也吃点儿喝点儿,人们传播着各自的见闻或者道听途说的闲言碎语,打发着农闲的日子。
张广福在麻将馆喝了两杯茶,看看墙上的挂钟,到点了,该回去给牛扔苞米秆儿了,就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刚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些胸闷、气短,心口还隐隐作痛。他赶紧用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捂住胸口喘着粗气。
刚才还在一起唠嗑的几个人看到张广福的脸色不好,十分痛苦的样子,赶紧过来扶住他。陈建平问:“大叔,你这是怎么了?看你好像挺难受的样子,哪里不舒服么?”
张广福吃力地摆摆手:“突然感觉心口疼,憋得慌。”说话间,冷汗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王顺子媳妇小娟听到动静赶紧从商店那屋过来,也上来扶住张广福,“大爷,你还是先别动,躺床上歇歇,我给你找点药。”小娟说完立即跟几个村民一起把张广福扶到里屋的床上躺下,然后从家庭自备小药箱中找出速效救心丸给他倒进嘴里含上。小娟的婆婆心脏不好,这是她家的常备药。看着张广福脸色有了好转,她又赶紧让陈建平去帮着喊一下张广福的家人:“三哥,顺子没在家,你快帮我喊一下张大娘过来。”
陈建平出去不一会儿,张广福老伴儿急三火四地跑来了,人还没进门,急切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老头子,你咋的了这是?早上起来还好好地呢,喂牛喂鸡的,这会儿咋倒下了?”张老太太进来搓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娟说:“大娘,我大爷好像是心脏不好,刚才含上速效救心丸,这会儿好多了,脸色也缓过来了。要不找刘吊瓶来瞧瞧吧,岁数大了,可不能大意呀。”
“对对对,找刘吊瓶来看看。”张老太太猛然醒悟过来。
“不用,不用,这会儿没事了。”张广福看老伴着急的样子,就坐了起来,他不想让老伴担心。又冲跟前站着的几个人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可能是血压高吧。”然后拉着老伴的手往家走去。
二
“唉,娟子嫂,你这麻将馆是不是没供关二爷呀?前段时间赵老大打完麻将腰疼,得了囊肿。今儿个老张头又突然心脏不舒服,我看你这麻将馆是犯啥说道吧。”说这话的王顺子家的邻居赵大庆,平时就跟小娟打荤瞎闹,这会儿他看大家都紧张兮兮的样子,就跟小娟开了个玩笑。
“犯你个大头鬼呀,人家赵老大那囊肿是胎带来的,已经扎古好了。张大叔这也是突发心脏病,这都是实病,哪来的那些鬼呀神呀的?自己都伺候不过来,我还供他们受他管呢?我这人就是不信鬼不信神,信的就是人。”小娟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人们也觉得是这个理。
“就是呀,这个社会就是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信这信那都没用,缺吃少穿的还不是共产党给咱解决?所以说呀,信啥都不如信共产党,是党的好政策才有了咱今天的好日子。”陈关里是老党员了,他就看不惯人们整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啥年代了,还信奉鬼神呢,就很有针对性地冲赵大庆说了一句。
赵大庆说:“唉吆喂,这还上纲上线了呢,谁不知道国家政策好呀,我就是跟娟子嫂开句玩笑,咱不至于这样吧,是不是陈爷们?”
一看这俩人要对冲,小娟赶紧冲赵大庆说道:“你不瞎巴巴,谁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呀?你看看咱屯子那几家贫困户,又供这个神又供那个仙的,日子还不是穷得叮当响?你说有那时间出去多干点多挣点日子不早好了,何必还得让人家驻村工作队来帮扶呢?”
“唉,人心都有一杆秤,谁好谁赖分得清。你看人家张广福,养牛养猪养鸡鸭,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有的年轻人呀都赶不上人家。”陈关里说。
“唉,张广福是能干呀,这几年年年卖俩牛犊子,哪年不收入两万呀。”王太平也插话了。
“刚才看他那难受样可真挺吓人的,脸都不是色了,好像挺严重。”赵大庆说。
“是呀,待会听听刘吊瓶咋说吧。”小娟说。
于是,所有人都开始期待着村医刘吊瓶能带来准确的消息。
三
回到家,张广福老伴把他扶到炕沿边,又拿来枕头让他躺会儿。张广福头朝里躺在炕上心里老犯合计。前几天他就感觉有些胸闷,今天还有些疼了,他有些犯疑惑——平时自己身子骨硬朗,不抽烟,不喝酒,血压不高,血脂不稠,抱柴担水,喂猪饮牛,样样活都干,也没感觉到怎么累怎么喘啊,咋忽然就有了这毛病呢?
张广福心里有点打鼓,倒不是自己怕死,但是这年头得怪病的太多,四五十岁的人说撂倒的就撂倒说没就没的也不少。自己刚过六十的人,拼死拼活忙活完三个儿女成家的事儿,好日子还没过几年呢,咋地也不能就这样倒下呀。
张广福心窄,越想心里越画魂儿,就跟老伴叨咕自己都好几天了心难受,心口发闷,上不来气。
老伴一听就急了,“这你咋不早说呢,有毛病还能挺着?快给闺女儿子打电话。”说着,拿起炕上的手机就给闺女儿子打电话。
唉,要不老话咋说呢,这知冷知热的还得是老伴啊!看着老伴急着忙着给儿女们打电话,张广福心里一阵感动,虽然心里还隐隐作痛,可他嘴上还是安慰着老伴:“看把你急的,没事儿,找刘吊瓶给看看得了,惊动他们干啥?”
也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事,张老太太也觉得自己太过着急了。经老伴这么一提醒她才缓过神来,急忙冲手机里的儿女说:“你也别着急,你爸说先找刘吊瓶看看,我撂了,我去找刘吊瓶。”说完,放下电话,急三火四地往刘吊瓶家赶去。
没一会儿,刘吊瓶背着大药箱子跟着张老太一前一后边走边说着话进屋了,把药箱子往炕上一放,边问张广福的情况边往外拿听诊器、血压计。又吩咐张广福撸胳膊挽袖子……一阵忙活之后刘吊瓶摘下听诊器、取下血压计,对张广福说:“你血压不高,就是心率有点过速,应该没啥大事儿,可能是这两天气温太高,身体不适应造成的。明天早上看看啥情况,不行就去医院做个心电检查一下。”
“那用不用开点啥药啊?”张老太太有些不放心地问。
“不用开药,多喝点水,多排排汗。难受时就含粒速效救心丸就行。”刘吊瓶收拾起药箱,边说边往外走。
刚送走刘吊瓶,张广福小儿子张旺就和女儿凤娟脚前脚后赶到了。女儿一进屋就急切切地问:“妈,我爸咋样了?”
张老太太说:“刘吊瓶给看过了,说没啥事儿,是这几天气温高的事儿。”
女儿凤娟说:“哎呀,妈,他会看个啥呀,还是上医院检查检查吧。”
张广福说:“不用,这会儿没啥反应了,再挺挺看看吧。”
“这事儿能挺吗,心脑血管病都是突发性的,咋能挺啊?”女儿心急嘴也急,“去年咱镇里国税局那个赵科长,突发性心梗,车都没走到县医院人就不行了……”
凤娟还想往下说,一看老爸的眼神有点嗔怪的意思,急忙打住了话头。
其实张广福心里更害怕,怕自己真的有病,怕听到死字。虽然嗔怪女儿话多,但是他深知女儿的好心。
儿子张旺说:“我姐说得对,咱还是去医院好好查查吧。爸,你准备一下,我打电话找车。咱直接去省医院,我同学王健是医药代表,和那的大夫都熟,让他给找找人好好看看。”
一看闺女儿子态度都很坚决,张广福也就默许了,忙让老伴找身份证和合作医疗证。
凤娟说:“妈,家里有多少钱啊,得多带点呀。”
张老太太说:“我这手里就有一千多块钱呀,也不好干啥呀。”
张旺和凤娟听了也赶紧回家取钱换衣服,陪着老爸去检查。
四
柳树屯离省城百公里路程,张旺打的跑线车一路狂奔,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省医院。
张旺的同学王健真的很有门路,接到电话就给找好了心脑科的医生。张广福的车子一到,他又像对自己的亲爹一样嘘寒问暖,帮着挂号、交费、做CT、做心电图、验血、验尿……帮着各科室跑,那份热情着实让张广福一家感激涕零。
下午,各项检查结果陆续出来了,医生说:“就目前这些项的检查看,没有什么问题。如果做进一步检查就是做心脏造影,看看有没有血管被堵,也就是看看有没有心梗的前兆。”
张广福从来没有听说过心脏造影这个检查项目,就很茫然地问医生:“大夫,这个造影检查怎么做呀?费用高不高啊?有没有啥危险呀?”
医生说:“心脏造影检查大概在六千元左右,每个地区和每个医院都有差别。另外如果是住院检查的话可以报销,所以报销后费用方面会低很多。你别看费用这么贵,因为这个检查过程比较麻烦,但是没有什么危险。就是经桡动脉或者股动脉穿刺,经过鞘管送入导丝、导管到心脏开始处然后打造影剂。假如结果完全正常,就完全可以排除冠心病和心梗征兆。”
听着医生很专业的解释,张广福和儿女也是一头雾水。既然住院检查做造影可以报销,那就办理住院手续吧。医生很热情地帮着安排住院事宜,还特意嘱咐护士长这是他乡下来的亲戚,多给点关照。张广福心里又是很感动,觉得自己是遇上了好心人。
办理完住院手续,张广福找医生做最后一项检查——心血管造影。张广福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想心事,前几项检查结果都很正常,就差这一项了,可能也没啥大事,虚惊一场吧?只是这一路下来,光这些检查就花了近万元,张广福有些心疼,这可是自己和老伴用血汗换来的真金白银啊,这半天不到的功夫就花出去了……正在胡思乱想,坐在旁边的医生对他说:“大爷,您这血管堵塞很严重啊,需要做支架手术。”
这回张广福回过神来了,医生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图像对他说:“您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的血管,全是堵的,必须放支架进去,把血管撑开,让血液流通。”
张广福使劲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的巨大而清晰的像蜘蛛网般密集的大小血管,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吓得他心里直打鼓。他听人说过,心脏下支架很贵的,一个支架得好几万呢,这不要我们老两口的嘎拉哈吗?
“必须要装支架吗?”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必须装。一般血管堵塞百分之七十就得装了,您这血管都堵了百分之九十了。您前段时间胸闷、心痛就是血流不畅通造成的。如果再严重就会突然造成心肌梗死,那就完了。”医生的口气不容置疑。接着又安慰似地说:“放心,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小手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张广福声音仍颤颤地问:“大约得多少钱啊?”
医生说:“进口的支架五万,国产的三万八。”不等张广福再问,医生接着说:“王健是您儿子的同学,也是我朋友,他介绍来的,我就跟您讲实话,您这个没必要装进口的,现在国产的质量也很好,装国产的就完全可以了。”
听了医生的话,张广福还有些心存感激了,感激儿子的同学帮忙,庆幸自己遇上了好医生,还为自己着想,能省点医药费。看来这手术是必须得做了。
从造影室出来,张广福就急忙和闺女儿子还有儿子那同学王健说了自己的情况。王健就说:“大叔,这病越早做手术越好,可不能拖呀。咱找那个大夫在这医院很有名的,手术的事您就放心吧。”
要手术就得筹钱啊,来时走得匆忙,也没带那么多呀。要筹钱那就得兄弟姐妹聚到一起商量商量。
五
接到电话,大儿子张强第二天一大早就开车和媳妇杜玲匆匆赶到省医院。
一家人看着片子,讨论着病情,意见是一致的——这手术必须得做,关键是下几个支架,这费用怎么办,意见一时统一不了。
凤娟说:“做这个手术,费用得好几万呢,上哪张罗这么多钱啊?这几年粮食价格低,又有旱灾,我家年年也没多少收入啊。大哥大嫂你们能不能筹点呀?”
张广福的大儿子张强虽然在县城上班,但是条件并不是很好,也是东挪西借和贷款买的楼和车,这要给父亲张罗医药费,一时半会还真有点难。
不等大哥张强说话,大嫂杜玲说:“哎呀老妹,你还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呀,这房贷月月还,还供你大侄子读书,手里哪来的钱呀!”杜玲两口子也是一筹莫展。
“我家倒是还有万八的,但是也不多呀,就是让我媳妇出去张罗,一时半会也筹不了这么多呀。”张旺也很无奈地说道。
“问问爸妈手里有没有点吧,咋想法也得做手术呀。一会儿我告诉国辉在家把我家那两头猪卖喽。卖多卖少大家往一块凑呗。”凤娟说完拿出手机给丈夫王国辉打电话,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他,让他在家张罗钱。
大嫂杜玲也说:“我跟我妹妹借点吧,她家的日子比我家强。”说完也给自己妹妹打电话,张口借钱。
张强说:“我问问咱爸咱妈手里有没有钱,能不能拿点出来。”
几个人在走廊商量完进到病房,张强跟父亲说:“爸,您这手术一定得做,让凤娟在这陪您,我们回去张罗手术费。”
听儿女要张罗手术费,张广福这心里就像刀剜一样难受,儿女都不容易呀,日子刚刚好过点,自己咋又给儿女添了负担呢?赶紧打住大儿子的话:“你们日子也都紧巴,别张罗了,你们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这几年我跟你妈也攒了点钱,估计能有四五万吧,回去让你妈支出来。不够就把那两头牛卖喽,保揣犊,一头也能卖两万的。”
张广福的话说得几个儿女好心酸,这可是父母的血汗钱和家底呀。如果把牛卖了,以后就没有来钱的道了。这可不行,再难也不能让父母卖牛啊。就安慰父亲好好养病,两个儿子回去张罗钱,明天就做手术。
两个儿子和杜玲回去了,张广福思绪万千,对凤娟说:“要不去问问大夫,咱这支架能不能少放一个?”
凤娟心里也没数,就扶着父亲一起来到医生办公室问问。
把情况跟医生一说,医生也很帮忙:“这三处堵得都很严重,都应该放支架。但是,听王健说您家条件也不宽裕,那就放两个支架吧,应该没啥大问题。”
张广福又是一阵感动,医生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没有犹豫的了,只等着张强张旺带钱回来,马上手术放支架。
第二天,张强张旺兄弟俩带着十万元张罗到的医药费返回了省医院,张广福的心脏支架手术如期进行。
心脏支架手术并不复杂,病人在局部麻醉下接受手术。手术过程中张广福想,进入体内的这个小东西可能是世界上最贵的金属——直径只有两三毫米、长度不过几厘米的空心不锈钢小圆管儿,价格竟然数万元,真是天价的金属呀,这保命的东西可真贵。
半个小时后,张广福就从手术床上下来了。
住院期间,张广福跟周围的人聊天,发现病房里的人几乎都做了支架手术。有一个干部模样的病人居然放了五个支架,我的天哪,这得多少钱啊,张广福听了直咂舌。
六
听刘吊瓶说张广福没啥大事儿,就是天热引起的心脏不适,多休息休息就没事儿了,麻将馆里的人们也就没太当回事儿。可是前天听说张广福去省医院做检查查出了心脏病,还必须得手术,大家的心又悬了起来,围绕着张广福心脏手术的话题也成了当下柳树屯的热门。
“到底还是村医水平不行啊,你看刘吊瓶打针卖药治个小感冒还行,这大的器官出了毛病他要是能看出来不就神了?”陈关里边喝茶水边说,心里对刘吊瓶的医术有一百个不佩服。
“张旺回来张罗钱来了,好像得手术,听说得不少钱呢。”赵大庆昨天碰见了张旺,从张旺那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王太平说:“那钱还能少喽,心脏那可是身体的发动机呀,最重要的器官了。”
赵大庆说:“听张旺说一个支架就好几万,他爸好像得放三个支架,这下子那点家底全搭上了。”
陈关里说:“唉,得啥可别得病呀,这得个大病可真要命。现在看个病咋就这么贵呢,一般人真是看不起病呀!就算有点儿钱把命保住了,家也造空了。”陈关里说的是实话,农村有很多贫困户原来的日子本来挺好的,就是因为家人有个得大病的,一下把家底掏空了,因病一夜返贫。
“凤娟老公在家张罗卖猪呢,得回现在猪行好,能多卖点。人家这三个孩子都孝心,遇事儿都动真格的,该拿钱拿钱。一般家庭真张罗不动啊。”王太平对张广福的三个孩子都挺认可的,时常夸奖他们懂事儿孝顺。可不像有的儿女对父母不管不顾的。
“没事儿,人家老张头还有两头保揣犊的大母牛呢,那可能卖几万子。”赵大庆说。
“这要是卖喽可白瞎了,那俩牛多填活人呀,年年揣犊,那可是他家的摇钱树呀。”小娟从外边进来,接过了赵大庆的话茬。“现在卖牛那得陪多少呀,估计张大婶都舍不得。”
“舍不得也没办法呀,保命要紧。”王太平说。
在柳树屯人们的议论猜测声中,张强、张旺和凤娟的老公王国辉正在张罗着手术费。张强媳妇杜玲从妹妹那里借到两万,王国辉自家的两头猪卖了一万多,张旺媳妇从家里拿出了一万多。张老太太把这几年攒的五万多也都取了出来,终于凑够了十万块手术费。
只一天工夫张罗上十万元手术费,还是很让柳树屯的人赞叹了一番。现在借钱比什么都难,不是实在靠得住的亲戚真不敢随便就把钱借出去,借钱容易要钱难,借钱要帐翻脸的比比皆是,钱借出去了,人情还弄没了,落了个亲不亲财不财,有的因为要账还反目又成仇了。真是世道在变,人心不古啊。
唉,谁有也不如自己有啊,看看人家张广福两口子,平时不闲着,多干点多攒点,有了急用不用愁啊。通过筹集手术费这件事柳树屯的人们对张广福一家都刮目相看十分赞赏。
七
五天后,张广福在女儿凤娟的陪护下拎着几大包药回到了柳树屯家中。张老太太自然是很高兴,钱花多少都是小事儿,只要老伴安全回来就好。
儿女们也都劝父母,别心疼钱,该吃吃该喝喝,身体好才最要紧,只要有人在,就有挣钱的机会。
话是这么说,张广福知道给儿女添了多大的负担,他这心里能好受么。而且天天得吃抗凝药以保养体内的支架,唉,这不就是无底洞吗?张广福想想,就唉声叹气,这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亲朋好友和乡里乡亲的听说张广福出院回来了,天天都有都来看他的,一听说心脏支架手术得花那么多钱,一个个吓得直咂舌。
“我地天老爷呀,这不是要命么?做个手术咋这么贵呀?看来这医院真是暴利行业呀!”
“还说医者仁心呢,给你手术那个大夫咋不事先告诉你这手术之后还得用药养着呢?这不是坑人么?”
“还有小旺那个什么医药代表同学啊,简直就是医托么?帮着医生坑人呢。”
“唉,真是缺啥别缺钱,有啥别有病啊。”
“这次手术花了那么多,新农合能给报销多少呀?”最后人们的话题都集中到了医药费报销上,这对农民来说是大事,新农合缴费年年涨,还不知道都有哪些能报销能报多少呢。
张旺说:“我昨天去县新农合办了,把我爸的病例什么的都交上去了,农合办那个人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划了很多项,说是心脏支架算是重大疾病费用,用国产的能报销一半,用进口的不给报。还有那些养支架用的药也不给报,做各项检查的费用更不给报。我看那,报不了多少。”
“我天哪,这不报那不报的,咱们这不是白交了么?”
“哪项检查哪个药费不是医院收的呀?这也太不合理了。”
“去年收农合时不是说了么不住院三天以上,光看门诊,花多少钱农合也不给报销。”
“他大爷的,谁没事儿闲的?好好的谁去医院住院做检查呀?这也太不合理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听说新农合有这么多限制,老百姓真是想不通。
“看病检查不也都是医院收的钱么?咋就有这么多限制呢?”
“交农合款时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什么报销比例能达到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九十的,这细节哪是那么回事儿呀,这不是去掉不报的再算能报的比例吗?这钱交得真有点那个……”
“说归说,气归气,你要是不交新农合,这要真是万一有个病灾的,还会后悔的,就像老张头这个心脏支架呗,花了十来万元,咋地也能给报回来几万呀,这要是都自己负担那可就重了。”陈关里说出了所有人的想法。
“是呀,交这个新农合真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啊。”
“人家有的年轻力壮的干脆就不交新农合了,说是交了也白搭,不得病用不上,得了病报不了多少。如果不交,万一得上大病就算自己活该。”
“难怪这几年村干部抱怨农合款不好收,农民觉得报得少不合理,当然都不愿意交了。”
“不合理的事你别去想就都合理了。”议论了几天,大家也只能这样认为。
八
半年后,张广福在小儿子张旺的陪伴下又回到省医院复查。这一次为了不给儿子的同学王健添麻烦,他们直接挂了心脑科的专家号。接待他们的是一位留洋归来的心脑科博士,医博士在看了张广福的病例和造影后,一个劲地摇头:“你这个完全不需要装支架呀,都不是主要血管,就算完全堵死也不用装支架。”
张广福爷俩听了医博士的话有些大惊失色,以前他从没有质疑过为他做手术的那位医生意见的专业性和准确性,当时那个医生态度非常坚决地要求他做手术放支架啊,还处处为他着想,让他放国产的,可以减少经济负担,当时一家人还对这位医生心存感激呢。
看到张广福惊讶的神情,医博士解释说:“主要血管堵得厉害的,可装可不装,你的这两条不是主要血管,真的完全没有必要装支架。”医博士看着张广福父子将信将疑的神情就进一步给他解释说:“放支架是一种救急手段,它的作用是让随时都会心梗死亡的患者解除这种危险,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所以是万万不能随便放的!而且支架并不能把冠心病、心肌梗死治好,只能让患者暂时脱离死亡的严重威胁。放支架眼前是通了,长远看更容易堵了,这支架是身体里的异物。其实,放支架,引起心脏冠状动脉堵塞的真正原因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那种认为放了支架就万事大吉的想法,大错特错!这就像水渠里面放了个铁丝笼子,流过来的塑料袋、树枝、垃圾更容易被挂住,所以放支架的地方很容易再长斑块堵塞。一旦堵塞,死得更快。”
听了医博士的话,那一刻,张广福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为了验证医博士的话,张广福又到别的医院找了几位专家求证,专家居然都告诉他,其实他这种情况可以不用装支架。而且这些专家都告诉他支架是硬邦邦的金属,放在血管里会怎么样呢?当然会对血管内膜造成损伤,损伤的地方一旦发生炎症反应、血小板聚集,就更容易长斑块、血栓了,所以放支架的地方更容易堵了。
专家还告诉他:“正常情况下,血液的流动和凝固功能处于平衡状态,放了支架后,为了不让血液凝固,只好吃药降低血液的凝固功能,这就打破了血液的出血和凝血平衡系统,很容易造成消化道出血、鼻出血、结膜出血、颅内出血等等各种出血现象,伤口出血止不住……”
听了专家的话张广福简直要疯了,他不知道当初那位手术医生到底是好心还是在设陷阱,进而开始怀疑儿子的同学王健是不是在和医生演双簧,当医托。那个医生当初那么上心地劝他做手术放支架,还说是小手术没危险,也没有像专家这样告诉他后期需要天天吃药维护保养支架呀。当时要是知道有这些副作用和负担,就算等死也不可能放支架呀。
回到家,张广福又让儿子上网查查关于心脏放支架的信息。他看到很多报道,什么“暴利超过贩毒的心脏支架”“心脏支架手术猫腻多”“医生吃回扣,小病大治放支架”等等,特别是还看到了某医学院士在网上痛斥有些医生不讲医德,让病人放支架,多挣提成,造成某省心脏病支架泛滥的文章。老院士义愤填膺的话语,振聋发聩,也使张广福更加认定自己是被骗了,并无大碍的心脏被放了支架。
张广福以前对此一无所知,现在知道得越多,越觉得恐惧,看来放上支架,不是麻烦结束了,而是新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九
落日西沉,晚霞为柳树屯披上一片金色,黄昏的张家大院依然鸡犬相闻,叫声鼎沸。
张广福老伴正在为这些家禽家畜准备着晚餐。自从张广福心脏放了支架,就不再喂养这些张嘴兽了,拎水抱柴这些活也不能再伸手干了,因为医生一再叮嘱,一年内必须静养,不能干任何出力的活。看着老伴每天忙忙碌碌,张广福很是心疼。
由于精神压力太大,半年多来张广福已经变得身形消瘦、面容憔悴。他慢步走到大门外,看着柳树下拴着的两头大母牛和正在一旁撒欢的两头牛犊,张广福心里是既欣喜又惆怅。欣喜的是过几个月牛犊子出手,卖钱能把儿女拿的手术费堵上,虽然儿女是自愿拿钱给他看病手术的,更没打算让父母还钱。可是他看不得儿女为自己有负担有压力,有了钱一定要还给儿女。惆怅的是,喂牛的活也落在了老伴的肩上,担心老伴会被累倒。
唉!不知道这该死的支架是保住了自己的命,还是正在蚕食自己的躯体。每年用昂贵的医药来保养支架,而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干,即便治好了身体又有什么意义呢?以后养猪养鸡养牛什么的卖钱不都是为了保养这个支架了么?自己的手术到底值不值得呢?张广福每天都这样唉声叹气地问自己。
张广福几乎要崩溃了,不敢再去想,这半年多来他心里已不再是郁闷,而是永远的惶恐、心悸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