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气

2022-02-24 12:56:24叶剑凌
延安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老秦老马老太太

叶剑凌

李家老太

老婆参加同学聚会,回来说了一件事,挺逗。

同学家对门住一位八十老几的老太太,身体硬朗,一个人住,吃喝拉撒自己解决。一天晚上起夜不慎滑倒,爬不起来,幸好卫生间有电话,抓起电话打给同住小区的儿子。儿子赶忙跑来,扶起老太要送医院检查,老太拒绝了,说只是屁股有点疼,什么情况她心里清楚。儿子不放心,陪到天亮,借来轮椅把老太推回自己家去,夫妻俩都已退休,有时间照顾她。

果然没大碍,两三天后虽然屁股还疼,但老人能一瘸一瘸走路了,她不想拖累儿子,坚决要回自己的家住。儿子拗不过,便依了老太。这边找来妹妹商量,还是要给母亲请个保姆,毕竟是高龄人,身边没人陪不行。老太太死活不肯,说自己生活能自理,要什么保姆?兄妹俩寻思,母亲的危险隐患主要是夜里起夜,那就请个陪夜的吧,晚上老人起夜时照看一下,防止再摔倒。老太还是不同意,儿女好说歹说,晚上没人在身边,实在不放心。看着孩子一片孝心,老太也不好拒绝下去,勉强答应了,但有一要求,保姆钱她自已掏。

没想到陪夜保姆不好找,一晚上就三十元工资,没有保姆愿意干,跑了几处家政公司都没找着。最后一熟人介绍了位七十三岁的老阿姨,离老太太家就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也算是街坊。老阿姨祖孙三代挤在三十八平方的一居室里,晚上睡觉都成问题。能在家附近找个安睡之处也不错,反正什么活不用干,吃完晚饭过去,第二天一早老太太起床后便离开,回家照样接送照顾自己孙子,还能挣点零花钱。两家各有所得,双双满意。

半年无事,再过两个星期就是老太太八十九周岁生日,当地做生日按虚岁算,这样算老太太便是九十大寿了。这可是大日子,儿女张罗着给老人做大寿,请遍亲戚朋友,宴席地点也预定了。老太太也高兴,过完生日不久便是孙子的大婚日子,一老一少皆大欢喜。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好日子当头,却出大事了。那天老太太起床,见隔壁房间的陪夜阿姨还在睡觉,往常这个时候她起床,阿姨也就跟着起来了,收拾好房间便回自家去。老太太以为她今天贪睡,自己刷完牙洗完脸回到房间,又按响床边的呼叫铃,隔壁阿姨房间的铃声便响起来,再按再响,却一直没动静。老太太去阿姨床边摇她,也没反应。老太太心里打鼓了,跑到对门也就是我同学家敲门,说我家阿姨不知怎么了,摇都摇不醒,你快去看看。我同学说我不敢去看,不肯跟老太太去。老太太没法又打电话给儿子,儿子跑来一看说,那阿姨没呼吸了,赶紧打了120,来一检查,说心脏早停了,基本认定是在睡觉中去世的。

请来的陪夜保姆死在家里,这下麻烦了,死者的儿子媳妇和女儿很快赶来,一家人在老太太家里哭得昏天惨地。哭过后,两家儿子商量后事处理,阿姨儿子说,我妈好好地死在你家里,至少得赔十八万。老太太的儿子不干,说你妈是自己睡死的,死在我家算我倒霉了,还想我家赔钱?阿姨儿子说,那我也没办法,你不掏这钱我遗体不拉走,就在你家放着。两家人僵持不下,只好报警。

派出所马副所长来了,一位老警官。都是本辖区的居民,他得调解。先听双方陈述,一家说我妈不明不白死在他家,我不追究他家法律责任,但不出十八万,我遗体就不拉走;另一家说这种身体还敢出来赚钱,你们也太不地道了,把祸害甩给我们。老马听了两头的话便说:你们两家都别互相埋怨,先商量着解决遗体问题,这是第一大事。又转向死者儿子:有你这样当儿子的?你妈遗体不管,开口先说要多少钱。我告诉你,十八万肯定你别想,这是漫天要价,没法律依据,也没道理,都有敲诈嫌疑了。又转向老太太儿子:你家是雇主,老阿姨是在受雇期间死在你家的,你家责任也逃不脱,适当赔点钱也是应该的。你们两方赶紧商量,一小时内敲定,必须把遗体移走,多放这一小时,小区生活就乱一小时。马警官说完,吩咐同来的社区干部帮忙调解,自己跑到对门我同学家泡茶。

我同学在这住了二十多年,同老马很熟,边泡茶边问,赔钱事谈不妥你能怎么办?老马说,主要矛盾在哪一方就破解哪一方,关键还是死者儿子,他要十八万,我看他没多大底气。雇主家是次要的,他同意赔多少那是他的事。我先不去裁定,都谈不拢了,我再去。

对面老太太家嗡嗡一片声音,有半小时了,老马叫我同学过去探探。我同学去一会儿回来说,死者儿子降价了,降到十五万。老马摇摇头说还是多,又叫我同学把社区干部叫来,交代她往十万内靠,只能在个位数里赔,社区干部说她也是往十万做工作,但目前双方都不同意。老马又说你先过去,五分钟后把死者儿子叫过来。

死者儿子过来时还很激动,脸涨得通红:好歹是我妈的一条命,十万块就想打发掉,不可能的。老马说:你这个人太不知趣,你难不成还准备逼对方和你打官司吗?你妈那身体,看病医院有病历,买药医保有账目,平常哪些病一查都清楚。法院根据这案情,结合你妈身体情况,还有七十三岁高龄,估计十万都判不到,搞不好尸体还要拉去开膛破肚检查是什么病死亡的。你愿意这样做吗?你头脑要清醒些,这事谁都没有责任,你妈那叫猝死,自己的事。千万别把你妈的意外当成发财的机会,发亲妈的死人财,对你,对你全家,我看都不是吉利事。

死者儿子垂下头,没吱声。老马说,时间不多了,遗体再不移走,你就知法犯法了,我就让派出所出面叫火葬场拉去直接烧了,到时你不但一分钱赔不到,还要因遗弃罪拘留你。你自己选择,尽快!

死者儿子搓着手嘀咕了几句什么,问老马:那所长你说赔多少合适?

最多八万,足够给你妈办后事了。

越说越少了,刚刚居委会还说十万左右。

左右左一点不就八万吗?你要同意我去给东家说。

既然所长出面说,那就按刚才说的十万赔。

你别跟我讨价还价了,东家都没同意,跟我讨价也没用。

老马叫死者儿子出去赶快考虑定下来,没时间允许他再磨蹭了。又叫我同学把老太太的儿子叫进来。

老太太的儿子一进门就喊冤呵,倒血霉了。老马说:你也别诉苦了,再苦大仇深也赶不上人家死了妈!你们也要看到自己的责任,为什么要去雇年龄这么大的老人?雇佣之前为什么不去做个体检,弄个健康证,签个合同什么的?至少现在还能找点说法。那儿子说当时只想找个晚上能给母亲作伴的,又不是正儿八经雇保姆,哪会想到这些?老马说现在事摆这了,总是一个活人来你们家变死人了,你们哪怕不负法律责任,起码也得负道义责任,赔点钱给对方也是应该的。

老太太儿子说:我们也没说不赔啊,毕竟在我们家出事,我们有准备补偿一点。

你们还是良心家庭,想到补偿人家。

可是对方要价太高了,我们无法接受。

你们准备接受多少?

五万吧,不超过六万。

八万行吗?要行,我马上去做对方工作。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把尸体挪走,老放在你们家谁也受不了。不要太计较多出一两万。老祖宗说的花钱消灾,就是解决这种你认为冤,它偏偏就找上门的歹事。

老太儿子犹豫着,说过去和媳妇商量商量。

别商量了,老马拦住他:还是为你母亲想想吧,让一个年龄这么大的老人,陪着家里一具别人的尸体,还要听着两边儿子为搬走这具尸体讨价还价,老人心里会是什么感受?老人家一大早已受过大惊吓了。

这话把老太的儿子说动了,他表示八万到顶,拿钱搬人!

马警官立刻去了老太太家,把两家儿子叫到饭桌旁,说:人的阳寿都是老天给安排的,你该在这世上多少岁就是多少岁,这叫听天由命。所以今天这事谁都没办法,谁也别怨谁,老天就这么安排的。你妈很安静地在睡觉中走了,还不算太坏的事,起码没有拖累你们子女。所以没有人去为这件事负责任,坐在这的人都是无辜的。现在我们要解决的就是尽快拉走遗体。既然大家都无辜,就不存在拿什么来要挟,一定得给多少钱,谈什么条件的问题。

老马停顿了下来,目光盯着两家儿子:我这话说的对不对?两家儿子连连点头:马警官说得自然不错。

既然你们都觉得我说得不错,那我就裁定了:张家死了妈,是不幸的事;人又死在李家,李家也很冤。一死一冤,以死者为大,冤者为小。死者一方要求赔偿一点也合理,冤者一方愿意赔付一点也合情。注意了,我说的是赔一点和付一点,可不是狮子大开口要上门打土豪。刚才我给双方都说了,八万!就八万,不能多也不能少,谁也不要再争了,这事就商量到此为止了。马副所长手指头敲着饭桌,又打开随身带的公文包,刷地抽出一张白纸,俯身飞快写了几行字后,对两家儿子说,来,签字画押。

两家儿子似乎还在犹豫,互相对视,老马又催死者儿子,你先签了,你是要钱一方。待死者儿子签完,老太太的儿子也拿过来签上名。

老马松了口气,吩咐老太太儿子去准备钱,又叫死者儿子快快拉副冰棺来把老人装走。死者儿子还看着老马欲说还休,老马明白了:

你还怕赔你钱不兑现,我作担保。

忽然在死去阿姨睡觉的那房间里,响起了呼叫铃声,全屋子人都往那方向看,跟着一个中气很足的女人声音传来:不用你担保了,闹了半天不就是给钱吗?众人转头,但见老太太从自己房间出来,拿着一本存折,走到饭厅,往那家儿子坐的桌前一拍:这本折里有八万三,原本是准备给我孙媳妇的见面礼,现在阎王把你妈召去了,我就当送份陪嫁去,八万你拿去,多三千你也留着,替我给你妈烧烧纸钱。

在场的人都愣了,死者儿子甚至不敢接那存折,老太太儿子看着母亲想说什么,被老太太止住,继续对死者儿子说:

你妈死得好,死在自己的房间。她跟我说过,她这一辈子都没有住过自己单独的房间,来我家后,她的愿望实现了。

全场人都不说话了。

事后老马对我同学说:别人听我的服我的,那是看我的权势,不值一提。你对门的老太太才绝对是大气的人。就这气势,老天爷不让她多活二十年都对不起她。她才是真正让人心服口服的人。

我同学最后说:老马说的没错。事后,儿子问他妈,这事把我们家闹的,四邻都传遍了,妈的生日宴还办吗?老太太回答:办呵!为什么不办?我们心里没愧,有什么好忌讳的?还得给我办得更热闹些。

你说,这样的老太太能不长寿吗?

皇家血脉

我老婆要好的中学女同学中,林秋明是最有本事的一位,恢复高考第二年便考进了北师大。这是当年全校唯一考上全国名校的考生。毕业后一回原籍立马被省城最好的中学一中抢去,这一干便是一辈子,退休时以特一级教师加中学副校长的职衔乐见老同学。因早年我为女儿功课的事经常请教她,对她便林老师林老师叫惯了。

林老师的老公秦启星,是个老报人。他的根底我老婆这帮同学都清楚。这位来自京城的秦大记者,是个有故事的人,早年的一场笑话,至今还留在同学圈的八卦史中。那是在林老师父亲也是他岳父六十大寿的生日宴上,当时还是小秦记者的他,喝着喝着有点高了,对酒席上林老师的要好同学和林家亲戚们说起了大话:

我从京城一路追来,一个字,值。都说这南方女子,肌白似玉,肤润如水,柳眉细腰,体贴贤惠,如此尤物我皇家血脉不去恩泽,还能让南蛮后开化草民拿了去,岂容天理?边说边张开双臂要搂抱林老师。

却不料林老师一巴掌盖过去喝道:什么皇家血脉!分明是破落的飘零子弟!祖宗的家业都卖光了,流落到我们这,有人收留就不错了,还吹什么皇家血脉,我还是侯官林氏望族,我祖先从黄花岗开始就革你皇家的命。当场众人大笑不停,那场面弄得小秦十分尴尬。

席后林父私下对女儿说,刚才怎么这么不给姑爷面子,呛得人家下不了台。林老师说,我就是要刹一刹他老摆自已京城来的,祖上跟皇上有亲戚那副得意劲。

从此以后小秦便极少在林家人面前再提起自己是哪路的血脉了,但保不住在外人和同事面前,高兴时还会炫耀几句他的皇家血脉。

小秦是皇城根脚下出生的不假。他祖上曾是满清正黄旗,只是皇上无能,一次次被洋人摁在地上揍,后来连皇家子孙的祖姓都揍丢了,变成了汉人的姓,至今家里能证明跟皇家有渊源的只剩一块蠎袍上的龙纹玉佩,除此外与京城胡同里拉车抬轿补锅盆的普通人家孩子别无二样。

幸好是京城户口的孩子,读京城名校有优势,很一般的高考分数就能够进入中国人民大学这样的名牌大学。小秦同学比起从南方省份考入北师大的林同学,入学分数低了整整一巴掌不止。所以谈恋爱开初,林同学不怎么正眼看他。

但自命是皇家血脉的小秦同学还是有傲骨的,非常争气,学习刻苦,追林同学也刻苦。那是一次京城各高校学生联谊活动中,他一眼便看中了林同学,从此紧追不舍,火热的情书一封又一封,从人大纷飞至北师大。林同学告诉她,尽管对你印象不错,但我毕业后不会留在京城,我要回老家,我哥分配去了三线军工厂,父母身边现在就我一个孩子。小秦同学说,好男儿四海为家,我跟你去。

毕业后小秦同学真的放弃了国家级大媒体的邀请,追着林同学来到南方这位省城。于是,一个成了小秦记者,一个成了林老师。

小秦记者先是在省里党报干了五年,被领导当作骨干培养。前程似锦之际,小秦记者突然提出要去市级党报发展,说基层接地气活料多,并且去意坚决。市委宣传部也出面要求省报高抬贵手,放一个人才补上市级党报采编力量不足的弱势。多方压力之下,省报只好放人,对小秦说了一句,且算让你下基层锻炼,你想回来就说一声。小秦挺感动的,说此生不悔来F省,这里当是我的家乡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金贵,尤其有京城名牌大学毕业文凭的小秦记者从省报下来,市报领导更是拿他当宝贝。一来就让他当上了新闻部记者组的首席记者,还给他配发了一部当时还需要报批控办指标的上海产摩托车,专门用来跑采访。下市报后脱去了小秦“小”字辈的秦记者,果然不负众望,干得风生水起。下乡村,进街道,跑企业,蹲部门,新闻报道连篇累牍,因为又有旧东家的老同事关照,许多新闻报道稿,市报出来同时省报也刊登了。甚至还利用上了当年人大同学在国家大报社工作的熟人路径,把本市的改革开放发展成就、变革时代新人新事在《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上刊登播出了,有两篇还上了新华社的全国通稿。

报社领导很激动,把喜讯一趟趟往上报;市委宣传部领导说,你们看,引进一个人才,我们整个新闻报道面貌就变了个样;再后来连市委书记也表扬说报社新闻宣传长进明显,要奖励功臣,再接再厉,继续多上大报大稿。

那两年正是八十年代的后期,秦记者一时间风光无限,摩托车吐着白烟,四处轰轰轰地响,整天一副马不停蹄的架势。他擅长出大稿,又是快手,人物报道,现场写实,长篇通讯一篇一篇出笼,连年被报社评为优秀记者,并拿到了报社年终最高奖金。

更让人垂涎的是,报社还给分了一套二室一厅的住房。开始秦记者不好意思要,说社里好些老人没轮到呢。社领导告诉他,这是宣传部特批的,不占报社分房指标,秦记者才心安地接过房子钥匙,和林老师带着三岁的儿子从岳父家搬出,高高兴兴住进了属于自己的家。

这一年秦记者刚满三十岁。

我和秦记者认识,就是他搬新家那次。按我们当地习惯,新家厨房开伙第一天,有一种“安灶家”仪式,简化至今就是请亲朋好友来家聚聚,热闹热闹,以示今后这家灶火不熄,粟米不断,反映了传统中国人希望不饿肚子的美好愿望。听说我会烧几个菜,林老师就要我老婆指定我出山做“安灶家”的大厨。

当大厨要提前做准备,我就先去了他们家,一开门就看见秦记者:国字脸型,浓眉大眼,一米八出头的大高个。一说话,便是一口好听的带着京腔的普通话,同我们满嘴“地瓜腔〞的南方人说话相比,那气势、那韵味就是不一样。这样一个俊朗且话音会让人感觉有磁性的北方汉子,难怪会获得林老师的芳心。

开席间同学这一桌笑声不断。秦记者给大家端菜倒酒,叫大家慢吃,说今天可是满汉全席,闽菜后面还有我的满族大菜。同学问什么满族大菜?秦记者神秘笑笑,暂时保密。看见他跑进跑出,有同学叫住秦记者向他敬酒,说秦大记者辛苦了,林老师找了这么一个能写文章又能做菜的宝,真让人羡慕啊。

秦记者很爽快,连喝了几杯,给同学斟满酒后说:你们不知道,当年我追你们林老师追得多苦!有多苦?我们就听你诉诉苦,有同学朝秦记者说。秦记者双手搭在林老师肩膀上,炯炯目光扫过全桌:你们林老师呀,是个骄傲的公主,她都是稳坐钓鱼台,叫臣来相见。有一回去她那儿,是大冬天,我们就在图书馆里聊呀聊过了时间,完了,赶不上末班公交车了,只好走路回去。那天冷啊,北风呼呼叫,路上还下起了雪,就这风雪夜,近二十里路我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学校。回到宿舍后睡不着,半夜里又给林老师写信。

听说你是写情书的高手。

只能说接近高手。秦记者有分寸地惬意一笑,那时候说不完的话,又不能天天见面,只能写信,一周写一两封信是正常的。总之,他摇了摇头,甜酸苦辣忆当年,不容易啊。

同学们大笑起来:追我们林老师还想容易,大美女班花能让你追到,是你祖上积德烧过高香的。

秦记者一高兴,随口就来:我祖上是什么,皇家血脉呵。

又有同学说,对了,我们都忘了,你是满族呵,生育有优待。我们只能生一个,你可以生两个。

秦记者来劲了:这建议可以考虑呵,林大公主,可以考虑吗?再添个皇家子孙好不好?

林老师推开秦记者搭在她肩膀的手,嘴一撇:秦同学,少提你皇家,有时间养吗?我反正一个就够了。

见林老师认真起来,秦记者摊开双手向下按按:玩笑玩笑,大家继续喝,我要上满族大菜啦。

一个盖住的砂锅端上来放在桌子中间,打开锅盖等待一阵热气散开,大伙看清了,“轰”地大笑起来,什么满族大菜,有点像东北家常菜小鸡炖蘑菇!只是该有的蘑菇变成了小芋头。

秦记者认真地说,小鸡炖蘑菇,没蘑菇只好芋头凑。真正的这道菜是有来历的。满族入关后,把满菜汉菜整合成了满汉全席,内有三重八珍二十四道菜。汉菜细致、讲究,多整入上八珍和中八珍,满菜粗放、简单,多整入下八珍。上八珍是最高档的,当然是皇家贵族用,中八珍次一点,归官家商贾人家用,再下来就是下八珍了,自然就是平头百姓们的,小鸡炖蘑菇是下八珍中的上品,还不是穷人家经常能吃到的。

看秦记者这认真劲,大伙也有滋有味品尝起来,说口味还不错,还把我这伪闽菜大厨从厨房拖出来鉴定一下。

我自然得维护满菜同行的面子,我说这碗大菜是北方菜的代表,讲究个原味醇厚鲜美。满人祖先能骑善射,捕得野鸡飞雁,又采林中新鲜蘑菇松仁,放入陶罐砂锅炖煮多时,各种食材美味融合在一起,成为传世名菜。

秦记者大声叫0K,向我竖起大拇指:知音,知音,知满菜者,闽府叶大厨也,我要敬你一杯。

那一天,大家吃喝玩笑很开心。秦记者最后给大家敬酒说:我到南方,没有同学,没有亲戚朋友。认识林老师的同学我好开心,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好姐妹,好兄弟,一定要经常聚一聚。

好多年过去了,我和秦记者一直有来往,我上班的市文化局和他的报社在一条街上,彼此工作又跟文字有关,有不少共同语言,空闲时也会到对方上班地方串串门。秦记者那时已从记者组长升到新闻部副主任,搬进单独一间办公室。他要我找个书法高手,给他新办公室写上“松竹气度”四个大字。这事我拖了半年,才终于帮他求到这幅字。送到他办公室后,他正埋头写稿。端详几眼后很满意地说,好字!好字!正是我想求的那种气势。又说对不起这阵子天天加班,等忙过这阵后,我们要好好聚聚。

此时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报社也换了领导。听说新来的领导接手后发现,自家报纸少有好文章,省级党报采用本社的稿件很少,国家级几大媒体甚至好久都没登过本市的新闻。于是领导找来负责要闻的秦副主任,问这怎么回事?

秦副主任说:要闻是少了,因为值得大力宣传的东西少了,而新闻界风气也差了很多。许多记者不去找新闻挖新闻,只喜欢往机关和企业跑,抽烟泡茶聊天,末了拿了人家红包,抱回会议材料或者通稿就发稿。这类稿子哪有独特性可看性,多属机关企业自我宣传,还经常同城几家报纸同时发。我有意压过这类稿件,可没有用,人家会绕着我把这种红包稿关系稿给发出去。这样办报纸,只会越来越没人看。

领导说这样下去不行,得专门组织一些有分量的稿件,尽快改变目前报纸平淡如白开水的现状。

秦副主任说:我最近在关注农民工被欠薪的问题,发这类稿件最能成为社会热点话题,肯定有分量,就怕领导你到时不敢签发。

领导不满地看了秦副主任一眼:反映社会热点,反映百姓呼声,是我们办报纸的一条宗旨吧!你去写,我支持你。

几天后样稿送来,领导一看拍桌子叫好!立刻签发,明天见报。

第一天报纸头版刊出了本报记者署名文章:农民工被欠薪现象不容忽视。

第二天报纸头版又刊出本报记者署名文章:农民工讨薪为什么难?

第三天报纸头版又刊出本报记者署名文章:相关部门不应漠视农民工的诉求。

一时间农民工被欠薪的问题成为省城各阶层谈论的热门话题,多家报纸转载,电视台、广播电台记者们也闻风而动,寻着报纸反映和提出的问题,抓住相关单位相关负责人穷追不舍,全省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舆论风暴。最后市领导公开作出表态,责成主管部门在春节之前解决拖欠农民工工资的问题。

领导很高兴,表扬了秦副主任:老秦呵,我刚来时就听人说你是写大稿的实力干将,看来货真价实。以后就这么干,不时推出这样有力度的报道出来。

很快,在新总编的支持下,秦副主任又组织了一批环保问题深度报道的稿件,直指环保问题背后政府相关部门的无视和失职,同样也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

秦副主任的大手笔重出江湖,也悄然改变了报社内部风气,那些混日子的记者们也开始四处挖掘社会问题民生问题了。市级党报的可看性在读者中赞誉提升,竟引来第二年报纸订阅数的大幅增加。

在全社员工年终工作总结会上,领导要老秦谈组织热点新闻稿件的体会,老秦带磁性的标准普通话吸引了全场,他在发言中最后强调:关健还是我们自己要做良心记者,为百姓利益写新闻,决不写红包新闻,决不当红包记者。

老秦这段话还印上了宣传部的工作简报中,我在文化局这边也看到。我打电话给老秦,这半年你们像打了鸡血,敢挑战一些权势部门,就不怕人家撕了你的嘴?老秦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有什么可怕?我们有根有据,让事实说话,把见不得人的东西,放到阳光下晒晒,又不做亏心事,还怕鬼敲门?

但老秦还是出事了。这年五一劳动节前一天,老婆告诉我,秦记者被人打伤了,头上缝了好几针,还在医院里。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真的有鬼来敲门了。第二天我煲了一罐鸡汤,和老婆一起去医院看他。

老秦正半靠在病床头,林老师在喂他线面粥,说老秦现在牙齿不能用力,一用力头顶就疼。几句问候之后,满脸疲惫的林老师说,你们还没看到他前几天的样子,人不会醒,直挺挺地躺在那把我吓死了。老秦说哪能不醒,阎王爷还没到收我的时候,我还没把那黑幕捅开呢。林老师说就你逞能,你以为无冕之王人家怕你?老秦说那晚是因为他们人多,又拿着家伙,要是平常一两个人,还想打倒我,不被我撂倒才怪呢?林老师转头对我们说,你看看他,都这熊样了还要装清高说大话,嘴比脑袋硬。

我忙阻止他们说,少说话少说话,说多了对伤口恢复不利。我老婆也对林老师说,你这几天一定累坏了,看你的脸色多难看,你回去睡个觉,下午晚上我们就在这陪秦记者。

老秦也劝林老师回去好好睡一觉。有你同学在这还有啥不放心?晚饭也不用你愁了,我饿了让他们带鸡汤下楼泡点面条就可以了。我们连哄带劝把林老师推出病房。

同老秦聊起受伤事,才知道这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

那天,一位退休的老工人师傅找到报社,拿着半年前反映民工欠薪问题的报纸,直接点名要见头版记者秦启星。老秦接待了他,老师傅说,他要反映他住的那条街道,有许多发廊,其实就是暗地里卖淫嫖娼的地方。他向派出所举报多次,都没有效果。这位老师傅由此怀疑是派出所人和卖淫嫖娼的人互相勾结串通一气。他希望党报要予以揭露。

老秦决定要捅开这个黑幕,做一篇深度调查。当晚他带一名年青小记者找过去。果然看见那昏黄的路灯下一排店面,红红绿绿灯影闪烁,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坐在店门口,不时向路过的行人打招呼,抛媚眼,不时有人被拉进小店,还有人更是熟门熟道,直接搂着门口的女孩就进去了。老秦突然脑洞大开,对小记者说,你在外面给我远远盯着,我当一回侦探,探探里面有什么鬼东西。

显然老秦不适合干侦探卧底之类的活,一走进门,没问上几句,他对这行当鄙视的清高劲便暴露无疑,让人家看出来者不善。店里鸨头不再理他,并要把他赶出门,秦侦探还嚷着大爷我花钱泡妞,你对我什么态度?那鸨头也不跟他费口舌,当即一声吆喝,路边暗处突然闯出几个提着木棒的人,一句不说围上来就一阵乱棒痛打。

那小记者远远看见,连声大喊不许打人,奋力冲上前去,此时秦侦探脑袋被狠狠敲了几棒,一下扑倒在地。小记者掏出记者证叫道:我们是记者,我们来采访的。或许是见到打倒在地的人趴在血泊中一动不动,又听小记者说是来采访的,几个打人的家伙胆怯下来,有人说了声走,便一起消遁在黑暗中。

老秦被送进医院急救,开裂的头皮缝了五针,背上,胳膊,大腿尽是伤痕,还输了500cc 的血,人一直昏迷中。医生对赶来的报社领导说,什么人这么狠?幸亏是木棍打的,要是铁棍下来,那可就脑浆出来了。林老师赶到医院,看到剃光脑袋缠着沙布仍未苏醒的夫君,哭得梨花带雨。拉住报社领导说,你赶紧报公安局,抓住这帮行凶的人,再不行我找公安厅。第二天林老师真的一纸告到公安厅去,她班上有学生是公安厅领导的孩子。

可惜林老师的告状没有结果。那些凶手都跑了,发廊上班的女孩连同鸨头也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了。那时候不像现在处处有探头,查找人方便。老秦受伤案子只好挂起来。

毕竟身子底子不错,不多日子老秦身体就恢复了。伤好重新上班,领导把他叫去说,老秦呵,社里研究过了,你以后主要还是坐班,做好策划,把关稿件,四十好几的人了,不要再去做那种冒险的采访活,让年轻人去。聊完工作,领导话头一转:听说你是满族人?

老秦不在意地回答:是啊,正黄旗,老家房子离故宫不到二百米。

哎哟,那真是离皇上近,怪不得人家说你有皇家血脉。

都是老黄历了,不过开开玩笑,吹吹牛皮,找个话题乐乐。

哎,不仅乐乐,皇家毕竟意味着正统,意味着自尊,高大上呵!有人说你清高,那是他们不懂你的来头啊。

领导说的极是。老秦突然觉得,还真有人从正面理解他的皇家血脉。他心里涌出一股要和领导拥抱一下的冲动。

才上班两天,那位老师傅又来找老秦了,说秦记者对不起,让你受伤了,要看他缝合的伤口。老秦说没什么,这种社会毒瘤,总要把它摘去。老师傅说其实我家就在那条街对面的小区楼上,那晚他们打你的事我都看到了。你受伤后,我就想着一定要帮你找到这伙恶人,我追踪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到了那天晚上你去的那家发廊鸨头住的地方。同时又表示,他现在只信任老秦你,把鸨头住址交给你,由你去交给自己认为靠得住的警察。

老秦万分感激老师傅,拿着地址直接找了市公安局长。公安局长不敢怠慢,亲自到刑警队布置抓捕行动。发廊鸨头很块被抓住,顺着她招供的线索,又抓住了保护那条街皮肉生意的十个黑打手,最后还牵出了在背后当保护伞的当地派出所一名副所长和两名警察。

老秦对林老师说,看到了吧,破案了!朗朗乾坤,哪有邪压正的理?

林老师说,我还是害怕你头上的伤疤。

这事过去半年,一纸任命下来,老秦被提升为新闻部主任。老秦却高兴不起来,摸着头上的伤疤,对林老师说,我是顶着缝五针的脑袋,戴这顶乌纱帽的。

老秦的“松竹气度”四个裱好的大字又搬进了新闻部主任的办公室,有人问啥意思,他说还不明白,这松之坚韧和竹之谦虚,就是我们做人做新闻的两个支点。

老秦在领导手下干了整整五年新闻部主任。尽管上头新闻管理政策常有变化,有时宽松,有时收紧,新闻部也是时而挨批评做检讨,时而又受表扬给鼓励,但老秦总得来说能够适应这些变化,能够从容应对各方压力和阻力,把百姓的呼声和诉求反映在党报上。

六年后领导提拔走了,临走前力荐老秦当上了报社副总编辑。

这任领导的提拔也让老秦后面的九年日子有点尴尬。老领导离任没多久,突然传说出事了,出在他任内盖报社新办公大楼上,说大楼的工程交给他内弟的公司去做,这里面有猫腻。作为老领导曾经的得力干将,纪委人下来,自然要把老秦叫去喝茶。

纪委人先问老秦:这六年你被提拔两次,有没有给上面送钱?送给谁?

老秦说:我送什么钱?我自己钱都不够花。

你跟他多年,说说他那些违法乱纪的事。

我没见过他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听说的呢?

没听说,但我知道他在任时报社有些文章得罪了一些部门,有人要搞他。其实有问题可以找我,我是主策划。

你这态度不端正,现在检举揭发他的问题是你一个党员应尽责任。

我没有这个责任。

盖大楼的问题,你一定知道,至少也听到一些。

我不知道有啥问题,我倒听很多人在说,这大楼盖的质量很好,预算也没有出超。

他独断专横,任人唯亲。这你总可以说一点吧。

我不觉得,我倒觉得他处事果断,知人善任。

见问不出结果,那两位纪委人严厉起来:这是关系到你个人前途命运的时候,你要考虑清楚,要选对立场,不要跟着陷进去。你不想说,可以走,但你不要后悔。

老秦没再说话,点点头退出去。

后来也没再找老秦,听说那位领导经济上没查出什么问题,最后挨了个党内严重警告行政降职处分,是因为大楼基建招标时透了点消息,让其内弟所在公司在竞标中顺利中标。

新来的报社领导,可是秉持一点事都不能出的原则,一切中规中矩,事事请示汇报。副总编辑老秦被平调去任管后勤的副社长,因为新领导认为老秦为人正直,没有贪念,不搞帮派,这种人负责后勤财和物的管理,是最合适最放心不过的。

老秦开始有些想不通,我的专长是写稿,又不是管钱财。他跑到我办公室发牢骚,你说把我的笔换成了算盘,天天签发票报销,签小笔开销,有意思吗?往下我还有这么多年怎么过?我说凡事想开一点,没准这还是好事。从跑新闻一线退到纯坐班二线,你退出了风口浪尖,正可以休养生息,换个位置换个角度观看芸芸众生,更有感悟。也给自己换种活法,由动入静,再由静入定,二者相融相合,会升华出更强大的内力。

老秦苦笑道:你这套八卦我搞不懂,那就由动入静,顺其自然吧。摇头而去。

以后那些年,老秦认认真真管起财和物来。他手头捏得紧,经常让找他签字报销或批开销的人心里不爽。他喜欢朋友来泡茶,但极少参加饭局,尤其是商人老板请他,一概拒绝。还有互联网大佬,多次上门想挖他去主持省里的一个公众网站,职务薪金都比他现在的高,但老秦说:我大半辈子吃公家的饭,在这儿我工作上能说得出能骂得开,没人把我怎么样,到你们私人公司还不是任你资本拿捏,把自尊都得卖了?不去!

老秦管后勤最后一年,没事就打电话叫我过去泡茶。我也是老船快到码头之人,单位不会叫近退休的老人做什么事,因此老秦一叫,我必上门。

国庆后的一天,老秦又叫我去泡茶,聊天中,我突然有个重大发现,老秦说话的口音变了,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一口好听的有磁性的京腔听不到了,话间也拖起南方人话后面呢、啦的尾音。我说老秦呀,岁月真是一把刀,会把人重新雕琢一遍。你现在是地道南方人了,连说话语气、口音也跟我们这里人一样。老秦瞪大眼睛看着我,真有这样吗?我并不觉得。又长叹一声:一辈子多快啦,南下时是满头青丝,如今已是两鬓斑白,儿子也成家快当爸啦。回想这一生,我最得意的就是两次选择:一次是追来F 省娶了林老师,再一次是宁做鸡头不当凤尾下到市报。历史证明我这两次选择都没错,所以很满足,从不会后悔呢。

他发现自己的“呢”字又拖尾了,无奈地笑笑,又举起茶杯,豪气满满地说:管他变不变,反正我做人原则不变,老就老,但我腰腿没觉得软。我依旧爱看阅兵的队列,尤其是那正步,那步子走得踏实,走得有气势!人这一辈子的路,就得像走正步一样,走得踏实,走出气势,让别人看得无话可说。

听到他桌面笔记本电脑里发出的声音,我知道老秦刚才就在看国庆阅兵的实况重播。

老秦比我早三个月退休。听说他退休离去的时候,真像电视剧中写字楼白领辞职或被炒鱿鱼一样,端着一个纸箱就走了。不过他多带了一样东西,就是让我帮他求的“松竹气度”那幅横匾。他不要同事送,也不要报社车子送,是林老师开车接他回家的。

但几乎全报社的新老员工都汇集在大楼前的绿地上,礼送老秦离开报社。老秦在车里向他们挥手,眼眶也红了。

去年重阳节,又是老婆同学定期聚会。退休一年,已半头白发的老秦也被人拖去。席间有同学说你秦大记者南下三十多年,你的皇家血脉怕被我们南方人同化光了,老秦说同化不同化无所谓的,我,我老婆,还有你们,其实从广义上说我们都有皇家血脉,也是华夏民族的血脉。这血脉就意味着它天然里有正统、正直、傲骨、傲气,不屈不挠的基因。中华民族就靠有这种基因的血脉延续了五千年,以后还得延续下去。

众同学说这话讲得好,有水平。林老师则像上课时对学生大声说话:秦老先生,今天我要坚决表扬你,你这种认识才算有历史高度,才算你没白在新闻界混过几十年,才算对得起自己念叨了一辈子的皇家血脉。

我老婆那天也在场。她说同学们都为此话鼓掌,大家又一起举杯喊起来:皇家血脉!皇家血脉!为中国人的皇家血脉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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