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时刻的微火

2022-02-24 12:56
延安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砖厂嫂子哥哥

汪 泉

六点钟,一阵说话声抹白了窗外的天空。红白喜事的主事人大东在麦草凌乱、幡纸作响的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家驹被惊醒。昨晚,家驹睡在正房的炕上,离他的头顶一米开外,就是他哥哥的头,只不过哥哥的头在两天前的下午三点钟就已经失去了头部的所有功能,眼睛是闭着的,嘴巴也是闭着的,耳朵虽然张着,难说能听到什么;鼻孔虽然也张着,定然也嗅不出所供饭菜的香甜。如今,这些曾经灵动无比的器官和他僵硬的身体一同装在透明封闭的冰柜里。他戴着崭新的帽子,脸上盖着苫脸红布,浑身上下穿得新崭崭的,端端正正地躺着。如果哥哥还活着,他们这一夜也许要和他说很多话,甚至把所有的话都说完,最体己的话都要说出来。昨夜睡前,家驹想过,在这最后的机会,和哥哥在梦里长谈一次,有什么话,他可以趁此最后的机会,一起聊聊,明天走出这个院子,怕是再难相聚了。然而,整整一个夜晚,不知道是谁的疏忽,也许是哥哥太累了,也许是自己长途奔袭太累了,各自沉沉入睡,近在咫尺,没有梦见,似乎他们之间已经相隔很远了。

三更时分醒来,家驹扭头看了看哥哥,哥哥一动未动,家雀心里在想:哥哥,你有话今晚要说啊,再不说,我们就再也没有聚首的机会了。家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也是他此生和哥哥同室共寝不多的几次之一,这样无语错过,此回错过,永不再来。家驹下了炕,侄子和侄女在混沌中斜偏着头,家驹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梦见他们的爸爸,自己的哥哥。家驹悄声下地,看了一眼一片模糊的哥哥的面容,似乎哥哥也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家驹在粮浆盆(祭祀盆)里点了一张纸,心里祷告:哥哥,有啥话回头要聊一聊。家驹出了大门,院外黑黢黢的,黑暗处似乎藏着哥哥的身影,窥视自己。家驹上完厕所,进屋,看了一眼直挺挺的哥哥,哥哥也看了他一眼。家驹上炕,躺在炕上,想着头顶后的哥哥。突然,哥哥从炕上翻身起来,从军装衣兜里掏出一叠钱,伸手给他,也不说话。家驹看到哥哥不舍的眼神,似乎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心想要给他;哥哥的手没有伸展,只是缩在衣兜前,一叠钱并没有递到他的手边。家驹正在欲接不接的当儿里,他听到院外的脚步声和大东声腔空洞的说话声。

家驹躺在炕上回想了一下,奇怪哥哥这奇怪的动作。

听到院内的响动,家驹不敢赖床,急急起床,看了一眼冰棺。哥哥在昏暗的棺内一动未动。出门的时候,他蹲下身子,抓起一把黄裱纸,点在了粮浆盆里。火光映红了哥哥的黑白遗像。那是他年轻时的一张照片,乌发明眸,颇多神采,似有多少隐伏的愿望等他实现。如今,那眼神似乎略有失落,似有遗憾留在人间。家驹心里劝慰了一句:无奈啊,能怎么样呢,没有谁的人生是实现了所有愿望才划上句号的。他又盯着那张脸仔细看了一眼,此前失落的表情没有了,似乎已然释怀。回头看粮浆盆内的火,烧得旺,但不热,只有光,略有温暖,像哥哥那所见不多的眼神。

大东的声音不大不小,叮嘱厨师热羊肉,加汤,热乎些;打坑的人先吃,吃完了快走。家驹心想,大东做得够到位了。

很快,三叉炉口炽烈的焰火在鼓风机的鼓吹下直喷到锅底,大锅里羊肉翻腾。肉是昨晚已经煮熟了的,一热就好。打坑的人陆续来了,几乎都是陌生的面孔,围坐在铁皮圆桌周围。风水先生坐上席。羊肉是大块的,盛在大脸盆里,摆在桌子中央。每人吃了一块,有人吃了两块。家驹吃了两块,然后,喝了一碗汤。人们在汤里面泡了馍,谁也没有吃出汗来。

出门时,大东已经打开音箱,丧乐在这个小村庄的上空低回,将初秋的蒙蒙天色渐次揭开。面包车的挡风玻璃上有一层薄冰,家驹找了一条破抹布,擦了好几遍,才把薄冰擦掉。

墓地离村庄不远,步行需半小时。穿过田地中间的水泥村道,出了边墙(长城),沿墙头凸凹的边墙外西行八百米,就是头道河,沿河道北行五百米,就是家驹父母的墓地,他们家的墓园。

墓地在河道东边,是一块小湾地,僻静,隐蔽。当初风水先生说,明庄子暗坟,好地方。河道干涸多年了,家驹从未见过这条河道里流水的样子,哪怕洪水,所以,这河也是徒有虚名的河。小河是从祁连山东麓往北流下来的,上游叫头道河,流到这里,就没有名字了,也没有水了。河两边原本是空地,如今像一个新的村庄,各家的墓地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下面埋着二十年来死去的村人,有年轻人,也有老人,有的出了车祸,有的死在手术室,有的猝死,有的老死,他们活着在一起,死了也在一起。

昨天下午,家驹陪风水先生手持罗盘,用红线为哥哥划定了他的墓地位置,就在爹爹的左脚下方。风水先生说,你看,这是你哥哥的位置,过来就是你嫂子;再过来,就是你;你的边上,就是你的婆姨。风水先生的话像终极结论,不管你现在身处何方,终究你得回来,这里的黄土才是最终埋你的地方,就在这里,分毫不错。

此刻,六点半,斩草的时辰到了。微寒的天空蒙蒙亮。风水先生让家驹去祖坟头的墓碑边烧了纸钱,将一块红色的绸被面挂在碑头,上香,奠酒,叩首。然后,风水先生将长长的稻草撒在墓地的红线内,拿铁锹狠狠斩下去,一边念念有词,大意是这个位置从此属于哥哥独享了,这是一块吉祥之地,也是一块保佑后人富贵荣华之地,此后无邪无灾。他是以七字句说的,抑扬顿挫,起伏有致。长长的稻草被斩成了一拃长短的草芥。是为斩草。

斩草,意味着从此斩断了亡人和世间的诸多纷争吧。

斩草之后,他拿起酒瓶,顺着坑道边缘的红线绳洒了一遍,然后宣布:“挖吧!放炮!”

堂哥在坟场外面点燃了烟花,一缕接着一缕,叽溜溜冲天,继而在黎明的天空鱼贯炸响,阴阳昏晓交接,烟花像哥哥生前快速行走而令人捉摸不透要去哪里的步伐,仓促有力,急匆匆的,六十六年,很快结束了。在这里,他从人间走向冥界。

打坑的三个人将那用来翻腾田地的铁锨掘进了那块崭新的土地。前几天下过一场雨,一铁锨挖下去,土湿滢滢的。

家驹站在坑边说:“这墓地没有砂石,都是大白土,好挖。”

三个打坑的人相信家驹的话,显得轻松多了。三人中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像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他权威地说:“怕的就是墓穴中有夹砂,还有的全是驴卵子大的石头,甚至地下有石梁,一拃厚。没办法,也要打,死人总要按时入土,不能耽搁。我们不是怕干活,穴里有夹砂石头,不吉利。好穴全是大白土,干干净净,一颗石子儿都没有。人说天下黄土都埋人,没说天下石头都埋人,有石头的穴,不好。”

家驹问:“哪遇到石梁咋办?炸开?”

老者冷笑着说:“炸开?施主家能让你炸吗?炸,就斩断了脉气,只能凿,现在好了,有了电钻,我一辈子打了上千的坑穴,有的临到了下葬的时辰还打不开,那是亡人没修路,没办法。”

三个打坑的人,有一个家驹似乎面熟,但也没有细想,也许是昨晚所见的缘故。他也不想拉近关系,挖一个坟坑,六百六十块钱,和其他都没关系。这人戴着一顶紫色的带檐帽,脸色酱紫,挖了一会儿,停下来,看着家驹,突兀地说:“你还记得我吗?”

家驹递过去一支烟,说,眼熟得很。

他接过烟,点着,一缕青烟在凌晨的空气中缓缓流散,他说:“你上大学的一个假期,和我在砖厂装过窑,记得吗?”

“砖厂……记得记得。你是?”家驹惊讶地问他。

“我是刘尕宝。”他脱了帽子,像西方人行了一个脱帽礼,其实他是让家驹看他的头发,意思是老了。他笑了一下,脸更红紫。

他脱了帽子,家驹就认出来了,尽管他的头发脱了不少,顶几乎谢光。

家驹也抠了一把头,两人心照不宣,释然笑了。

刘尕宝又挖起坟坑来,一边挖,一边说:“我们二三十年没见了。从那个假期之后,就再没见过。”

“差不多三十年了。”家驹缓了缓神,说。

家驹感到自己像没穿裤子一样。前天在南方接到哥哥死去的电话,便满腹悲伤,仓促回来,哪想到穿秋裤。何况南方还热得沸反盈天,而河西走廊的寒凉要比南方早,而且长。

“我还记得你开学了,砖厂的工资没来得及发,就上学去了。你的工资是我代领的……”

“我的工资?哦——”家驹惊讶地看着他,迅速在大脑中回旋,砖厂打工的工资,是领了的啊,怎么是他代领。家驹知道刘尕宝的话没说完。

刘尕宝停下铁锨,望着他,微红着脸,笑着说:“我代领了,交给你哥哥的时候,你已经开学走了。”

这话让家驹格外吃惊,他看了一眼刘尕宝,刘尕宝表功的眼神还是热切的,正在期待他致谢的话,而家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的工资,他代领,转交给哥哥,我已经上学走了,而哥哥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事……怎么是现在,在给哥哥掘墓的时候,出现了这种纷乱的头绪,继而语无伦次地说:“这天真冷!”

“我记得就是四五十块钱吧,给了你哥。”

刘尕宝一脚踩下铁锨,停住,抬起头,说:“那时节,一天才两块半钱的工资嘛!”

家驹呃呃了两声,抱着膀子,此刻于他已经不是寒冷,而是慌张,他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哥哥没有给过他工资。

而刘尕宝望着他的眼神使家驹突然醒悟,说:“你有心了。”

农历九月头,河西走廊的凌晨已足够用寒冷来形容,不是寒凉。家驹心里是另一种寒冷。

“那时候你小,干那活,不容易。”刘尕宝得到了他的肯定,似乎很满意,将一锨大白土像一束光一样送到了墓坑外,说:“你穿得太单薄了,去烧点纸,暖和一下。”

家驹听话地取了一卷纸,又到墓碑前烧纸。他自己也难以想象,回到老家,他们说什么他都听,尽管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他还是格外听话,像个孩子。

火光交织在东边刚刚冒头的晨曦中,些微的暖意钻进了家驹的裤腿,但他还是冷得发抖。家驹将身子靠近那火,张开双臂,貌似要将那火悉数揽入怀中一般。身子暖了些,可是,心却凉透了:哥哥的确没有转交给我一分钱的工钱,这么多年来,哥哥始终没有提过一个字。

转而又细想,他在砖厂的工资明明是领了的,难道是刘尕宝在故意说谎,制造兄弟矛盾?也不可能,哥哥都死了,四个小时后就要下葬了,他没必要在活人和死人之间制造矛盾。再说,刘尕宝是随意说出口的,简直像无意说出来的一样。

是的,家驹清楚地记得那个假期在砖厂打工,他是使了工钱的,他还清楚地记得,他用那笔钱做了人生第一件西服。难道是砖厂给他开了双份工资?面对燃烧的火光,家驹似乎觉得哥哥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家驹自言自语:你可真逗,我都没处讨工钱了。

家驹去砖厂打工是夏天,那年春天,家里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不到一岁的侄子夭折了,第二件是嫂子死了。侄子夭折是村医造成的,原本孩子感冒高烧,哥哥连夜抱着去县医院,走到中途,随行的村医看了看说:“死了。给我吧!”家驹哥哥也没有坚持,看了看气息全无的孩子,递给了村医。村医抱着孩子,走到河道的避背处扔下,拉着哥哥回家了。

家驹嫂子原本是有心脏病的,天生就有,当时叫天然性心脏病。侄子被哥哥和庸医扔了的次日中午,家驹嫂子听到有人说半夜听到河道里有孩子在哭,于是她不顾一切跑到河道去找她的孩子,结果发现孩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痕迹,显然,孩子当时真的没死,是被活活冻死饿死了。她悲伤交加,嘴唇更加发紫,当即栽倒在卵石遍布的干河道,嘴里吐着白沫,不省人事。哥哥四处打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死在河道里。哥哥将她背回家,将养了一个多月,眼看着人慢慢恢复过来。有一天,哥哥又把那村医请来给嫂子看病,嫂子见了村医,一头晕了过去。又过了几天,哥哥送她到县医院,不行;再送到凉州大医院的当日晚上,哥哥捎信来了,钱不够,想办法借些钱送来。咋办?爹爹东挪西借,凑够了五百块,家驹背着钱和干粮,上凉州。那正是家驹准备高考的关键时刻。

这是他第一次上凉州。在他家的西北方,班车两小时,人多,车多,嘈杂。人们说话,安昂不分,声音很大,像吵架。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医院,兜兜转转找到了病房,嫂子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对他说:“耽误你学习。”他说,钱拿来了。哥哥的嘴唇上有一层厚厚的白皮,黯淡的眼神听到这句话后有点明亮了,好像得病的是他,刚刚好转。他说,这下放心了。

家驹在医院没待多久,就坐了班车,又是半天,当天返回学校。

第三天,哥哥拉着嫂子回来了。嫂子并没有死,濒危。钱是花得光光了。家驹闻听,从学校再回家。那个下午五点,金色的阳光从那间屋子的门口照进了,一大块,菱形,像一把宽薄的金色砍刀,那刀锋从门口伸进来,穿过地面,上了炕沿,沿着炕沿,落在嫂子的头上,刀刃就在嫂子紫红的脸上。

门敞着,这是当地的讲究,是为亡人出门上路留的。

所有的人见家驹来了,都先后默默走开了,包括嫂子的娘家人。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嫂子两人。三十六岁的嫂子脸色红润饱满,她的眼睛明亮地看着家驹,却说不出话来。家驹坐在嫂子的旁边,金色的刀口直指他们。

家驹看到嫂子最美丽的一刻,她蠕动着嘴巴,眼睛炯炯有神,想对他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然后,她的眼睛里流出两颗巨大的泪珠,圆润,饱满,端端搁在她的眼角,而后,眼神黯淡下去。家驹喊嫂子,她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家驹一边喊嫂子,一边用枕巾擦掉了嫂子的眼泪。回头看,敞开的门外没有一个人,他突然觉得人间如此绝情。哥哥呢?

他哭喊着冲出门,站在院内哭喊大骂:“人都死光了吗?哥哥——哥哥——,我嫂子死了!我嫂子死了——”

他听到自己的悲音痛彻。

他又冲进屋里,再看,嫂子的脸顿失血色,已经蜡黄如一张黄裱纸,她真的走了,顺着这敞开着的木门。

听到家驹的哭喊,哥哥跑进来院里,张皇失措。人们陆续来了,真真假假地开始哭叫。喊叫。响动。落草。

屋里渐渐乱成了杂草滩。

钱没了,人也没了。这是村上的人在这件事情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当年六月,家驹考了大学。

暑假,家驹和年老的父亲收拾完了庄稼,还剩二十天的假期,他计划打工挣钱。去哪里打工,村子周围只有砖厂。妈怀疑他能否扛下来,他笑着说,这点苦算什么,看我这胳膊。妈相信了似的。

家驹到砖厂的第一天,发现同学甄杰的姐姐甄燕就在砖厂做会计,还帮忙做饭。甄杰是他高中最好的同学,他落榜了。他姐姐甄燕补习,也落榜了。他家就在学校家属院,他爸爸是地理老师。甄杰根本不把地理老师放在眼里,时常吵架。有一天晚上,甄杰来到家驹的租屋,说:“我离家出走了。今晚和你住。”他离家出走不到四百米。当晚,家驹怕他爸妈担心,劝说了一番,就送他回家了。离家出走前后不到两小时。送他到家的时候,正是甄燕开的门,家驹没有见到地理老师和他的太太。

甄燕当时正在补习。家驹和她说了几句话,还给她递了眼神,她也回应了。待了不久,家驹就告辞出门了。门外家驹和甄燕说了几句话,两人捂着嘴,无声笑了一回,家驹就告辞回屋了。此后再也没有见过甄燕,直到他去砖厂打工的第一天中午。

砖厂第一天的午饭时刻,他们提着自己的饭缸去打饭,家驹突然发现给他打饭的是甄燕。甄燕也看了他三秒。谁也没有当场相认。甄燕文静,没有过多的话,眼神镇定。在家驹看来,甄燕成熟得像一个少妇,没考上大学,只好暂时在砖厂上班。家驹在砖厂打工的时候,还没有出现“打工”这个词汇,都叫搞副业。但对于城市户口的甄燕而言,就不叫搞副业,而是叫上班。砖厂是一校的,或许因为她是教育系统的子弟,怎么也得安排她上班,还得安排轻松的活计。

在砖厂,甄燕笑眯眯的,对家驹格外照顾,就像照顾她的弟弟一样,她说话不多,在外人看来,他俩似乎并不熟络。但在打饭的时候,家驹的碗里肉多,菜多。多数的人看在眼里,只是谁也无奈,只好私下说,谁叫人家是大学生,你要是大学生,你也能吃到偏分饭。

家驹和甄燕旋即找回了当年甄杰出走回家时,用眼神交流的经验,家驹甚至对甄燕有了好感,他甚至胡思乱想:假如娶了甄燕做老婆,也不亏,她毕竟是城市户口,将来找工作是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了,后来甄燕就是靠城市户口招干的。甄燕似乎并未看出这屁小孩对她有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每每对家驹诚挚地说:“小心点,别受伤了。”

家驹拉着一架子车砖坯,要经过下坡急转弯的一段路,然后端端进入砖窑的圆门。那段弯道下坡路太急,胳肘湾,九十度,车子装满了沉重的砖坯,很重,下坡拽着车子跑,家驹要拽住车子,不至于太快,要慢点,再慢点,否则车子就会撞在坡边的崖上,有几次悬悬的,车子擦过了崖,家驹粗壮的大腿在颤抖,他使出了小时候练武术打下的功底——扎马步的功夫,那车子便听话缓下来;加之有甄燕稳稳的安顿,就格外谨慎有力。更为危险的是到了那窑门,要快速急切地调转车头,从拽着车子变为拉着车子。窑门正好容一辆架子车进入,稍有偏差,车子就会撞在砖砌的门边,所以要端端地进去。据说有人的手就被架子车把生生杵在窑门壁上,四个指头给废了。那窑门一侧的确还有黑乎乎的血迹,但不太清晰,是刘尕宝确凿地指给他看的。

进了窑门,一座如宫殿般的红堂堂的砖窑才呈现在面前。家驹觉得那是人间最美、最壮观的所在,所有的砖坯装好,封了窑门,烈火将会在这大厅里熊熊燃烧,窑内的砖坯和窑壁一样,经受着烈火的烧炙。原本松软的像一块黑豆腐一样的砖坯,在经过几天几夜的烧炙之后,拉出窑来,一下便坚硬如铁;就像一个稀松平常的孩子,在这砖窑里进进出出几十天,便会变成一个硬朗的男子汉一样。砖坯被烧成了天然的火色,变成了真正的砖,在从这里被拉出去,成了矗立在街道上的建筑物,而窑壁一动未动,像地母一般,也像家驹的后来的嫂子一样,内外葆有红堂堂的火色,却不热,也绝不冷。

家驹将砖坯拉进砖窑,等待装窑的师傅码垛子。家驹抬眼望,一束刺目的阳光从穹顶的大烟囱口照进来,将那窑壁的本色照亮,似在昭示着什么,神圣无比。后来,他见识过多少的庙宇教堂,也在其中多少次感受过宗教的神圣力量,但他一直认为,砖窑比教堂更庄严,砖窑里没有神像,没有颂词,没有香烛,也没有经典,更没有任何的铺排装饰,但是,在砖窑,人的灵魂会受到洗礼,人的内心会受到巨大的撞击。

砖窑烧制了砖,也烧制了他。家驹觉得这就是炼狱一般的所在,这是他后来读了但丁的《神曲》之后联想到的。

二十天,时间太短,家驹没来得及暗示和表达那份对甄燕的情感。离开砖厂前,和甄燕草草聊了几句,说了要走的话。甄燕给他提前结了工资,还额外多加了两天,或许是算作奖金的。但她始终没有当家驹的面说过一个字。家驹签字领工资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天数和工资,显然是多了两天,他抬头看了一眼甄燕,甄燕也微笑着看他。那时候的家驹敏感而腼腆,总是怕被人耻笑了去。最后,他难得地回报了甄燕一个微笑,此外又说甄杰的好,说他今年一定能考上。后来,他按照甄杰的地址,给甄燕写了一封信,可以算作情书,无比隐晦。他想看看甄燕如何回复他,但他始终没有等来甄燕的回信,此事也就暗暗划上了句号。倒是同样一个地址,给甄杰发去的信是收到了,也有回信。尽管他在信中以大量的篇幅述说了假期他的姐姐甄燕对他的关照,但甄杰在回信中只字不提姐姐甄燕;更多的是自己的烦恼忧愁,对命运的所思所悟,家驹哪里在乎这些。

砖厂打工结束的次日,是开学的第一天,正是八月的一个凌晨,大概也是六点多的样子,家驹穿着专门在镇上老上海裁缝店做的灰格子西装,骑着只有两个轮子的自行车,没有刹车,也没有泥水瓦,却如一阵秋风一般,悄然去了百公里之遥的大学。临行前,家驹给姐姐写好了字条,说他骑着自行车去了学校,省点钱,希望他们放心并理解。骑自行车去学校,家驹可以节约十块钱的路费,他拿这十块钱可以请几个要好的同学吃一顿饭。

经过长达一天的苦苦骑行,家驹腰酸背痛地来到了学校,同学们谁也不知道他是骑着自行车来校的,他自告奋勇地请同学们吃了一顿,那是一个堪称高大上的餐厅,他要了一大钵高汤水饺,仅仅需要五块钱。而这五块钱正是甄燕多开给他两天的工资。

家驹一直没有忘记甄燕,在后来的二三十年之中,他见到甄杰总要询问甄燕的情况,总要聊一聊自己打工的二十天,但从未听甄杰说他姐姐把工资捎带给别人的事。后来,高中班主任的儿子在凉州结婚,他和甄杰都参加了婚礼。参加完了婚礼,甄杰说姐姐甄燕就在凉州,他要去看姐姐,家驹也想去,就一起去了。甄燕正在家里养病,据说是肌无力,浑身没有筋骨,疲乏难当。在甄燕家里,家驹为了提振氛围,还说起了甄杰的离家出走,甄燕难得地笑了一回。也提起了当年在砖厂甄燕多给他加了两天的工资。甄燕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尽管憔悴了很多,但她还是那么安静,她几乎一直在微笑,没有多说一句话,像在享受什么,而不是在生病。甄燕也不问家驹现在哪里,情况如何。不过,她真的想要知道,从甄杰那里可以随时获悉。

那一年年底,也就是五年前的年底,家驹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甄杰发出了一个流泪的黑像框,框内正是微笑的甄燕。黑框上面,甄杰引用了海子的几句诗: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的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

甄燕走了,是在北京看的病,最终没救了,将养回来,就走了。家驹相信,甄燕是微笑着走了的。

刘尕宝捎工资的消息迟了五年。也许,这份额外的工资正是甄燕的一份特别的情书,她一直在等家驹的回信,却一直没有等来,直到她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见到家驹,也没有等来——哪怕一句解释。

嫂子看病花了钱,买棺材花了钱,油匠画棺材花了钱,给嫂子最后穿一身衣服花了钱,买纸货花了钱,烟酒肉菜花了钱,还有干果碟子也花了钱,都要花钱,人没了,钱也没了。哥哥贫困潦倒,债务缠身。家驹又考了大学,也要花钱,好在妈妈养的老母猪夏天一窝产了十三头猪仔,是这头母猪一生产仔最多的一次,正赶上猪仔价格又好,家驹上大学的费用刚好够用,买了新衣服,买了皮箱,买了日用品,还准备了每月十块钱的预备金,十三个猪仔悉数被家驹带入大学。

家驹上学去了,哥哥将六岁的侄女扔给妈,自己甩开膀子拼命干活,希望从这块土地上重新找到人生的新开端。那时,正是哥哥陷在人生最为艰难的泥淖中。如果某一天,突然有一笔钱出现在他面前,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这一天的确来了,这一年九月上旬,家驹开学刚走没几天,刘尕宝代领了家驹的工资,顺路来到他们村,听说家驹已经走了,便亲自将那四十多块钱转交给了家驹的哥哥。恐怕这笔钱在哥哥手里还没有捂热,早有人知道他此刻正有一笔进项,怕是刘尕宝前脚走,有人后脚就进了哥哥的屋,委婉表达了收账的意思。

刘尕宝毕竟就是邻村的人,他来村上,哪个不认识,就连猫儿狗儿都熟悉他。收账的人适时而至,他是在危急时刻掏钱帮了家驹哥哥的,家驹哥哥哪里好意思推诿说,这是弟弟的工钱,弟弟上学要用。只得将那左手刚刚塞进去的钱,右手接着掏出来,转手还了别人,千恩万谢。是的,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别人的债,这是不二的选择。

至于现在,家驹在墓碑前的火光中设想,哥哥那粗糙的双手始终没有宽裕过,怎么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提起这档子事情,自找无趣呢?只好装作若无其事,时间久了,更加不好提了。

哥哥的手关节就是从嫂子去世后开始凸出,变得粗大了。几乎在三两年之间,那指关节高高隆起在细细的指节之间,像沙枣树枝的结疙瘩,显得极不协调;家驹每次回家,他都要将手伸出来让家驹看。这的确是一双特别难看的手,皮肤粗粝,皴裂,没有血色;手指头和手掌因为各关节突出,看起来极度变形,特别丑陋,甚至可怕。如果上苍要家驹选择的这双手长在谁的胳膊上,他一定不会选择哥哥的胳膊。然而,如果这双手能够抠来更多的钱,家驹哥哥估计宁愿将这双手献出去;他终究是献出去了,却也没有改变多少现状。

河西走廊的沙枣树上,结疙瘩圆溜溜的,很粗粝,也很突兀。那是树干在水分得失的极限,也就是在极度干旱和水分突然饱和的时候,原本停止了生命的树干和树枝突然从冥界挣扎出来,它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就会留下死亡的痕迹,一次次的死亡和重生,留存了很多的结疙瘩,就像家驹哥哥手指头上每个关节疙瘩一样,是生死挣扎的标识。

哥哥将所有对人生的不平发泄在土地上,将那双手献给土地的三年后,他给家驹找来了第二个嫂子。那女人的男人出车祸死了,留给她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儿十三岁,两个男孩依次各小两岁。嫂子唯一的条件是将三个孩子都带来,养活。哥哥同意了。只是加上侄女,哥哥成了村上的人口大户,六口人之家。人多,好事,村上的人都这么安慰他。可惜没一个可以帮他干活,只有他们两口子,十五亩水田。家驹哥哥和新嫂子似乎看到了希望,加之他俩正值壮年,继而不惜代价,夜以继日,在三年之间,又生了两个,这下好,家驹哥哥家就变成八口之家。然而,日子并没有因为人口的增加而坏下去,甚至奇迹般地一点点好起来。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嫂子带来的三个孩子,女儿长大出落得花枝招展,出嫁了;两个男孩都长大打工去了。小女儿去了县城补习,儿子正读高三。

不幸再次降临,这次不幸来自于爱。他太爱他的儿子了,每周周末他都要开着破烂不堪的三马子去接孩子回家。终于在最后一次,他看到儿子站在对面的马路边,他刚要打转方向去对面,后面一辆轿车来不及刹车,将他和三马子撞飞,破旧的三马子被撞得七零八落,部件漫天飞舞,他与撞碎的三马子一起高高飞起在天空,那轿车还在前行,继而他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抛物线,落在轿车的引擎盖上,车子这才刹停,他才从引擎盖落到地上。

又是凉州那家嫂子住过的大医院,不行,接着又去了陌生的兰州大医院,最终,家驹哥哥没有死,也不算活,而是瘫在床上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水火不能自理,像一具僵尸。三年之后的这一天,两个孩子都在上大学,他终于咬咬牙,走了,无可奈何地走了。

在清晨的墓地,家驹感到了一种少有的孤独和寒冷。

哥哥墓地里翻出的大白土清爽,干净,耀眼,没被世俗的任何东西污染过。这黄土配得起埋葬任何一个在这块土地上经历了不幸和苦难的人。

六十岁的刘尕宝在墓坑里吭哧吭哧地掘着,一直悉心地挖掘着。风水先生说,活干得漂亮。墓坑按照风水先生下的四至,不偏不倚地挖下去了,正如棺材的尺寸,头宽脚窄,整体是一个矩形体。穴深一米八五,比刘尕宝的身高还要深。

“你看,家驹,这穴多好,一粒砂子都没有,干干净净。”刘尕宝在坑穴内说,似乎在夸耀家驹将来的归宿之所,可谓应许之地,让他提前安心。

家驹点着头,眼神致谢。家驹蹲在坑边,稻草燃起一堆火,火光中,家驹略觉温暖。如此简单,又如此繁复,家驹觉得好笑又怪异,甚至滑稽。好笑的是假如刘尕宝所说真实,三十年前,他将自己的工资交给了哥哥,而眼下,哥哥却即将下葬。怪异的是,三十年来,上天正好安排了哥哥下葬的这一天,让他知道这件事。滑稽的是,如果哥哥的掘墓人不是刘尕宝,如果自己不来墓地,如果哥哥不死,他还不知道甄燕当年给他又加开了一份工资;而如果甄燕不死,他尚能找到甄燕,对她说一声谢,而今早已阴阳两界,无处可诉。

太阳渐渐升高,气温也缓缓升高。家驹不觉得太冷了,他看见一堆新炫的黄土被掘出来,越堆越高,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那个坑穴深深陷下去,像一张口;如果人长这么一张嘴多好,俗话说,嘴大吃四方,命好。而这张嘴吃的是人,将他哥哥六十六年的苦难时光一次吞下去,或者要缓一缓,一口一口,细细品尝之后,慢慢吞下去,之后,这张口会慢吞吞地说:“真饿了,等了你六十六年,真漫长啊!”

是啊,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家驹想。此刻,哥哥的肉身还躺在棺材里,笔挺笔挺,家驹相信这是哥哥人生最笔挺的一次。十点半,他就要这般郑重地被黄土吞下去。棺材里,他的肉身下是七星床,七星床面上开着七个空,形似北斗,一根红线在那位老者手里从七星之首的北斗开始,穿进去,一直走下去,到最后,那根红线艺术地从起点回到终点,一个人的一生走完了,一个结绾上了。简单而又复杂,甚至如此哲学。天空大地,渺渺人生,同理同在,似乎仰首可见,那根线没有重复,单线,曲曲折折,方向在起点,也在终点,无可避免,最终的方向却是没有方向。家驹抬头看天,北斗七星尚斜挂在天际,白晃晃的,清晰可辨。哥哥的血肉将从这七个如星星一般的孔中缓缓渗漏下去,融入这干净的大白土,来自尘埃,归于尘埃,如在时间尘埃中飘荡了六十六年,最终融入尘埃,所有的来路归途都为他预先设定好了,只等这一天,这一刻。

家驹缓缓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是乳白色的,如尘埃一般,在阳光中倏忽消失,短暂如哥哥六十六载的人生,也如甄燕四十九岁的人生。

十点半即将到来,那是为家驹哥哥下葬的时刻。

此刻,微火还在墓碑前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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