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庭

2022-02-24 07:35
延安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二婶老张老头

孙 剑

太阳像一只还未熟透的山柿子,悄无声息挂在了山顶上。四周的云雾开始退场了,大部分原路返回,剩下的丝丝缕缕仍在田间地头流连着。林子里的鸟儿一直保持早起习惯,刚才一路都在窃窃私语,这会儿噗噗到处乱飞。已经没有诗意盎然的炊烟了,但鸡鸣狗吠声还在,零散而隐约地从山脚下传上来。

按照惯例,钻出林子坐在猪头岗上,就开始吃早餐。老张带了一盒中秋节剩下的月饼,但吃两口就推给法警小周,交换他面前的包子。同时嘴上也在埋怨,现在的孩子就喜欢糟贱银两,这东西腻口也就罢了,还死贵,一盒要四五百块。从深圳大老远寄回家,快递费也得花上好几十。书记员小方细嚼慢咽着一只盐焗鸡腿,看了一眼说港货呀,下次让寄五仁的。老张说费那劲,镇上摆满一条街。要说月饼,也就过去的芝麻饼好,不仅香甜可口,还能品尝出历史的味道。

通常早餐过后,老张就要开始表演了。他有一副极其少见,足够超出常人的大嗓门。他脚踏岩石,俯视村庄。一阵啊啊大喊,顿时响彻云霄,如雷贯耳。往往这个时候,如果下面有人听到了,也会发出回应。有时候人多,竟能回应一片。这样老张就更加兴奋了,一声接一声,一声高一声。一时间山谷回荡,鸡犬不宁。

其实,岗头喊话由来已久,并非老张独创。早些年,村里开大会,天还没亮,村长就要爬上岗头。东家的,开会了。西家的,开会了。劳力屋里人都不下地,都要出来开会了。一遍一遍,循环不止。直到天空发白,后来把藏在山沟里的日头也喊出来了,爬了一丈多高。这时村长的裤腰带也松了,嗓子也早已冒烟了。可是无动于衷,山下仍然一片静谧,不见人影。接下来,村长迫于无奈,只好使出狠招,拿出一惯的杀手锏。于是,全村人男女老少,下至眼前三代,上至八辈祖宗,都得遭殃,都要接受一次他语言上的洗礼。最后直到家家户户打开门,稀稀拉拉去到村头打谷场上。而村长也已经江郎才尽,所有的脏话都骂完了,人差不多也要气绝身亡了。

当然,这些都是老黄历了,陈年旧事。

猪头岗地处最高,放眼一望,整个村庄一览无余。过去人们出山,天麻麻亮动身,再返回山里时,眼前一团漆黑。手上的火把也灰飞烟灭了,到了猪头岗上,就要喂喂朝山下大喊。好让家里人听见了,亮起灯火,指引家的方向。不过,现在不同于以往,家家户户住上了小楼房,就连山下也修通了水泥路,四通八达畅通无阻。村人出山不再起早摸黑,开着车骑着摩托,再晚回来也不愁找不到家门。村人无事,只是苦了老张他们。上级法院年年说配车,年年经费有限。山下大路虽然好走,但也七弯八拐,单凭两条腿的话,还不如抄山上原始小路划算。所以这些年,猪头岗很少有人走了,除了来这里爬山旅游外,也只有他们几个,逢三过五下来一趟。

与村长喊会和村人喊灯不同,老张喊山纯属一个意外。

那次下来开庭,老张站在猪头岗上。初春季节,眼前山花烂漫,清香扑鼻,河道弯弯,炊烟袅袅。老张一下子来了兴致,大概想吟诗一首。不料一张口,就啊啊啊停不下来。刚好田间有干活的人,抬头张望。起初认为这个人大清早发疯了,怕是山上的野兽给吓的。再仔细一听,觉得又不像。因为声音宽厚敞亮,明显带着兴奋和愉悦,极具煽动性。听着听着,这人也受到了感染,于是情不自禁跟着喊起来。再后来,整个村庄就莫名其妙度过了一个狂欢的早晨。

见老张半天没动静,小周有些纳闷,杵着眼望他,咋不喊了?

今天不用喊,老张说。

咋不用了呢?小周不死心,觉得少了一个环节,疑似有强迫症的他要代替老张行使职权。但是差太远了,自己的嗓门根本没法跟人家相比。声音空泛轻飘,没有一点穿透力。刚喊两声,只好草草收场,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山下,秋收后的稻田一片裸露。有人在抓鲫鱼,有人在翻泥鳅和黄鳝。山里人热情,谁见了都打招呼。老张法官好。小方法官好。小周法官好。来家里喝鱼汤。来家里吃泥鳅。来家里涮黄鳝。三人结队而行,一路点头。好。好。好。

王二婶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男人赵冬生有一天半夜睡不着,爬起来去水塘捞鱼。不料脚一滑,再没上来。王二婶的女儿赵晓娥,五岁时候害了一场病,发高烧。抱去村卫生所打针,打完针烧退了,但回家没两天,不能说话了。

赵晓娥成了哑巴,人却长成了一朵花。在她二十岁那年,一个姜黄色的下午,王二婶从外面打猪草回家,看见女儿坐在床上哭泣。嘴里咿咿呀呀的,双肩一耸一耸抖得厉害。王二婶瞅了一眼被单,心一紧,忙问她怎么了?在女儿比比划划中,王二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村里的魏小皮不仅是个杂货,还是一个二皮脸。平素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读书的时候也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高中没考上就去外面打工,一年进八个工厂,第二年就卷铺盖滚回家了。回来的那一年,正赶上村里搞旅游开发。他带一帮同样不务正业的弟兄,整天拿着棍子四处乱蹿,见游客就收保护费。保护费没收两天,就被抓起来了,坐了一年多牢。刚刑满释放回到村里,正碰上赵晓娥过完二十岁生日。

赵晓娥被魏小皮欺负了,开始王二婶没敢吱声。孤女寡母的,怕惹事,往后日子难过。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赵晓娥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这个时候,王二婶慌了,再去找魏小皮理论。但人家哪里肯认?还说不要诬陷他,坐一次牢也是坐,坐两次也是坐,若要是给他泼脏水,就把她们母女俩打残了。王二婶害怕了,回家没有多想,就要带赵晓娥去村卫生所把孩子打掉。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又是哑巴,孩子生下来怎么办?但是赵晓娥一听,无论王二婶好说歹说,强拉硬拽,就是死活不肯去。最终无奈,王二婶只好天天以泪洗面,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呱呱坠地。

孩子生下来后,村里风言风语。王二婶再去找魏小皮,这下不能不认了吧?孩子是你的,你抱回家去。赵晓娥现在名声已坏,本来就是个哑巴,无人敢娶。倘若能发发慈悲之心,就把娘儿俩一起接过去。只要不打不骂,给口饭吃就行。

魏小皮哪里肯听?眼看孩子都生下来了,考虑到这事也掩盖不了多久。但他毕竟是魏小皮,反咬一口说是赵晓娥勾引他的。把他拉进屋去,还把他摁在床上。他逃也逃不脱,走也走不了,不得已才从了她。还说赵晓娥从小就喜欢他,暗恋他,老偷看他在河里洗澡。大半夜还扒他窗户,要跟他一起睡觉。赵晓娥是个骚货,他才不要骚货生的孩子。

尽管魏小皮坚持耍赖,但王二婶仍然不肯放弃,执意要给他们娘儿俩找条后路。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再来时,魏小皮不仅不见她,还放狗守在大门口。他家养了两条藏獒,非常凶猛的样子。

王二婶绝望了,女儿被人糟蹋了,自己忍气吞声,现在反过来搭俩儿,人家还不要。她非常痛苦,想一死了之。又心有不甘,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想起魏小皮曾经坐过牢,是派出所的人下来抓走的。于是她就去找派出所,要求重新抓回去,不能留在外面继续害人。派出所的人听完她的控诉,立即出动警车,和她一起下到村里,当真把魏小皮带走了。可是,正当王二婶心里松了一口气,转眼却又看到,魏小皮完好无损地又回来了。

没有证据证明魏小皮强奸了赵晓娥,无法立案。孩子当然是证据,但这也只能证明他们之间发生过性关系,不一定属于强奸,也存在双方自愿的可能。至于认领和抚养问题,属于民事纠纷,不归公安机关管。魏小皮被放回来的当天,就站在家门口放了一个多小时鞭炮。当然不是迎接赵晓娥娘儿俩进门,而是庆祝自己没有被歹毒妇人所陷害,政府给他还了清白。感谢政府的同时,也给自己冲冲晦气。

那天老张他们正好从猪头岗上下来,见王二婶坐在路边哭泣。她家的情况老张也有所耳闻,问明详情后对她说,二婶你这样做是对的,就是要勇敢地拿起法律的武器,这种事情不能容忍。

什么武器?王二婶问,杀人犯法吧?

不是那个武器,老张说,就是个比方。我的意思是说,你要继续告他。

怎么告?王二婶低下头说,抓了又放,他家有后台。

老张也考虑到,事情过去一年多了,重新找证据不太容易。于是建议王二婶先提起民事诉讼,要紧的把孩子抚养费问题解决了。至于刑事方面,往往在民事诉讼过程中,也会出现一些新的转机,这样的案例也不少。

镇上巡回法庭受理了这个案子,通过亲子鉴定,孩子的血缘关系不存在问题。但是一般来说,这一类的案子相对比较简单。孩子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其实用不着开庭审理,直接下达一份裁定书就可以了。可这个时候,老张收到了一个视频。

原来魏小皮不仅是无赖,还是一个变态狂。当初他强奸赵晓娥,自己用手机把全过程都录了下来,事后还发给了几个好哥们儿欣赏。前不久,他跟其中一个哥们儿打牌,输了几万块。当时身上没钱,说好欠三天。可是三天后,不仅一分不给,还死不认账。这哥们儿一直怄气,那天看到魏小皮在家门口放鞭炮,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于是一股正义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得知王二婶把魏小皮告上了法庭,他就把手机里还未删除的视频发给了老张。

所有坏人结局都是一样的,都不会有一个好下场。然而就算不常有一丝侥幸,最终也会因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魏小皮强奸残疾女孩情节恶劣,后果严重,最终判刑十年零六个月,同时还支付二十万元孩子抚养费。本来,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是魏小皮的父亲魏大皮,在家却坐不住了。

魏大皮觉得,自己的儿子纵然有错,东西也肯定不是个东西,就生了这么一个东西。从小娇生惯养,惹事生非,果不其然就没成器。但是,不管怎么说,不成器的犯下了孽,也得到了报应。不仅赔了人家一大笔钱,还搭上一个孙子,他觉得这事儿不划算。

孽子也不算小了,三十好几了。因为坐过一次牢不受姑娘待见,这次蹲上瘾似的又进去了。十年后再出来,人注定是废了。但问题是,他废了也就废了,关于延续香火这件事,可不能耽误了。眼下呢,孙子倒是现成的,虽然不是明媒正娶合法所生,但毕竟血脉所在自家的种。再说现在也无路可走,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主意一定,他就去找王二婶交涉。

王二婶细想,觉得人家也有道理。孩子毕竟是他们家的,抱回去也名正言顺。自己的女儿赵晓娥虽然是哑巴,但也好脚好手,谋自己的活路不成问题。这样想过之后,她就跟赵晓娥打商量。不料赵晓娥一听要抱走孩子,死活不肯,躲在房间里好几天不敢出来。

王二婶要魏大皮宽些时间,再做做女儿的思想工作。但魏大皮害怕夜长梦多,发生变故。于是如法炮制,也起诉到了法庭。

这天,老张来的时候魏大皮正坐在院子里抽旱烟。两只藏獒蹲在他身边,十分警惕的样子。见他们进来了,魏大皮也不起身打招呼,眼睛觑着别处,表情极其冷漠。自从魏小皮重新被抓走后,他就对老张深仇大恨。仿佛儿子再次坐牢,是老张一手造成的。

开庭前走道程序,愿意调解吗?老张问。

她家同意了?魏大皮反问。

不是同不同意的问题,老张说,这是程序。

那调什么解?魏大皮说,我就告她。

你告不赢,老张说。

孩子是我家的不?魏大皮又问。

是的,老张说。

我要回来应该不?魏大皮继续问。

不应该,老张摇摇头。

咋不应该了?魏大皮鼓起了眼睛,瞪得圆圆地问,莫非孩子不是我家的种?那你们把我儿子抓走干吗?

从血缘关系上说,孩子是你家的没错。但从法律上说,抚养权归他母亲,老张说。

为什么?我儿子可是孩子亲爹!魏大皮说。

你儿子正在服刑期,法庭会剥夺他的抚养权。这主要也是为了保护孩子,让他能够健康成长,老张说。

我是孩子的爷爷,就不能代养?

不能。

孩子是我的根,就得归我。再说什么,魏大皮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马上就要开庭了,今天审理的是魏老头和赵老头宠物赔偿及人身故意伤害案。

一大早,魏老头家门口就来了许多人,晒谷场上站满了。有的还捧着碗,早餐也蹲出来吃。这情景,小周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今天不用在猪头岗上喊嗓子。其实村民们不请自来,也是想看看,这两位存世不多的倔老头儿,今天到底谁输谁赢?魏老头很兴奋,特意穿上了儿孙给他买的,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绒尼大衣。八月的天气,还不太凉,魏老头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他进进出出,端茶倒水递香烟,好像家里办喜事一般,脸上乐开了花儿。

老张他们也忙碌起来,先在墙上拉起一条横幅,上面有“巡回法庭”几个大字。在熠熠生辉的国徽下面,是一张方形小桌子,桌子上放着审判长、书记员的牌子。正对着审批席的,是原告席和被告席。但是一不留神,老张就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魏老头已经坐在了审判长的位置上了。老张一瞪眼睛,厉声问道,这是你坐的吗?魏老头眼睛却望着别处,装着没听见似的。老张又大声说:起来!魏老头这才起身,非常不满地瞟了老张一眼,极不情愿地坐到原告席上。

法庭布置好了,但被告赵老头还没到场。众人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魏老头也坐不住了,仰头哈哈大笑说,怂了吧?怕了吧?老不死的跟我斗,不敢了吧?

关于今天这个案子,其实并不复杂。起因是魏老头家的猫,去赵老头家抓老鼠,却不知道他家下了老鼠药,吃了一只死老鼠后猫也死了。在同一天,赵老头家的狗,因为闲得无聊,去找魏老头家的大灰鹅打架。无奈人家脖子太长,不仅打不过,还被啄断了一条腿。硬要说,就这么点鸡猫狗的事儿,在乡下也不算个啥,根本就没多少人会过分计较和在意。但这事发生在二位老头身上,那就不是一般的事情了,这无疑是一根一点即燃的导火索。魏赵村的二位老头儿,实打实是村里的活祖宗。辈分最高,年龄最大,都八十多岁了。同时他们还是两个死对头,过去当族长,也是轮流来。你一年我一年,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他们谁也不服谁,争争吵吵了一辈子。这次还动起了手,最后闹到了法庭上。

见赵老头迟迟不出现,魏老头不愿意再等了,迫不及待地站起来高兴地宣布道,我赢了,老东西缩头乌龟输了。正要转身离席,却又发现,赵老头在几个年轻人的拥簇下,正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赵老头更夸张,一身青蓝色笔挺西装,好像还理过发修过面,显得精神气十足。然而就差一副墨镜,要不然还真有几分港星出场的气派。

见此情景,小方忍不住捂着嘴巴偷笑,小周也乐了。老张一人横了一眼,低声说严肃点。

刚要开庭,老张见前排有个女人,正在撩衣服喂孩子。他皱了皱眉头,提醒说东屋媳妇儿,注意一点儿。女人听到了,不仅不遮掩,还笑着说,哟,老张法官还害羞呀。后面就有人起哄,说生两娃了,狗奶子,不怕人瞧见。女人回头骂,你家媳妇儿才是狗奶子!一阵笑声。

老张重重地敲响了法槌说,现在开庭!

话音刚落,就有人喊,魏太公赢!魏太公赢!

紧接着又有人喊,赵太公赢!赵太公赢!

安静!安静!老张大声制止。

法警小周也挥手,停,停!停下来!

总算停下来了,老张又敲了一下法槌说,请大家遵守法庭纪律,不得大声喧哗。

魏老头是个急性子,他站起身来说,开始吧,我先讲两句。

我先讲!赵老头也站了起来。

都坐下,老张再次敲了敲法槌说,问到谁谁发言。

接着开始法庭调查,老张问魏老头,请问原告,你家里有一只猫,因为吃了有毒的老鼠死了,是这样吗?

是的,魏老头说,八成是这老东西害死的。

你胡说!赵老头申辩,明明是你家猫没本事,抓不着活的就贪吃死的,完全活该。

根据法庭调查,你家养的是一只宠物猫,价值在三千元人民币左右,这情况属实吗?老张又问。

属实,魏老头说,也就是这老不死的,换了别人,我最少要八千。

你想得美!赵老头说,骗谁呢?什么三千八千?还不知道在哪捡的呢,你咋不说十万八万呢?

传证人,老张对法警小周说。

证人是魏老头的儿子,猫是他买的,他被带到审判席前,老张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魏老头儿子点点头,说情况属实。

证人退庭后,老张把目光移向赵老头,问他对刚才法庭讯问有何异议?

这个,赵老头抓了抓头皮,思索了一下说,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请讲,老张说。

本来呢,是我要告他的。但是呢,我俩抓阄,老东西手气好,让他抓着了。可是呢,我想又不明白,我家也瘸了一只狗,难道就他告我,我不可以告他?

可以,你有反诉的权利,老张说。

什么叫反诉?赵老头不懂。

就是现在你也可以告他,老张说。

现在?

对。

那我现在就告,他也得赔我家的狗!赵老头说。

老张接受了赵老头的反诉请求,然后说,根据相关法律规定,为了减少当事人讼费,本庭将进行本诉与反诉合并审理,现在请双方交换位置。

搞什么鬼?魏老头显然不乐意了,他坐着不动说,好端端的我告他,怎么成他告我了?

你有的权利他也有,老张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魏老头黑着脸,眼瞅着赵老头喜滋滋地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观众中也热闹起来,这场面从没见过,还可以告来告去的。

继续开庭。

我也要他赔钱,赵老头陈述说,我家的狗腿残了,我的耳朵也被这老东西抓伤了。我的狗要医药费,我也要医药费,老东西得赔我!

你要不要脸?魏老头指着他说,是你先动手的,你先抓我的耳朵我才后抓你的耳朵。

你先动手。

你先动手。

他们又吵起来了,吹胡子瞪眼睛还相互拍桌子。法警小周也没办法,两头都按不住。此时观众也没闲着,一片嘈杂声。正乱得不开交,有人慌慌跑了过来,先低头在赵老头耳边说了什么,接着转向魏老头耳边又说了什么。两位老头对视一眼,同时起身,一起离开了。留下老张三人面面相觑,等回过神来时,发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人们都来到了魏大皮家里。

此时,魏大皮跪在地上,正堂上方,端端正正坐着魏赵二老头儿。刚刚还在接受审判的他们,看样子这下要审判别人了。

就在开庭的那会儿,魏大皮带着几个后辈,去了王二婶家。要她们交出孩子,退还抚养费。赵晓娥吓坏了,躲进了房间里。见他们要砸门,王二婶慌忙阻拦。这时刚好有人路过,听到了王二婶大喊大叫声,就立即跑去向二位老头报了信儿。

欺人太甚!赵老头猛拍着桌子说。

无法无天!魏老头也拍。

我……魏大皮想申辩。

你什么你!魏老头说,你不知死活!放在过去,欺负孤儿寡母要打八十大板,让你爬都爬不起来!

还要跪地磕三百个响头,赵老头补充道。

两老头儿你一句我一句,轮流训斥着地上的魏大皮。这时,两条更不要命的藏獒看到主人在挨骂,便都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龇牙狂叫,凶相毕露,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他们。

住嘴!魏老头一点也不害怕,怒视着。

眼瞎!赵老头也不畏惧,也吼。

花花草草走开,魏大皮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朝它俩喊。

少的不是个东西老的不是个东西,魏老头继续骂道,就连两条狗也一个德性。还花花草草,来呀,魏老头朝几个年轻人挥挥手,你们去找根棍子,晚上炖狗肉汤!

叔公,别,魏大皮抬头央求。

炖了!赵老头也坚定地说。

几个年轻人找来棍子,赵老头又喊慢着。接着走过去,把棍子递给地上的魏大皮说,起来,自己动手!

老张也赶过来了,面前的状况,让他大为惊讶。没想到这两个水火不容的老家伙,竟然在对待王二婶这件事情上,出奇一致地站在了一起。他上前制止了魏大皮打狗,说狗是无辜的,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回到民宿,坐在院子里。此时桂花正旺,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金黄色的小花瓣。桂花是个好东西,晒干了可以入药,泡酒。新鲜的用冰糖腌制,开水冲服。化痰止咳,润肺养肝。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争吵声。透过院墙镂空的小方洞望出去,果真见到他们正朝这边走过来,一路上呱呱不休。

我先到。我先到。你进门我坐上堂了,他跪地上了。要不是看到我来了他肯下跪吗?你要不要脸?是我让他跪的,你个老不死的咋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生尽沾我的光。谁沾你光了?今天坐堂是给你面子,不然我才懒得管。你给我面子?给我面子那官司就让我赢了?你想得美,凭什么让你赢?输不死你!

我说二位老人家,私设公堂可不对呀,一切还是要讲究法律。进院坐定后,老张对他们说。

我们可没有呀,二位几乎异口同声,接着又轮番解释说,魏大皮早就找过他们了,要他们主持公道。但他们一直没有答应,今天这不是看到要出人命了吗,才出面压压场子。

张法官,接着开庭吧?他们提议。

想什么呢?老张终于恼火了,嘭地一下站起身来,非常严肃地说,开庭岂是儿戏?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

他们有些尴尬。

这时,魏大皮及时地进来了。他一脸尬笑,点头哈腰,二位叔公,张法官也在。

你不在家炖狗肉汤,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魏老头拉下脸问。

这不是,张法官……不让炖吗?魏大皮说着连忙掏口袋,摸出一张白纸出来,拿在手上说,你们看看,这个合法吗?

是一份手写的转让书,上面写着自愿把一周岁儿子转让给魏大皮抚养,落款人是赵晓娥。

是哑巴写的?魏老头盯着魏大皮问。

是她写的,魏大皮点点头说。

你敢说是她写的?魏老头紧逼着又问。

真是她写的,魏大皮说,我再大胆,也不敢骗二位,骗你们呀。

你这还是不敢吗?魏老头说罢站起身,一扬手一巴掌甩了过去,接着骂道:混账东西!哑巴一句书未读,怎么还会写字?

魏大皮毫无防备,身子一歪,一个趔趄坐在旁边水缸上。水缸被压破了,水淌了一地。魏大皮身上也湿了,爬起来木呆地站着。

猪嬲的!赵老头也很气愤,从院子里找来一把砍柴刀,挥舞着喊道:给我按住,把这畜牲两只手剁了!

使不得!老张慌忙上前,死死抱住了赵老头,同时扭头冲魏大皮大吼,还不快走?

半个月以后,老张一行再次来到魏赵村。在猪头岗上,碰到王二婶。王二婶告诉老张,二位太公走了。

二位?老张一惊。

是的,王二婶说,一起走的。

那天魏大皮落荒而逃,此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好几天茶饭不思,油盐不进。终于在一个晚上,午夜时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接着从村头到村尾,各家各户紧闭的大门,无一幸免被他敲开了。灰暗暗的月光下,他瞪着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对站在门口打着哈欠的村人说:“我要告两个老的!”这样直到天空发白,才回家蒙头大睡。

第二天一大早,魏大皮要状告二位太公的消息,就像一枚重磅炸弹,在村子的上空爆炸开了。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一些女人甚至忘记了做早饭,好奇地挤在男人堆里听他们各种评说。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但奇怪的是,二位老头儿反倒成了例外,反应异常平静。他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饭照吃,酒照喝,架照吵。并且在当天晚上,他们还视过频。

老不死的。

老不死的。

这样相互问候过了,他们就开始聊天。

也就是平常的一些话题,上屋塆的媳妇儿又生了,等着他们去取名字。下屋塆的新楼房明天就要封顶,他们得去剪彩。三麻子的儿子考上大学了,升学宴也得他们去主持。聊着聊着,没有任何迹象,他们的手机就几乎同时掉在地上。

吵吵闹闹一辈子,王二婶说,谁也离不开谁,走也要一起。

老张唏嘘,之后朝旁边看了看,发现王二婶的女儿赵晓娥也坐在树底下,怀里抱着孩子,于是就问,你们这是去哪儿?

回我娘家,王二婶说。

老张从包里拿出一份公文,递给王二婶说,裁定书下来了,孩子继续归你们抚养,抚养费也不用归还。

王二婶接过去,低着头说,我们以后不回来了。

不回来?老张纳闷。

王二婶点点头,谢过了老张,然后招呼女儿起身,一起消失在林子里。

老张少许发呆,转过身来,只见小周因为上次没有喊出效果,正在重新跃跃欲试。老张几步上前,加入其中。一时间,气势磅礴,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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