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春
瓦贤的屋在山脚,要路过长伢子的吊楼。吊楼是这里最古老的房子,一半土砖一半木头,上面住人,下面养猪。从吊楼顺坡到山脚,有一条长的灰色沟渠,好似游乐园的滑梯,也不知有什么作用。沟渠底部有个黑影时隐时现,瓦贤正想喊哪个,冷不防黑影站直身子回了头,瓦贤倒抽一口凉气,忽然醒了过来,原来自己躺在竹椅上。
这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张床,也不是闲日里坐公交车的那个瞌睡。在莞城,瓦贤有个比闲谈打牌更能打发时光的法子,那就是坐公交车,既不花钱,又有空调,随处上下,逍遥自在,不似家中囚笼困兽,日子难熬。
阳光从大门塞进来,黄黄的,灶屋里有轻微的响动。瓦贤恍惚记得自己刚刚翻过塘坳,来到这个名叫淹窝的村庄。他曾在淹窝生活了五六十年。淹窝和他一样,老了,瘦了。原本不宽的马路几乎被杂草霸占了,大山瘦骨嶙峋的,田啊土啊都荒废了。路上看不到一个人,瓦贤心里有些疑惑。其实瓦贤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无论遇到生人还是熟人。他不知道别人第一句会说什么,自己又该回什么话。不管怎样,这次铁了心回来,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说不回,其实也没什么道理。瓦贤本在淹窝土生土长,到了这里还回哪里去?只不过不回莞城罢了。叶落归根是肥料,叶不归根是垃圾,倘若再回去,恐怕连尸骨也回不来了。瓦贤不在意活多久,最大的希望就是后人能风风光光把他葬在淹窝的某片山凹里。
淹窝地势犹如一口铁锅,上空烟般浑浊,似带着音乐的节奏在翻滚,像唢呐,像锣鼓,像鞭炮,仿佛刚办了一场丧事。头戴印有英文字母的遮阳帽的瓦贤,耳旁嗡嗡作响,心上飘忽不定。
毛牯一直反对瓦贤回淹窝。一面媳妇要照顾小孩,脱不得身;另一面他自己要打理厂子,没得空闲。谁来照顾他这个无法自理的老头呢?理由虽说充分,但毛牯那点心思,还能藏到哪里去呢?一眼就能看穿的。毛牯是怕回去,他曾有段不光鲜的历史,倘若回去,这伤疤就揭开了。约莫二十多年前,毛牯初中未毕业就外出打工,染上了手脚不干净的毛病。后来这些人纷纷找上门来,弄得瓦贤灰头灰脸。他就这么个独崽,又是鳏夫,一气之下,把猪、牛、稻谷等家产能卖的统统卖掉,还清了孽债。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在莞城捞到了毛牯的野魂。
毛牯虽说改邪归正,但他早已把淹窝忘了,连片言只语的消息也不愿打探。有次淹窝修缮祠堂,独未通知他,那回他好像十分生气,愤愤地说:“娘卖拐,凭什么开除我,以后十八抬大轿抬我都不回去……”后来听说修缮也就是个倡议,遂才释怀。
“淹窝生你养你呢……”瓦贤看见毛牯愤愤的样子也愤愤不平,但父子很少交流,大多时候沉默,当然沉默也是大多数人喜欢的方式。原因有多种多样,一种越有文化,一种越有地位,一种越有金钱……年龄愈老在这方面似乎更长久一些。毛牯见瓦贤沉默,也沉默地应对,跟传染一样。有次他在屋里又发闷气,瓦贤听得清楚,他说淹窝来信,又不告诉他。“是什么信?”瓦贤琢磨老半天,也弄不明白。毛牯与淹窝断绝联系多年,信从何来,所谓何事?这都不好直问。或许回趟淹窝,才见分晓。这也许是这次急切回来的缘故罢。
村中两棵相守多年的老树老远还能望得见,只不过树枝稀落,极其清瘦。村口一个打赤膊穿短裤的大汉,他的裤裆鼓胀,像灌满了风似的。地上本无可扫的东西,却把竹扫把左搓右叉,跟玩耍一般。
“噫,老强盗回来了……”大汉停住打扫,把长着鼓眼睛的大脑壳歪在扫把头,口音黏糊,又傻又呆。瓦贤不提防这么一句难听的话,打不过气来,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只在心里暗暗骂道:哪个老强盗?莫名其妙。他本以为这事过去好多年了,给埋得很深了,早烂掉了,但现实不是这样,这桩丑事,村人一辈子还记得。他对此曾抱有希望,但这希望让他白白丢掉了最好时光,如今终成一副又老又臭的皮囊。
“听说淹窝有信?”
“有信?”大汉猛地叉几下,皱眉歪嘴道:“鬼信,是长伢子死了!”
“哦,那难怪!”瓦贤心上嘀咕着,原来是丧信。“什么时候?”
“刚死嘞!”大汉极不情愿地回他,也不见悲痛的样子。长伢子是大汉的父亲,年纪与瓦贤相仿,如今也有七十多了。瓦贤刚要问个究竟,大汉忽没了踪影。瓦贤这才记起大汉叫细军,只上了两年学,就被长伢子带到外地收破烂去了。
村庄极静,没有狗叫。一条石板道两旁散居十几栋房子,除两三栋红砖房外,其余都是土砖瓦房。有几家屋顶已斜,墙垛已倾,关门闭户,门框贴的对联只剩白色印迹了。
八十多岁的老单身汉七爷在懒日下抓痒,小腿上被狗咬过的伤疤又红又肿。连狂犬病都弄不死的他算个另类,他种五谷杂粮从不用农药施肥,且终年不出淹窝,却无病无痛。瓦贤喊了几声七爷,七爷无动于衷。瓦贤大声问“有信不”,七爷才抬起头,含含糊糊地说:“有信?不晓得,有也不晓得……”七爷的小眼睛扫了瓦贤一眼,照旧埋头抓挠,看样子,他不认得瓦贤了。
祠堂边,祝婶挑了一担白菜,脚步细碎。“放过信?”她见瓦贤问这个,不假思索地回道:“哦,修这祠堂,放过信,但都不捐款,祠堂都倒成这样啦……”祝婶炒得一手好菜,米粉鸭又辣又香,堪称一绝。瓦贤回来本想在她家搭餐,没来得及说出口,祝婶却匆匆走了。估计毛牯那年偷了她家东西,还在耿耿于怀呢。
瓦贤来到吊楼,迎面碰上一个人,竟是长伢子!瓦贤吓出一身冷汗,细军不是说他死了么?
长伢子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说:“城里的老爷,回来了……”他的两颗门牙依旧外露,又长又歪,说起话来口水四溅。
“听说你家毛牯发了,发支好烟来抽啰!”长伢子一面阴阳怪气地说,一面递烟点火。瓦贤半张着嘴接过烟。长伢子用长手帕抹了抹被太阳晒得褪色的脖子,转身去烧茶。瓦贤这才发现,自己走进了长伢子的灶屋。灶屋里黑暗、阴凉,一股霉味。长伢子扒开灶里的余灰,添上干竹杈,努起嘴一吹,火立刻燃起来。他在灶台上架了一具黑乎乎的铁瓷杯,铁瓷杯有个长把手,用铁丝箍在杯口下,满杯凉水没多久就咕咕沸腾起来……瓦贤确信自己就是在这段空闲时躺在竹椅上做起了白日梦。
细军又不知从哪地方钻出来,倚在门框上,乜斜着眼。瓦贤恨恨地看着他:“没大没小,竟喊我老强盗。”
“你崽是强盗,你难道不是老强盗么?”细军鼓眼瞪他,翘着嘴巴。
“娘卖拐,青天白日,你还诅咒你老子死了,会遭雷劈哩……”
“不跟这蠢东西啰唆,”长伢子一边结巴,一边把茶倒在两个瓷碗里,浓茶的颜色跟牛栏水一样,“来,喝茶。”
“这茶,有劲。”
“当然有劲,好多年啰,这口爱好丢不了。”长伢子的头埋在冒气的瓷碗里。忽偏头斜眼向细军骂去:“还不去淘米煮饭!”细军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黑咕隆咚的里间,把东西翻得噼里啪啦响。
“唉,”长伢子叹口气,“娘卖拐,这没出息的蠢东西,一生就这么废了。搭帮政策好,在组上当保洁员,每月有几百块钱,日子好歹过得去。但他巴望老子早死,好去逍遥自在。逢人就说长伢子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崽……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不打算走了。”
“不走,”长伢子呵呵笑起来,“碰到鬼,死了都没有人埋。”
长伢子驼背续茶,声音提高八度:“早些年,淹窝死个老人,我当夫头还可拢场。也教年轻人怎么捆丧、扎灵,怎么扭秧歌步,把老人风风光光送上最后一程。回淹窝的人一年比一年少,都说走不开,情愿出钱。只好去邻村请,现在邻村也请不到了。记得埋梅子老人,就去年,凑了两帮人,个个都要入土的人,棺材都抬不动……后来,一合计,就在梅子老人邻近的菜地埋了。这叫什么事?”
他从一盒压瘪的白沙烟中抽出一根递给瓦贤,自己把一根卷烟剥开,扫拢摁进一把短烟锅里,再到灶屋用柴火点着,猛吸几口道:“高子,还是塘坳支书的高子,前些天,喊一帮人开会。除几个村干部年龄轻些外,个个七老八十。我第一个发言,我说高子,当务之急还是想方设法把年轻人找回来,只有年轻人回来,我们这些老人的后事就不要操心了,死的问题都不解决,其他事情就更难办……”长伢子越讲越兴奋,门前的长牙更黄更长,有些口水直接溅到了瓦贤的脸上。终于,他拉瓦贤起身,说是去看他的杰作。
太阳西移,厅屋照进苍黄的光。瓦贤这才清楚地看到他稀松粗短的头发银光闪闪,满是沧桑的脸松弛下垂。煮的浓茶,跟陈年老酒一样醇厚醉人,瓦贤迈着踉跄的脚步,来到吊楼边,看见那沟渠在阳光的阴影里越发怪异。山脚原有个山洞,洞口不大,往里丢石子,能听见咚咚哐哐如金子般碰响,许久方绝,传说是无底洞。后来为防失足就封闭了。如今这沟渠从吊楼直达山洞口。
“修这么个东西,有什么用?”
“用处大咧,”长伢子笑得有些诡异,“细军这蠢东西没能力埋我,哪天,我不行了,我就叫他推我下去……”瓦贤不由打起了冷战。长伢子从沟渠溜下去,眨眼间又爬了上来,他要瓦贤去试试。瓦贤不知呷茶醉了,还是身子骨僵硬不灵便,任由长伢子摆弄,躺着从沟渠滑去。沟渠顺溜,似用木头和竹片拼凑。瓦贤闭上眼睛,只觉天昏地暗,耳边生风,该到洞口了,身子骨却没有停住,还在加速下坠,似跌入万丈深渊,心上不禁焦急,绝望地大喊:“长伢子,救我……”耳边却传来长伢子哈哈的狂笑声。
瓦贤的双脚在空中蹬了好几下,终于落地,落在了床板上。瓦贤拧了拧自己软塌塌的腮帮子,才敢相信自己躺在真真切切的床上,盖着熟悉的蚕丝被,窗前挂着熟悉的淡红花格窗帘,冷冷的灯光来自熟悉的螺旋节能灯。
窗外,汽车的喇叭、小贩的叫卖、店铺循环播放的广告……这些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瓦贤的耳朵。
瓦贤听到有人在隔壁说话。
“老头子总讲回淹窝,是不是哪里招待不周?”
“不是咧,是担心死在外边,不吉利。”
“人死一抔灰,死在哪里都一样。”
“农村人可不这么想,死不怕,怕的是后事不周。”
“搞这么复杂……”
“有死亡焦虑症呢……”
瓦贤今天没去坐公交车,毛牯与儿媳可能不知道。瓦贤忍不住咳了一句,隔壁立刻静了音。
“淹窝来信了,”毛牯忽然跑了进来,告诉半梦半醒的瓦贤,“淹窝的组长打电话,说长伢子死了,是淹窝的都要回去……”
“长伢子真的死了?”瓦贤靠在枕头上,脸色更灰暗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毛牯,“你回么?”
“回什么回,照常出钱。”
“都不回,哪个去埋?”
“有钱,还埋不了人?”毛牯瓮声瓮气地答道,“淹窝的人蠢得死,每次死人就晓得要我回去。有其他大事却从不叫我,难道我天生是抬死人的么?好歹我毛牯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
“有钱也难哩。”瓦贤回想着刚才的梦,嗫嚅着说,“听人讲,这次谁再不回去,自家的老人自己埋……”
“吓唬谁呢?”毛牯满脸不屑,走到床前递上一杯水,并把瓦贤往床头挪一挪,倚靠在床肩上,让他出气更顺畅些。“不要再老观念了,人死一抔灰,埋哪不是埋,现在城里人都兴存放在骨灰小区呢。什么都方便,不就是钱么?”
“你在打探什么信?”
“我什么时候打探过?”
瓦贤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看样子,自己真的回不去了。他喝了一口水,竟然比梦里长伢子煮的浓茶更苦更涩。他吭吭地咳了起来,身子缩进被窝。他明明记得毛牯曾要打探淹窝的信,到底是他老糊涂了,还是毛牯真的从没打探过?他想,还是接着做那个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