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毓山
使职制度是五代继承唐代政治制度的遗产之一,五代使职如唐代一样被设置来处理各种事务,同时也体现出“因事而置,事已则罢”[1]1360的特点。在这一混乱时期,军事使职的设置尤为频繁,其中有一类使职以“排阵使”的名字出现,并常常出现在五代时期的战争记载中,大多数学者将排阵使定义为掌管排兵布阵的官职。但在史书的记载中,关于排阵使排兵布阵的描写却十分稀少,同时它又出现在五代这一兵连祸结的特殊时期,故而五代排阵使应有自身的特点,不应简单地把它当作排兵布阵的官职。关于五代的排阵使,目前学界暂无专门的论著。王轶英在其《中国古代排阵使述论》中曾梳理过排阵使在唐末、五代、宋初的演变,但只是对其轨迹进行了大致勾勒,并未深论①。本文拟对五代排阵使的源流、设置、职能及身份特征等问题进行分析,以期对五代时期军事制度的研究有所补益,如有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关于五代排阵使的历史渊源,可以从“名称”和“职能”两个角度进行考察,相应的对应着两个官职,即唐代排阵使和唐末五代排阵斩斫使,通过对这两个官职的分析,可以大致看出五代排阵使大规模设置之前的历史渊源。
据史料记载,排阵使的设置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末黄巢起义时,“乾符中,贼渠黄巢之犯江西,(杨)复光为排阵使,遣判官吴彦弘入城喻朝旨,巢即令其将尚君长奉表归国”[2]4772。义军将领尚君长作为使臣,代表义军归降唐朝,但未曾料到在和谈结束后,尚君长在前往长安求官的途中被招讨使宋威以谋取功劳的原因截杀,义军首领王仙芝听闻消息怒不可遏,“贼怒,悉精锐击官军,威军大败”[2]5391。宋威战败后,唐廷罢去他的兵权,以“复光总其兵权”。之后杨复光以所部军队“进攻洪州,擒贼将徐唐莒”[2]4772。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杨复光担任排阵使之前的身份为宋威军监军,他之所以被任命为排阵使是因为此时杨复光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来统帅全军,而以监军之名统军似不足以服众。因此,在这里赋予杨复光排阵使之职来统领军队②。这里可见杨复光所任排阵使的三种作用:一是收败军,复纪律;二是统军;三是指挥作战。杨复光作为唐代史料记载中唯一的排阵使,他担任这一使职时所发挥出的作用具有一定的启发性,应可以为五代排阵使之职的设置提供历史借鉴。
五代时期除设排阵使外,还曾设有排阵斩斫使一职。现今观点将排阵斩斫使与排阵使等同[3]247,但就现有史料来看,二者更似为继承与完善的关系。现就这一问题进行辨析。
首先从“排阵斩斫”的字面意思看,“排”字的含义在古文中除“排布”外还有“排开”③,“斫”在古文中为“用刀、斧砍”之意。故“排阵斩斫”字面意思应为用刀斧劈砍排开敌阵,而非排兵布阵。与之类似,唐末清道斩斫使,其字面意思为用刀斧劈砍清开道路,其表现也体现了这一名称的含义④。
其次从排阵斩斫使设置源流来看。唐僖宗光启年间,朱温部下勇将郭言因作战勇敢被授予“排阵斩斫”称号⑤,可见排阵斩斫使起初是作为一种荣誉称号赐予将领的,而非一官职。这一点与排阵使有很大的不同。
最后从有“排阵斩斫”之名将领的表现及其特点进行分析,带此名的将领共有三位,唐末朱温部将郭言、李唐宾[4]5326,后唐同光三年(925)伐蜀先锋康延孝[5]967。郭言事迹前文已述,在此不再赘述。李唐宾于唐昭宗龙纪初任朱温军中排阵斩斫使,“骁勇绝伦,善用矛,未尝不率先陷阵”[5]288,其先锋猛将属性显露无疑。后唐康延孝,“性骁健,徇利奋不顾身”,在后唐攻略前蜀时充任“西南行营马步军先锋,排阵斩斫等使”[5]967,万骑开蜀。可见,三位有着“排阵斩斫”之名的将领均为骁勇绝伦之将,同时均体现出一定的先锋属性⑥。再结合排阵斩斫之意可推知,有这一称呼的将领应为攻略先锋,进而可看出其职能与排阵使存在一定差异。
综上所述,现今观点将排阵斩斫使与排阵使等同似不妥,二者的关系应更类似继承与完善的关系,因排阵斩斫使先锋猛将属性在日后排阵使设置中也有所体现。从设置时间来看,排阵斩斫使仅设置于唐末、后唐时期,彼时排阵使还未大规模出现在战事中,仅有的几位排阵使的职能也仅体现为辅助将领排兵布阵。自后晋开始,排阵使大规模出现在战争中,同时也展现出先锋猛将属性,而此时的排阵斩斫使却已不再设置。因此,从发展脉络来看,二者的关系也更倾向于继承与完善,而非等同。
排阵使作为唐代首创的使职,虽因唐王朝的崩溃而未能在唐代形成如观军容使一般相对固定的制度,但其许多官职及制度却并未随之消亡,反而大多数为接下来的五代所继承。排阵使就是其中之一,它作为一种重要的军事使职为五代君主们继承、发展与完善,在五代时期的战争中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排阵使自唐代设置时就是一个随战而设,战毕即罢的使职,五代各朝沿袭唐代设置排阵使,同时也保留了排阵使的这个特点,但由于五代整个时段几乎都笼罩在战争阴云中,故在考察五代排阵使设置时易误将其当作常设官。实则不然,排阵使在五代罕有的太平时期(如后唐明宗时期),往往无迹可寻。因此,五代排阵使归根结底应还是一个在战争爆发时为处理战事而临时设置的使职官。
依现有资料统计,排阵使在整个五代时期一共设置50人次⑦,实有40人任职(见下表)。
五代排阵使任职表
续表
续表
续表
自上表可以看出,五代排阵使设置最为密集的时期为后晋,当是因后晋与契丹之间连年不断的战争导致这种现象的发生。从这种现象中能够看出排阵使设置特点,即随战而设。此外,据表还可看出,担任排阵使的人员大多任职前便地位较高,多任节度使、团练使等职,罢任后又多有升迁。这种现象虽与战争最终结果关系很大,但从中也可看出排阵使任职人员多为高级将领这一设置特点。
五代正值藩镇割据、皇权衰落之时,这一时代有两个较为显著的特点,一是战争频繁,所谓“兵革不休,夷灭构祸”[6]1049;二是制度沿袭唐制,五代许多官职均承袭自唐朝,但沿袭下来的官职职能出现变化。本文所论及的排阵使一职便是这一时期中出现的较有代表性的官职。五代沿袭唐代设置排阵使,但五代排阵使的职能相较于唐代出现了变化。五代排阵使职能主要可以分为辅助将领排兵布阵、前线指挥作战、统帅亲兵充作先锋三个方面,以下从战例入手来对排阵使的职能进行分析。
排阵使顾名思义,为排兵布阵之官。但五代排阵使在这种职能上的体现与唐代有明显的不同,原因在于唐代排阵使同时担任着全军统帅,其排阵职能包含在统帅职能之中,故而具体展现得不甚明显。而五代排阵使是在军队统帅之外另设的官职,其作用为辅佐指挥官进行排兵布阵。在指挥官外另设排阵使,使得其职能在战场上的表现较唐代明显。以下从两场战役入手来说明五代排阵使的此项职能。
梁晋柏乡之战中,李存璋担任晋军三镇排阵使,三镇指河东(晋)、成德、义武。关于排阵使辅助将领排兵布阵的职能,以下从两个方面进行说明。首先从官职来说,此战为晋王李存璋亲征之战[5]371,故李存璋应担任总指挥官。从军队各组成部分来看,成德、义武为战前新加入晋军的势力,二镇部队由各镇原指挥官统领⑧,以步军居多,为联军步兵的主要力量⑨。骑兵方面,周德威为晋军骑兵指挥[5]752。这样一来便可得出结论,即李存璋非三镇总指挥,也非各部分指挥,故其所任三镇排阵使职能不在指挥。其次从战场表现来看,天祐八年(911)正月丁亥,梁晋两军决战于柏乡附近野河,开始时晋军并不占据优势,梁军列阵而来,而晋军还未完成布阵,周德威不得已亲率骑兵抵御梁军,为己方布阵争取时间[5]752,身为骑兵指挥官的周德威亲列骑兵阵抵御梁军,故而可知,指挥军队进行排阵的主要官职为指挥官。而关于三镇排阵使李存璋的表现则有如下记载,“时帝军未成列,李存璋引诸军阵于野河之上”[5]372。这里以“引”来描述李存璋的行动,结合前文所述,李存璋并非总指挥及各部分指挥,可知此处“引”字并非带领之意,而为“引导、招引”。从而可推知李存璋此时只是作为一个辅助性角色来引导各指挥官将军队“阵于野河之上”,真正行使指挥排阵的是各个部分的指挥官,李存璋仅起一个辅助排阵的作用,这正是其在本处担任的排阵使职能的体现。结合上述两点分析可知,李存璋所任排阵使职能为辅助将领排阵。
梁晋黄河渡口争夺战是梁晋双方围绕黄河渡口展开的一系列战役的总称,此役乃梁晋双方决战,最终后梁灭亡,后唐正式崛起成为中原之主。贞明四年(918)冬季,梁晋双方对峙于行台寨。当是时,梁将贺瑰为北面(行营)招讨使,谢彦章为(北面行营)排阵使,二者当为上下级关系[5]221。此役中,排阵使谢彦章发挥了重要的辅助排阵作用。史书所载,“晋人或望我军行阵整肃,则相谓曰:‘必两京太傅在此也。’不敢以名呼,其为敌人所惮如此”[5]222。谢彦章非主帅,即非排阵职能主体,但又参与到排兵布阵工作中来,故而可知他在这一工作中应为一辅助角色,这里是借晋军之口来侧面说明排阵使谢彦章辅助主帅排兵布阵的职能。
从以上诸事例可以看出,五代排阵使的职能之一为辅佐将领排兵布阵。
五代排阵使在战争中发挥指挥作用源自于唐代排阵使,但与之不同的是,唐代排阵使在战场上发挥出的指挥作用体现为位居中军指挥全体部队,而五代排阵使则多居前线,且仅指挥一部分军队,故而更类似于前线指挥官而非总指挥官,以下从战例入手对排阵使这一作用进行分析。
后晋与契丹之间爆发的白团卫村之战,是五代时期较有代表性的战役。此战后晋大胜,契丹主耶律德光“获一橐驼,乘之而走”[5]1104。此战也是整个五代时期有记载的排阵使设置最为完备的战役。此役中,晋军指挥层为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杜(重)威[5]1094及行营都监李守贞,在晋军中担任排阵使的人有:北面行营马步军左右厢都排阵使符彦卿,北面行营马步军左厢排阵使皇甫遇,(北面行营)马步军右厢排阵使王周,马军左右厢都排阵使张彦泽,步军左右厢(都)排阵使潘环[5]1101-1102,马军左厢排阵使薛怀让[7]8888,右厢副排阵使药元福[7]8895,北面骑军排阵使郭琼[7]9033。战役中,晋军为契丹军包围,同时被切断补给线,大风不止,外部契丹铁鹞军还在拔除鹿角以突入营中。晋军诸将请战,杜(重)威希望等风停后再做行动,行营都监李守贞认为敌众我寡,情势危急,当利用大风破敌,若等风停则全军覆没。于是,稍后在与诸将商讨后便“呼众军齐力破贼”,排阵使张彦泽、皇甫遇、符彦卿、药元福等将“率骑奋击,风势尤猛,沙尘如夜,敌遂大败”[5]1103。
可见,在此役中,主将杜(重)威未能作出正确决断,在情势万分危急之下,行营都监李守贞替代杜行使全军指挥权,令诸将出击,大败敌军。这里可以看到,具体实施攻击行动的,即在前线指挥进攻部队的均为排阵使,张彦泽“潜兵尾其后,顺风击之”[7]8838,符彦卿“以万骑横击辽军”[8]56,皇甫遇“率骑奋击”[5]1103,药元福“乃率麾下骑,开拒马出战”[7]8895,且应注意到,诸排阵使是在收到李守贞的命令后才开始同时发动进攻,而非私自动用军队进攻。最后,在战胜契丹军后,“诸将欲追之,重威曰:‘逢贼得命,更望福乎!’遂收军驰归常山”[5]1434。由诸排阵使进攻和撤退时的表现来看,其在指挥作战的同时也很明确地受到指挥官的约束。
此外,在郭威灭汉之战中排阵使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后汉乾祐三年(950),后汉邺都留守、枢密使郭威举兵向阙,汉隐帝以慕容彦超统兵抗击[5]1371-1372。此战中,郭威军中的排阵使有:行营马步左厢都排阵使王彦超[7]8911、北面行营马步都排阵使何福进、北面行营右厢排阵使李筠[5]1464。郭威所率北军与慕容彦超之南军于此年十一月在刘子陂列阵对峙,慕容彦超率先发难,“引轻骑直前奋击”,北面行营马步都指挥使郭崇威与前博州刺史李荣帅骑兵抵御[9]9436,几位排阵使便在出阵之列。关于上述几位排阵使的战场表现,史书中所记:“郭威命何福进、王彦超、李筠等大合骑以乘之。”[5]1372“周祖起兵入汴,筠同郭崇(威)从,与慕容彦超战于留(刘)子陂,彦超东奔。”[7]13971按照上述战场表现,有两种可能,一是郭崇威为此次骑兵战的指挥,他“帅骑抵御”,但具体实施抵御行动的却是三位排阵使,只不过由于这时北军的总指挥为郭威,故史书记载为郭威命三位排阵使“大合骑以乘之”[5]1372;二是郭威为此次骑兵战的指挥,他一面令郭崇威、李荣抵御,一面又令三位排阵使“大合骑以乘之”,无论从哪个可能性来看,排阵使之指挥作用均体现在了贯彻指挥的意志、具体实施作战计划的方面。
从上述战例分析可知,五代排阵使作为听命于指挥官的将领,其在战场上主要表现为贯彻上级意志的前线指挥官,其亲自率领、指挥军队来完成军中指挥官们所制订的计划,同时在实施过程中还会受到指挥官的严格约束。
这里所说的统兵并非指五代排阵使统领整支军队,而是其有一支直属于自身的小部队。这支小部队在排阵使的统领下会在战场上发挥出一定的作用,故将其作为排阵使的职能归之,排阵使的这种作用未直接记载在史书中,仅能从侧面进行分析。后晋开运元年(944)二月,契丹入侵,契丹军突袭速度之快,乃至后晋北面行营都部署高行周都被契丹骑兵所围困,“契丹骑兵数万围高行周于铁丘”,在这种危急时刻,“诸将莫敢当其锋,(符)彦卿独引数百骑击之,辽人遁去,行周得免”[7]8837。当时,符彦卿为马军左厢排阵使,若依前文所述,其带领所部左厢骑军前往救援高行周,则士兵数量必不可能是区区数百骑,按承袭五代的宋代兵制记载:“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7]4864纵使兵员严重缺额,也必不可能仅为数百人,故此处符彦卿所率“百骑”当为其亲兵。在战争的危急时刻符彦卿亲率这支小部队充当先锋突入重围,进而高行周率部队“瞋目奋击”,最终在与晋出帝军的里应外合下方得解脱,在这里符彦卿身为排阵使的先锋作用显露无疑。
排阵使类似的作用也体现在白团卫村之战中。开运二年(945)三月,后晋与契丹爆发白团卫村之战,此战过程已于前文叙述,故在此不再赘述。在这场战役中,右厢副排阵使药元福的表现值得注意,李守贞呼众军奋击时“元福乃率麾下骑,开拒马出战,诸将继至,契丹大败”[7]8895。这里药元福为右厢副排阵使,其所率不应为归右厢排阵使统领的右厢骑兵,且副使与正使分管部队的一部分在五代似乎也不大现实,故药元福所率“麾下”当为其亲兵。由上述分析可知,五代排阵使亦如唐代将官一般设有亲兵,同时在战争中,其多率领亲兵充当先锋部队。
从五代排阵使在战场上发挥的各种作用来看,五代排阵使与唐代排阵使大体一致,但与唐代排阵使不同的地方在于,五代排阵使在战场上发挥的实战作用更为明确,且受到的约束也更多,这一点同时也体现在五代排阵使的地位变化上。五代时期排阵使的地位相较于唐代下降了许多,如后梁三镇排阵使谢彦章因被北面招讨使贺瑰怀疑“与晋人通”而惨遭其杀害[5]222,且事后贺瑰并未受到梁末帝惩罚,甚至参与此次密谋的朱圭还因此事受到了梁主的嘉奖[5]136-137,可见此时排阵使地位远不及指挥官。再者后晋白团卫村之战时,从诸位排阵使的战场表现来看,他们完全做到了令行禁止,即当上级发布命令出击时,他们才出战,当上级命令停止行动时,他们即便心有不甘亦会听从命令,不见有丝毫越级迹象。这种现象的出现是与整个五代时期君主权力的复苏和军权向中央集中的趋势息息相关的⑩。随着这种趋势的逐渐加强,排阵使这类的官职职权也将越来越模糊和缩减,直到最后随着战争的结束和制度的健全而完全消失,这也可看作是北宋初期排阵使及相关官职随着宋辽战争的结束而被撤销的原因之一。
排阵使作为出现在唐末五代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官职,必然带有这个时代的烙印。五代时期武人至上,文人备受歧视,后汉检校太尉、同平章事王章曾评价文臣:“此等若与一把算子,未知颠倒,何益于事!”[5]1410可知五代文人受歧视之深。此外,五代还是君主权力逐渐复苏和加强的时代,但由于形势诡谲多变、规章制度不健全,使得君权复苏的过程十分曲折,五代各朝君王在进行制度改革的同时往往辅以更为直接的方法将军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任命亲信掌兵。五代排阵使作为五代军队中较为高级的军职,其任职人员的身份便体现出上述特点。关于排阵使身份特征的描述,因唐代史料过少,故而将五代排阵使与宋代相关官职进行比较,进而得出结论。
与宋代排阵使多由前朝老将(臣)担任不同,五代排阵使多由当朝皇帝亲信担任,宋代排阵使见于史籍的,无论是太祖时的宋偓,太宗时的张永德、郭守文,还是真宗时的王汉忠、李继隆,均为较有威望的前朝老将(臣)。五代则不同,晋王李存勖之三镇排阵使李存璋为李存勖忠实拥护者,“存璋爰立庄宗,夷内难,颇有力焉”[5]720。后晋广晋府行营都排阵使杜重威为晋高祖妹夫。晋出帝之北面行营马步军左右厢都排阵使符彦卿与晋出帝关系深厚,“少帝幼与彦卿狎”[7]8837。可见五代时许多排阵使都与当朝皇帝有较为亲近的关系。这是宋代排阵使所没有的。
从排阵使的设置来看,宋代可能因相关制度的完善而倾向于用较有威望的前朝老将来压阵以体现中央权威,而五代君主则更倾向于在军队中直接安插自己的亲信,因为五代正处于军事改革的过渡与发展时期,君主还未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来完全掌控军队⑪,因此五代君主们便通过这种举措来加强中央对军队的掌控。
五代仅有排阵使,宋代除排阵使之外,还出现了排阵都监、钤辖。五代与宋代截然不同的是,五代时期担任排阵使一职的绝大多数为骁勇武将,多带有“勇”的性格特点,如后梁行营马步军都排阵使牛存节“少以雄勇自负”[5]298,诸军排阵使王晏球“少沉勇有断”[5]853,后晋北面行营马步军左厢排阵使皇甫遇“少好勇”[5]1259,马步军右厢都排阵使张彦泽“少有勇力”[5]1305,后汉北面行营马步都排阵使何福进“少从军,以骁勇闻”[5]1627,北面行营右厢排阵使李筠声名在外“赵延寿闻筠骁勇”[7]13970,后周西北面都排阵使药元福“幼有胆气”[7]8894。可见,五代时排阵官多以勇武之人担任。
反观宋代,其排阵官职大多为以宦官担任的都监与钤辖。太宗、真宗时普遍在军中设置这两种官职,宋太宗时有镇、定、高阳关三路排阵钤辖王继恩[7]13602,鄜延路排阵都监刘承规[7]13608,镇、定、高阳关三路排阵都监秦翰[7]13612,三路排阵钤辖周莹[7]9226,灵、环排阵都监李神祐[7]13607,等等。真宗朝有镇、定、高阳关排阵都监秦翰[7]13613,排阵都监杨永遵[10]969,镇、定、高阳关三路排阵都钤辖阎承翰[7]13610,等等。上述例子中,除了太宗朝之周莹、李继宣,真宗朝之张耆外均为宦官。从五代与宋代担任排阵官职人员的性质,再结合前文所述五代排阵使的战场表现可以看出,五代设置的排阵官职倾向于领兵作战,而宋代则更倾向于对军队进行监督,宋朝皇帝将排阵使的职能分割,分别赋予排阵使与排阵都监、钤辖,这无疑是适应五代后期到宋初这一时间段内出现的对军队权力进行分割与制约的趋势。
五代时期排阵使是在继承唐末排阵使和排阵斩斫使的基础上设置的使职官员,主要设置于战乱时期,在五代兵戈扰攘的局势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首先,其作为一种类似于后世前线指挥官的职位,担任排阵使的武将们在战场上发挥辅助将领排兵布阵作用的同时,又忠实地执行来自指挥层的命令,甚至有时还亲自带兵冲锋陷阵。可以说,五代时期各王朝的战争机器在指挥与排阵使这两部分武将的相互配合下才得以较为流畅、全面地发挥出其暴力效果。其次,五代排阵使作为出现在五代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使职官,其自身也带有一些这个时代的特点,如多以武人担任,五代作为一个极度崇武抑文的时代,文人基本不会有被授予军中较高级将官的可能性,这类职位基本为武将所垄断,排阵使作为中高级将官中的一个也不例外。此外,五代还是一个藩镇混战的时代,军权在此时具有其他时代所不能比拟的地位,五代君主们也相当了解这一点,因此不断进行军制改革,强化君主权力的同时也辅以一些更为直接有效的手段,如以亲信入军担任官职。排阵使便是典型的例子,排阵使任职人员或为皇帝亲戚,或为皇帝儿时玩伴,总之,绝大多数都与当朝皇帝有着较为亲近的关系。这与北宋前期排阵官的特征有较大差异,宋代排阵官主要选择宦官担任,其在战场上发挥的主要职能为监督及协调。从对比中可以看出,五代排阵使作为一种在五代时期设置的军事官员,无疑在战争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出五代时期军事制度改革的局限性和未来的发展趋势,即军权的分割和君主权力的进一步加强,在这种趋势的影响下,排阵使的存在显得越来越没有必要。由完善的军制和因皇权崛起收夺军权而日益强势的宦官集团组成的新官职,最终将会取代由武将担任的排阵使在历史上发挥的作用,军事职官的发展也由此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即由皇权和制度掌控的阶段。
注释:
①详见王轶英《中国古代排阵使述论》,《西北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第18—21页。
②这里笔者认为杨复光担任排阵使应在宋威兵败之后,因杨复光在任排阵使前为宋威军监军(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二百下《黄巢》,中华书局,1975年,第5391页),不应在无特殊情况下再任他职。宋威兵败后被罢兵权,而王铎此时还未被赋予招讨使之名,因此正需要任命一个官员来执掌大局,因此杨复光应于此时担任排阵使。且若依这种假设又恰好符合使职随事而设,事毕即罢的特点,之后杨复光在王铎担任招讨使时又为王铎监军而非排阵使了(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四《杨复光》,中华书局,1975年,第4772页)。关于唐代监军军权的问题,这里要阐明一下,唐朝监军是有军权的,其军权包括以下三点:节度使入朝或替换时,监军使代掌军务;地方军队骚乱时,监军使临机处理;藩镇军出征时,监军使可直接领兵作战(黄楼《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中华书局,2019年,第465—466页)。
③此意在史书中也有所体现:“一日,过天津桥,有老人误冲其驺道者,排之,落桥而毙。”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二十《寇彦卿》,中华书局,1976年,第278页。
④“时军民杂糅,锋镝纵横,以神策军使王建、晋晖为清道斩斫使,建以长剑五百前驱奋击,乘舆乃得前。”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六《唐纪七十二》,中华书局,1956年,第8331页。
⑤“言将偏师,略地千里;频逢寇敌,言出奇决战,所向皆捷,大挫东人之锐。太祖录其绩,以‘排阵斩斫’之号委之。”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二十一《郭言》,中华书局,1976年,第287页。
⑥郭言被授予“排阵斩斫”称号之前曾任朱温部下李璠军先锋。
⑦这里排除掉两位排阵斩斫使,一是唐昭宗龙纪初被朱温军中排阵斩斫使李唐宾(王钦若等撰《册府元龟》卷四四九《将帅部·专杀》,中华书局,1960年,第5326页),二是后唐同光三年被唐庄宗李存勖任命为“行营蕃汉马步军都排阵斩斫使”的康延孝(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三十三《庄宗本纪第七》,中华书局,1976年,第457页),因笔者认为排阵斩斫使与排阵使非同一种官职。
⑧此役成德军指挥官应为王镕义子张文礼,“由是每令将兵。自柏乡战胜之后,常从庄宗行营”(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六十二《张文礼》,中华书局,1985年,第829页)。义武军指挥官应为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处直以兵五千从”(欧阳修撰《新五代史》卷三十九《王处直》,中华书局,1985年,第419页)。
⑨此役步兵以成德军为主,且其数量应较为可观,否则也无法抵御梁之大军,依史料所载,“镇、定之师与血战,梁军败而复整者数四”(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二十七《庄宗本纪第一》,中华书局,1976年,第372页),晋军参战人数笔者主要参考《中国历代战争史》的推测(台湾三军大学《中国历代战争史》第十三卷《五代》,军事译文出版社,1986 年,第117 页),即晋军人数应在三万左右,义武镇参战人数史有记载“处直以兵五千从”(欧阳修撰《新五代史》卷三十九《王处直》,中华书局,1985年,第419页),而晋王亲率的部队当以骑兵居多。
⑩关于这种说法,初见于齐勇锋《五代禁军初探》,《唐史论丛》1987年第2期,普遍为学界所接受。张其凡《五代禁军初探》,暨南大学出版社,1993年,也有类似说法。所谓安重荣:“天子宁有种邪?兵强马壮者为之尔!”(欧阳修撰《新五代史》卷五十一《安重荣》,中华书局,2015年,第657页)不过是他的自我陶醉而已,其并无实力与晋高祖抗衡,不出一月便被平定。所有叛乱成功的例子无一不是借由禁军的力量,其余借由藩镇力量的叛乱尽皆失败。齐勇锋在其文章中大致统计过藩镇叛乱次数,并得出了类似于上述的结论。
⑪关于五代的军制变革过程,前人已有较为具体的论述,如杜文玉《五代十国制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372—418页;张其凡《五代禁军初探》,暨南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40、78—94页;齐勇锋《五代禁军初探》,《唐史论丛》1987年第2期,第157—2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