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叙荷

2022-02-23 21:42鲍安顺
延安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荷香荷塘莲花

鲍安顺

我常独思,觉得江南的荷,与民俗有关,与民情交集,与民众相亲。也就是说,荷在民间文化里,有风味与风情,可称风荷,也称荷风。那是民俗里的乡情与乡愁,也是时光里的生活与传承,似水流年,如梦如幻,让人如醉如痴。在江南传说,王母娘娘的贴身侍女玉姬,在天上看着人间相爱的人,成双出对,男耕女织,羡慕极了,感觉人间幸福无比。她暗动凡心,偷跑出天宫,来到美丽的西子湖畔,流连忘返,尽情嬉戏。王母娘娘发现后,将她打入湖中淤泥,永世不得再登仙界。美丽的玉姬,竟然化身为莲,开出荷花,成了水中芙蓉,且出淤泥不染,冰清玉洁,花叶清秀,香气沁人肺腑。

农历六月廿四日,是荷花娘娘生日,在老家江南此日为观莲节,也叫荷花节,明清时期即为三大盛事之一。节日里,人声鼎沸,倾城而出的男女老幼,纷纷赶到荷花荡,赏荷花,听奏乐,锣鼓喧嚣,热闹非凡。在荷花节,泛舟赏荷,可消夏纳凉,令人舒爽。试想,荡舟于轻波之间,时光怡然,让人迷恋,如果采莲,会更加让人快乐兴奋。夜深时,月满西楼,浩月遮云,夜风送爽,让人惬意。那荷花荡里,翠叶掩映,荷花隐约盛开,那湖里画船雕舫,形影出没,船上红衣绿裳,箫奏鼓鸣,亦有蛙声虫鸣若隐若现。好一派静谧风光。

民间还有“祈莲神”习俗。这种习俗,就是人人在手中抱着个胖娃娃灯,排成一队水灯,仪式后,开始采莲。一般在农历七月十五前后的晚上,许多人家,让孩子们成群结伴,怀抱莲蓬和笙,来到荷塘边祈祷,意蕴“连生贵子”,以求天赐骄子。放荷灯,是将长柄荷叶作为盛器插上蜡烛,点亮后让儿童持着玩耍,或放逐水里,任其漂流。也有挂吊灯习俗,是将莲蓬挖空后,装上并点亮几支蜡烛,悬挂在屋内,庭院或河边树上。那灯点多了,荷花节的气氛,也浓烈了。更壮观的是将千百盏荷灯,沿河同时施放,随波逐流,波光粼粼中,烛光点点,犹如天上星光闪闪,迷人至极,让人心潮澎湃,多年后仍然心驰神往。在江南,所有节日,或者婚庆时,以前都有挂莲花灯的习俗,寓意幸福和财运连连不断,寓意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年画中有荷,妙趣横生,画意生动。荷包上有莲,绣得传神,让人惬意喜爱。瓷器上有荷,画得美妙无比,赏心悦目。音乐中有荷,荷在音韵里,传达形神相依的感觉,让人如听天籁;歌舞中有荷,那是莲鱼之戏,舞得生动,舞得情深意切。在民间,传统三雕中也有荷,那石雕、砖雕、木雕上,荷温文尔雅,细腻精微,气象万千。我曾经去涿州,看见壁刻的莲花鲤鱼,那鱼戏莲花的画面,栩栩如生更为鲜活,令人叹为观止。

人在江南,也有食荷习俗。传统食谱有莲糕、莲子粥、荷蒸饭、花瓣酒、荷花粥、荷叶粥、荷叶鸡、荷叶鱼、荷叶粉蒸肉、凉拌荷花瓣等等。早年,江南都是用荷叶包装食品,食品店里卖的蒸包、锅贴、熟肉,以及腌菜和糕点,都是用荷叶包装,不透油,不渗水,清香怡人,滋味浓郁。古代江南,有些地方还有“碧筒饮”习俗,在《酉阳杂俎》中看到,唐代官宦文人们,在大明湖的荷花盛开之际,到湖边避暑时,将荷叶割下来,盛上美酒,然后用簪子,将莲叶的中心部分刺开,与空心的荷茎相通,就可以从荷茎的末端,吸食美酒。那滋味,当时亲身体验过的文人曾说:“酒味杂莲香,香冷胜于水。”这就是“碧筒饮”,传为千古美谈,也是文人雅客的极致享受。

荷在江南,成为民俗里的风荷,最为重要的,是荷能入药,像它的品德一样,高洁无私,赤诚奉献。那荷,充满民俗风情,最显著的活动就是采莲,亘古如初,生生息息。是呀,荷出淤泥而不染,冰清玉洁,有人把它赞为水中灵芝,精神上的良辰美景,梦里的婵娟,生活中的美味佳肴。

江南第一场秋雨,在降临前,空气中有丝丝凉意,几只紫燕飞得很低,飞在荷塘上,池水畔,屋檐下。濛濛小雨,下了起来,疏密有致,雨丝如织,被风吹得缠绵,斜如琴弦。那是一场及时雨,下得太好了,在雨中观荷,心情惬意,神智舒爽。我想,自己变成荷多好,赏心悦目,清香弥漫,烟雨朦胧。

记忆里,在雨天,我在回廊驻足,斜倚花窗下,静心观荷。那雨中的荷花,是动态的,像灵动的灯,一朵朵盛开,在眼际闪闪烁烁。我的感觉,忽明忽暗,意绪缠绵悱恻,密布风情,像是生命,也在动荡不安。我看那荷花,很柔弱,也很坚韧,在风雨中的景致,有洒脱,也有自信,如抗争的鸟,迷彩绽放,落寞自持,无奈从容,淡定又失落。我想,难怪有人说,雨中的荷有佛性,它有修行的花,禅意的叶,玄妙的枝。我喜欢雨中之荷,就是因为它的禅性执迷,心意的执着。

雨点儿,打着荷叶上,叶面凹下的窝里,还有弯曲的叶面上,滚动的水珠在跳跃,它们激情澎湃,在轻吟歌唱。雨水停歇后,婷婷荷叶上,盛着的雨珠,一颗颗如透明珍珠,在翡翠般的玉盘上,晶莹剔透,煞是可爱。那时,我感觉荷叶美极了,体态优雅,像丰韵的伞,妖娆的舞蹈,藏着诗意,显露风情,在摇曳中轻盈洒脱,在微风拂掠里,成为快乐的精灵。江南的荷,雨中的荷,我凝视它,感觉它形色迷踪,犹如在天宫渑池里,幻影出没,醉了我的身心。

雨中莲枝,也是风景,托起了叶与荷花。那娉婷的模样,纤细柔曼,姿态动人,玄妙迷离。在雨中,它们举着一池风荷,举着雨水击打着的喧闹世界。荷塘激越,雨声起起落落,让我伤感寂寥,也让我孤傲脱俗,思絮飞翔。我想,雨中莲枝,是有牺牲精神的,它挺立着,构成荷的品质,温润了江南,点燃了风雨人情。它在雨中,摇摆舞蹈,完全赖风雨所赐,那雨点如鼓点,轻风抚慰中,它娇艳欲滴,却一点也不媚俗。我想象,那雨中的荷,不闻庙堂之高,风雅之颂,灵魂飞升,在静心修为中,接受考验,走出天地间的是是非非。

在雨中,江南之荷,挺立于池水间,四处白茫茫的,烟雾笼罩。伴着雨水,偶尔传来轰耳的雷鸣,而荷依然那么镇静,安然之态,动中取胜。如果滂沱大雨,那暴雨中的荷,似乎疯了、癫了、痴了,也让我看傻了。此时,满荷塘的,是缤纷乱舞,目不暇接,万马齐喑。我更喜欢的,是在朦胧细雨中,那荷痴了的样子,如影随形,如梦初醒,让我感觉到,在缠绵的微雨中,那荷恍如微醺傻人,意醉情迷,莫衷一是。

雨中的荷,色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有白荷,它雅丽脱俗,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仙子,瓷白玉润,像毫无雕琢的美器;我看它,饮风饮雨时,像受伤的小鹿,惊慌失态,纯洁可爱。还有粉红的荷花,像搽上了脂粉香水,浓淡相宜。那红荷,在雨中的姿态,秀色可餐,呈现出不折不饶的娇美,透露的满腹心思里,有妩媚,有喧哗不息的清秀,还有神态负重的脱俗感。那些荷,在雨中摇曳风姿,各色起舞,呈现无边的奢望,饱满的热情,还有抗争的热情和勇气。

雨水中的荷,是圣洁的,挺着圣洁的胸膛,显露圣洁的容颜,它身心清白,净心高远,在洗礼中除去傲气,洗净了尘世的浊气。满池的荷,无论盛开的花,阔展的叶,纤细的枝,它们在雨中变得轻盈愉悦,激情散漫,让人心仪。那荷,不慕高贵,不容玷污,不受亵渎,温婉超脱,娇艳美丽。雨中的荷,是完美的,像梦中含羞的国色天香,驾风迎雨,在浅薄里显出沉重,在沉思中展示超逸,干净纯粹,复杂多情,万象生机。

倾心听雨,感受雨韵风荷,惠风和畅,那“留得残荷听雨声”,是迷醉,也有深沉。看残荷,听雨声,缱绻之思,在娇莲零落之时,遥忆时光沧桑,任一帘风雨,对月吟歌,那些碧伞蝶栖,纤枝鸟立,若觅知音。此时,我感觉忧思,幻化成春泥之美,洁身自好的残荷,如蛙歌传送佳音,风中幽香浮荡,琴瑟和鸣。李商隐的这句诗,写的是残荷,可是总让我想到,那雨打残荷的凋零孤独中,有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从荷塘里走了出来,身影妖娆,令人神往。

南方人称莲,北方人称荷。有人说,朱自清住在北京清华园里,描写的荷塘月色,应该叫莲池月色。而周敦颐出身湖南,写爱莲说,其实应该写成爱荷说。我以为,此为戏谈,也是有趣的,那莲与荷本是一类,写莲,写荷,是为了选词达意的需求,声韵阅读的和谐。说真心话,我习惯用荷字写文,而我却是南方人,生长在长江南岸。我想,也许我的骨髓里,有些北方人的禀赋性格。

古人称莲的绿茎,为荷。而我故乡,叫荷叶,从不叫莲叶;叫荷花,也叫莲花;叫莲蓬、莲子,从不叫荷蓬、荷子。叫得五花八门,莫衷一是。品读诗经,那莲还称水芙蓉、水芝、泽芝、水华……好听极了,有水色光华,潋滟光泽。事实上,荷花色彩丰富,有红、白、黄、红白杂色,那荷色秀盈江南,温润的气息,是景致,也是情调,更是风情。

老家江南,每年六月到九月,是荷花盛开的季节,那莲花娇艳,荷叶醉人,满眼的画卷,都是醒目的色彩,映入心灵的风光,渲染江南的风韵之美。有一首古诗写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荷塘上的绿色荷叶,遮天蔽日,那一朵朵圆伞之上,托举着的荷花,无边艳红,令人怦然心动。

苏东坡写荷,说那重重叠叠绿叶上,荷花红红白白,娇嫩柔媚,映掩浮水,动人心魂,似看伊人绝色,含羞之态。白衣卿相柳永,把荷写得如烟花巷陌般沉静,十里荷花的壮美,国色天香,倾城倾国。李清照笔下的荷,在误入了的藕花深处,酌一杯清酒,那凋谢的残红,在孤风苦雨中,凄凄惨惨戚戚。朱自清笔下的荷,我从中读出了许多江南意味,或者说江南荷的颜色。那文中田田荷叶,如舞女的裙子,温婉灵秀,柔月泻纱,朦朦胧胧,在荷色风光里,氤氲成诗。那荷塘月色,伴有清风拂面,荷的缱绻润色,娇艳灵动,弥漫江南的气息,还有江南的魂魄清香。

传说,世间有一朵奇特莲花,叫七彩莲,也称七色荷。说它生在江南,可是我从没有见过,只见过有人画的七色荷,是七种颜色的七枚花瓣,不伦不类的,像朵怪物,令我失望。那画中的荷花,呆板如僵尸,没有鲜活的生命力。我想,那神话传说里的梦想,到现实中,变得有点残酷,那七种颜色的描述,红橙黄绿,我都记不清了,是神话说得不够精彩,还是没有说清楚,我都不记得了。我常想,那七色荷,与青莲居士李白一样,如天籁风光,也许有脱俗的青色花瓣,浪漫的紫色花瓣,沾香惹露,像仙境的薰衣草,连成梦境的海洋。也许还有宽容的蓝色,那是天空的颜色,宁静恢宏,让人神往。

我曾听到这样一则故事,那蓝色莲花,颠覆了我的初衷。故事中说,一个痴痴的养莲人,皈依佛门后,发现自己虽有悟性,却并无信念。寺院住持,得知后让他离去时,送了他十八颗莲的种子。而在他的脑海里,瞬间生出了一个很美的意象:一朵蓝色的莲花上,有一个窈窕女人,穿红色裤袄,在跳舞。那蓝莲娇艳,穿红色裤袄的女人,更为娇艳,让人忘却了蓝色本真的意义,变得并不宁静,也不恢宏。

宗教中的圣莲,金碧辉煌,托举着无形之物,或者有形之物,包揽万物。这种描写,出于一个创世神的预言,那金碧辉煌中的感觉,掩映着霞光迷离,如佛光普照世界,洞悉黑暗,让深邃的宇宙空间,一览无余,那无穷无尽的,绵亘无际的,都融汇在金色的光芒中。

我常站在暮色里,看着荷塘,在霞光里燃烧。那荷花,那荷叶,那嫩香花蕊,出浴苞蕾,还有小小莲蓬,层层叠叠,在淡红色的夕阳的余晖下,镀上了金黄光焰,灿然的梦境喜悦,妩媚动人,让人陶醉。我记得佛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朵清净的莲花。”那清净,是有颜色的,通透干净,在灵魂中熠熠生辉。我想,在江南,那荷叶即使凋零,荷花在岁寒中枯萎,却有洁白的莲藕,以及莲子,爱碾成蓉,清香怡人。是呀,江南的荷色,千姿百态,它在心中,更在永远。

人在江南,嗅着那池塘里的荷香,感觉那香若天籁,妙不可言。确切说,那荷香,分花香与叶香。花香,如一层纱布遮掩着,隐隐约约,袭人而来,清香怡人,让我嗅得神智清爽,欲罢不能。而叶香,有所不同,那是幽香,更加浓郁,摄人魂魄,沁人心脾,香溢五脏六腑,渗透到我的每一个感观细胞里。我站在荷塘边,看一汪荷塘,那花香叶香,浑然一体,冲天香阵,香得天地醉了,我心也醉了。

荷塘里,花朵上,荷叶间,有蜻蜓在飞,蝴蝶也飞得扑朔迷离。那些飞着的,或三二只,或五六只,也有成群地漫天飞,好不壮观,让人目不暇接,也让整个荷塘不再宁静,喧闹得风起云涌。更多时候,我喜欢在夜色里,听荷塘蛙鸣,看月光下的萤火,闪闪烁烁,若隐若现。在夜色里,闻着那荷香,与白昼的感觉完全不同,是沉醉的,有微醺的诗意,月光的朦胧。

在雨中,我常去荷塘闻香。尤其是暴风骤雨,那荷花受伤的景致,让人想起雨中的乞丐,流浪的婴儿,那红莲香残,委实让人伤感,闻香心痛,听风听雨。而暴雨中,荷叶却随狂风招展,令人刮目相看。那叶香,虽然闻不到了,荷的另一种品味,却让人肃然起敬。那雨中荷叶,像一个个伟男子,头颅坚挺,桀骜不驯,英姿刚烈英武,神态闲亭散步,游刃有余。

有一年,白鹤飞进了荷塘。随后,白鹭也飞来了,还有白天鹅,也紧跟着落在了田田的荷叶上,碧水间。我傻了,那些白色的鸟儿,或舞,或歌,让我想起神话里的仙女,在仙山琼阁舞姿翩翩,风光迷人。此时闻荷香,越显浓郁,馨香扑鼻而来,让人魂不守舍,心驰神往。看那荷花,也更加媚人,煞是好看。伴着鸟儿们的,是那无数的荷叶与花朵,集聚成一个舞台,与鸟儿一起欢舞,激情欢畅。

少年时,读朱自清《荷塘月色》,感觉闻到缕缕荷香,幽香扑鼻,犹如轻岚朦胧,在眼前飘忽不定,若隐若现。多年后,听了与散文同名的流行歌曲后,从朱自清文字中嗅到的荷香雅韵,和现代歌曲中听到明亮畅快,都让我意醉神迷,深陷其中。是呀,那是荷香的魅力,天香神韵,扑朔迷离,来自鼻尖的馨香,和心灵感悟的皓月天空。

最早描写采莲的汉乐府,是一幅诗意图,也是一首天籁曲,是人们在“相和取乐”中创作出来的劳动歌曲,后人称它采莲诗的鼻祖。我的一位语文老师告诉我,此曲纯属天籁,最初的创作者们未必有意为之,而是真实的生活画卷造就了它,从而生成了采莲风光的大气象,大风情,那一种人文天香。我听了想,那香更悠远,更古老,香在了文化记忆的永恒里。后来我读过南华帝子赠友的采莲诗,让我欣赏到莲叶深处,有谁家女子,隔水笑抛一枝香莲,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那回首望君已隔岸,挥手别君已泪潸,莲塘西风吹香散,一宵客梦如水寒。可见,诗意里的冷峻清香,不只是自然纯香,有人情风雨的泪潸香痕,也有刻骨铭心的月白风清,还有魂牵梦绕的乡情深韵。那荷香,也是人文天香。

说到人文荷香,自然想到周敦颐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诗人赋予莲花以品性高洁的形象,从此莲被誉为“花中君子”,在亭亭玉立中超凡脱俗,在清香四溢中意境高远,在流连忘返中风姿绰约,香若天籁,香溢亘古。

闻着人文荷香,犹如聆听天籁,感觉内心在与灵魂对话,体察着心灵与香韵弥合里,有一种诗意的朦胧,性情的超脱。在荷香里,我仿佛走进了一片净地,内心变得宁静,生活也淡泊了,朴素简洁,毫无奢求。每天,我在暖暖的阳光下,温馨的夜色里,寻着深幽的荷塘,闻着迷人的荷香,那香风扑鼻而来,散发在草丛间,树梢上,天地间。我身影孤立,却从荷香深处,看一叶兰舟轻轻浮荡,划过秦时明月,穿越汉唐风韵,烟波袅袅。我也学着古人,写诗作画,想写出犹如天籁的荷之清香,画出轻盈洒落的荷香迷雾,犹如神韵穿越高山流水,也似无边的渴望,散落在丝丝柔情的荷塘里,在我的心意间。

在江南的月光下,看方圆十里的荷花,内心有点乐不思蜀。那盛开的荷花,朵朵飘零,摇曳成一片梦,娇羞含情,脱俗光华,仿佛仙境出浴的圣莲,又似天幕雾里的星星,眨眼闪烁,寂静恍惚,让人心生眷念。那花色,与月色溶为一体,真美呀,美得令人陶醉。说真心话,春风得意爽,马蹄急驰乐,那爽与乐,在心尖,就像看朵朵盛开的荷花,朦胧如画,激情荡漾。难怪宋代杨公远诗云:“十里荷花带月看,花和月色一般般”,那十里荷花,与皎洁月色成了孪生姊妹,就像梦里的双子星座,交相辉映,有着众多的“一般般”,风生水起,心怀柔情。

月色荷花,在月亮渐渐升高时,更显风韵,那花苞含羞,似夜幕云雾里的童子,玲珑鲜活,妙不可言。那花蕾,在月色里渐涨渐大,在微微开启时,含笑待放,像少女眉头绽放的喜悦,也像少女美丽的唇容,美在其中,无以言喻。那荷花的蓓蕾,在月挂中天时,完全绽放了,花瓣散了开来,平平地伸展着,安详地立在叶和枝上。

古人写月色之荷,杜荀鹤就有《春宫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那月色中的荷,被婵娟所误,充满了哀怨气息,痛大于荷之美,令人伤情,情绪低落。孟浩然在《夏日南亭怀辛大》中写道:“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在荷风送香之中,在月色之荷的圣洁里,仍有无限伤感,缺少了月下之荷的清净超脱,天籁般的安静。李白也写了月色之荷:“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我想,西施采荷于月色之中,那美的景致,发人深省,触动了我的每一个精神细胞。我还想,“若把西湖比西子”,就会有“淡妆浓抹总相宜”,那么若把荷花比西子,那西子的美,岂不更具体,更形象,更鲜明了?

朱自清《荷塘月色》写于北方的清华园,而他寻荷的根却在南方,尤其是江南的采莲习俗。他写的荷,开在满月的光里,袅娜,羞涩,如刚出浴的美人,像笼着轻纱的梦,在酣眠中小睡,如小提琴上奏着的名曲。一切描述都是铺垫,最后是他对荷的根之情谊,是那采莲少女荡舟风情,她们纤腰束素,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景致迷人。她们还唱着艳歌,让那些看采莲的人,年年如约而往。是呀,那似水流年的回味,是热闹风流的好时光,季节嬉游的好光景,是“莲子清如水”的好梦境。我想,朱自清惦着江南,在他猛一抬头时,走回了自家门前。而我生在江南,长于江南,一直在江南生活,我不用惦念,在月色中,我就是一朵荷花,或者是荷的叶枝。

喜爱荷,我称荷花为君子花。在中国古籍中,荷现身甚早,诗经中早有“山有扶苏,湿有荷华”,还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在诗经中,荷花是一种爱情的意象,也就是说,荷最早以爱情形象出现在诗经里,充满迷人风韵,浪漫风情。大诗人屈原,对荷情有独钟,他在《离骚》中写道:“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可见,诗人爱荷之心,情深意切,他与荷相依,摘荷为裳,多美呀。宋代杨万里笔下的荷,意味盎然,精彩生动。比如“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观察细致入微,写意极妙,让人豁然开朗。他的另一句写荷诗,更加别开生面:“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写尽了荷花意象,极致情境,让人叹为观止。

李白称颂荷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是神来之笔,让人想象荷花有色有香,令人魂牵梦萦,它超然圣洁,有节有操,让人心生敬仰。也许受此影响,周敦颐便写出了著名诗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那对荷的赞叹,深深影响了我们,成为千秋佳句,最出色的荷之记忆,世代相传,影响深远。

荷花,也被称为佛教之花。传说佛祖的母亲,朦胧地看到远处,有一人骑一头白象向她走来,越走近越变小,从她的右肋处钻入她腹中,然后她在娑罗树下,生下了佛祖。当时,百鸟群集,天乐鸣和,沼泽中突然开放莲花朵朵,大如车盖。这天是四月八日,便成了佛教的“浴佛节”。在佛教教义的三界众生中,净土圣人,就是以莲花而化身的。莲花代表佛祖清净法身,于是便成为佛教艺术的重要题材,也是寺院中经常见到的吉祥物。在中国敦煌、云岗、龙门等石窟中,以莲花为内容的艺术造型,俯拾皆是,极尽禅意风光。许多佛和菩萨的雕塑,均离不开莲花,或高踞莲花座上,神态安详;或手持莲花,注目凝思;那世人最熟悉的观世音菩萨,造像都以莲为伴,坐莲弥笑,仪态安详,让人敬仰。

为此我想,步步生莲,是说荷花,极有仙风境界,超凡脱俗,纤尘不染。有人说,莲花如座,云锦可观,香远益清,尽显出天象风光,有着妙法庄严,柔软素净的气象,给人静心遐思。那荷花,有天上之花,与人间荷花有别。人间莲花大不过尺,天上莲华大如九车盖,可容结跏趺坐。在禅意中,那水中睡莲,被人喻为造物主潜藏起来的生命力,是创造生命的本源之物。在崇拜太阳的埃及王国,太阳神就是童子坐于莲花上的图案,那莲在光芒中,显露出鲜活的生机,纯净的气象,宁静悠远的热情。

《红楼梦》中说晴雯死后,变成芙蓉仙子,贾宝玉在给晴雯的殁词《芙蓉女儿诔》中写道:“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那荷花有人性,与女儿的冰清玉洁,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有了儿女情长,也有了君子梦寐以求的渴望,生生息息的梦想,摇曳心魂,欲罢不能。

民间崇拜荷,让肥胖婴儿手持莲叶或莲花,手舞足蹈,祈祷连生贵子,祝福连年有余。民间有送子娘娘,她让金童玉女,坐着莲花投胎人间,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殖理想,空灵的人文想像,令人神往。荷字,与和字,合谐音。莲字,与联字,是连谐音。所以,人们常以荷或莲,作为和谐、合作、团结等意蕴象征,那是一种祈愿,也是隽永的人文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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