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命飞翔

2022-02-23 21:42倪月友
延安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慕容哥哥电话

倪月友

1

太冷了,夜空飘起了雪花。这么晚了还有人给我打电话,没想到是慕容。哥哥,陪我吃宵夜好吗?她说。太意外了,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很少聊,最多在朋友圈点个赞。我说,还有谁呀?只我们两个。我问要不要邀些人。她说,我们俩就够了,人多了没意思。

我很感动,一个单身美女,半夜三更单独邀我吃宵夜,说明人家把我当朋友。慕容是她的姓。第一次听说她的姓后,我悄悄问她是不是皇室后代。她笑着说我金庸的小说看多了。

出电梯后,雪更大了,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我问她在哪里,开车还是走路。她说在小区大门口,为了看雪,走路吧。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饭桌上,她问我住哪里?我说龙腾盛世。她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哎,我也是,我们是邻居耶。

我们能一桌吃饭,很偶然。前年一个冬天,我刚下班就接到小江的电话,说陪外地回来的大平吃饭。没想到席上还有个漂亮的白衣女子,长辫子大眼睛,安静得像贵重的白玉。小江说,老九,给你介绍个生命科学女博士。我说好啊。小江指了指白衣女子:慕容博士,八五后,江东大学毕业。没想到这样的美女竟是博士,真正是美丽与智慧并存。小江看我惊讶的样子,嘲笑我:第一次面见女博士吧。我说,从没见过女博士,原来女博士是这样子?小江说,瞧你那德性。一桌男人大笑起来。慕容没笑,看着我严肃地说,哥哥真会说笑。

还没到小区门口,我肩上已落了一层雪。走路去夜宵,是不是太冷了?我心想。她在小区门口幸福树的阴影里,朝我微笑。女孩子们等人都喜欢玩手机,她没玩,一本正经等我,博士就是不一样。我说,博士,吃什么夜宵?她说,哥哥,别喊我博士了,喊妹妹嘛。我觉得有点尴尬,忙改口说,妹妹,吃什么?

路灯光冷冷的,不时有小汽车缓缓驶过。哥哥,有家烧烤不错,干净味美,去不?凭你安排,怎么都可以。她望了望夜空,对我说,走吧,雪小了。雪果真小了,飞舞着稀疏的小雪花。我们沿河堤往城南走。河堤上有些情侣挽着手边走边赏雪,还小声说着话。

碎雪飞舞,河灯闪烁。我们并排往前走,细声交谈,谈天气,谈近况,谈心境,俨然一对情侣的样子。我并不喜欢吃烧烤,美女博士邀请,才乐意奉陪。从小区到红卫桥秦晋烧烤约两公里,一路走过去不知说了多少话,说得我嗓子都干了。当然,也可能是紧张。

果真好去处,秦晋烧烤有正儿八经的雅座。食客也多,闹哄哄的好多桌,估计大多是老顾客。好多人跟慕容打招呼,都是些身材不错的少妇,老远就喊慕容博士。我有些尴尬,怕人家误会我是她男友。我无所谓,对她却不好。我选了个偏僻位置。她点的都是荤菜。她说我不怕长肥,偏要吃荤菜。我说怕长肥才是真的要长肥。她笑着把菜单递给我:喜欢什么,大胆点,反正我做东。一副大老板样子。

你做东,不给我面子?我接过菜单说。哥哥,别客气,说了我做东就我做东,她严肃地看着我说,严肃得有些好笑。我不想和她争,觉得为了百多块钱和美女争有些搞笑。本来不想宵夜,是为了陪她才出来的。于是点了两串乳白菜和韭菜花。

还没开吃,就有年轻女子过来要给我们付账,被她挡了回去。人家不问我们什么关系,但眼神里有些异样。我假装没看见。偷偷看慕容,她比我更淡定。

2

终于上菜了。她掏出两瓶瓷罐酸奶,一瓶敦在她面前,一瓶敦在我面前。哥哥,宵夜吃烧烤一定要喝酸奶,对肠胃好。我说想不到你还是养生专家。哥哥,必须养生,不能老早就死了,要长寿点。我点点头,心想,怎么就没看出你怀里还装着东西呢?她挺了挺身子,丰满的胸脯很让我心动。

又下大了,有人说。我转过身,果然看见雪又下大了。昏黄的灯光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地飞舞。我说果真又下大了。她说下吧下吧,使劲下吧。开吃前,她仔细揩去瓷盘边的油渍,把酸奶和烧烤摆成各种造型拍照,然后发了九宫格图片朋友圈。我说,你发朋友圈也那么认真。她说,必须的,我做什么事都非常认真,我发的不只是图片,而是摄影艺术。那是那是,看得出来。我暗想,较真的女人很麻烦,碰不得。

哥哥你没看见?我干事业也认真,从不拉稀摆带。从朋友圈就能看出你是事业型女人。她哈哈大笑起来,说,对了,男人靠不住,女人必须自己行。我感觉尴尬,便不说话了。正吃得高兴,戴眼镜的服务员过来问要不要啤酒。慕容说,哥哥要吗?我摇摇头说。

她举了举手中的酸奶说,这个最好,吃烧烤就要吃这个,喝啤酒几下就长难看了。我是不是很难看呀?我说。哥哥,你很帅,我很喜欢。真的吗?

真的,有知识,又上进,全是正能量。我说,妹妹,你是没看到我负能量的一面,看见了就不喜欢了。她盯着我看了我几秒钟不说话了。

我们从烧烤店出来时,烧烤店人少了,雪下得小了,街上却还有人。坐车还是走路?她说这么好的雪,太难得了,还是走路吧。我们沿着人行道往回走。沿路都是高大的香樟树,遮蔽着冷冷的路灯的光。刚吃完烧烤,我感觉浑身燥热。她双手插进腰包,看上去很冷。我说冷吗?她戴上棉衣上的帽子说,好冷。

深夜的街逐渐冷清下来。她轻哼着“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走着走着,她把手插进我臂弯。我又紧张又亢奋,浑身愉快地膨胀起来。出了林荫道,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桃花源广场空荡荡的。

哥哥,你工作还好吗?她突然站住,眼里扑闪着亮光,急切地等待我回答。我说还好吧。那就好。她说着挨过来。你的健康生活馆经营得怎样?我轻描淡写地问。适应你们的县城文化太难了,她提高声音遗憾地说。怎么说呢?我都快破产了,原以为县城人善良,不像大城市那么倾轧,哪晓得更恼火,她说得凄切而愤怒。我心里咯噔一下,去年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才一年就恼火了?

花芙蓉健康生活馆开业时,正值春暖花开。恢弘的宣传轰动了五陵县城,加长奔驰轿车开路,车顶是花芙蓉健康生活馆的大幅广告。广告上,美颜的慕容温暖地笑着。她本来很漂亮,照片适当修理下,就把当下很多女明星比下去了。加长奔驰后是法拉利、保时捷、悍马、宝马和兰博基尼一溜儿豪车,排了两公里,每辆车上都是宣传广告。我们小县城,偶然看到辆法拉利和保时捷并不稀奇,但用绵延两公里的豪车队为企业开张打广告并不多。车队从土家八千出发,缓缓向阳光溪谷挺进,车队后面又是少妇腰鼓队,卯足劲打腰鼓。宣传队游行了两天。那段时间,公交车、电视台和各类网络平台都在打花芙蓉的广告,火得不得了。

花芙蓉颠覆了县城人的健康理念,什么激光抽脂、意识整容、术后祛痕、产后修复、月子催乳,凡与健康相关的,应有尽有。慕容还从主城请了心理咨询专家常年坐馆,为消费者心理咨询。如此气场的健康生活馆,怎么可能一年不到就破产了?

别怕,会好起来。哎呀,头疼得很,你们县城的人啊,无礼扯,什么下流手段都用,把人往死里整。我顿了顿说,有你说的那么恐怖吗?她站住了,说,哥哥,你不信我?我说,相信相信。走着走着,我们就十指相扣了,她用了用力,我感觉身体里有些劲要往外冲。

哥哥,没法了,我都想放弃了。你究竟遭遇到了什么呀?我说。蹭课就算了,有的人不要脸到要求退款。她讲了件让她伤脑筋的事。

五月,忘川产后抑郁,找我说,想找心理咨询师开导。我说,心理咨询要收费。她说先体验,感觉好就办卡。我正犹豫,她说:我叔叔是卫健局王局长,他推荐我来的,不信你打电话问问。我便同意了。体验了两星期,她就办了五千元的消费卡。我不敢怠慢,安排了最好的两个员工为她服务。没想到第一阶段训练还没结束,她老公就来馆里和她干了一架。

那天忘川正在做空中瑜伽,一个青皮小子突然冲进来,把她从飘带上扯下来用脚踩。边踩边骂她败家子。所有练瑜伽的都停下来看他们,我上去拖住那青皮小子,结果被他一顿大骂。第二天,忘川准时来馆训练了。训练完后,我找她单独谈了谈。我说,要是为难,我把你办卡的钱退你,你还可来练习。她说,我又不是没钱,怎么不来练,一定来练。训练了半年,她突然要求退钱,也不来练习了。我心里不爽,坚决不退,她一下就变脸了,骂我是骗子。我正要和她讲道理,她突然扯我头发,扇我耳光。幸好馆里有其他学员,把她拉开了。

怎么不报警?我说。对头,是该报警,不过报警没用,慕容叹了口气说,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别得罪小人”,这话有道理。她消费半年了,卡里钱早花光了,哪能退款嘛。

开始,她经常打电话骂我是骗子,说要到法院告我。我说,随便,去告吧。她立马在电话那头大声辱骂我。我挂断了电话。她又发短信骂我。我只好把她拉入了黑名单。她又发微信、打视频和语音电话辱骂我,在微信朋友圈指名道姓骂我是大骗子。我只好把她微信也拉黑了。

对了,拉黑不就完了?我说。哪有那么简单,她真是丧心病狂了,经常借别人手机打电话骂我,一不小心她就打电话来了,一开口就尖声辱骂,潮水般的各种谩骂。你说我怎么办,不至于各种电话都不接吧,我是做生意的,要接业务呀。

我用力握了握她手,她也用力回应了我。我说,碰到这种人,真倒霉,不过实在该想想办法。她说,那以后,只要听她的声音,我就果断挂了。更搞笑的是,很多朋友都问我是不是真骗人了,你说我是不是该怀疑人生?她这一闹,原本准备来消费的很多顾客都不来了。

都严重影响生意了,怎么还不想招?哥哥,我怎么没想招?你们这里文化太强大了,我算是彻底败了。

3

星期一早上,我到卫健局找王局长,想让她出面劝忘川,让她别再骚扰我了,慕容说。王局长怎么说?

哪见得到王局长嘛。之前我和他只见过一面,吃过一顿饭,根本没交情。办公室工作人员说,王局不在,到市上学习去了,半年都不回来。我知道他不想见我,找的托词,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对了,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没接。有天我加班回家,门口堵了三个女的,老远我就认出了忘川。她说内分泌紊乱了,要我负责。我明白她是故意扯,说,凭什么?到你那破馆训练,我就紊乱了,当然要你负责!她气势汹汹地说。

内分泌紊乱和馆里训练有什么关系,有依据或医学证明吗?我镇静地说。她突然炸开了。我以前不紊乱,现在紊乱了,以前脾气好,现在脾气不好了,还需要依据?我说,不能光凭嘴说,得有科学依据。

是不是认为我们好欺负了,不负责,不可能!年长的妇女突然发飙了。我说,这事与你无关,别多事。怎么与她无关了?她是川的母亲,你欺负川,就是欺负我们一家,年轻点的女人拥上前来。请你们离开,不要到我家来骚扰,不然我报警了,我大声说。

我们怕吗?你报呀,报呀!忘川冲上来揪我头发。那两个女的扑上来把我按倒在地。她们踩我,用鞋底抽我。我天旋地转,脑子里白茫茫的。我拼命呼救,楼道里哪家门都关得紧紧的,没一个人出来劝解。

好不容易她们才放手,骂骂咧咧地走了。我报了警,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脸被抓破了,胸前和肋骨上到处是淤青。警察来了,录了我口供,再三问我有没有过错,我反复说没有。警察让我在家等通知。第二天,我正陪学员早训,警察打电话让我到城关派出所。赶到城关派出所。忘川和另两个妇女正趾高气扬地坐在椅子上。忘川对我哼了一声。警察分别让我们陈述理由。忘川说我是骗子,用虚假广告和花言巧语骗她办卡,还说到我馆里练习后,她身体变畸形了,脾气暴躁了,还患了抑郁症。她要我退她办卡的钱,对她进行精神赔偿。

我都蒙了。什么虚假广告?我们只说锻炼可以塑造和保持良好形体,馆里可对产后心理问题免费咨询,哪有虚假广告。她说患了抑郁症,又不提供医学鉴定,即使抑郁了,也不能证明是到馆里练习引发的。

警察建议我退还她办卡一半的钱,保证她以后不再骚扰我。她不同意,坚持要全退。我也不同意,凭什么要退,她都按约定消费完了,还对我人身攻击,难道就算了?调解没成功,不欢而散。

馆里生意越来越差,每天都有人取消预约卡,取消预约费超过了十万元,对开张才一年的健康生活馆是致命打击。我想向顾客们做些解释,又觉得多余。我每天强打精神带领学员练习。一天,我刚上完健身课,学员金豆推门进来说,慕容老师,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来退款吗?我说,可能有人说我坏话吧,眼不见为净。金豆说,对了,有人说花芙蓉坏话,说你是骗子,还与很多人睡过觉捞关系,专门骗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感觉脑子里打了声响雷。想不到竟有这种卑鄙小人,都什么东西啊?金豆把她手机里几条微信朋友圈翻给我看。原来忘川每天都发朋友圈骂我、诋毁我,回复的人很多,有惊讶的,有不信的,有说社会太黑的,说我官商勾结。真是哭笑不得。

慕容讲得悲愤。我也认为忘川太无聊了,紧了紧握慕容的手。她抽出手,在路灯下亮给我看。哥哥,你看嘛,我可是正经人,没画指甲,也没纹身,干干净净,不像有的女人,浑身画得怪古稀奇,时刻想裹男人的钱。我不知怎样回答,竟无言以对。

哥哥,真不想干了,受不了你们五陵人欺负。我说,不是每个五陵人都那么恶劣,你服务质量好,时间长了,人们自然就认识了。哥哥,没那么简单,人都爱偏听偏信。前几天,房东要涨房租,我说要按租房协议办事,不能说涨就涨,你猜怎样了?

不至于赶你出来吧?虽没赶我,但也差不远了,老板先是说电路坏了,停了我三天电,后又说水管坏了,停了我一星期水,你说恶劣不?

我没说话,心想还有这样扯把子的,真是醉了。雪停了,街上安静下来,我们偎依着从二酉盛景走到桃园布衣,有的小区大门已挂了迎新春的彩灯。哥哥,这段时间我精神不好,总失眠,明天我们去乡下玩,好不?她声音轻得像猫。不行哟,明天我们公司要到毛坝宣传新产品。好嘛,好嘛!她焦躁而失望。

要到龙腾盛世小区时,她用力撒开手,脸上有了活跃的神采。哥哥,你不喜欢你老婆?她诡异地看着我。怎么可能?那你怎么一直握着我的手?你不是冷吗?她哈哈大笑起来,使劲拍拍我肩膀,哥哥,别骗我,男人都口是心非。我才没口是心非呢,不过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没点审美疲劳也不可能。她说:对了,就是审美疲劳。我说就像左手牵右手。哥哥晚安,想你时,会给你打电话哟。晚安,我说。

4

连续几天下乡宣传,太累了。我正葛优躺,慕容的电话打来了。

哥哥,饿了,请你吃烧烤。我来了精神,说,好吧,不过还是我请你。她说到了再说。现在已深夜11 点了。前一次吃烧烤回来是凌晨1 点,凌晨3 点她还在朋友圈发自拍,白羽绒服,一头黑发散在床上,羞答答的,面颊潮红,让人遐想联翩。

她又在小区门口阴影里等我。我们牵着手默默往前走,还有三个星期就春节了,街上热闹。我们尽量从树影里走,免得别人看见误会。我倒是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对她一个单身女人不好。

哥哥,我决定去广州发展,二月完就走。怎么突然决定了?我实在受不了他们骚扰。忘川吗?岂止她,好多人,我都快疯了。正说着,她手机响了。她看着手机屏幕皱了皱眉,示意我别讲话。

我受够了,让她起诉我,别搞那些小动作,她举着电话大声说。对面说了什么,我听不见。反正大家都是朋友,能不能劝她别闹了,慕容语气软了下来。我们默默穿过红卫桥,往秦晋烧烤走去。

终于挂了电话,她用力甩甩手。我闺蜜,也是忘川闺蜜,她说,我让她劝劝忘川,别纠缠了,可她怕,怕忘川喊她滚,这种闺蜜还叫闺蜜吗?我说操心那么多,不累吗?累呀,哥哥,简直受不了,昨晚我被警察带去问话了。怎么回事?她很愤怒地讲了她的遭遇。

昨晚10 点左右,我和几个朋友在家喝茶。突然有人敲门,说是警察。刚开门,就闯进3 个人,说有人举报我聚众吸毒,荒唐不荒唐。他们搜了半天,没找到证据,要把我带到派出所问话。我说凭什么带我去问话?瘦脸警察说有人举报我诈骗。我说,荒唐,证据呢,我不去。矮胖警察解下腰上的手铐,另两个死死抓住我的手,冰凉的手铐咔嚓一下铐上来了。在派出所,他们询问的无非都是馆里的事和办卡的事。我仔细回答了他们。他们让我回来等通知,我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独自回家,整夜都没睡着。哥哥,你说这算什么事。是呀,这算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你打算怎么办?十天前,我停止了办理健康卡,犹豫还要不要继续把馆开下去,昨晚发生了那档子事,我就铁了心不办了。

老远就闻到了秦晋烧烤的油烟味,白烟升起来,把灯都熏暗了。几个光膀子在一张桌前喝酒划拳,场面很热烈。刚坐下,服务员抱着菜单过来了。慕容老师,请点菜,服务员声音温柔暧昧。慕容点了些脆骨、羊肉和两瓶酸奶。我点了韭菜和乳白菜,还笑着说,韭菜壮阳。

她又仔细摆拍了照片,发了九宫格朋友圈。照这么好,学摄影的吗?我不露声色地调侃她。她说是学艺术设计的。她递给我一串脆骨,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人可以被摧毁,但不可以被打败,听说过吧,我认为这话很有道理。我是川大艺术装潢专业本科毕业的,川大是985 工程学校,算牛吧。上大学时,有个公司CEO 爱上了我,他成熟帅气,肯为我花钱。我们经常约会,到高档酒店开房。你别误会,我不只爱他的钱财,还爱上了他人,还准备嫁他了,也对父母谈了。那时我父母离婚了,父亲是某市部门的领导,母亲定居国外了。父亲说我觉得幸福就行,母亲什么话也没说。万没想到,发生了一件事打乱了我的计划。那天,我们住在一家高档酒店。他在洗澡时,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打电话的是他老婆,问我们是不是在一起,我说是。她开始用各种脏话骂我。我没挂电话,默默地由她骂。也许是骂累了,她终于挂断了电话。我仿佛被电击蒙了,原来他有家庭?我心里冷得像冰块,痴落落地坐在床上。他问我怎么了,我没说话。然后他电话也响了。他接了电话,脸一点点变红,再变白,最后成了铁青色。他一句话没说,任那女人骂。大概过了半小时,那边才挂断电话。

对不起,没来得及给你说我的情况,他说。我没回答,房间闷得像要爆炸,热滚滚的情欲消失殆尽。我们穿着睡衣静静地躺在床上,连拥抱都没有。泪水一直在我眼里转,他也不时长叹。快天亮了,他说,慕慕,你说怎么办?我说,你想怎么办?他说不想离婚。不想离婚,又何必惹我?他说他爱我,但婚姻不等于爱情。我想,也不全怪他,要是我不爱他,一个巴掌怎么拍得响?沉默了几分钟,他说,给你分个公司,自己经营吧。我说,管理公司我没经验,不要。要不给你钱吧?我没说话。天亮时,他给了我张卡,说里面有八十万,密码是我生日。我很不爽,觉得这一切是他精心安排的。

耍起太无聊了。我先开了广告公司,因为经营不善,很快关门了。后来,我到江东大学读了生命科学硕士和博士,毕业后,就来五陵开了花芙蓉健康生活馆,心想引领了时尚,肯定会赚钱。没想到是这结果。

烧烤店很嘈杂。她平静地讲着。我心里酸酸的,一个文静漂亮的弱女子,人生竟如此丰富。哥哥,喝酒吗?陪你喝。想喝就喝吧。她看看我说:算了,我就要离开五陵了,你以后要多陪陪我!我笑了笑。她动情地说,哥哥,你是好人。

5

她朋友圈发得勤,图片也完美无瑕,几乎每天都在游山玩水,吃农家乐,幸福爆棚。不得不佩服她交友广,画画的,搞古玩的,玩诗词的,研究历史的,年老的,年轻的,正值壮年的,各行业的、各年龄阶段的都有。

这天,我正想着她,她电话就来了。哥哥,陪我走走好吗?你不每天都有朋友陪吗?话一出口,我就为自己的冲口而出后悔了,人家有朋友陪怎么了,难道我吃醋了?谁陪都不开心,你陪我才高兴。我想:坏蛋,又在撩我了。好嘛,去哪里?她说先出来嘛。刚出小区,就见她的车停在路边等我。一上副驾,她就提出好大一口袋零食来,卤鸡蛋、卤鸡爪、卤肉皮、卤豆干、牛奶、面包、五香瓜子,还有甜桔、苹果、提子等等。

哥哥,吃吧,给你买的早餐。说实话,我很感动。我说哪吃得完这么多哟。她说现在吃不完,中午又吃呀。看这架势,要耍一整天?两天也可以,三天也行啊。想好去哪里了?没有,反正不去农家乐和宾馆,尽量离城远点,她说。这种地方真难找。她说去她闺蜜家。我说好。她拨了几个电话,有的不在家,有的家里有特殊事不方便接待客人。我们把车停在小坝高速路口,边吃东西边想着去哪里。我拨了几个电话,清华林场深山的几个去处都没开。慕容说就沿着乡村公路一直往前开,天黑了就找户人家住下来。

不怪异吗?没目标地往前开,在陌生人家住下来,人家怎么看?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去过的背子坨,那寨子四面临崖,只有寨前寨后两条飘在悬崖上的羊肠小道进入寨子。传说解放前山大王冉育林盘桓寨子几十年,官府莫之奈何。沿途还可以欣赏金家坝水库风光。我说了这去处,她连声说好。

隆冬时节,到处一派灰颓,连房屋上的炊烟都懒洋洋的。最近还好吧?我说。好个铲子,夜夜失眠,白天也不安闲,她愤愤地说。怎么了?每天都有人给我打电话,各种陌生号码,她说。打电话干啥?哎,说出来气死你,问安的,约饭的,骂人的,求爱和表白的,全都有,烦死了,搞得我神经都快衰弱了。

真不可思议。她看了看我,无奈地摇摇头,愤愤地说下去:每天午夜还有人给我发短信,问在哪儿,心情好了没有,要不要出去耍,耍没耍男朋友,生意好不好?更使人抓狂的是……哎,我都不想说了,哥哥,你懂的。你说我怎么办,只有不理睬,短信不回,电话不接,爱咋的咋的。有天晚上我数了一下,短信十八条,未接电话五十多个,哥哥,你说抓狂不?

真是无聊。是呀,要是没经历,谁想到有那么多奇葩事?哥哥,我给你说,打电话发短信都不算啥,还有人来敲我门,为了安全,我只好不开门呀。我每晚都失眠,凌晨两三点才睡着,白天要中午十一二点才起床,脑壳睡得青痛。我房间的灯没关过,我傻乎乎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节能灯,眼睛都快瞎了。没朋友约我,就一日三餐点外卖,吃得都想吐。

沿路车少,我们在蜿蜒的柏油路上晃来晃去。我沉浸在她的苦恼中,一点没觉得害怕。终于到了水库大坝,她把车子靠边,下车伏在栏杆上拍照,拍了一张又一张。走吧,要不会天黑的。她没回应我,径直上了车,汽车沿着库区爬山。满山的枫叶被雪霜冻得红艳艳的。她说,太美了,受不了了。她把车子停在公路中间,下车拍照。

正拍得高兴,一辆沿路叫卖桔子的长安车在后面按喇叭。我让她快挪车。卖桔子的大哥正要骂人,见有个漂亮女人,换了笑脸问我们要不要买桔子。慕容从车里拿起个甜桔晃了晃说,谢谢大哥,有了。卖桔子的给她抛个媚眼,打声长哨走了。她一高兴,在朋友圈连发两个九宫格才上车离开。

认识蒲修吗,哥哥?干什么的?教管局的科长。不认识。我给你说,哥哥,那人太无聊了。他也办卡消费了要退钱?不,更卑鄙龌龊,她又气愤地说开了。

前年春,我们馆刚开业,蒲修陪他领导王副主任老婆来咨询健康管理,存了我电话,加了微信。王副主任老婆有轻度腰椎间盘和颈椎突出,我给她制定了康复方案,状况很快得到改善。那时候,忘川还没捣乱,馆里生意欣欣向荣。王副主任为了感谢我,硬要请我吃饭,还喊了蒲修作陪。

饭桌上,喝了些酒,王副主任色迷迷地盯着我看,看得我满脸发热。你说,世上怎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吃完饭,我逃了出来。蒲修也跟了出来。他说,慕总,很不舒服吗?我们领导就那德性,没素质,我早就看不惯了。听他那样说,我感觉他是性情中人,直来直去,不会坏到哪去。我勉强笑笑说,蒲科长哪里话,王副主任还是很可爱呀。他嘴角扯了一下,露出嘲讽的表情。

晚上,蒲修和我微信聊天。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他,他却聊得很有兴致。

6

以后,他都在微信上问我些暖心话,谈些我关心的话题。一来二去,竟聊到了他老婆和孩子。他说他老婆丑得像只肥鹅,没工作,自以为是。他早受够了。

真是防不胜防,他竟聊了这么私人的话题,他为什么要聊这些?我不敢往下想。我有意冷落他,他也没停下来,得寸进尺地又聊了他两个儿子,说大儿子随他——聪明,上了名牌大学;二儿子就太糟了,没天赋还懒惰,简直是他老婆的翻版儿,怎样帮都不上进,快把他气死了。

哥哥你说,世上有没有纯洁的友谊?当然有。她想了想说,我也说不准有没有,反正担心的事情来了。有天,蒲修对我说他爱我,格老子,把我吓得半死。我说蒲科长莫开玩笑。他没听出我不客气,又腆着脸皮说太爱我了,说我答应他,他就马上离婚。哎,我的天,都是些什么东西嘛!

说话间,到了大石坝。我们又买了些零食,照了些菜园子的照片才上山。路更窄更陡更弯了,她脸憋得通红。一时间,我们没说话了。公路尽头是片松林,湿滑的羊肠小道往松林深处延伸。她停了车,换了鞋挽着我手臂往里走。

转过小山弯,道路更加狭窄,路外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崖边上几树冬梅开得正艳。她紧挽着我说,哥哥,坏死了,怎么把我带到这来了,太美了。我很得意,摸了摸她头发说,喜欢梅花吗?她看着我说喜欢。我把她扶到靠山的路边站住,然后到悬崖边采梅花。可能太惊心动魄了,她大气都不敢出。我把两枝梅花递给她。她激动得满脸通红,使劲闻着花香。

喜欢吗?喜欢喜欢,太喜欢了,她望着我。我把两枝梅花插到她头上。她仔细自拍了两张,发了朋友圈。还要吗?再采两枝。别别别,哥哥,太危险了,我不想和你有桃色新闻,她很紧张。我哈哈大笑起来。

远处峰险天蓝,脚底云雾缭绕。我们搀扶着过了悬崖,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哥哥,蒲修太不要脸了,还到我家里纠缠,她又说开了。有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就看见他站在门口,两片近视镜闪闪发光。他说他太爱我了,要和我耍朋友。我又好气又好笑,说,蒲科长,你有家庭,请自重,再说我又不爱你。他索性靠在门框上说:我知道你爱我,答应我,我就离婚。哥哥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人?我嘭地一下关了门,感觉他过了好久才离开。从那以后,他经常来敲我门,站在门口表白,我要报警了,他才怏怏地离开。

过了干河沟上的独木桥,开始爬坡了。森林茂密,道路狭窄湿滑。我扶着她,好不容易才上到背子坨寨门前。大石头砌的进寨路,路外是深涧,又是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口。

寨里十几户人家,全是木房。到处是倾颓的围墙和快垮塌的栏圈。寨子安静,只有些老人在家烧火取暖。我们走进一家院子,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头在堂屋打棺材。我扶着慕容进去,和老木匠说起话来。他说孩子们都在城里住,几星期才回来看他一次。他整年都帮人打棺材,石板、官清坝、水爬岩和楠木庄都去了,打一坟棺材,工钱800 块,生意好,一年可收万多块钱。他说好多人的棺材都是他打的,他感觉也老了,便抽空在家给自己打棺材。

你老伴呢?慕容问。他摇摇头说:早走了,走了三十年了。说得动情,竟有些伤感弥漫上来。这里为什么叫背子坨?慕容问。老木匠说,对面有座山的形状像一个母亲背着孩子,不管日晒雨淋,风吹雪打,母亲都背着孩子,艰辛的样子很感人,人们把那山叫背子山,我们这寨子也就叫背子坨了。

老木匠说了一会儿话。慕容便请他给我们做餐晚饭,讲好给一百块钱。他高兴地同意了,忙着烧水做饭。我们喝了两碗水,感觉暖和了些,又相约去前寨看背子山。

穿过一片古老的红豆杉林,就看见了背子山最美的风光。一座座孤峰拔地而起,相距不远却深情相望。众多山峰中,有一座山峰果然像母亲背着孩子。薄雾缭绕,母亲仿佛正在用白纱擦汗,辛苦之状令人动容。我指给慕容看背子山,她眼里仿佛有泪光。

我们在一条不足盈尺的小路上向前。小路是从悬崖上硬生生凿出来的。仰望山顶,山巅插入了云层。路外边搭了些圆木,以增加路的宽度。小路光溜溜的,又湿又滑。慕容挽着我的手蹲在小路上,脸颊涨得通红。

俯瞰谷底,隐隐约约看到一片绿,垂直高度有一千米左右。哥哥,我喜欢这里,慕容紧紧抱住我胳膊说。终于知道什么叫无限风光在险峰了吧,我开玩笑说。

7

不是那意思,哥哥。她把我手抱得更紧了。我看着她问,那是什么意思?说实话,她太漂亮了,身体圆润,几乎透明的脸上有些许婴儿肥。胸脯撑着雪白的羽绒服,仿佛正散着热气,长发搭在左胸上,妩媚动人。她严肃地说:哥哥,这里是练习飞翔的好地方,要是我张开双臂,从这里奋力跳下,会不会像在飞翔?她看着我,等我回答。

太可怕了,我想。的确像飞翔,却要付出生命代价。飞翔太美了,我不怕,一点都不怕,她说。值得吗?哥哥,值得,非常值得,我学生时代就爱上公司CEO,还和他上床,就是为了飞得好看,我读博士,开公司也是为了飞得好看,一路走来,我都在奋力飞翔,可我飞不高,飞得短暂,没一次飞得好看。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脸上红霞飞舞,眼里分明有泪光。听得我心里凉凉的。

哥哥,哪天我受不了,就来这里练习一次飞翔,对了,要是谁能给我照张飞翔的照片就更好了,死而无憾。我心里荒凉,说,别想了,走吧。我搀扶她站起来,牵着她向前走。悬崖边长了些碗口粗的九板斧,这种树生长缓慢,上百年,也只碗口粗。

远处山峰绵延,山峰之间是黝黑的深涧,寥落的村庄坐落在半山上,正升起袅袅炊烟。起风了,仿佛整座山都在晃,衰草发出然然的声音。前面有个小坎,慕容不敢下。我站在坎下,张开双臂,鼓励她跳下来。她鼓了鼓勇气,闭着眼跳了下来。我牢牢接住,她双腿盘在我腰上。我说,哥哥力大吧?她感动得要哭了。哥哥,抱着你的感觉真美,太给力了,你永远是我哥哥,我们一起努力,努力奋斗,努力飞翔!

天空下起了雪霰,下了会儿又停了。我们站在半山两见方左右的小坝上,三面都是悬崖。我对着远山和峡谷大喊,真是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我说也喊两声吧。她摇摇头说,不,我不喊,我喜欢飞。她望着远方,做出飞翔的姿势。天空阴沉,仿佛要下雪。我说,回吧,饭可能做好了。我们搀扶着往回走,上坎时,遇到两父子下山。父亲说,你们来看风景吗?我说是。这里风景真美,每年都有主城的驴友来露营。慕容紧紧拉着我的手。儿子看着慕容,眼睛发亮,热情地说:来来来,我给你们照相。我看慕容,她摇摇头。好风景不容错过哟,儿子说。谢谢,我们照了很多,不用麻烦了,慕容说。儿子尴尬地说,好吧,祝你们幸福。我们连忙道别离开了。

老木匠煮了腊肉和甜白菜,还从邻居家弄了些豆花。慕容说,成天点外卖,都快吃吐了,这饭菜真香。离别时,我给老木匠付钱。他说算了,我坚持给了他。他很高兴,几次三番留我们过夜。我们坚持下了山。

半山上,慕容摔了跟斗,所幸没大碍,只弄脏了衣裤。她索性又在朋友圈发了几张照片。回城路上,她对我说了好多话,说我们是好哥们,要是我哪天不开心了,或离婚了,一定去找她,她会等我。我很感动。回城已是晚上九点了。

春节临近,到处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象。太累了,刚在沙发上葛优躺,就接到了慕容约我出外吃晚饭的电话,说已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等我了。

街上淅淅沥沥下着雨。穿过二酉山森林公园,我们刚在二酉山庄下车,她就接到了她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说:儿子在学校调皮,学校让回家反思一学期,他想学摄影,我给他买了三万块钱的好相机。慕容很生气,大声说:爸,我给你说,弟弟是不中用的料,给他多少钱的相机都白费,你老了,要学会存钱。电话那头没说话,也没挂断,直到她不说话了,对方才挂断。

伤透脑筋了,慕容说,成天打游戏,学习不认真,要什么老汉就给什么,宠得没样了。慕容说过,她父母离婚后,妈妈出国定居了,而父亲又结婚了,还生了个弟弟,弟弟出生没多久,她父亲和后妈也离婚了。

哥哥,这是告别饭,大年三十凌晨,我就离开五陵去广州了,她说,我美国的姑姑要我去大都市打拼,莫留在小县城耗费青春。好吧,祝福你。她无力地笑了笑说,没办法,必须奋斗,必须飞翔。我点点头说,对,必须飞翔,为什么要大年三十凌晨出发?

高速免费呀,还可以沿路欣赏好风光,她说,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说说。她拨通她父亲的电话,大声喊他找到助听器。爸爸,要不要春节出去走走,把弟弟也带上,我们去旅游。不知她父亲说了什么,她脸色红润,很是高兴。好吧,爸爸,把东西收拾好,等我回来接你们。打完电话,她给我看了她手机里她大学时的照片和她父亲的照片。她大学时青涩漂亮,像块碧玉。她父亲太老了,小眼睛,满脸皱纹。我不知该说什么,一餐饭吃得不是滋味,也许是她要走了,有些不舍。

春节第二天,我回了乡下老家。查看慕容的微信朋友圈,她果真在大年三十凌晨上的高速公路,上路前还发了九宫格图片,看样子很是高兴。一些伤感涌上来,我删了她微信和电话号码。突然,我仿佛看见她正张开双臂,在低矮的天空奋力飞翔,漫天都是灿烂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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