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炼金术和奇崛、峥嵘的诗歌品相
——郭建强诗歌论

2022-02-23 00:59周维强
青海湖 2022年9期
关键词:昌耀青海诗人

周维强

郭建强的诗有着一辨即明的诗风。因为对昌耀心怀崇敬之情,我对青海乃至在青海写诗的诗人都有一种分外的亲切感。第一次读郭建强的诗,是2013年,彼时笔者正在上大学,图书馆里存有《青海湖》杂志,2013年第7期“青海诗人实力展”之短歌一栏,刊登了诗题为《郭建强诗歌》的组诗,共三首,分别是《游荡之歌》《失眠之歌》《饕餮者之歌》,诗歌雄浑、苍劲,甚至带有一些粗犷与豪放,有别于甘肃、新疆等西部诗人诗作的沉郁、精致,强烈的新奇感让我对郭建强的诗歌有了最初的关注。后来在2015年第2期的《人民文学》上再次读到他的组诗《青海诗篇》更加深了这份新奇感,和昌耀笔下的“青海”意象迥异的是,郭建强对“青海”这个意象进行了自己个体经验的再造与升华,当然,他是在继承昌耀诗歌精神的前提以及对昌耀诗歌营养吸收的更进一步的诗歌创作实践中得来。该组诗歌获得2015年《人民文学》诗歌奖,授奖词这样评价郭建强的诗歌:“郭建强的诗精悍而细腻,汉语在他的笔下显得谦逊、内敛、从容;偶尔的激越与豪迈,使其整个诗歌谱系显得错落有致,且不失庄严,因而从侧面呼应了他生活的青海,也丰富了看起来必须奇崛、豪放的西部诗歌”。我以为,这份授奖词较为准确地概括了郭建强的诗歌创作。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先后从网上购得他的三本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甚至他的散文随笔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大道与别径》也被我从书店买来一阅。至于文学刊物上发表的诗歌,只要有郭建强的诗,我都会找来一读,从诗歌创作的脉络和文本延续的时间上,让我对郭建强的诗歌创作有了全方位和全面的认识。其实,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从八十年代开始创作,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三十多年的时间,出版三本诗集,从产量上来说并不算高产,但是从质量上来说,郭建强的三本诗集,每一本都有值得细读或者研习的地方,不算高产但绝对可以说是优质的文本打磨。结合郭建强的诗集阅读以及他近些年发表在报刊上的诗歌研读,我对郭建强的诗学建构、美学思考以及艺术审视有以下三个方面的体会:

语言炼金术。郭建强的诗歌语言更像是从心底缓慢生长出来的植物,有着周期性的打磨和沉淀。对语词的运用,更像是一种审视,很多时候,郭建强写诗就是在宣示一种力量或者气势,来自青海湖如“花儿”民歌婉转般地悠扬,或者如牦牛低沉的吼叫,亦如鹰的啼鸣,更多的时候,我从诗歌语言里阅读到的是一种空旷。置身于地广人稀的环境,孤独与生俱来,但是一个人缓慢地行走,在与自然形成“天人合一”的同时,也在完成着心灵上的诗意转换。郭建强写诗时擅长直来直往,用简洁明了的语词切开意象传递的思绪,比如《喜悦》一诗,一共有八行:“扽来万匹云霞洗亮座座楼宇!/这是黄昏停电的小区/这是传说和谣言并起的深秋/这时一个人的孤单恰好重于影子//必须有个喉咙呐喊/必须有个狂徒赤裸上身求爱/必须有个诗人,拽着云霞跑过街衢/必须等到喜悦的泪水滋滋浇激土地”。看似天马行空的想象,实则蕴藏着内在的气韵。通过对“喜悦”一词的诗意化解,就有了心底原始的呐喊与奔突。

诗歌是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诗歌语言不仅仅是一首诗的呈现、展示,还是诗歌生命的一部分。诗人借助诗歌语言完成自己的诗歌理想,从而达成生命和外部世界的建构与联系。但诗歌语言并不是自然生成的,它需要诗人不断地对情感和个体经验进行有效提炼,像岩浆从地心喷出或者石油从井口喷出一样,是激荡的,喜悦的,震撼人心的。郭建强在西宁写诗,面对着高原的人情风物,面对着远离中心话语权的孤独之境,他的诗歌更像是修行后的偈语以及参悟后对生命本真的真情抒发。在昌耀生活过的地方,在昌耀写出过杰作的地方,他不仅仅用自己的诗歌呼应着昌耀诗歌精神的气脉,还在用那些闪亮的语词,结出属于自己个性声音的果实。比如诗集《穿过》,全书分三卷,分别是卷一“孤树”,卷二“黑天鹅”,卷三“安魂”,三卷本的诗集里,有不少诗歌语言闪亮着语词的光芒,像《断章:西宁》《西宁之诗》《独白:西宁》等,“与爱一样,我的城市现在半隐于时光/具象却在有力地滑动,尴尬的模仿变成笑声/而哈姆雷特必将行动,把内心辩驳/交给霍拉旭。霍拉旭,霍拉旭/我只是呈现。西宁交给你了,轮到你来叙述了”(《西宁之诗》),从物象写到具象,再从具象写到诗人心底对于西宁的热爱,借助词语的力量,展示一座城市的筋骨,同时和想象中的元素重合,继而产生新的联想。

初读郭建强的诗,你会发现他的诗歌语言是粗粝的,没有精雕细刻的痕迹,但是当你读懂他诗歌内部的细节和肌理,你就会发现,他的诗歌中是有层次的情感呈现。也就是说,他的诗歌语言是多彩的,在颜色上,有雪山的白、鲜血的红、彩虹的七色乃至有世俗的灰、浅灰。郭建强摒弃诗歌的口语化与随意性,倾心于汉语诗歌的古典性与纯粹性,诗集《穿过》的后记里,他举韦应物的诗歌为例,然后表达他对诗歌的看法:“在我看来,诗歌不但要本能地表达生命的际遇和体悟,更重要的是,诗歌还要迸发光亮,照亮伫立枝头的青果和满山积雪般的落叶”。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正是诗歌中的古典情韵和传承,让他的诗歌在融入本土经验、个体经验和古典诗学的氛围营造上,有了特别的情感书写。从而让郭建强的诗歌语言在建构个人诗学的道路上,有了新的创作实践与思考。

郭建强当过十年炼铝工人,做过十年报纸编辑,这些生活经历,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个体经验。他自述“写诗的时间,比所从事职业的时间之和更长;迄今仍然是一个稍稍感觉到了诗歌之美,而愿长久追随诗神的虔敬信徒”。由此可以看出,郭建强对诗歌的虔诚追随是骨子里流淌的诗情,有论者评郭建强诗时就说其具备“惜诵以致愍,发愤以抒情”之品质,种种论词指向的都是郭建强为诗歌语言储备的精神底色,而在诗歌的书写中,那些华丽的甚至有些旷古的词句里,则是一种深入骨缝的诗意。像诗集《昆仑书》中,开篇的《十二颂》,从戈壁、草地、矿山写到蝙蝠、格萨尔、春天、山野,是诗人“本能地呼叫、呻吟和吟唱”,同时也是“熔铸天真,熔铸经验,熔铸黄金,熔铸血污,熔铸肉身,熔铸语言”的过程。语言在郭建强的诗写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好比勇士手中的宝剑,一句句诗行,就是一次次冲锋的过程。

奇绝、峥嵘的诗歌品相。郭建强的诗内里上有一种情感上的包容,世俗生活、高原风情、宇宙万象等,皆可入诗。其实,这并不奇怪,在青海,高原腹地,生活的内容俨然次生了诗歌的品相。之所以用“奇绝”和“峥嵘”二字,是想说郭建强的诗歌走出了西部诗歌的某种束缚,不再刻意贩卖地域元素,也不仅仅是停留在浅表的描摹。在容纳人类普遍情感的基础上,加入个体经验深刻的苦难、警醒与坚韧,同时让智性和神性融入到诗歌思考中。

读郭建强的诗,那些西部风情似乎只是一个引子,潜藏在诗歌内部的历史遗迹以及对生命的追问和对大彻大悟的思索才是终极意义。在孤独中怎样活着,怎样关注内心世界的起伏以及如何建构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倾注自我的悲悯之情等等,郭建强用诗歌回答个体生命拒绝平庸的方式。我从郭建强的诗歌中读到的“奇绝”是一种情感的基础底色,而非技巧,似乎郭建强写诗也不是太注重技巧,他用近乎朴拙的方式让汉语诗歌沿着情感与真诚的写作方式,自然流淌出诗意,宛如黄河在高原流淌时的匀速与缓慢,坦然面对着雨雪风霜和日出日落:“巴音河/请让我在你面前更沉着一些/就像岸边的那些柳树、河底的卵石/用根须、体重和影子抓住你/就像是一捧雪水/在漫游时绕过那个女孩的手指/却忍住热泪,头也不回地东去/我也要像你一样从冰川苏醒/带着亲人的情义,走过大地,看着人间/我还要捧着太阳的温度/低垂头颅回到地下,护持幽冥”(《巴音河》),如此真切地讴歌巴音河,让我这个心生向往的异地诗人也产生了赞美之情。像柳树和卵石一样,用根须和影子抓住“母性”的河流,是赤子情怀,也是游子感伤的心绪。

此外,不论从诗题还是诗歌内容,郭建强的诗歌都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点,不仅仅是语言陌生化,意象独特化还有形式上的创新与创造,他都在走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诗写之路。从哲思和抒情的流畅度上,结合自己对诗歌的写作体验而呈现不同的层次。郭建强诗歌中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宣告了他诗歌中对原始生命的一种崇敬和追随,对昌耀诗歌精神中的“父性”气息的回归,充斥着诗歌的精神内涵。让我感受到在西部诗歌镀金般的黄昏下,一个诗人沉思时的神圣思考。比如,他写《河源》,几乎就是一气呵成地狂歌与赞颂:“你是生的供养人/从天上来,奶水成丝带,成海子,成孔雀/成眼睛和子宫//也是命的供养人/在横断山脉冲撞,划大圈,走大路,依星空立规矩//你是慈的供养人/眼神扶起湿漉漉的羔羊,手把手教习拿刀子的人//也是美的供养人/黑颈鹤在大泽唱歌,认出冰峰是映照前生的大个儿琥珀//你是枯的供养人/落日时分,大风一遍遍吹洗皮肉,在骨头架成的帐篷里钻来钻去//也是阔的供养人/就算胸膛只有巴掌大,一个人一样可以拐大弯,划大圈,走向高处”,在一般诗人笔下,很少用长句子来展示情感的延宕,但是郭建强让长句子呈现出的爆破力比短句子更有张力,这也暗合了昌耀抒情诗歌的特点,那就是让精准的词语嫁接在长句子上,绵延出血性的气息。

先锋而超拔的探索精神。郭建强在吟唱着独属于自己的心灵歌谣。读完他的三本诗集,再读他近期的诗歌作品,你会发现,诗人一直没有停止自己对诗歌的探索。写诗不仅仅是一种古老的技艺,还是与自己灵魂对话的一种方式。其实,创新创造之于诗人,不亚于建造空中楼阁,所不同的是诗人在纸上建造属于自己的精神宫殿。郭建强深知这一点。他近期的诗作,一直以天赋和语境为导向,然后让语言游走于奇特的想象之中,直达心灵深处。

1971年出生的郭建强,感觉他一直就是各种流派的局外人,他用自己的诗歌审视诗坛,没有标签,没有喧嚣。只有自己的生存经验与精神感受,秉持着一种忠诚于汉语的书写方式,让创造力接近于心灵的宁谧处。诗人工作、生活在青海,远离大都市的拥挤与吵闹,在西宁小城自有自己的心境与见地。由此,他可以从阅读与生活中汲取所要的营养,同时,因为心灵宁静,不论是从古典诗歌中还是从现代诗学的著作里,都能够舍去糟粕取其精华,继而完善自己个人对诗歌理论的理解与总结。从而在进一步的诗歌创作中,推陈出新。

郭建强的这份探索精神是在精神上拓宽的过程。语言上,更加注重语言自身的光泽与力量。哲理与思辨上,更加注重怀古之意与自然之境的诗意再现。我读郭建强的诗,经常会产生一种新奇的体会,那就是时而面对冰川时的肃穆与冷峻,或者身处草原腹地,感受草原的悠远与广袤,有时候又会听诗人在吼唱一首远古的歌曲,而我所崇敬的诗人昌耀,则会在诗意的转折处,布道一样讲述西部以及西部诗歌中的青海元素。

郭建强的诗歌文本丰富了西部诗歌的内涵,同时又有着自己独特的言说方式。从他的诗歌中所营造的氛围,作为读者,我能够感受到他心底对于诗歌的痴迷与忠诚。诗歌更多的时候,成了他精神上的塔尖。包藏了诗人的精神立场、人格与精神向度,对于灵魂世界的观照,诗人也在尽力守护着内心那份纯粹与质朴。他的诗歌中蕴藏着一个巨大的高原,不仅仅是青海的高原,而是高原之上的青海。青海是他精神高原上的一部分。他用诗歌不断接近生命的真相,接近灵魂的根部,完善其对生命、精神、灵魂的诗意解读。同时,诗歌作为其理想之一种,又隐约展现着失去、再造、复活的灵魂救赎过程。

郭建强的诗歌创作正在趋于一种深刻的精神自省,他视诗歌为探索万物的利器,切割矛盾的复杂性,甚至要砸碎语言的固化,用诗人内在的追问,寻找生存与死亡的内核。当然,他在调动自己的学识、修养和智性写作,深受诗人昌耀影响的写作者,注定要在青海的大地上徐徐前行,展示着悲悯的力量和生存的反思。

在三本诗集和近期发表的诗歌文本中,我们都很难看到那些轻浮的,飘动的,甚或有些情韵的文字,更多地,郭建强用诗歌向我们展示着高原风土人情的厚重,展示着思考的深度与沉静,不论是在青海内部还是走出青海,与名著里的人物以及外国诗人神交般的唱酬,我们都能够看到诗人借助感性的文字和理性的秩序,切入文字肌理,找到自己要表达的方向。郭建强的诗歌中有着哲学思索和异质体验,透过凡俗生活的某些细节,然后发现诗的核心要素,我时常能够感受到诗人有着鹰一样的锐眼和沙暴一样的力量,以及在生活面前大彻大悟地放下与搜寻,他已经触摸到了生活冰一样的冷峻,同时,又在篝火旁幻想着天人合一的生存方式,某种沉思,恰恰验证了诗人内心深处的诗性渴望,永无止境地探索,对诗歌,对生命,对未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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