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出永靖县城,沿东行七八公里,过黄河至南端,再沿一条盘山公路行至龙夏寺,便可到龙汇山了。龙汇山背靠刘家峡水电站,四处山环水抱,悬壁峭立,树木郁葱,峡谷幽长。
黄河之水静卧峡谷之中,碧绿如玉,温润可人。东南浅谷之处,高家山与雾宿山碰头,洮河与黄河汇合,两山之势似巨龙腾飞,两河之水如二龙戏珠,其景观实为罕见。
洮河是黄河上游右岸的一条大支流,东以鸟鼠山、马衔山、渭河、祖厉河分水,西以扎尕梁与大夏河为界,北邻黄河干流,南以西秦岭迭山与白龙江为界,全长六百七十多公里,流域面积两万五千多平方公里。在黄河各支流中,洮河年水量仅次于渭河。洮河的支流很多,它们散流于各地,且流且汇聚。洮河流域南侧为降雨丰富、植被完好的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的甘南草原,背侧为干旱少雨,且水土流失严重的陇西黄土高原。南端河流清澈见底,流经黄土高原之后却变得十分浑浊。上游那种水清见底,河道稳定,水流平稳的态势也消弭于无形了。
黄河静卧在刘家峡水库,波纹层层,金光闪动,水绿如茵,蓝似宝石,绿蓝交汇处,让人记起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诗句来。洮河之水悄然入汇,却显得格格不入了,不过洮河算是找到了大家庭。洮河在这里不再是小家碧玉,也不是大家闺秀,而是一股浑浊的黄泥汤。相汇处,像把一桶黄油倒入一滩碧水中,成为两种难以调和的颜料。这两种难以调和的颜料经千回百转,反复糅合、渗透,于峡谷中漂流,最后才不见了浑浊,与盛大的水库完全融为一体。
从龙汇山俯视,二龙戏珠之态尤为壮观。为看洮河与黄河的入汇,我辗转许多路程。十年前的永靖县与今天的永靖县不可同日而语,它的变化令人不辨东西,也找不到南北。洮河汇入黄河是河流的自然规律,它给予我们生存保障的同时,也带给我们极大的福利,民生得到改善,河流的利用价值也得到空前的发挥。
太极岛在盐锅峡上游,黄河向东流,桀骜不驯,出刘家峡后便奇迹般地形成“S”形大转弯,然后又蜿蜒西去,这个很大的“S”在盐锅峡前蓄久成湖,状如太极。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像太极岛一样的自然景观可谓有之。然而,太极岛却赐予永靖人民无尽的福利,四周之村也利用此地之美名,兴建农家乐。太极岛的农家乐集中在永靖县枣园新村,那里不但风光优美,而且还是永靖红枣的出产基地,枣园红枣个大,色艳,皮薄,肉厚,畅销省内外。
沿着十年前模糊的记忆,我还是找到了那个地方。早些年的枣园新村大部分为仿古砖木结构,加以精美的临夏砖雕为烘托,很具地方民族艺术之特色。可短短十年,这里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曾经的古旧建筑基本与各大景区的现代建筑趋于一致了。欣慰的是枣林还在,且林荫蔽日,香满枝头。除此之外,便是美食了。
这里的农家乐竭力打造的是洮河鲤鱼。为洮河鲤鱼,我几乎挨个儿打听十年前我曾到过的那个农家乐。总算是找到了,然而十年光阴下,早已物是人非,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已肌肤松弛,但她那股毫不示弱、争强好胜的性格却一点都没变。鱼只有她家的好,饭只有她家的香,枣只有她家的甜。她家原有的老院子也没有变,那套完整的四合院被枣园包围着,从外面很难目睹其原貌。只是以前的外院有所变动,枣树挖掉了不少,且多出了好几间现代风格的餐厅。
十月天,永靖还不算凉。餐厅里除了桌子、沙发、音响和电视之外,还有一个生铁炉子。炉火正旺,倍感温暖。一排枣树站在门口,端正的树干直入云霄,而调皮的斜枝偏偏垂于餐厅门口,枣早被打光了。满地都是,但都裂开了皮,倒是可惜那些皮薄肉厚的枣子了。
老板娘早认不出我来,但她和十年前一样,给我介绍菜单上所有的美食。说到鱼,更是油嘴滑舌。是的,要吃鱼。常居洮河岸边,最珍贵的金片鱼和石花鱼也吃过不少,鲤鱼是看不上的,然而到这里,却又分外想吃。最为常见的洮河鲤鱼在这里能卖到天价。天价的东西都是好的吗?很多时候,我们的确难以说服自己扭变了的心理,也是因为这种扭变的心理作怪,一生之中,亏待了不少肠胃,附和了不少生意人的损招。
洮河鲤鱼在刘家峡水库区显得尤为珍贵,这是没有道理的,可生意人却能说出你无法驳倒的一大堆道理来。还好,多年前的味道依然还在,枣子也吃了不少。洮河鲤鱼翻山越岭,在黄泥汤中连滚带爬,被我们吃掉,到底还是不幸啊。然而,但凡存在于自然界中的各种生灵,就无力逃出自然固有的食物链条法则。
洮河是一条与华夏文明起源关系十分紧密的河流,它曲折蜿蜒,跨越了两大高原,既有农耕文明的传承,也经历着游牧文化的变迁。
洮河过黄土高原后,从高处一下跌进平缓河谷的盆地之中,气候也由青藏高原的高海拔、低气温、太阳辐射强、地域差异大的高原山地气候一下转入到冬季寒冷干燥、夏季炎热多雨的温带大陆性气候,它狂放的秉性也有了很大的改变。
青藏高原多为草地和森林,宜于放牧和狩猎。到黄土高原后,因其气候和环境更利于农业发展,因而中游地带的洮河流域是农耕和人类密集地。若要追其渊薮,大概到几千年前了。
洮河径流之处因地域的不同,伴随而至的是物产的不同和人情风俗的各异。物产亘古不变,风俗的演变却随着社会化的进程而不断变化。
我去洮河中下游的洮砚镇,是因为我曾托镇上的洮砚匠人刻了一方洮砚。洮砚石是从离洮砚镇十里开外的喇嘛崖捡来的,其石方正,纹理清晰,碧绿如玉。九甸峡工程启动之后,这一段恰好成为库区,大量农田被淹没,人家均已搬迁,盛产优质洮砚石的喇嘛崖也被葬于水底。喇嘛崖被淹之后,一石难求,就连不是出自喇嘛崖的洮砚石也身价大增。我所捡之石,的确具备一流的石质和水纹,是喇嘛崖的老坑石无疑,只可惜有点小了。
朋友弄文舞墨,并非无砚而不成字。洮砚石自唐代成名,一直都是皇室文豪、富商巨贾才拥有的宝贝。答应过朋友要送一件礼物,那块大如手掌的洮砚石再好不过了。
不用说,我的确捡到了一块好石头。匠人拿在手中,眼中尽放羡慕甚至嫉妒之光。因石头太小,做不了大件。不过越是小石,越能考量匠人的手艺。匠人建议做成鱼砚,因其形适合雕鱼。我是行外人,一切悉听尊便。石头就那样放在了洮砚镇一农户家,差不多都忘掉了。几月后,他打来电话,说雕好了砚台。再几月后,我才抽出时间去了一趟洮砚镇。
洮砚镇赶上了乡村振兴建设,到处开挖,如果没有匠人的电话,怕是很难找到他家的。巴掌大的一块石头被雕成两条活灵活现的鱼,叹为观止,而后便是爱不释手。
一块石头变成工艺,其间浸满了挖石人和匠人的心血,也倾注了收藏人的眼光与鉴赏水平。不过到常人手中,也只是块石头;到收藏家手中,就成了工艺品。总之,是不能当饭吃的。匠人的话很受听,也道出了石头的不同命运。
下午时分,到了藏巴哇。藏巴哇有我的一个铁匠朋友,也是好多年未见了。从包舍口燕子坪北端进入,即可到达九甸峡。藏巴哇就在九甸峡。
九甸峡蕴藏着丰富的水力资源,高耸险峻的高山峡谷为修建水电工程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也因如此,2002年12月,甘南州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九甸峡水利枢纽开始修建。此工程的开建可谓造福一方,然而也带来了洮河中下游许多村子的整体搬迁。这一带在历史上都以农业为主,农耕文明在传承的过程中,匠人们也是与时俱进。我的铁匠朋友由最初的钉马掌也渐而改为打制铁勺之类的器件了。可是后来马匹越来越少,犁铧、镢头等物渐渐退出了农业耕作的范畴,工业的快速发展取代了这一带农业的传统形态,加之库区移民搬迁,我的铁匠朋友在光阴里没有坚持到最后,就失业了。他的砧子、锤子、风箱等都被送进了洮州民俗展览馆。已经成了过时的匠人,但他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由初期的自我满足沦为如今的空虚,除了念旧,我再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见到他的时候,彼此间少了寒暄,多了沉默。我想,他再也抡不起铁锤,何况昔时的壮实风采已经不在了,火花四溅的日子对他而言就是永不复返的美好回忆。
他家的格局没有多大变化,但门口那间铁匠屋依然没有拆,大门侧边的那间小卖铺也还在。变化了的只是铁匠屋变成了堆放杂物的小仓库,小卖铺没有了那些小百货,改成了居室,供人住宿。整个上房全空着,他说,孩子们都出了远门,和老婆就住门口。
我依然记得,许多年前他酷爱文字,写过如何打铁,如何将一根铁棍打成马掌和钉子等。破旧的笔记本上剪贴着几十年前的报纸,他对那些爱不释手,可那些东西终究没有让他的手艺留下来,也没有改变他作为匠人的命运。
门外那间被视为客厅的小屋里,除了炕、桌子、沙发,还有电视和话筒。他弄了一套唱歌的工具。我的铁匠朋友除了打铁,除了偶尔写点小文章,还特别喜欢唱洮州花儿。
洮州地域广大,民俗节日众多,也有专门的花儿会。可如今唱花儿的人少了,和民俗有关的节日也渐渐失去了几十年前的红火。想必我的铁匠朋友也是有喉而无处歌了。在和我聊天的同时,他便拿起了话筒。大概是有点不好意思吧,他放下话筒,又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酒一开瓶,话就多了起来。从最早的学习打铁开始,一直说到出师而独立门户。的确也是打得一手好铁,那时候,远在七八十里外的人们都前来钉马掌,或是打制切刀、镰刀、勺子。出自他手的东西不但钢口好,而且还轻巧好用。铁匠的衰落并不代表铁器的衰落,铁匠的衰落恰好说明了铁器发展的快速进步与鼎盛。工业文明不断发展,传统的手工作坊终究要被取代,这是铁定的事实,从近十年洮河沿岸人们的使用工具上可见一斑。我的铁匠朋友何尝不是明白人呢?
洮河中下游因九甸峡工程而搬迁了许多村子,河水上涨很快,几乎是一夜之间,亲人和朋友就天各一方了。洮河两岸田地和山川都不见了影子,低处的野毛桃也沉入了水底,展现在面前的却是一汪湖水,有些许哀愁与荒凉。想当年,我的铁匠朋友隔岸唱几句,对岸就会有应答的。人在岁月深处活得愈久,念旧之情就会越重,所谓叶落归根,其意义莫不如此。
那夜,我的铁匠朋友显得十分沉重,说到许多旧话题,都抹了好几把眼泪。一个在洮河岸边磨砺了几十年的钢铁汉子,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却过早显出了古稀之年的茫然与无奈来,到了如此地步,岁月之刀怕再也无力给他镌刻沧桑了。现代通信工具的便利,更让他的内心多出了言不由衷的伤感。那是大家共有的情愫,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正是因为看不见、摸不着,它碰撞内心最柔软的部位的时候,才倍感疼痛。
快到半夜的时候,他有点失态了,吼叫着要去洮砚镇上唱歌。
很久以前,许多村子还未搬迁的时候,迪斯科风靡乡村。洮河中下游一带,人们在生活方式和情感交流上较为开放,村里有好几个舞厅,也有专门供人喝酒喝茶的地方。舞厅是腾出来的一间空屋子,只是挂了几盏彩色灯泡而已。舞厅和卡拉OK的流行,迫使许多能唱洮州花儿的年轻人都改行了。大家唱流行歌的时候,我的铁匠朋友依然唱花儿,并且唱得死去活来。我曾有过千万种想象:他只身一人去荒野吼几声,空旷的荒野和山谷里无人应答,只有孤独寂寞的回声,怀念与伤感将他弄得遍体鳞伤,内心的惆怅与牵挂已将他打得一败涂地。
我的铁匠朋友终于再次拿起了话筒,此情此景让我悲恸泪流。当第二天的阳光将我们同时照醒的时候,我的铁匠朋友露出了害羞的笑容,他说,昨晚喝多了,也失态了,不过真的很高兴。
吃完午饭后,我们去了九甸峡水库。远远的河面上整整齐齐漂浮着摆放成井字形的长箱子,不知为何物。我的铁匠朋友说,九甸峡变成水库后,来这里养鱼的人很多。他懂得比我多,他说那叫“网箱养鱼”,在九甸峡兴起的时日不长。他见我茫然四顾,便又说,就是将网片制成箱子,箱子要结实,一排排固定起来,然后放到水里,让它随水位的变化而漂浮。当然了,洮河鱼很少养,养的全是金鳟鱼和虹鳟鱼之类的价格很贵的鱼。有本地人养过,但效益不好,后来都转让给了外地人。外地人有经验,经营得好,赚了大钱,否则这么多年就不会待在这里。
山顶上风很大,几乎能把人刮倒。山顶上建有观景台,三三两两的路人来此拍照留影,之后便匆忙赶路,山下藏巴哇的农家乐里到底有没有客人,那些客人来此吃不吃鱼,就不得而知了。
卓尼县到岷县只七十多公里,两个小时车程足够了。从卓尼县出发时,我给岷县的几个朋友打了电话,并嘱咐他们,不要等我吃饭。洮河沿岸民风淳朴,人情大方,就算到普通老百姓家去,不吃一口也是不会让你出来的。然而路途上的事不随个人意愿而改变,况且我找朋友的理由不在吃饭。
卓尼县与岷县均属洮河中上游,是典型的农牧结合地。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生活方式,甚至说话口音都有很大的区别。婚丧嫁娶等大的民情风俗上有许多相近的地方,细枝末叶处却又各不相同,但热情好客却是共同的。
民族的融合使风俗和习惯也相融相杂。随社会化进程不断走向文明的同时,有些具备地方特色的传统习俗却正在悄然消失。比如丧葬、嫁娶、地方戏等,或走向消亡,或逐渐向简单化转移。
沿途因为各种原因,耽误了许多时间,岷县的朋友们等不及了,电话接二连三。晚上八点过一刻,终于到了岷县,然而与我的想象有着巨大的差异。车子根本进不了城,原本四通八达的路全被挖断了。朋友们开始焦急,口吻中明显带着不高兴。我索性在电话中拒绝了与他们相见,因为十点半了,我还在城外转圈。新城客满为患,而旧城又进不去。十二点多的时候,穿街摸巷,终于找到一家很小的旅社,所有心思烟消云散,只想倒头大睡。可朋友们已经到了旅社门口,我只好下楼。
外面下雨了,不大,但会打湿外衣的。不知穿越了几个巷道,跨过了几条大沟,一点多,到了一个叫“巷子酒馆”的地方。名字好听,环境也不错,只是没有最初的那份雅兴了。朋友们也觉得不好意思,当然一切来自我的感觉,那种感觉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一会儿便又高谈阔论起来。或诗或文,各抒己见,不大的“巷子酒馆”里充满了吵闹的声音。
洮河中游盛产青稞,酒自然是青稞酒。酒过三巡,更是无话不谈。说起洮河,愈加兴奋不已,并异口同声强烈要求我多住几日。说既然到了岷县,又是沿洮河行走,不上一趟二郎山是说不过去的。
谈笑间,从未谋面的朋友带书、带牛肉闻讯而来,休息只是一种妄想了。李广平先生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说起三十年前的千里洮河探源记来。我们立刻缩小了圈子,认真听他说三十年前的旧事。
1987年6月21日,几个有志青年创办了一份民间文学刊物《洮河魂》,办刊期间突发奇想,要去找洮河源头。于是几个人一拍即合,经过十几天的悉心准备,终于组成了五人自行车“洮河源考察队”,从岷县出发,像壮士一样,奔向预想的目的地。当时有许多朋友送至岷县西寨的野狐桥边,为他们壮胆送行。一路坎坷,住学校教室,住牧民家里;过山川,蹚河流,风餐露宿;听涛声阵阵,看青稞点头;八天时间抵达甘南州碌曲县,距离洮河源越来越近了。他们临行前去岷县团县委找熟人开了介绍信,以防不测。也正是那张介绍信阻止了他们去洮河源的步伐。
到达碌曲县后,他们怕了,因为沿途听说这里地广人稀,高原无人区狼成群结伙,于是就去碌曲县团县委请求帮助。谁承想到,当他们一进碌曲县委大门,就被人扣留了。原来,他们前脚一出门,家里就乱套了。家人找县委要人,县上料定他们会去碌曲县团县委,因而给碌曲县打了电话,并派人过来接他们回家。五人自行车“洮河源考察队”以轰轰烈烈的出发开头,却以无声无息地回来宣告结束。其间有三人受到公司的严厉批评,甚至停职反省,写检讨。原因是请假未告实情,纯属欺骗组织,需严惩。
李广平说到动情处,神情凝重,语气恳切。他说,虽然未曾到达洮河源头,不过县上领导见大家如此热血澎湃,就带大家到尕海湖转了一圈。
我知道,尕海湖由郭尔莽梁和西倾山北坡的忠曲、琼木且由、翁尼曲、多木旦曲等河流补给,并通过周科河外泄,最终在碌曲以西汇入洮河。周科河是洮河南岸一级支流,也是洮河上游的支流之一。
李广平又说,总之算是到了上游,也见到了广阔的草原,一桩心思就那样在尕海闪动的湖面上消弭无形了。
绷紧的神情松懈了下来,也觉得疲倦了。实际上李广平并没有说出我所关注的有关洮河源的任何消息。所谓五人自行车“洮河源考察队”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实质性的计划和目的。或者,他们的初衷也只是为《洮河魂》那本民间文学刊物补充写作素材而已。无论如何,对李广平他们我还是特佩服的。三十年前,仅靠自行车,十几个罐头,一顶帐篷,说走就走,至少我到现在都是无法完成的,甚至都不敢那么去想。
那个年代流行探险,也盛行自我挑战。也或许是那面写了“洮河源考察队”字样的旗帜,给予了他们前所未有的信心和砥砺前行的勇气吧。
因为过多的惦记和青稞酒的作用,早晨七点我就醒来了。说好和朋友们一道吃完早点就去二郎山的,现在看来只有对不起朋友们了。对我而言,接下来的路还很长,需要鼓足勇气,山一程水一程地去跋涉。也因为此行程,我只看低处的河流,而未曾想过要眷恋高处的美景。
卓尼县到扎古录镇只需一个多小时,可行至术布洮河大桥时,才知道前方正在修路。过了大桥,水泥硬化的县乡公路就不见了影子。挖掘机横七竖八别在路口,前方修路的牌子杂乱无章,有的斜在路边,有的卧在泥水中。大桥不远处是几排临时搭建的房子,是公路段指挥部无疑,当然也是修路工人的吃住所在了。
我刚要去那里打问详细情况,还未进房子,一位年纪稍大的工人就出来了,他告诉我说,要走就赶紧走,不走就立马掉头。你看,天阴得这么重,否则就来不及了。
天的确阴得很重,点点雨星似乎都能感觉到。我决定前行,没有后退的打算。
过了大桥,洮河之水失去了湍急的奔流,它平铺在河道之中,缓和了许多。两岸人家早已将田地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倒立的茬草和豆秆留在地里。一些冒出地皮的、收割时遗留的种子却又艰难地焕发出短暂的生命力。不久的将来,霜冻会布满大地,雪会覆盖四野,狼会沿村子号叫,鹿和豹子会窜出山林,野猪也会在村子四周散步。河道两岸的松树黑油油成片,阴森可怕。岸边柳树丢光了叶片,徒留光枝随风摇摆。而桦木却一片火红,绚烂无比。还有许多一丛一丛的灌木,或红或黄或斑驳,它们将整个山谷装扮得异彩纷呈。唯有洮河沿东北流淌,在高山与田地间如逶迤而行的闪着光鳞的巨蟒。
行至不到十公里,就基本辨认不出路面来了。坑很大,而且积满了泥水,无法判断其深浅。只能凭勇气和运气冲过去了。除了双脚沾满泥,车身不见颜色外,天完全黑透前,我还是赶到了扎古录镇所在地——麻路村。绝望了好几次的心情因此也变得欣喜无比,同时还有种说不出的感激和愉悦。然而,没等找到住宿的地方,憋了一天的雨终于泼了下来。
路灯明明灭灭,小镇两条并不平行的狭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就连平日最为红火的豆格草台球室都关着门。来回转了两圈,雨算是停了。雨一停,风却来了。风很尖利,它的吹刮令人有种陷入绝境的悲观。不能在车上蜷一夜吧,天明还要赶三百多公里路。
车子不敢熄火,我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不停地翻找电话号码。
麻路对我而言谈不上陌生,这里的大多宾馆我都熟悉。麻路的宾馆原本不是啥高楼大厦,而是居家之室,或三间,或四间,或五间,只留一间供家人住。夜深人静,电话一关,大门一锁,除非你有包租婆一样的狮吼功,否则就有可能露宿街头了。
终于打通了“麻路水乡”的电话,很不巧,他家住满了人。但主人还是给我开了门,并让我到里屋,倒了一杯开水。
他告诉我说,扎古录镇这几日人多,没有空房子。你先坐会,喝点水,我去问问。他说完就出了门,上了房。
他和我谈不上是好朋友,只是认识,也是平常我们下乡驻村住他家的次数多点而已。深更半夜,不管怎么说,他的热情还是深深地感动了我。
一会儿,他从梯子上爬下来,说,玉龙宾馆有间房,不过睡懒觉就不行了。此时哪有选择的余地?玉龙宾馆我早年住过几次,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原因是他家的厕所比较远。
车停在门外,什么东西都没带,我只身进了大门。老板是个年轻的妇女,她揉着眼睛,给我开了门后就飞一般下了台阶,闪身不见了。之后传来关大门的声音,再之后,这里一片死寂。
完全没有想到,玉龙宾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盖了新房,而且所有房间都改成了标准间,有暖气,有马桶,还有花洒。后悔没有把洗漱用具从车上取下来。尽管如此,我依然将沾满泥水的身子从头至尾清理了一番。
不大记得入睡前的那些奇思妙想了,翻开的笔记本掉在地上,没有留一个字。房子临街,外面的嘈杂没有吵醒我,九点后,我被轰隆隆的巨响惊醒了,原来跟我相邻的一间房是压面铺。
爬起身,拉开窗帘,外面阳光正好。又是一个艳阳天。又要动身了。时间十分宝贵,一旦错过季节,落一场大雪,就再也到不了洮河源。
那个年轻的妇女见我要离开,便说,这么面熟,经常下乡吗?
我说,是下乡,但不是经常。
她说,那下次来了打电话。昨晚如果不是我姐夫从房上下来喊我,你就冻死在大街上了。
你姐夫?我很惊讶地问她。
是呀。姐夫说,来了个熟人。她又笑着说,我们房连房,要不他是叫不醒我的,我瞌睡重得很,大炮都惊不醒。
我说,我在你家住过,你们啥时候收拾了房子?
春天修的。房子旧了,没人住。没人住就挣不了钱,挣不了钱就会饿死的。她一边说,一边打开电话,让我加她微信。又说,你们当干部的人缘广,以后多介绍朋友来住我家,我给你优惠。
我加了她微信,说,已经很便宜了,我会多介绍朋友来住你家,否则你就饿死了。
她哈哈大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我说,你瞌睡重,我瞌睡轻得很,下次可别给我开那间房,下面的压面机像火车一样,害怕得很。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姐夫应该跟你说了嘛,只剩那一间了。
吃口饭,必须走了。沿麻路东行,其间全是狭窄的山间小道。算算时间,到碌曲县大概要到午后了。
不足两个小时,就到了博拉。一下从农牧接合地转入纯牧区,眼前突然就开阔了。山上荒芜,山下荒凉,牧场冷清,牛羊能数得过来。从山上向下一看,洮河十分温顺,蜿蜒盘旋,在阳光与草原山巅之间,熠熠闪光,它失去了在深山峡谷中的宏大气势,像铺在地上的羊肠子。
中午时分,到了碌曲县,吃了一口,便又出发了。没有去李恰如牧场,实际上就没有必要去碌曲县城。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李恰如山是西倾山南边的支脉,同属于代富桑草原领域。河流在广阔的大地上分散聚合,聚合而又分散,它们或扩延到四荒八野,或进入高山峡谷,最后汇入大海,若刻意区分地域或流经,就显得愚蠢而狭隘了。
经过碌曲县红科村时,已经下午了。公路上牛羊很多,它们从一片草原到另一片草原,必须穿过公路。也是因为公路将硕大而完整的草原划割成两半,牛羊不得不穿越。公路上的牛羊显得悠闲自在,它们站在路面上,一边回首,一边漫步。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打喇叭,也不能下车驱赶,只能等待。牧场就在附近,帐篷四周几只藏獒昂着头来回走动,用草皮和牛粪围成的小屋子冒着缕缕白烟,但不见牧人。
红科到了,距离青海河南县也就近了。然而,我还是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中途有条水泥路,导航慢了两拍,驶入水泥路约十公里,就没有路了。四周是茫茫草原,道路极其狭窄,无法掉头,我心里慌了。两边全是铁丝围栏,路的尽头只有一条羊道,车子一旦驶进去,就会更麻烦。因为草场承包之后,是不容许随意践踏的,更不容许车辆进入。
深秋的草原凉意很浓,风很紧。举目无亲,而时间过得无比迅疾,脚下的影子越来越长。只好沿羊道前行,目的只有一个——要找到这片草地的主人,求得容许。
前行三百多米,羊道也不见了,草很丰茂,踩上去感觉很厚。这一带草原上老鼠很多,鼠洞到处都是。草原鼠对草原的破坏性很大,而牧民们却不愿意消灭它们。我一边走,一边张望,同时也感慨草原鼠大肆破坏草原的行为。草原鼠也是热爱这片草地的,它们生活在这里,对成片成串的草根充满了渴求,对附近的河流和湖泊有着强烈的探寻欲。它们成群结队,勤奋储粮,为了延续生命,自然不会考虑生存于这片草地上的其他生物了。所有生物都是自私的,一切皆天性,刻意做是非对错之判断,就失去了它们存在的意义。不过在这个时候,我还想着这些,真有点迂腐而太书生气了。
上天雀的鸣叫十分响亮,由近及远,由高到低,继而钻入云天,不见了声息;继而又回旋下来,贴草地飞行。群鸟散开,且相互啼鸣,可见天快要黑了。这个季节,上天雀是不在乎风的,它们经常停留在空旷而有风的地方呼朋引伴。当然,这种情况在农区收割庄稼的时候最为常见。如果在农区,在庄稼收割期,沿上天雀鸣叫的附近寻找,或许能找到碧绿如玉的上天雀的蛋。然而这是牧区,在茫茫草原,加之天将欲黑,我哪有心思去寻找鸟蛋呢。也或许能遇见几颗碧绿的鸟蛋,因为它们常常用行动泄露它们拒绝用语言泄漏的机密。而事实上我并没有时间去留意那些,也无心低头查看草丛里的秘密,因为天黑前走不出这片草原的话,麻烦会更大。
草原上的风也是匆忙的。结满草籽的草弯着腰,它们想努力站稳身子,但还是禁不住风的推送而轻轻摇晃。我听到了狗的叫声,也看见了一顶帐篷,在一处草地的凹坑边。顾不上那么多了,壮壮胆也就过去了。
帐篷里只有一位老奶奶,狗也没有扑过来。我说明了来意,她似懂非懂,但她给我倒了一碗奶茶,取来糌粑盒子和酥油。一口气喝完了奶茶,精神好多了。无法和老奶奶深入交流,我只好比划着走出帐篷。老奶奶也跟着我出了帐篷,一直到停车的地方。她明白我的意思了,啥都没说,用手指着让我开进来,再掉头开出去。
车上没有什么东西,就算有,在草原上都不算什么稀罕的东西了。还好,有一块砖茶。把砖茶送给老奶奶,老奶奶推让了一下,最后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沿洮河北上,行至青海省河南县赛尔龙乡时,天黑了。赛尔龙是甘青交界地,向北跨一步便是青海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到达县城已是华灯初上,街道很干净,广场大而空,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的雕像威严而高大。但我始终觉得缺少了什么。
一夜无眠,不仅仅是海拔原因。三千六百米的海拔于我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后半夜,我打开窗户一看,街道上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只有清冷的路灯照着毫无表情的建筑。到底缺少什么?我突然醒了过来——河南县几乎是个没有树木的县。那么高的海拔,是很难生长树木的。令人欣慰的是,河南县并没有因为面子问题而从南方运来树木装扮县城。有碧水蓝天,还不够吗?
从导航上看,县城距离洮河源——代富桑草原有七十多公里,但需要九个多小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去代富桑草原是没有大路的,只有羊道。但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洮河源头。我不想和李广平他们一样,在无尽的岁月里留下那么多遗憾。
中午又到了赛尔龙乡。实际上,不应该去河南县城。赛尔龙就在红科村不远的地方,去河南县,再到赛尔龙,原路返回需要整整三个小时。
赛尔龙乡很小,只有一条街道。沿街西行约五公里,就到了洮河源湿地公园。有许多来看洮河源的人,走到这里自以为到了源头,然后呼叫,狂欢,拍照。事实上,赛尔龙不过是洮河上游溪流汇集成宽阔河流的地方,距离洮河源还有很远的路要跋涉。赛尔龙和很多草原旅游开发地一样,他们在这里全力打造洮河源湿地公园,目的也是再明确不过的。所谓洮河源国家湿地公园,不过是在硕大的草原上立了一块石碑而已。唯一让人振奋的是,在这里能看见西倾山雄伟的全貌。
西倾山在《北史·吐谷浑传》《水经注》《大清一统志》等文献中均有记载。洮河发源于西倾山东麓,一百零八眼清泉漫溢草地,那是何等景致呀!仅仅看看雄伟的西倾山,心有不甘。于是,我又打问了好几个人,最后有人愿意用摩托载我去代富桑草原,当然我也是出了天价。从赛尔龙出发,摩托车在羊道上大约颠簸了两个小时,下午三点终于到了洮河源头所在地——代富桑草原。从摩托车上下来,我差不多成僵尸了,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观所震撼。草原千里平铺,远处雄山高耸入云,闪闪发亮的溪流漫溢草地,它们好像静止不动,而又悄然汇聚成溪,渐而成河。洮河源头的一百零八眼清泉根本就无法分辨,看见的只是一片闪动着光泽的湿地。一百零八眼泉的由来是什么?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片草原湿地不断移动,不断汇聚,最后成河,并在李恰如山的山谷中汹涌而下。风景之美自然不必说,奇珍异兽也是随处可见。据说,新中国成立前,安多地区的王公贵族们每年六七月便来这里休闲,饱赏大自然的奇妙景观。我有幸来洮河源,难道不是一种福报吗?
洮河,藏语名为碌曲,意译为龙水或神水,发源于今碌曲县西南西倾山和它的支脉李恰如山南麓的代富桑草原,初分南北两源,北源名代富桑雄曲,以李恰如山上的水源为主,南源出于西倾山北麓,称恰青河,藏语称代桑曲。两河汇合后流经李恰如牧场附近,又汇入野马滩河以后才称为洮河。在流经碌曲、夏河县境后,于扎古录乡安果儿村流入卓尼境内,完成整个上游的流程。详尽的资料是这么说的,而这份资料的形成很显然是考虑了具体的地域,有利于地方旅游的发展和推动,因而不能全面说明问题。我想,青海河南县有关洮河源的资料大概不同于我所见到的这份资料。
李恰如山偏南便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县。当初没有听朋友的劝告,其实我也是犯了形而上的错,走了许多不该走的弯路。不过到了洮河源头,算是了结了一桩心愿。源头活水,活水何尝不是一个大家庭呢!它们在径流期间分分合合,浸润不同地域之物质,最后流入大海,也算是翻山越岭后的回归吧。
返回路上,我仔细留意着天空和草原。广大无边的天,一望无垠的地,空旷突然让我变得孤独起来。溪流在草地上似游蛇,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西倾山在遥远的天边,而天边的白云赶着羊群,聚合分散,也没有方向和目的。没有风,但很冷,我恨不得撕一把漂浮在眼前的棉絮,塞到衣服里。
快到碌曲地界了,眼前的一片白桦林十分醒目,我就此停了下来。洮河顺南而下,水势很大,水流湍急。落日下,白桦林里的野鸡和仓鼠都来到河边,它们或从叶片上踏足而过,或低低掠过白桦林。它们有足够的能力可以穿行各地,然而却未曾离开这片白桦林,它们的家园就在这片不足一公里的白桦林里。相比而言,我们四处奔跑,而疏远了自己的家园,一直寻找梦中的香巴拉,不也是愚笨而可笑的吗?
是的,我该回到家园,从此不再去陌生的街头流浪,也不再去陌生的街头独自孤独了。
十几分钟后,太阳隐去了身形,多彩斑斓的白桦林也失去了靓丽的色彩,变得黯淡无比。饱满的草籽沾满了我的袜子,我一一将它们摘下来,包在纸里。我想,一定要带它们回到家园,种在盆子里。我还想,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源头草籽的清香。
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倘若有一天我的阳台上长满来自源头的青草时,我一定会想起洮河源头活水。多么希望源头活水的清澈,时刻涤荡那颗因奔波而疲惫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