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靖芝
(北京大学 历史系, 北京 100871)
《东方杂志》从1904年3月创刊至1948年12月停刊,历时近45年,其间因辛亥革命、一·二八事变、淞沪抗战、太平洋战争爆发曾四度停刊,而经同仁努力4次复刊。作为当时中国影响力最大的综合期刊之一,所发3万余篇文章多具突出的时代性、史料性和学术性特征,为近代中国研究累积了丰富多彩的资料。
中国是一个传统人口大国,众多学人在民众贫病困苦和西方人口思想输入的情势下,怀抱救国富民之心,投身人口学研究,出现一批颇有见地的论作。《东方杂志》从创刊初即刊登人口研究文章,著名学者竺可桢、陈长蘅、潘光旦、周建人、陈方之、孙本文、董时进、彭家元、许仕廉、张荫麟、乔启明、萧铮等均著文阐说。学界先前专门对其所载文章梳理者无几,本文主要从人口理论、人口品质、人口调控及调查统计等方面予以整理分析。
早在19世纪80年代,马尔萨斯人口观点就被译介到中国,到《东方杂志》创刊时已广泛流播。该刊初创时登载的《论中国治乱由于人口之众寡》首次提到马氏人口论,作者认为“中国之治,非真有求治之道也,徒以人口之寡少耳。中国之乱,亦非真有致乱之道也,徒以人口之增加耳”[1]。民国之后,对马氏理论不再囿于简单介绍而据自身认知予以述评,同时亦发表了不少涉及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文章。
1918年,高元针对马氏“人口增长呈几何级数,食物增长呈算术级数”论断,从两个层面批驳。首先认为“人类之生殖力与生殖欲皆视文明进步而减退”,人口增长将趋缓且“恒有减退之忧”。再者,“食物之生产力视文明进步而增进”,现不能生产的土地会变成可耕耕地,新型作物产生又可增加产量,另外,人类饮食尚有大量浪费,若以节约,食物总量增多,故“食物恒有过剩患”。又进一步指出,“今世食物不足之过,乃在于分配不均”,而非人口过多和总量不足[2]。1923年,田中义夫又对马氏人口原理做了详尽介绍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其在正文第一部分指出,马氏通过前人资料测算国人在康熙即位时约3.33亿,并解释了记载中成丁数远大于户数在于同族同居制度和家内奴隶甚多。第二部分指出,马氏认为国人众多的主因在于:“第一,土地肥沃,处于温带中最暖的部分,于土地的生产力上,实为最适合有利的位置”;“第二,从建国之始,曾大奖励农业,将人民的劳力倾注于此,使竭力多量生产生活资料”。第四部分指出,马氏将中国人口限制分为预防性与积极性两部分,在前者层面,有百万以上的不婚僧侣和奴隶;在后者层面,有传染病流行、杀子弃子风气盛行、水旱蝗灾所致饥荒。结语认为,“中国自古以来实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政策”,在此之下,无产阶级同时是无识阶级,阶级意识不发达,阶级斗争不显著,这是中华民族数千年存续和保持文明的一个要因。同时,广袤的领土、繁多的人口、高级文明的同化力亦是民族永续之因。又认为,“在旧制下的中国,人口对食物的均衡,现已失至极度,差不多可以说举国无产阶级化了”;欲使人民富裕须取新的食物增加政策,包括“一须输入进步的农业技术,二须盛行农业教育,同时三须转用农民于生产力较大的商工业”。还须创设经济设施、普及教育、输入自由思想。不过,“根本的改造或救济的途径在于中国人的精神生活的刷新和经济生活的更新”[3]。该项结论对于国人了解马氏人口理论并研究中国人口具有启蒙意义。
中国学者还注意发掘国人传统人口思想,发表于1926年的《洪亮吉及其人口论》即是代表。作者张荫麟鉴于汉学家洪亮吉人口学说长久“湮没不彰”,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近三百年中国学术史》又只字未提洪氏,乃本着诚恳学习的态度,指出洪氏人口论包括下列观点:“一、生产之增加不能与人口之增加成正比例,人口于百数十年间可增至十倍至二十倍,物产则只能增加一倍至五倍。二、天灾尽不能消灭过剩之人口。三、全人口中未必尽皆从事生产。四、财力之分配未必平均。”而对人口过剩所提补救之术则包括以下论点:“一、发展生产事业。二、使富力之分配平均,即所谓‘抑其兼并’是也。三、由政府出力救济,即上所谓‘遇有水旱疾疫,则开仓廪以赈之’是也。四、节省消费,即上所谓‘禁其浮靡’是也。”归纳洪氏补救之术后指出:“然斯四者,不过无法中之法而已,终不能彻底解决人口问题,此稚存所以始终抱悲观态度。”又通过对洪氏与马尔萨斯人口论比较,认为虽“以言精密详尽洪说自不逮马说”,但马氏是在继承前人学说基础上形成的系统理论,而洪则“蹊径独开,一空依傍者也”,有这样的认识实属不易[4]。作者虽谦称“非敢云发前人未发之秘,亦无资格以表彰先贤”,但引起了学界对洪亮吉及古代人口思想的关切。
民国时期战乱不断、灾疫频仍,人民生活困苦。此情之下,接受西方思想的诸多学人投入人口学研究,试图找出个中缘由及其相应解决路径。《东方杂志》由此刊登了大量涉及人口数量与品质、节育、移民等方面的文章。
人口数量与质量问题受到广泛关注,《东方杂志》先后刊登陈长蘅、许仕廉、潘光旦、周建人、孙本文等人及一些国外学者的文章。在数量方面,1927年,陈长蘅据乾隆六年(1741年)至1923年官方记载指出,182年间人口增加分为三期:乾隆六年(1741年)至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系快速期,由1.4341亿增至3.1328亿;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系减缓期,由3.1328亿增至4.1298亿;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至1923年系更缓期,由4.1298亿增至4.8337亿;三期平均增速15.14‰、4.95‰、0.81‰,而期内平均增长率6.15‰。乾隆六年(1741年)至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国势强盛、多年太平、物阜民康,不到50年时间,人口增加一倍;嘉庆道光两朝政治不良、措置乖谬、禁止百姓移民边疆致人口增加减缓;咸丰同治以来内地人满为患愈烈,政府羸弱难以激发民众向外发展,加之战乱灾荒频仍和列强入侵,生育虽未减而死亡日增,人口增加愈缓。因此,主张移民边疆与节制生育[5]。次年,桑原骘藏据宣统二年(1910年)3.16271亿推算,本部人口密度为每平方英里210人,“人口虽多,尚不到过剩的地步”。而且,中国是遭遇疾疫、灾荒、战乱最频的国家,人口死于灾荒者众,增长严重受阻。不过,如卫生防灾等事业获得进步、战乱减少,“人口的增加率必定一日千里”[6]。这种看法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人口快速增加证实。
专门讨论人口品质者不多,但分量甚足。如1924年潘光旦刊文认为,中国自古“虽不明生物遗传为何物,但亦向不信环境万能或教育万能”,有注重先天遗传的朴素观念;家族主义益于种族竞存,国人宗教信仰和婚育观念与西方不同,对于种族利多弊少,适于优生;父母做主、门当户对的婚姻原则较西方个人自由选择,更合优生婚姻要求;不论贵贱贫富,都遵守多男子宜子孙古训,尽量多生,致各阶层生育率大致相同。对于现代医学卫生事业,认为医学卫生越发达,孱弱者得以生存并繁衍后代的越多,进而对强健优秀分子婚姻和生育产生不良影响,不利于种族优生。因此,主张在发展医疗卫生事业时须有与之并进的社会组织来“补偿纠正其失者”。对于新婚姻观则认为,存在五大不利优生观念,即浪漫成分太大、迟婚倾向、独身倾向、遗传观念认识有误、婚后女子经济须独立。婚后妇女全职做好抚育子女是为“种族生存计”,较经济独立重要数倍。对于生育后的趋势,认为在限制生育的理论宣传影响下,中国将步西方后尘,出现“才智不及平庸者子孙绳绳,聪明强干者终于沦丧”的结果。对于城市化运动,认为中国不可避免,而西方出现的各种城市病亦会重演[7]。周建人对潘氏家族主义利于优生的观点专门予以批驳,指出其只会导致人口盲目增加,无法改善质量。同时,对其诸如父母包办的门第婚姻等符合优生的观点提出批评,指出门第高低并非判定品质优劣标准,“许多天才一生时感到生活的艰难,而许多极平庸的人却占着社会上极高的地位”。门第相当的配偶能够相安的原因是双方性情相投,与性质优良无关;父母为子女选择配偶“并不注意心身的优良,而注重社会地位和选取适合于家族主义下的个人,则是不可讳饰的事实”,故门第婚姻只能选出符合社会习惯和家族主义,而选不出符合优生观念的配偶,反是个人选择者更合优生学。进而指出优生学研究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研究遗传要素的组合情形,即何种疾病是遗传的、何种系后天获得,又一方面是研究须在何种环境之下,机能使优良分子尽兴发展”[8]。许仕廉则认为,讨论人口不能限于数目,须加上“人口的集中,民族的品质,生产的效率与分配的平均”。中国人口存在五大问题:一、分布严重不均;二、旧式农业无法供给不断增加的人口;三、单纯消费的城市人口集中、生产的人太少;四、新生儿夭亡率过高、平均寿命过低;五、体质差、“上智下愚多而中等少”,体育与卫生水平低,加上不良社会政治制度,儿童无充分发展机会。救急措施有“提倡殖边,发达交通,改良农业,振兴工商,使人口渐就平均,增加生产效率”。从本质上看,人口并非数量而是品质问题,提高人口品质“须节制生产,以减少生存竞争,使已生育的幼孩有较好的发展机会”。针对论述人口只谈数量不及其他的情形,强调须特别注意品质问题[9]。其对人口的分析基本符合国情,提出的救急措施与节育提高人口品质的观点深中肯綮。
1940—1941年,孙本文连续刊文对中国人口品质即体质、知能、品行三大问题进行研究。关于体质问题,他认为主要集中于体力与生命力两方面。就体力言之,从发病率与体格缺陷两点阐释,首先以上海赖士德医学研究院对28家大医院和中华医学会对20省大医院调查数字为据,发现每77人中有1名住院治疗病人,患病种类中,流行性感冒多发于长江流域,肠虫病和湿症多发于珠江流域,痨病多发于黄河流域;继之,根据中小学生和专科以上学生、北平地毡工人体格检查结果,发现全体学生中患各种疾病者达39%,加上近视听力障碍者,全体学生中80%以上身体存在缺陷,而工人阶层体格缺点并不比学生多。就生命力言之,从死亡率与平均寿命两点论述,首先根据战前南京、威海市死亡率报告和乔启明调查数据,通过求取各地人口死亡率平均数,发现农村人口死亡率约29.17‰,每年在生命力上的损失甚大;又据萧孚徳、袁贻瑾等人统计数字,发现国人平均预期寿命35岁,生命力薄弱。基于此,须从三方面改善国人体质:实行家庭健康教育,传授一般卫生知识与方法;厉行学校健康教育,养成儿童健康习惯与态度并授以健康知识;提倡社会健康教育,推广医药及公共卫生设施,发展体育,改良食品。关于知能问题,认为包括知识与能力两部分,即“知识是指对于事物的认识,能力是指对于事物的适应”。对于知识程度,据教育部数据分析,截至1938年,每10万人中有大学毕业程度者102人、大学程度者26人,总计每10万人中受教育者2.7121万人,即每百人有受教育者27人强,未受教育者占全部人口73%左右。虽受教育人口比例小、程度不高,但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初办新式教育以来,40余年取得如此成绩则可自慰。如本成绩在战时加紧推进,教育前途乐观,人民知识程度将会提高。对于能力程度,则通过中美多名学者关于儿童智力测验结果的分析指出:“我国儿童或学生的智力,大体看来绝不致低于美国或他国儿童与学生”;又通过分析中国固有工艺技术发展与现代技术采用及国人养成特殊能力的精神指出:“我国人的特殊能力绝不逊于欧美各国”。然知能问题归根结底是教育问题,通过教育普及与提高,人口知能必将提高。关于品行问题,认为分属风俗、道德、法律三类,风俗问题不是人们遵守与否,而是本身适当与否问题;人口道德品质提高有赖于新生活运动发展;犯罪人口中大多数是未受教育及略识文字和无正当职业者,年龄在20—50岁,故减少犯罪现象以提高人口品质须“从学校教育与民众教育方面下手”[10]。
1922年4月,美国节育运动倡导者桑格夫人访华,在京沪进行多场演讲,宣传节育思想。节育问题遂成为知识界谈论的热题,此后讨论文章大量涌现,支持与反对者均有之。
1926年,罗宏顺刊文指出,中国人口问题在于高生殖率,这对社会造成四方面危害:第一,优生问题。过多生育不仅使父母健康受损,亦因儿女先天遗传贫乏、后天养护难而导致夭亡和体质虚弱者多。第二,经济问题。生殖率与生活资料增长成反比,大量新生儿会增加社会消耗。第三,社会稳定问题。高生殖率直接或间接导致犯罪、战争、贫困、疾病现象,造成社会动荡不安。第四,社会进步问题。低生殖率是社会进步的必要条件,高生殖率是社会停滞的证据,实现低生殖率的路径即生育限制。该文对高生殖率危害的分析与前人相比并无新意,反倒存在明显缺陷。如认为通过生育限制就可使“劳心焦虑的问题不难无条件而解决,民族前途无疆的进步,亦可翘足以待了”[11]。实际上,近代中国各种问题是多种因素合力的结果,而非只用一种措施便可迎刃而解。这种缺乏整体观照、夸大节育作用的观点被众多学者批评。刘王立明亦认为“节制生育对人类幸福的各方面均有较大的利益”,如在增进社会福利、保障人民食物充足、改善人口品质、减少私生子、促进妇幼保健等方面表现尤甚。节育亦是一个妇女问题,惟每个妇女接受并实践才有效;每对夫妇无特殊情形至少生两孩,否则即不负责任;每个医学院应将节育理论方法编为教材并列为必修课;所有医院应设节育指导部,有钱者收费、贫穷者免费;设立全国节育研究机关,定期公布研究成果并积极联络国外节育领袖参与全球节育运动[12]。其将节育与妇女解放联系起来,代表了一批主张妇女权利的知识分子对节育的看法。周建人则发文指出,节育思想源于两大因素:一是妇女解放,一是马尔萨斯人口论。若从妇女生理解放角度谈节育是合理的,但难以解决贫困问题。况且,“生育节制……只是一个小问题,在妇女解放上也只占一个极小的部分”,不应以为节育就可解决各种社会问题[13]。与当时一味夸大节育效用的观点相比,该看法较为理性。
1936年,董时进就中国何以须节育发文指出,中国地大而物不博,且西部地区“是没有多大出息的”,内地各省剩余荒地贫瘠则开发得不偿失。对于改良农业增加生产,认为人口众多、人均耕地很少,不可能发展大规模机械农业以增产;农民过于贫穷,买不起肥料,增加单产困难。“中国弱并不是御侮的人数不够,乃是因太穷、太弱、太愚,穷弱愚的最大原因便是人太多,必须将数减少,质量容易提高”,故节育十分必要[14]。由于时代局限,作者对于中国土地与资源利用潜力及农业发展前景估计保守。同时,将节育目标直接定位为绝对地减少人口数量,主张政府制定节育政策由行政直接介入进行干预。这种观点代表了节育支持者中较激进一派,与温和派主张保持人口不再增加并通过宣传实行自愿节育的观点差异明显,可以说是国家主导的计划生育政策的早期倡导者。与此同时,董平美认为,中国人口增长非呈几何级数,而现代科技下粮食生产可通过各种方法提高。对于人口过剩导致战争的说法,指出“人口过剩的学说只不过是被帝国主义者用来做向外发展的借口,以掩饰其侵略的行为罢了”,故不改变导致侵略的经济组织形式,国际间冲突难以避免,节育促进世界和平的说法不合事实。对于节育改良人种说法,认为与先天遗传有关,但后天给予贫苦者子女以适当教养,其体质与智力发展不一定亚于优良父母所生子女。总之,“生育节制是不应该反对的,但亦不值得大吹大擂”,对于个人生活改善与母亲身体健康,节育是重要的,但试图解决一切社会问题包括消除战争则不切实际[15]。
杨效春的观点则与前述观点针锋相对,认为中国人口密度与欧美日本诸国相较属中间水平,数量因连年战乱应大量减少而非增加,贫穷、失业等另有他因,所谓人口过剩观点是错的;又认为人口是国力本源,人口多国力强、生产消费大并可助成实业发达,国家文化容易进步,利于巩固国防,生产能力强并可避免人口锐减、国力虚弱而为他国侵凌掠夺,从而保障个人幸福,故主张生育限制以减少人口之说是谬论。既然节育不可行,而要解决此问题须注意八大事项:“一、改进农业,所以加大食料的生产力。二、振兴工商,所以换取食料。三、发展交通,使人口与食料易于迁徙或转运并减杀饥馑之患。四、奖励移民以调剂内地与边疆分配不均之人口,并杜绝强邻觊觎吾国领土之心。五、保护侨胞使已往者不致流落异域,未往者乐于远征。六、挽回利权以抗拒外国的经济侵略。七、社会立法以调剂国内的贫富悬殊。八、澄清政治以谋国家事业的进步,人民生计的安全。”总之,中国一系列问题包括生产力落后、社会政治不良、外国侵略等均可通过发展生产和变革社会政治解决[16]。这种全盘否定与夸大节育作用的万能论相比,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萧铮持折中立场,认为人类有创造生活资料能力,依靠科学改良土地利用程度的可能性很大;人类生活水平高下不赖于耕地分配多寡,国力增强不系于人民生育率减少,人地矛盾并未尖锐到非实行节育不可[17]。
对于内地人口过多问题,除主张节育控制外,一些学者提出移民实边与移民海外。清季《东方杂志》就刊登过此类文章,如1907年第4卷第7号《论移民实边之不可缓》、1908年第5卷第1号《徙民实边私议》等。进入民国后,与前相比不仅内容深广,且提出移民海外主张。
1925年刊发的彭家元《中国边地之现状与移民》指出,本部18省96%的人口仅占全国面积1/3,而占2/3面积的东北和西部广大地区只有4%的人口,“移民边地,实为当今急务,不但可以救济生计问题,弭患无形;而逐渐发展实业,增进国富,保守疆域,杜绝外人觊觎,皆在此举”。东三省气候适宜、土壤肥沃,农林牧均适宜发展,是“边地之冠”,适合大规模移民;蒙古虽多沙漠,但温度与降水量不算低,振兴原有畜牧将使农工商各得其利,如移内地善于耕种的农民,加上政府扶持,有望成为重要产粮区;新疆水草丰美,有常年积雪作为农业灌溉水源,石油、煤、铁、林等资源丰富,移民发展农牧工矿业均无问题;西藏、青海虽气候寒冷干燥,适宜发展畜牧,藏南降水较多可发展农业。总之,内地人口众多,无地可纳,西北沃野万里却无人过问,而在日、俄等强邻又虎视边疆的情况下,“为杜绝外人觊觎边境计,为华族久远计,我国不能不停止内争,用兵西北,作移民拓疆之事”[18]。次年刊发的张水淇《开垦边荒与国家之关系》指出,当时匪患严重的主因在于内地人口过多、谋生艰难,通过开垦边荒,“目下人口过多之患即可解决,人口过多之患解决,则匪患之清,固可操券以待也”。垦荒亦可使内地千百万无业游民拥有维持生计的田地,对于内地边疆治安关系重大。移民垦荒还可使边疆无空荒之地,起到巩固边防作用,杜绝外国觊觎念头。又指出边地有牧羊、开矿、植林、务农四大事业可兴,国家通过发展四大事业可得巨大收益,对实现国家富强意义深远。此外,私人从事垦荒所获利润巨大,内地人士投资边疆垦荒有利可图。该文在《东方杂志》同类主题文章中颇具代表性,从移民必要性和可行性上进行了论证,指出移民开发边疆除能解决内地人口过剩外,还可使国家和个人获得巨大利益,倡导上到国家、下到有财力的个人都应投入边疆开发[19]。与其他主张移民于边疆的人士一样,作者对边疆可容人口数的看法过于乐观,论证缺乏数字支撑,在当时即被斥为空谈。
此外,《东方杂志》还刊登了一些主张移民海外以解决人口过剩问题的文章。如1918年的《论移民海外之利害》称,“人口过剩而生之经济的及社会的弊害,惟移住足以救济之”[20];1931年的《移民问题与中国》亦称,“极可发展之地,因人力少而不得如愿;极多人口之地,因无操作而人口过剩。移民可使此种现象趋之于平”[21]。诸如此类,均从解决人口过剩角度,主张移民海外。
人口调查统计是学界关注的另一热点,下面对中国古代和近代人口调查统计分别予以叙述。
在刊发的古代人口统计文论中,国内外学者几乎各占一半。1924年次行刊文认为,中国自古以家族制度为立国基础,历朝历代重视户口调查,每朝均有多次调查报告,但因调查范围非全部人口,加之调查时存在种种问题和外国研究者随意增减,故“欲知我国人口之确数,诚属难事”。所以,要想得到接近实际的人口数,需先究历代户口调查。中国最早人口调查“在禹平九州以后”,计13553923口;周成王时有13704923口,周室东迁后历经战乱,至汉武帝时恢复繁荣,至汉平帝时极盛,有12233062户59594970口。隋唐最盛时人口远不及汉代,主因在于调查以赋税为目的,户赋比汉代沉重,隐瞒户籍情形严重。这种情形到明代愈演愈烈,调查数据变动范围过大,“户籍之价值为之扫地已尽”。清代以顺治元年(1644年)为始,以后每五年各省报告各属丁数,后改年报一次。在大量隐瞒丁数以避税情况下,每户所报丁数均以一人为限,户数大致与丁数相当。以户均5人计,顺治十八年(1661年)人口1.05亿,咸丰元年(1851年)达4.3亿余。到咸丰十年(1860年)统计仅2.609亿,减少惊人,内中原因并非国人强调的杀伤过多的“洪杨之乱”,而是连年战乱导致各省人口报告多未向上呈递。至于庚子之乱后,对各国赔偿报告上所载4.399亿,不过是据道光咸丰年间人口数推断。宣统年间,民政部两次调查计得3.206亿,此不足凭据,“但在今日无可信据时代该调查亦可认为比较的最确实之数了”。关于人口密度,本部18省以鲁、苏、浙最高,陕、云、甘最低。造成分布不均的因素有:第一,气候是否适宜。蒙藏等内陆地区不适于栖息耕作,人口稀少。第二,特殊习惯。蒙藏等喇嘛教盛行之处出家者多,而内地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训,生育多。第三,战乱及其他灾害。战乱与灾害使得人口迁徙他处。第四,政府法令的结果。政府屯垦迁民政策引起人口密度变化。第五,地势交通与物产。这一点是决定人口分布不均的最大原因。各省繁盛都会多因此造成,人口密度局部偏高。最后指出,中国学者发表的人口论文多据1920年邮政局报告等不实资源,“凭空描摹,实属不悉底蕴”。作者认为历经数十年混战、水旱饥荒疫病残害,“近数年来之人口,有减无增,实可确定”。至于劳力低贱、失业众多现象,则因战乱灾害、资本缺乏与生产薄弱而非人口过剩造成[22]。该文内容丰富,数据翔实,对于研究人口变化历程和人口调查史具有参考价值。
1928年刊发英国汉学家斋尔士《千五百年前之敦煌户口册与中国史籍上户口数之比率》,该文前半部分列出不列颠博物馆藏斯坦因敦煌写本第922号即公元416年敦煌城户口册断篇,据此指出其中人口数完整的9户家庭计36口,户口比1∶4;次之列出公元2—755年一些年份户口表并计算出其间户口比,认为从公元2年1∶4.87户口比升到公元755年1∶5.93,是人口增长的表征;再次列举宋代一些年份户口数,得出户口比在1∶1.45—1∶2.23之间。对于宋代与前代差异巨大的户口比,又据《文献通考》“女口不预”记载指出,宋代统计口与前代不同,即并非全国人口而仅指男子言之,这样就推翻了李心传关于百姓避赋、漏口众多所致及俄人萨查洛夫所言官吏舞弊、多报户数显示政绩以求升迁与赏赐的论点[23]。该文是较早用敦煌文献从事人口研究之作,尤以“女口不预”为据,最早提出宋代口数统计只记男不记女的观点,产生了很大的学术反响。
讨论近代人口调查统计的文章分为两类,一是基于调查资料的人口现状研究,一是调查统计的理论方法研究。民国时期因可靠的官方统计缺失,人口各方面的准确状况无法获取。学者不甘于只对人口现状进行估计,有的运用部分地区较可靠的材料,对局部地区展开分析,有的通过小规模抽样调查,获取较准确的数据开展研究。
1926年刊发的竺可桢《论江浙两省人口之密度》认为,中国已呈人满为患之状,内乱、饥馑、乞丐、盗贼等问题均系人口过多引起,“人口之调查研究实为我国不容缓之事也”。鉴于此,据1919年邮政局与近来外国教会对城乡人口统计,以较可靠的江浙两省为例,展开人口密度研究。通过对比发现,中国人口总体密度在东亚各国最小,但因有大量不毛之地,实则已超印度,人口问题严重;“世界人口之密称我国,而我国人口之密首推江浙两省……长江与钱塘江下游,实为两省人口汇聚之处……苏杭一带人口之密,不特冠江浙而亦甲全国”。在专论人口密度后进一步指出,“人口之问题,不视乎一地之绝对人口密度,而视乎其比较密度而定”。比较密度是指“一地现有之人口,与其充量能供给之人口(饱和点)之比也”。一地人口之饱和点则视四种原因而定,即供给食物地亩之多寡、每亩生产量、工业化程度、生活程度高下。若将江浙与其他主要国家相较,“江浙两省以农业之区,而人口密度乃反超出于工业化之英荷比诸国。苟不设法以谋补救之方,则一般人民之生活程度,永无提高之希望……江浙两省富庶甲于我国尚如此,则他省更可知。然则人口问题之研究,诚为目前不可缓之举也”[24]。该文对江浙人口密度论述均有数据图表支撑,结论经得起推敲。
1928年,乔启明根据其1924—1925年关于晋、豫、皖、苏4省11处4216家农户22169人调查,从同居家属关系、人口增加徐速与年龄分配,对11处人口状况进行了详细论述,结合图表与他国比较,认为“现在的人口问题不在鼓励多生,确在设施教养”。随即提出解决人口问题治标与治本方法:治标方法第一为移民,将人口移往东北、内蒙古、新疆等人口较疏、田地较广地区;第二为提倡实业,通过发展实业,吸收过剩农民,以解决失业问题;第三为增加生产,通过改良农具、发展水利和交通设施、改良肥料等措施,实现生产增加,以提高农民生活水平。治本方法只有迟婚与节育一种,而迟婚应通过政府立法规定男女最低结婚年龄来实现,节育则通过宣传教育来引导人们理性生育,富裕者酌量多生,贫穷者酌量少生,以避免贫穷者生计困难[25]。其调查分析尽管限于4省部分地区,但反映出来的一系列问题代表了整个中国人口情形。1935年又根据1929—1931年中国南北11省12456户农家调查,从家庭组织、年龄性别、婚姻状况、生育率、死亡率、自然增加率与将来人口趋势方面,对调查地区人口结构进行了分析,指出农村存在纳妾、童养媳、性别比失调、早婚、高出生与高死亡率、重男轻女等系列问题[26]。不久,王贺宸据1939年农村建设协进会乡政学院贵州定番调查,认为男女性别比为95.98∶100,而华北、华东、华南等地平均为109.09∶100,相差13.11个百分点,这种女多于男的状况少见;在人口年龄方面,婴儿死亡率高于全国10余省平均水平,显示出严重的健康问题;在婚姻方面,男女结婚年龄较迟,早婚风气不若华北[27]。此论对了解当时西南地区人口结构具有参考价值。
民国时期,中国未曾有过真正的全国人口统计,而一些局部统计又因政府缺乏对现代统计理论方法的认识,在方案制定与执行时多有违原则,导致效果不佳。鉴于此,一些学者发表了众多讨论人口统计调查理论方法的文章,希望改进政府人口统计工作。如1931年刊发的陈方之《我国人口统计数字之商榷》,将近代人口统计分为三个时期,即清顺治五年(1648年)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由保甲编查户口而来,咸丰至民国十五年(1926年)由民政部、海关、邮局估计而来,国民政府成立后由各省民政厅各市公安局调查而来。对于保甲法,分析了《清会典》对人口统计制度记载,以及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与乾隆四十年(1775年)上谕对人口数的不实记载,指出其“在窥测中国的人口,或者可作参考,在讨论统计的方法,毫无价值可言。反之统计的不实,随处可以证明”。对于估计法,分别分析了海关、邮局、民政部方法,认为其“已是统计中不得已而用之下乘方法。估计人口数,更是繁难。以毫无统计的现状,难得精当的材料,以作标准”。至于国民政府的人口统计,因各省市调查均有问题,精确度不高[28]。1934年所刊发王仲武《我国户口调查方案之商榷》,分八部分对户口调查论述,第一部分为调查意义,即“户口调查为一切庶政之母”,国家政治、经济、教育、兵役、税收、卫生、赈济等一系列政策制定实施均以此为据,是国家须认真施行的基础性工作。第二部分为调查客体范围,按对象分本籍、常住、现在人口三种,在此时以调查现在人口易行,而为行政与学术需要,在表中加入临时他往和旅居者可兼获常住人口情况。第三部分为调查日期与时间,须规定一致日期与时间,每十年一次较适合国情,调查定在公历末尾为6的年份为宜;因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家,调查应在农闲冬季,最好农历正月初十午夜12时,此时人民在家安居少流动,结果接近实际。第四部分为调查方法,在参考埃及与印度做法的基础上,提出中国人口调查方法:在调查前十日,由经短期培训的调查员将表格发本区各户自填。在调查前五日,调查员收回表格并检查错漏之处一一更正。然后将表格汇呈调查主任核阅,遇不妥处须重复查明。到调查日,由调查员携带所得表格赴各户复查,遇变化而与所填表格不符之处,按瞬间实际情况更正。作者认为此种调查法兼具自填法与他填法长处,既省费用又合国情。第五部分为调查项目,厘定需符四项原则:多寡适当、选择得当、浅显明了、全国一致。具体包括与户主关系、男女性别、年龄、婚姻状况、职业、识字与否、教育程度、宗教等8项。至于出生年月、子女、出生地、残废疾名等内容,以缓列为宜。第六部分为调查表式,从减少手续、节省费用角度出发,应取列记式表。调查表种类不应过多,分类过多将致百姓填写不便且调查员携带困难,还可能造成浪费,应尽量取同一表格,只在填写时区分。接着列出自己设计的样式并在表后附上填表须知,对如何填写做出说明。第七部分为组织与经费,在中央临时设置直属于国民政府的户口调查委员会,下设设计委员会与执行部,设计委员会负责人口调查设计、培训、指导责任,执行部负责对调查报表收发、审核、分类、整理、出版等工作。在省一级由民政厅兼理,实施以县为单位,每县设户口调查委员会,组织调查队与调查员调查。对于费用,作者列出详表,进行各项费用的全面计算,据估算结果,需费约1200万,人均大洋3分。第八部分为材料整理与其他事项,因经费紧张,对于调查结果统计只能取人工统计法,在调查前为解除百姓疑虑并明白调查意义与方法,应大规模宣传[29]。该文从调查原则到表格设计再到组织与经费,规划了一套完整的调查方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学者对现代人口统计思想方法的认知。
通过对《东方杂志》于民国年间所刊人口研究代表性文章的整理分析,得出三点认识:
第一,研究领域广泛且内容丰富,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据统计,其间涉及人口各个层面的文章多达111篇,事关人口理论者9篇、人口量包括生育控制者41篇、人口调查统计者15篇,既有理论阐释又有实证分析,既有宏观考察又有个案解剖,既有纵向梳理又有横向比较,既有不同观点的激烈论辩,又有相同主张的反复呼吁。表明人口问题的众多领域在此时已得到充分关切。
第二,研究得到跨学科学者观照,彰显出普遍参与的景象。著文讨论者构成多元,既有专门的人口或社会学家陈长蘅、许仕廉、潘光旦、孙本文、乔启明等,又有气象学家竺可桢、农业学家彭家元和董时进、历史学家张荫麟、地政学家萧铮、卫生学家陈方之、地理学家褚绍唐等。如此庞大的研究群体,一方面有益于不同背景学者交流,另一方面,某些非专业学者往往从主观感知出发,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看法。
第三,研究成果凸显了救国色彩,展示出书生“忍不住的‘关怀’”①。与当时盛行的“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等主张一样,实行节育被一些学者提升到“节育救国”的高度,即使反对者亦以救国的角度来否定节育。研究中国人口品质的学者与研究节育的学者不同,其关注脉点则在于人口品质提高,试图通过优生、教育等手段实现进而达成从民富到国强的目标。总之,强劲的救国色彩覆盖人口研究各领域,在中国内忧外患的危机时代,构成了学者的自觉目标追求和共同价值选择。
注 释:
① 关于这一表述的具体论述,参见杨奎松《忍不住的“关怀”:1949年前后的书生与政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