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交融与元上都扈从诗研究的深与远
——以《元上都扈从诗辑注》为例

2022-02-19 07:39刘绪才刘亚健
关键词:文化

刘绪才, 刘亚健

(1. 内蒙古师范大学 图书馆,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2.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元上都在中国边塞文学中是重要的地理空间和文化意象,而其时扈从之诗作因创作者独特的身份、心态和游历经验更具有特殊的文化况味。这种特殊的文化况味主要是指近帝的士臣心态、“异空间”性质的边地景观,以及渗透其间的独特行旅体验带给作品的“异域”色彩、历史及人生的慨叹、现实讽喻等。更重要的是,这种特殊的文化况味中还有基于丰富的地理表现而产生的文化拼接性,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对时人及后世读者的文化融通感。而这种文化融通感的存在成为当下研究扈从诗的既定命题,并能够为重新激活这种特有的文学现象的多维价值提供重要的理论话语。

在众多研治扈从诗的成果中,杨富有的研究因其特殊的区位优势、持续性的兴趣,以及多维度的潜探深研,为激活扈从诗的文化价值提供了学术范本,更为当下研究民族间文化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文学和文献的路径。杨富有教授近年专于元上都文化、文学的研究。2012年,杨富有承担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上都扈从诗与元代多元文化交流研究》,课题设计着眼于利用元上都扈从诗对元代的政治、历史、文化等现象做全面阐释和评论,从而对历史上文化层面的民族融合这一主题做论证。如果说这一研究带有文化研究、历史研究色彩的话,那么其在2014年获批的教育部后期资助项目《元上都扈从诗辑注》[1]就回归到文学研究、文献研究的本路。他在《元上都扈从诗辑注》中立足文学和文献研究,在繁杂的史料中辩证然否、钩深取极,以文学史料串连历史片段,论证文化融通的研究基点。翻检杨富有多年的学术成果,可以说其围绕着“元上都”这一具有丰富历史语义的物质空间做文化和文学的研究成果斐然,研究范式已然成型。这为当下研究中华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鲜活的路径和操作经验。

扈从诗是扈从这一个特殊群体所制,源起元帝岁巡上都,记载沿途经历。元代所谓的“扈从”是指伴随着皇帝岁巡的朝廷官员。叶子奇在《草木子》卷三下册中记载:“元世祖定大兴府为大都,开平府为上都。每年四月,迤北草青,则驾幸上都以避暑,颁赐于其宗威,马亦就水草。八月草将枯,则驾回大都,自后宫里岁以为常。”[2]周伯琦在《扈从诗前序》(见《近光集》卷三)记载元大汗岁巡路线,“岁北巡,东出西还”[3]1871—1872。黄缙在《上都御史台殿中司题名记》中记载:“天子时巡上京,则宰执大臣,下至百司庶衬,各以其职,分官扈从。”[4]扈从人员中包括中书省、御史台、枢密院三大系统的官员和僚属、翰林院的官僚等。此外,元朝大汗重佛事,扈从中往往还有国内僧、道两教的首领。当然,出于安全起见,扈从队伍中还包括怯薛部队和大批的军队人员。对于元皇帝北巡的扈从制度,史料记载:“国制,凡官署之幕职椽曹,当扈从者,东出西还,甲乙番次,多不能兼。唯监察御史扈从,与国人世臣环卫者,同东西之行,得兼历而悉览焉。”[5]1876正因如此,元代中叶文坛盛行的“两都书写”与元帝岁巡制度息息相关,也为后世重新认识元代诗文创作的价值留下了丰富的空间。

文学应时而作,既体现个体的情感和记忆,又能够或多或少印摹时代之影,具有历史文献的价值。就历史而言,元大都因为特殊的区位和政治影响力,在历史上片段性地具备了文化公共空间的性质。正因如此,元上都对元代的政治、社会生活有着很大的影响。元朝实施两都制,元上都作为夏都,绝大多数皇帝有将近半年的时间在这里处理政务,所以其政治地位甚至可以和大都相提并论,而并非如同其他朝代的陪都那样只是简单的陪衬。可惜,元上都早已毁于战火,相关的文字材料不多,而地上遗存文物几乎没有,元上都成为一处掩藏在历史沉幕中的孤独的风景。因此,一些以元上都为叙事空间的文学样制就成为勘清元代政治风貌、历史样态的重要载体。其中,扈从这一群体创制的文学样制,因其创作主体的身份、经历及心态,在文学的想象性特质之外具有还原历史现场、建构历史细节的文献价值。

杨富有关注的上都扈从诗是当时“两都书写”中以上都巡游为中心行旅的作品,较之专门写及大都的诗文,这一部分作品带有边塞书写的特征,其诗文格调、趣味大有不同。杨富有关注的上都扈从诗刻摹了帝王巡幸征驾等方面的许多内容,宫廷生活、君臣宴飨、天子狩猎及诗人在随扈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这些日常性的生活经验都被扈从诗人纳入自己的创作范畴。需要注意的是,元人周伯琦在《扈从集》中指出,元上都扈从诗大多是由来自内地的汉族知识分子和其他地区少数民族知识分子所写,是这个群体往来于大都和上都之间及驻跸上都期间创作的诗歌。这些诗歌多是亲身经见的扈从行旅细节,有很强的纪实性和史料性。这就为后世读者还原上都周域的生产生活状况、民风民俗文化等提供了珍贵的资料。尤其重要的是,元上都扈从诗既描写贵族的出猎,又展现民众的游牧,从生活环境到生产方式,从生活体验到文化融通,全面且立体地展现了元代北疆少数民族多方面、多层次的生活场景。可以说,元上都扈从诗体现的创作上的地域性特质,通过对独特而优美的自然景观、丰富物产、与众不同的衣食住行、特有的民族生产与生活方式、独具魅力的文化形态的介绍,丰富了传统边塞诗文带给读者的边长关远、大漠霜雪、冷冽清寒的印象,弱化了传统边塞诗文的“边地”书写特质。因此,杨富有认为,元上都扈从诗“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正面、积极地大规模描写了北方草原的美好风光,反映了北方少数民族人民淳朴的民风与文化,歌颂了统治者的文治武功及其宫廷生活,表现了对国家命运的关心”[6]114。实际上,这种文学创作不仅具备文学史的价值,更在消除文化隔膜、增强文化体认、促进元代文学和文化融通方面具有重要价值。是以,查洪德认为:“一批批中原和江南的文人来到这里,来到这样一个与他们以往生活环境极不同的地方,入前所未入之境,见前所未见之物,感前所未感之情,更有前所未有的身心体验,异域风物,高天旷野,激发出无限诗情。惊奇之余,他们以惊人诗笔写下大量诗作。这些作品,记载了中国诗史前所未有的自然风物,展现了中国诗人前所未有的人生感受,故也可以说,是中国诗史前所未有之作。他们又将上都所见所感,带回中原,带回江南,由此再看中原,再看江南,多了一个新的参照,于是使得元代文学中加入了新的因子。”[7]76

文献辑录考校学者的通鉴和考辩之功。正如《四库全书总目》中所言:“通鉴浩博,猝难尽览……则采摭精华,区分事类,使考古者易于检寻。”[8]578杨富有的元上都扈从诗整理也应是如此。其选录的元上都扈从诗中涉及诸多地点,如弹琴峡、李老峪、榆林驿、居庸关、独石等,古今地理称谓随时演变,其间多有文化地理学的痕迹,蕴含着丰富的历史语码和文化况味。杨富有的元上都扈从诗研究对相当多的历史地点都做了考察,像诗中出现的“龙门”,在注释中就列出了五处可能的地点(参见《九月一日还自上京途中纪事十首》注释);还有枪竿岭,它的众多别称也被一一收录在注释中(参见《至治癸亥八月望日同虞伯生、马伯庸过枪竿岭马上联句》注释)。作者还依据2017年内蒙古大学与蒙古国成吉思汗大学的最新考古成果,注明了燕然山铭在今蒙古国中部杭爱山脉。可以说,研究结论很有新见。当然,若没有海量的资源搜集与检索,注释是无法做到如此细致而全面的。

然而,仅有史料的累积而无新见的产生就会沦为文献的奴隶,钩深以致远才是文献研究的正道。在这众多的地点考辩里,李陵台的考证别有意义。作为历史人物,李陵饱受争议。他与苏武命运相似却结局迥异的一生,引起了历朝历代文人墨客的关注,元代的扈从诗人自然也不例外。萨都剌写有《拟李陵送苏武》,想象了李陵与苏武的动人友情,对李陵表达了由衷的敬佩;黄溍的《李陵台》抒发了自己的一腔怀古幽情;袁桷也在其《开平第一集》中《李陵台》一诗里借古喻今,字里行间难掩自己的思乡之情;而柳贯则在《望李陵台》中毫不留情地批判李陵的投降行径,以及历史上为李陵辩护的文人。元代扈从诗人们面对李陵台的各种感慨和对李陵的不同评价,折射出时代背后的文化状况。“从价值观上看,这样一个时代的文人们对于李陵、苏武的态度比较起其他时代来,不仅能够体现出文人们的历史观,也能折射出诗人们对于北方少数民族尤其是元代政权的现实情感,具体分析这些诗歌可以发现,其排拒意识相较于此前将胡汉对立的时代,已经明显弱化。这是多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就此而言,其认识价值就更值得重视。”[9]42作者从李陵、苏武的人生形态和文化况味出发,来观照元代的文化传统,论证元代统治者的文化融通心态及国家共同体意识的形成,不能不说是一个有创新价值的研究角度。

从元上都扈从诗创作的情况看,周伯琦、许有壬、虞集、黄溍、柳贯、欧阳玄等儒士都曾承担过经筵进讲大任,为元代帝王讲解儒家经典。周伯琦就写有多首有关经筵进讲的扈从诗,如《进讲慈仁宫谢恩作》《水晶殿进讲周易二首》《水晶殿进讲鲁论作》等。进讲经史的宫殿也有很多,如水晶殿、洪禧殿、慈仁殿等等。这充分说明了元代政治生活中普遍存在着经筵制度,儒学在元代逐渐恢复并受到重视,以及多元文化融通的事实。

事实确实如此。元代是一个文化多元的朝代,除了儒家学说,其他文化也很兴盛。萨满教作为蒙古族的本土宗教,影响力自不必说,相关活动在上都地区屡见不鲜,其巫师降神的活动大大震撼了北上扈从的诗人,吴莱的《北方巫者降神歌》便详细展示了这一场景。因八思巴被忽必烈尊为上师,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也享有崇高的地位。元上都有大龙光华严寺、大乾元寺、开元寺、帝师寺等多座寺院,杨允孚在《滦京杂咏》中也曾记载佛教的“游皇城”活动:“百戏游城又及时,西方佛子阅宏规。彩云隐隐旌旗过,翠阁深深玉笛吹。”由此可见佛教之兴盛。又因成吉思汗尊道,所以道教在元代也颇受尊崇。元上都的道观也为数不少,长春宫、崇真万寿宫、寿宁宫、太一宫等道观在不同诗人的扈从诗中多次出现。而与道士们相互交游唱和,更是元上都扈从诗中常见的题材。揭傒斯的《题上都崇真宫陈真人屋壁李学士所画墨竹走笔作》、刘敏中的《吴闲闲冰雪相看堂三首》、袁桷的《端午谢吴闲闲惠酒》都是这类题材,甚至扈从诗人马臻本身就是一位道士。透过这些题材和风格各异的扈从诗作,读者可以看到元代不同宗教的活跃情况。在这背后,元代多元、平等的文化政策也随即显露出来。

杨富有在研究中指出,元代实行两都制,先后有上都和大都两个都城。大都即今北京市,上都又名上京、滦京,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闪电河北岸。上都为皇帝夏季驻地,每年都巡幸至此,那些扈从百官中有不少是元代的著名文人学士,大多是汉文化圈的文人,游牧生活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们前往上京观礼、巡游,上京的奇异风光、物产民俗,以及宫中礼仪等,引起他们极大的好奇与兴奋,为他们的诗歌创作提供了极好的题材。这种全新的生活体验成为扈从诗文创作的资源和动力。因此,特异的行旅体验体现了扈从诗表现内容的文化多元性。对此,郑福田指出:“元代上都诗歌的诗人群体构成是多元的。有的是少数民族知识分子,有的是内地汉族的宿儒耆旧或政坛新贵,也有的来自遥远的西域等等。他们的情感、生活和创作本身就是多元文化交流、融合的过程和范例,真切、充分地反映着元代多元文化相互交融的特质,提供着元代各民族文化交往、融合的实证资料,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10]157—158在这个意义上,杨富有关注的上都扈从诗及考证具有明确的文化政治意味。

对扈从诗中元上都独特风物的表现,体现了文化的多样化。这方面的关注有许有壬在《陪右大夫太平王祭先太师石像》中描绘的“肥胾涂身色愈鲜”的源自古突厥的特殊祭祀风俗,有利用《旧唐书卷九七·张说列传》和《唐音癸签卷一四·乐通天·散乐》互证考察的“泼寒胡戏”,有遥向祖先兴起方向洒马酒以祭奠的“望祭”,有皇帝亲临的类似大型田径运动的“贵赤”,还有兼具政治意义与社会意义的诈马宴……可以说,这些节庆活动大都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点。这些诗作的题材主调是游牧的塞外文化,但因创作者的文化身份和行旅经验,创作出来的诗文具有体现共同民族文化,乃至隐含元代多民族文化及政治认同的特点。在其考证中,蒙古贵族在祭祖仪式“望祭”中,是允许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参加的;还有诈马宴,席中的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官僚也并不少。这一系列行为,都带着统治者明显的、具有凝聚共识的政治意图。除了风俗,具有民族特色的事物更是比比皆是。大多由南入北的扈从诗人们常常对这些事物感到惊奇,如诗中俯仰可拾的牛羊、毡房、黄羊、马奶、韭菜花等。他们将对食用、买卖黄鼠行为的惊诧写进诗里:“北产推珍味,南来怯陋容”(许有壬《上京十咏·黄鼠》),“老翁携鼠街头卖”(杨允孚《滦京杂咏》);把端午芍药盛开的惊奇随口吟出:“红芍花开端午时,江南游客苦相疑”(马祖常《五月芍药》);被草原的萝卜折服:“熟登甘似芋,生荐脆如梨。老病消凝滞,奇功直品题”(许有壬《上京十咏·芦菔》);面对沙葱触景伤情:“野蒜根含水,沙葱叶负霜。何人鸣觱篥,使我泪沾裳”(释梵琦《漠北怀古十六首》)。耶律铸的《行帐八珍诗》和许有壬的《上京十咏》吟咏了不少上都地区颇具蒙古族色彩的饮食,全羊、马奶酒、驼蹄等美食,表现了蒙古族在饮食习惯上的崇尚自然与豪爽性情。这种书写,形成了以创作者为中心、文化融通为表达旨归的文学体验叙事。

元上都扈从诗内容庞杂,不光写了地点、文化、风物,还有很多对上都生活环境的描绘。这种描绘不仅仅是简单的风情书写,从文化传播的效果而言,这类边塞内容促进了当时及后世读者对上都和边塞的文化想象,有效地促进了国家整体观的形成。文学作品所具有的文化聚合作用,在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论著中已有深入的介绍。从这个角度而言,杨富有现在所作的元上都扈从诗的整理,也具有相当丰富的文化政治意义。在他辑录的扈从诗中,“山雪斑斓僵树立,寒天空阔暮鸿低”(许有壬《监试上都次柳道传途中韵二首》)可以说写出了大多数扈从诗人对北方的第一感觉;张昱的《塞上谣》则描绘了内蒙古高原的独特气候和环境;许有壬更是以 “冰炭剧天机”感慨金莲川草原的昼夜温差之大;袁桷则在此见到了江南那“百顷青黄两界分”的分龙雨。这是元代扈从诗人第一次大规模、正面积极地看待并描写北方自然风光。元以前,北方地区大多被视为边塞地区,边塞诗人眼中的北方是凌冽荒寒的,岑参、王昌龄等诗人笔下,北地草原更多体现出的是“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严酷,而像《敕勒歌》一样热情讴歌草原的诗作屈指可数。到了元代扈从诗人这里,北地草原的风光变得美好起来,刘敏中眼中的草原是“今朝过岭一纵目,无穷平野无穷天 ”(《偏岭》) ,马臻眼里,草原的生活“土风浑似古,民物自熙熙”(《开平即事》),杨允孚也赞叹着“毡房纳石茶添火,有女褰裳拾粪归”(《滦京杂咏》)的温馨生活。这种诗歌内容消解了当时读者源于空间距离上的区域陌生感,有助于地理意义上的区域整体观的形成。此外,这些诗句对北方少数民族和谐、宁静、安逸的生活状态的描绘与赞赏,已经逐渐消融了中国自古以来的华夷之别,不再带着陌生感和排斥感去看待北方的居民与环境,对当时的民族互动和认同、对后世读者依赖诗文形成多样化的个体记忆,并在民族互动和认同的过程中,汇集个体记忆,形成共同的历史印象都有深远的意义。其实,这些正是中华民族共同记忆形成的过程。

综上所述,元上都扈从诗及后世对元上都扈从诗的辑录、整理,是具有极大的价值空间的。在当下着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视域下,再来看杨富有的元上都扈从诗研究,文献整理之外,其现实性的意义就更加凸显出来。因此,关注民族间文化、文学生产中的多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呈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过程,正是民族文学、文化研究的重要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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