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晓洁
中国的鼓类乐器历史悠久,至少可以追溯自黄帝时代。文献中所记录的鼓类乐器种类较多。杨荫浏先生在《中国音乐史纲》“上古期的乐器”中,整理列举出文献里所提到的鼓多达20余种。然而,目前已出土鼓的实物资料并不能完全与文献记载一一对应,虎座鸟架鼓便是其中之一。
《礼记·明堂位》载:“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悬鼓。”注:“悬,悬于簨簴也。”可见,悬鼓即悬挂在鼓架上的鼓。根据目前所见鼓的资料,悬于簨簴的鼓不止一种。虎座鸟架鼓,因其独特的造型、精美的彩绘、集中的发现,成为楚悬鼓乃至先秦悬鼓的代表。
虎座鸟架鼓之名未见于文献记载,此名主要源自鼓的基本形制,即以双虎为座,双鸟分别立于双虎上,是为架,以悬鼓。这种鼓最初被发现时,学界对其称谓并不统一,随着考古发现的增多和认识的加深,虎座鸟架鼓一名逐渐被约定俗成。
据目前的统计,存见虎座鸟架鼓约40多件,均为考古发现,主要出土于今湖北、河南、湖南等地,其中以湖北最多,尤以楚文化腹地——江陵地区最为丰富。
目前所发现虎座鸟架鼓的数量不多,历时较短,并且由于地下保存状况等原因,留存下来的资料信息不够全面,尚不具备类型学分析的基本条件,因此,本文拟对所掌握的资料进行整理,并在此基础上分别阐释。
从现有资料来看,虎座鸟架鼓的造型基本一致,即:双虎相背,侧向踞伏,此为底座;双鸟相背,立于双虎之上,此为鼓架;鼓悬于双鸟之间。两个虎座与两个立鸟是这一乐器的核心结构部分,它们有如下4种基本连接方式:
1.双鸟鸟尾榫接、双虎分体;
2.双鸟鸟尾一体、双虎分体;
3.双鸟鸟尾一体、双虎一体;
4.双鸟鸟尾榫接、双虎一体。
鼓身其余部位的榫接方式自上而下依次为,鸟首与鸟颈榫接,鸟颈与鸟身榫接,鸟身与鸟腿榫接,鸟腿榫接于虎背上。初步统计发现,自战国早期至战国中期早段,以鸟尾榫接、双虎分体者居多;战国中期中段以后,则以鸟尾一体、双虎分体独立的结构更为常见。虎座鸟架鼓是具有实用功能的乐器,其结构必须牢固稳定。试想,在虎座分体独立的情况下,如虎座鸟架鼓的左右两半部分仅靠鸟尾榫接,频繁击奏鼓极有可能导致榫接松动,鼓身不稳。反过来,如果双鸟的鸟身鸟尾为整木雕制而成,那么整个鼓的中部结构坚实牢固,虎座分体立于两边,即便频繁击奏也不会使鼓身出现不稳定的状况。这应当是古代乐师在音乐实践中思考琢磨,并逐步改善后的结果。
存见虎座鸟架鼓上立鸟和虎座的形态并不一致。立鸟的形象与姿态各不相同。鸟颈鸟身大多修长挺拔,有的直立,有的略前倾。鸟首有的上扬似仰天,有的则平视前方。鸟喙有的弯长,有的短直,其中弯长者,大多鸟首上扬,鸟喙微微张开似呜叫状,或含小珠,短直者则少有张开。有的鸟冠长似羽冠,有的则短小。虎座的形态也有所差异,有的踞伏,口微张,目视前方,作温顺状,有的则前伏后抻,前视鼓目,似欲扑出,或咧口作咆哮状,或龇牙作凶猛状。
战国早期虎座鸟架鼓的虎座多为踞伏温顺状,进入战国中期,出现了几例前伏后抻欲扑出、龇牙咆哮更显凶猛的虎座形态。战国中期后,鼓上还出现了一些新元素,如增加动物造型的装饰或小构件、增加底座以及使用木以外的材质制作小构件等,鼓的整体造型设计也呈现出繁缛化趋势,显得更为精美,更加神秘,更有气势。天星观2号墓和九连墩2号墓的虎座鸟架鼓是迄今所发现保存最好、制作最精美且各具特点的两件战国中期虎座鸟架鼓。
天星观2号墓虎座鸟架鼓M2:23,由2只卧虎、2只立鸟、1面悬鼓和1块长方形底座组成,采用分部雕刻,之后榫卯连接,再用生漆粘接。底座为一块长156厘米、宽43.2厘米、厚6厘米的长方形底板,四角各装有一铜制铺首环。两虎虎身分别由整木雕凿而成,虎尾与虎身榫卯相连,出土时已失。虎耳用皮革制成,以生漆与虎首粘接,亦缺失2只,此为目前所仅见。两虎背向昂首卧伏作欲扑状,张嘴露牙,虎耳竖立似瓢,圆目突鼓平视。两虎足下分别以榫卯与底座连接。鸟长曲颈,头上扬,鸟喙有前后两部分,用生漆粘接,双目圆鼓前视,鸟冠后安有一枚悬挂鼓的铜制挂钩。鸟之颈身榫卯结合,后用铜构件予以固定,双翅略收且弯曲下垂,鸟腿直立,鸟爪作抓虎背状。
图3 天星观2号墓虎座鸟架鼓M2:23线图
圖4 天星观2号墓虎座鸟架鼓M2:23虎座
九连墩2号墓虎座鸟架鼓标本M2:351同样是在典型器型的基础上,增加了一块长方形底座,此外,还在悬鼓的左右两下侧分别增加了一只小支鼓虎。此鼓出土时虽已散离,但除悬鼓外,其他部件基本完好,仅少量漆皮、粉彩脱落。底座位于虎座之下,由整木雕成,一长方形底板,上雕刻装饰,两侧各开一长方形卯孔,内装铜钮衔环。底座长130.8厘米,宽39厘米,通高11.6厘米,板厚3.6厘米。两只卧虎的虎身为整木雕制。两虎背向昂首卧伏作欲扑状,张嘴伸舌,圆目平视,圆勺状耳竖立,虎腿根部肥厚,被雕成卷云状,四爪并列,“S”形长尾上翘外卷,双耳和尾巴榫卯插接于虎身。虎背两侧各开一长方形卯孔。与典型虎座鸟架鼓不同的是,鸟腿榫接处的卯孔外侧浮雕有三尖爪,与鸟腿连接后,好似鸟的双爪立抓于虎背上。单虎通长58.2厘米,通宽31.2厘米,通高37.8厘米。两只立鸟鸟身一体,为整木雕制,鸟首、颈、腿、冠分别雕制。鸟首尖嘴上翘并微张,头顶中部纵刻一浅槽,后端卡倒“S”形铜挂钩。鼓目,长颈近“S”形,上部内弧,下部外突,下端中部出一方形榫头,插接于鸟身上部卯孔内;两鸟腿根部圆鼓,腿扁体棒形,嵌一上翘尖爪,上下端面中部各出一榫头,分别插接于虎身、鸟身。单鸟身通长67厘米,通高94.4厘米,翅展39.2厘米。两只支鼓虎形体小,四耳均缺,双尾残断,耳单独雕制,尾制法不明。小支鼓虎侧首,作跳起扶鼓状,接卡住鼓框,而鼓框下端的铺首衔环自然垂下,并以线系至鸟尾连接处固定。
图5 九连墩2号墓虎座鸟架鼓线图
图6 九连墩2号墓虎座乌鼓底座
这两件是目前仅见有底座的虎座鸟架鼓。分析可知,增加底座并不仅仅是为装饰和增加气势,而是为了免于频繁拆装,便于灵活移动。首先,两鼓的规格体量较大。鼓是古代楚人礼乐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乐器,在多种场合都会使用,规格体量较大的鼓不利于挪移。其次,虎座鸟架鼓各部位全部采用榫卯连接,频繁拆装势必造成榫卯松动,部件契合不严,导致器身不稳,或许正因为有此顾虑,天星观2号墓虎座鸟架鼓的制作者在榫卯连接后,又用生漆粘接。再次,两鼓底座上均安装有不同数量的铜制环形物,应为固定或者移动鼓时所用。这种铜制环形物也见于体量较大的建鼓座,如曾侯乙建鼓。有了底座,大型虎座鸟架鼓就能够在不拆装的情况下,被挪移到不同的场所使用,方法是将绳索系于鼓底座的铜铺首衔环上,拖拉绳索即可整体拖移虎座鸟架鼓。
虎座鸟架鼓最早发现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限于当时的出土和保存情况,以及学术界对这一未见于文献的乐器的认识,悬鼓如何与鸟架相连,如何被悬挂起来演奏,一度是学术界的未解之疑。随着考古资料的逐渐丰富和全面,这些疑问也迎刃而解。出土实物资料显示,虎座鸟架鼓悬鼓多采用三点固定法悬挂,即鼓框两边与鸟冠连接固定,鼓框下端与鸟尾榫接处连接固定。目前所见最多的是鼓框上安装铜制铺首衔环,基本方法为:悬鼓鼓框两侧和下端各置一铜制铺首衔环,在鼓框两侧铺首衔环上拴线,线的另一端拴挂于双鸟鸟冠处,鼓便被悬挂起来。另用线拴于鼓框下端的铺首衔环,再将其拴系于双鸟鸟尾榫接处,可以将鼓大致固定,以防止敲击鼓面时鼓身前后摆动。战国中期晚段九连墩2号墓虎座鸟架鼓的悬鼓左右下侧还分别设置一只支鼓虎,用来固定悬鼓。
在先秦丧葬制度中,随葬乐器的材质、件数都与墓葬等级直接相关。虎座鸟架鼓的规格大小能够大体反映出墓主人的等级及其在当时的社会地位。
现有保存较好的虎座鸟架鼓可大致分为3种体量:一为大型,通高多在130厘米以上;二为中型,通高在100厘米至130厘米之间;三为小型,通高在100厘米以下。部分虎座鸟架鼓虽架与座均残缺不全,无法测量具体的规格数据,但我们能够从残存的鼓框直径推测悬鼓鼓面的基本大小,并据此大致推断整体器身的规格类型。通过分析整理发现,大型虎座鸟架鼓多出现于楚封君或者上大夫墓葬,中型虎座鸟架鼓一般出土于大夫或下大夫墓葬,小型虎座鸟架鼓大多出土于士的墓葬中。
除此以外,虎座鸟架鼓制作装饰的精美程度也与墓主人等级有一定关联。
虎座鸟架鼓的纹饰内容大多与其造型的动物内容本身直接相关。鸟架的鸟身大多彩绘鸟类羽毛状纹样,虎座上大多彩绘虎斑纹状纹饰,悬鼓上则多彩绘几何纹或者形似几何纹的变形动物纹。虎座鸟架鼓通体多髹黑漆为地,其上彩绘纹饰,以红色和黄色两色为主,间以其他色彩。无论是鼓身动物造型还是彩绘用色及风格,都具有十分突出的楚文化特点,但不同时期虎座鸟架鼓的纹饰略有差异,以下试以保存较好的几件例证予以具体说明。
战国早期,虎座鸟架鼓上有以红、黄为主的彩绘,如信阳长台关1号墓残存虎座及鸟身残件,其中虎身以黄、红、褐色绘以鳞纹,虎首以红、黄两色绘卷云纹,从鸟身残件可以看出,其原本绘有红、黄相间的鳞纹。此时的虎座鸟架鼓也用银灰色彩绘纹样,如信阳长台关2号墓虎座鸟架鼓在黑漆上以银灰色漆绘纹饰,鸟首绘卷云纹,鸟颈绘鳞纹,鸟背绘变形三角纹,鸟尾和鸟翅则是在浮雕的羽毛上绘出纤细的绒毛,虎身也用银灰色绘以云纹。
进入战国中期,虎座鸟架鼓的纹饰内容、色彩与之前大体一致,但也出现了一些新元素。彩绘依旧以红、黄为主,但穿插的颜色有所不同,包括金、蓝、灰、赭等。纹饰布局和纹样内容也呈现出个性化元素,如:望山1号墓虎座鸟架鼓以黑漆为地,虎与鸟用红、蓝色彩绘虎斑纹和鸟羽纹,鼓框绘红色菱形纹;天星观1号墓虎座鸟架鼓以黑漆为地,以红、黄、金色彩绘虎斑纹和鸟羽纹,鼓框也采用这三种颜色绘菱形纹;江陵雨台山楚墓虎座鸟架鼓以黑漆为地,用红、黃、蓝色彩绘虎斑纹和鸟羽纹,鼓面绘有红色花瓣纹、蝶状卷云纹和风头纹,鼓框绘斜三角纹;长沙茅亭子楚墓虎座鸟架鼓通体黑漆为地,红色彩绘平行直条纹和“3”字形纹,以赭色绘波浪纹表示羽毛;长沙马益顺巷1号楚墓虎座鸟架鼓通体黑漆为地,用红、黄色在不同部位绘鸟羽纹、鳞纹、卷云纹、圆点纹,等等。此时,一些高等级楚墓出土的虎座鸟架鼓更显现出繁缛华丽、细密精致的纹饰特点。天星观2号墓虎座鸟架鼓以黑漆为地,通体以红、黄、灰等色彩绘纹饰。鼓框上彩绘变形凤鸟纹、勾连云纹和卷云纹,鸟身绘有鸟羽纹饰,鸟翅外前侧各绘有一只双翅翱翔、长尾下垂弯卷的小凤鸟。九连墩2号墓虎座鸟架鼓的装饰更加繁复精致,其底板面浮雕六条蛇,其中四条大蛇单独雕刻并盘曲于一侧各半边,前后、左右对称,两侧相对的两大蛇尾部各盘绕一小蛇。底板通体髹黑漆地,周边红漆绘菱形纹,板面红漆外填绘、内线绘对称卷云纹,蛇脊自前向后刻浅槽,填红漆,蛇身除虎爪浅槽仅黑地漆外,以红漆加红、黄粉彩绘眼眶、眼珠、鳞片等;卧虎通体髹黑漆地,红漆加红、黄粉彩装饰虎身各部位;立鸟通体髹黑漆地,红漆及红、黄粉彩纹装饰鸟的各个部位,鸟翅前部至背脊各浮雕一鸟衔蛇图案。
作为一种史籍无载的乐器,虎座鸟架鼓造型独特,髹漆纹饰的内容、色彩、风格均体现出十分鲜明的先秦楚文化特征。通过对出土虎座鸟架鼓资料的全面整理,可确定此鼓的悬鼓方式,基本厘清其在礼乐制度中的使用状况。随着田野考古工作的不断深入,日益丰富的新资料还将补充和刷新我们对虎座鸟架鼓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