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沛芬
粉丝及其文化现象进入大众视野,是技术、市场化与移动社交媒体共同发展下文化产业崛起、资本助推、市场壮大等诸多条件共谋而成的。偶像粉丝可谓泛粉丝群体中最庞大、黏性最强、消费动能最高的群体。自诞生起,粉丝就处于乌合之众与能动受众二元对立的讨论中,在发展过程中同时也显示出交融的迹象。如粉丝研究领军人亨利·詹金斯所提到的,粉丝作为早期的试水者,通过商业娱乐的关系学习如何运用新的技能探索新形式的社会参与合作思路①。尽管倚靠的历史条件与社会环境不同,但不可否认,我国粉丝群体也正成为政治动员的新动力和资本追逐的对象,粉丝的力量被深入连接到市场经济的运作中,其存在不仅是一种现实,而且具有独特价值。基于粉丝异质性与内部层级结构,笔者以偶像粉丝的“粉丝领袖”作为理解本土粉丝文化新样态与发掘其价值的窗口,聚焦粉丝个体生命历程,进一步探寻粉丝的媒介生活与公共价值。
饭圈在本土文化语境中来源于且包含于广义的粉丝之中,实际上粉丝现象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包含范围几乎涉及每一领域,不仅仅指代追星现象,但常被窄化为偶像崇拜。饭圈一词的出现便可以使粉丝类型的边界清晰起来,它是对偶像粉丝及其文化现象更具体的一种描述。饭圈被界定为“网络平台上某个偶像或偶像团体的粉丝组成的共同体圈子的统称”②。饭圈是粉丝文化演化的新形式,以极强行动力运作的形态被称为“饭圈文化”③。学者栾轶玫总结饭圈的两个本质逻辑为“偶像崇拜的需求”和“资本的操控”④。然而,饭圈及其文化形态演进也折射出新的媒体实践方式,映射出新的社会交往方式和复杂互动关系。作为一种更易迅速开展现象级行动的想象共同体,饭圈因影响力较大,在网络公共交流维度上提供了新的用户聚合模式与青年文化实践方式。
伴随着国内移动社交媒体的迅速发展,多种媒介交织影响着粉丝文化。粉丝之间看似扁平化的交流实际上存在着圈层壁垒与层级分化,粉丝的异质性不可忽视。学者蔡骐指出:“趣缘圈子中的传播互动呈现扁平化的结构,而节点主导式的互动机制反映出圈子内部的层阶化。”⑤随着实践的发展,粉丝个体的话语权出现了分化,粉丝传播实践过程也影响着内部权力分层,可细分为职业粉丝、核心粉丝、活跃粉丝与普通粉丝⑥。饭圈粉丝在争取资源、确定目标、组织行动等方面的机制,为粉丝个体实现资本转化提供了基础。网络社会相对的一个重要变化在于个体成为社会的基本单元⑦,每一个互联网圈群都是潜在的商业、知识或情感综合价值载体,个体价值的提升使变化且增长的多元文化需求能够在其他个体的文化生产实践中得到相应满足的机会大大提升。对饭圈层级结构与粉丝领袖的考察关乎互联网社会的和谐稳定,饭圈时代,粉丝领袖对组织的影响力扩大,曾被描述为“一群有热情也有能力的粉丝”⑧,因感情联系利用时间和资源通过互联网组织群圈。
中国Z世代是本土粉丝的主力军,他们的兴趣、思想、价值观都受到互联网的巨大影响。国内追星主力为时间精力充裕的90~95后女性群体,多生活在一二线城市⑨,这些基本特征在粉丝领袖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他们具有一定经济基础和组织协调能力且有长时间在线的条件,掌握技能用以归纳信息或进行偶像文本再生产。粉丝领袖在饭圈内部的高话语权基于粉丝经验、偶像文本产出的积累,在制造网络流行、塑造人设方面有过人之处。此外,笔者发现他们的自我形塑又具有极强的个性,因其突出的传播技能在饭圈话语场中占据一席之地,在制定饭圈规则、管理秩序、引导粉丝舆论等方面发挥作用,并拥有众多次级粉丝。粉丝领袖的实践具体展现为引流工具、养成范本与自我平衡三种样态,在粉丝传播实践历程中不仅呈现阶段性特征,也相互交织反复。
狂热样态的粉丝领袖一方面极力承认对自身投入程度的认知,另一方面也在极力使其投入合理化。“不是所有狂热的粉丝都会成为‘大咖’,但是不狂热也绝做不了‘大咖’。”粉丝领袖掌握并惯用一套话语符号,借助集体理性的方式重复叙事结构和偏好,意图将可能非理性的强烈情感合理化。其次,狂热的饭圈领袖在商品消费上展现影响力,甚至左右大多次级粉丝的选择决定。商品化无远弗届的今天,粉丝领袖的情感往往借助消费与社交媒体放大来体现。当资本逻辑包装着情感的糖衣进行兜售时,偶像的打造与曝光更直接地与粉丝的消费力和传播力相连。粉丝领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高级工具人,既要利用平台算法规则完成签到控评、反黑、打榜等线上数据的积累,也要及时购买杂志周边与偶像代言商品,还要熟知更新物料与粉丝文本,完成粉丝资本积累。这些行为被其他粉丝效仿,某种逻辑被成功内化。“高消费是大粉一个本能或日常的行为,有多喜欢,消费是很重要的体现标准。”“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媒介将遥不可及的陌生人变为熟悉的他者,这种伪社会关系在孤独感较强的社会成为粉丝个体寻求认可和归属的重要替代,获取在一个匿名、分裂的现代社会中无法获得的声望和影响力。“大粉都有虚荣心,随着关注自己的粉丝增多就想保持地位,有时大粉‘title’给我的影响会比爱豆的影响还大,大粉之间会有同侪压力。”此外,粉丝领袖与官方商业组织在话题营销、制造流量、管理粉丝等方面进行合作,促进了粉丝消费的同时也在推进饭圈成熟。应注意的是,狂热样态的粉丝领袖更易被情感与资本左右,一些粉丝领袖出于对偶像的极端偏爱或是利益诉求,出现引导集体偏激行为,非理性传播极易引起党同伐异或“名为爱实为利”的网络“互撕”等风气。当然,国内监管方的引导使粉丝领袖正不断反思调适。野蛮生长的上半场过后,狂热粉丝领袖的媒介行为受到了管理与监督。
粉丝较成熟圈层的表征是形成了被大家广泛遵守的规范。温热样态的粉丝领袖通过自身管理与引导圈子内部规范建设,发挥出重要作用。温热样态的粉丝以“熟龄粉丝”为主,这一概念自“超女”粉丝时期被提出,意味着追星不再仅是青少年的专利。熟龄不仅指年龄已过青春期,也指粉丝的年龄一般超过25岁,有稳定的职业,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和购买力,甚至会运用自己的社会资源为偶像的事业助力。与其说是崇拜,不如说是养育,诸如“妈粉”“养成”这类衍生概念的含义便不难理解。回溯国内粉丝现象发展历程,中高经济和社会地位的粉丝在传统媒体时代就突破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二元对立聚集起来,成为国内初代偶像粉丝的领导力量。如今,熟龄粉丝领袖在推进饭圈成熟过程中也是必不可少的生力军。“养成孩子们也是养成自己。”他们竭尽全力地指挥制造数据神话的同时,也千方百计地在社交平台上为偶像及自身圈子塑造积极正面的形象,如自发地以偶像粉丝之名组织公益活动,在社会公共领域为其所处圈子“正名”。随着我国网民触网低龄化趋势愈加明显,未成年网民参加粉丝应援日渐增多,熟龄粉丝领袖在饭圈日常互动的“朋辈教育”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他们通常以经验者身份向未成年粉丝普及常识、交流经验、输出观点,包括性知识教育与性别观念等话题。“每当看到学生党,就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学,‘一定先顾好自己的学业生活!三次元更重要!’”在这类互动中,与现实中尚不能满足其需求的信息源(家人、同学、朋友等)相比,未成年粉丝更加信任并信服同圈粉丝领袖的意见。在媒介实践中,粉丝领袖在自我约束机制方面发挥着引导作用。“回想起来,我在十几岁时跟现在网上一些‘低龄’小朋友一样稚嫩、有激情。饭圈就是这样吧,总有人年轻,也总有长大的人。”
有两位粉龄较长的受访者称目前已是所谓的“solo”状态,即不再参与饭圈组织的职能与管理。他们并非脱粉,而是找到一种平衡的方式,“想坚持极简主义快乐solo,少一些解读,多一些感受,男孩儿们成长的点滴和我的追星体验是最重要的。”仍运营社交媒体高粉账号的受访者也坚持“只发一些视频产出,不过多互动”。在达到对身份形成自我信任并完成整个过程之前,粉丝领袖会多次在虔诚者与不羁者间徘徊,“弹性发热”的样态展现了其作用方式是形式多样、结构多元的中介性互动。网络赋权提供基础,粉丝个体以符号的方式进行虚拟化生存,意味着可以对自身角色进行多重设定、自由分解。每个设定与表演背后都包含了现实的线索,同时具有更强的自我定位能力。弹性发热的粉丝领袖在自我保护的同时也继续借助网络充分实现自我表达。实际上,这种状态可视为粉丝在虚拟与现实拉扯的双重压力下采取的平衡之计。首先,粉丝个体避免了绝大多数饭圈管理中带来的负面情绪,这主要出于对回归现实生活的考虑。其次,借助日益进化的网络媒介,这种个性化弹性参与仍然能够使粉丝个体获得愉悦体验。“抛掉保持饭圈‘大粉’的优越感,也是抛掉了优越感背后的一些束缚捆绑。”当然,过度连接导致的社交倦怠也可能是重要原因,粉丝领袖“弹性发热”这一样态为其他粉丝及更广泛的网络用户在有效参与网络社会的方式上提供了新的思路。“没有什么必不必须,在这部分生活里,所有的选择应该是仅跟快乐有关。自己的网络生活当然要自己做主。”
首先,同其他粉丝一样,粉丝领袖投射了美好的自我想象于偶像身上,看到自己找到认同。“我喜欢你,是因为喜欢我喜欢你时的我自己。”在这种意义上,粉丝实践是一种弥合现实中情感需求不足的介质化行为,对于粉丝个体来说是一种社会定位,是在现代生活中寻求认同和重新认识自己的方式。粉丝领袖的形成一方面可理解为是通过积累粉丝知识和创造水平获取亚文化资本,使其在朋辈群体中获取自信源泉,如“站姐”“大大”等产出型粉丝;另一方面是已经稳步积累了一定官方文化资本的人,仍渴望自己的价值观和文化趣味能够与他人区别开来,如各类圈子的“大粉”与“管理员”等管理型粉丝。
其次,粉丝领袖的实践同样是基于文化认同的动力源泉,是其对自身社会位置的一种主动定位。对在饭圈内尤其是在现实生活中诸方面难以较快获得满足感的青年人来说,以圈子为依托来获得成就感不失为一种更容易的方式。在实践中,对于作为传播节点的粉丝领袖来说,互动是重要的维度,表演是粉丝领袖进行互动的基本策略。一方面,粉丝领袖重构出各种类型的饭制文本或Reaction视频(反应视频,饭制视频的一种类型)文本,更易复制、流行,甚至更抓眼球、更打动人心;另一方面,粉丝领袖的表演呈现出被社会化的特征,通过对自身现实与虚拟交错的角色设定,达到与所处社会的期待相符合,在人性化自我与社会化自我间寻找平衡。
粉丝领袖看似“为爱发电”的角色背后,有着更深层面的驱动机制,粉丝领袖被其他粉丝拥戴,其影响力突破圈子边界与媒介平台的作用相关。一方面,粉丝领袖通过社交媒体,发布偶像相关的文本,通常包含个性化极强的网络模因,能够被其他粉丝迅速追随、效仿;另一方面,媒介平台组织的榜单名为助力,实为引流的“打榜”之类的活动,裹挟着粉丝领袖在制造流量方面自发贡献传播力,使其进行亚文化资本的累积。当互联网进入个体自由参与、多元连接的下半场,新媒体主动赋权给用户。粉丝尤其是具有内容原创能力和意见领袖能力的粉丝有一定的组织与盈利方式,许多粉丝领袖在积累一定的次级粉丝后会通过“恰饭”(指为了生计而采取一系列行为)实现流量变现。
粉丝领袖累积起来的亚文化资本既保证了其圈子文化个性化生存以及与社会其他文化的区隔,又取得了与其他文化和社会领域进行交流、对话的资格。不同圈子之间要保持信息的交流,就必须借助一定的传播节点。作为圈际传播的媒介节点,具备破圈能力的粉丝领袖能够将饭圈、二次元圈等不同文化圈子联系起来,编织一张多元圈子文化流动的网,以粉丝领袖多样态媒介化生存为缩影的饭圈文化渗入其他领域的现象正在泛化,展现出粉丝媒介属性的可能性与价值。当然,粉丝领袖的媒介化也有风险,其一是社交媒体与互联网技术发展放大了隐私风险,作为媒介节点的粉丝个体可能面临私人信息公开化的风险,导致观点和态度表达被工具化;其二是伴随着粉丝领袖的文本传播与其在此的利益获取,也存在版权争议、抄袭等不良现象扎堆的风险。
以青年群体为主力军的粉丝群体正在媒介迅速发展的背景下创造和再造我国本土网络文化。互联网社会中,粉丝文化元素是影响我国青年文化和消费的重要介质,对青年群体的思维、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会产生直接的影响。粉丝领袖的实践为我国大众媒介文化研究提供了新场域,粉丝及其文化样态存在着积极且具有创造性的成分。粉丝领袖的存在价值正如水中鲶鱼之喻,需要不断被审视,并对其发展做出积极引导。
注释:
①[美]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体与旧媒体的冲突地带[M].杜永明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30-31.
②曾一果.从“圈地自萌”到“文化出圈”——社交媒介环境下“饭圈”文化的自我突破[J].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0(19):6-13.
③吕鹏,张原.青少年“饭圈文化”的社会学视角解读[J].中国青年研究,2019(05):64-72.
④栾轶玫.粉丝偶像“互魅”心理机制研究[J].视听界,2020(06):125.
⑤蔡骐.网络虚拟社区中的趣缘文化传播[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09):5-23+126.
⑥鞠春彦,杨轩.核心粉丝是如何炼成的——基于文化资本视角下的粉丝社群研究 [J].中国青年研究,2019(07):84-90.
⑦彭兰.新媒体用户研究:节点化、媒介化、赛博格化的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139.
⑧王艺璇.网络时代粉丝社群的形成机制研究——以鹿晗粉丝群体“鹿饭”为例[J].学术界,2017(03):91-103+324-325.
⑨粉丝经济用户调研报告 [EB/OL].36氪研究,2019-01-18.https://36kr.com/p/1723103526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