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灵隐书藏”到“焦山书藏”
——兼述柳诒徵所编《焦山书藏书目》的文献学贡献

2022-02-18 01:48
图书情报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阮元编目书目

刘 悦

(青岛大学图书馆 青岛 266000)

杭州“灵隐书藏”和镇江“焦山书藏”,是清代著名学者阮元(1764-1849年)先后创建、具有众筹共享的公益色彩藏书楼[1],堪称为我国近现代公共图书馆的雏形,对中国近现代书藏事业的历史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柳诒徵是晚清民国时期知名的学者与文献学家,其所著述的《焦山书藏书目》是对焦山书藏的编目需求的创造性解读,它既有对传统编目方法的继承,也开创性的增加了志、丛等新的分类编目方法,体现了柳诒徵在文献学领域的深厚造诣。本文旨在分析“灵隐”与“焦山”两座书藏的发展过程,为江苏藏书史研究贡献力量。

1 杭州“灵隐书藏”的由来

阮元(1764—1849年),字伯元,号芸台,江苏仪征人[2]。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曾官湖广、两广、云贵总督,迁体仁阁大学士。作为清代大儒,一直致力于弘扬儒学思想,他曾在浙江创办众多书院:杭州的诂经精舍、海宁的安澜书院、玉环厅学宫无不成为培养人才、传播文化的大本营,影响深远。[3]

曹溶(1613—1685年)号召流通古书,周永年(1730—1791年)倡议创设儒藏,择名胜古迹共建书藏,共享资源,中国传统藏书的部分理念已逐渐由官私藏书过渡为公共藏书。清代著名学者阮元正是在这种先进藏书理念的影响下,决定创建其独有的书藏[4]。而直接促使阮元在灵隐一地设立书藏的,还当属翁方纲先生的一封信件。彼时,翁方纲寄信给紫阳书院的山长石蕴玉,表示他的《复初斋集》已经刻成,想置一部书于灵隐寺。阮元因此大受启发,想到名山寺庙正是设立书藏的不二选择。于是,阮元约顾星桥、何梦华等一众名士共游灵隐,期间提到翁方纲先生想将《复初斋集》藏于灵隐寺,众人纷纷赞同,并认为这是藏之名山以广流传的好事,于是阮元发愿想让有此宏图大志的文人学者皆可藏书于灵隐。

嘉庆十四年(1809年),阮元再任浙江巡抚,一方面为了改变好学读书之人买书、借书难的困境,彻底解决书籍流通方面的困难,决定建立一所具有开放性的藏书楼,以供广大文人学者参看、借阅读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改变当时官私藏书盛行所面临的危机[5],即藏书十分容易散失,保藏流传不易。

灵隐书藏的选址十分考究,选择了地处杭州西北郊区的文化名城灵隐,其中灵隐寺更是建于东晋咸和元年的江南名刹,灵隐寺不仅环境幽雅,更是人们往来参禅社交的重要场所,不仅有利于书籍的纵向保藏与流传,更为书籍的横向广泛流通创造了条件[6]。此外,阮元考虑到寺院素有藏书传统,条例制度相对完善,寺僧多有识文断字之辈,对于书籍的管理、修补等后续维护多有裨益[7]。值得一提的是,灵隐书藏的创建不同于以往的任何时期,它是一所由官方倡导出资,私人募捐图书,寺人提供管理的多元共建模式公共书藏建筑。彼时阮元任浙江巡抚,其以漕运总督的身份督办此事,经费由官方资助,藏书则由私人募捐,鼓励官员、学者自愿捐书,于是灵隐书藏由此开始筹备。阮元在灵隐寺大悲佛阁后建造木橱,上书“灵隐书藏”四个大字,并将匾额高悬于佛阁的门楣之上,庄严而醒目,让往来学者都可以进入阅书。关于“灵隐书藏”名字的由来,亦是颇有渊源。古代藏书之所的称谓有许多,例如楼、室、斋等,寺庙藏书则多称为“观”。阮元饱读诗书,认为开元释氏时起聚拢书籍即称为“藏”,随着时代的变迁,“藏”字的读音也不曾改变,故而“书藏”之名应该得以保留,而此次藏书于灵隐寺庙,故而“灵隐书藏”十分贴切。

“灵隐书藏”的书目排序以唐代宋之问的诗《灵隐寺》为参考,每个字对应一个书橱,对七十个书橱进行统一编号。委任寺庙里的僧侣进行统一登记管理,并由僧人负责保管钥匙。为防止书籍丢失与散佚,阮元命人刻铜章,将所有藏书统一钤印以保无虞。咸丰十年(1860年),灵隐书藏不幸毁于太平天国战火之中。

2 镇江“焦山书藏”及《焦山书藏书目》概述

“焦山书藏”[8]是阮元在“灵隐书藏”之后创设的又一书藏。1813年一次偶然的机会,阮元与好友借庵(焦山寺的僧人)与王豫(翠屏州的诗人)闲谈,都认为修建藏书楼保藏图书,使善本珍籍图书能够真正“藏之名山,传之久远”是累世的功德,于是大家商定在焦山修建藏书楼,阮元为之命名为“焦山书藏”,并亲自从自己的私人藏书文选楼中,精选出大批图书捐赠给焦山书藏,以支持其藏书建设。[9]

在阮元的号召与带领下,各路名人贤士纷纷慷慨捐书,其中较为出名的有八千卷楼主人丁丙,捐书四百五十一部,两千六百余卷,合计一千余册。其余学者名士包括冯辩齐、王豫、借庵、李宗煝、方功惠、徐孙麟、莫绳孙以及汪系孙、陈廷旸、吴大澂、梁鼎芬、陈庆年、缪潜持、张东山等等,都为焦山书藏的藏书建设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在各方名士的捐赠、扶持之下,焦山书藏的藏书迅速发展,其中善本尤为丰富,藏书最富时达到了三千五百七十余种,四千余部,五万九千七百四十七卷,二万一千四百七十册。

在焦山书藏创立的初期,阮元为了加强对藏书制度的管理,亲自为焦山书藏制作铜章,修订专门的条例,名曰“书藏条例”,对书藏管理、借阅制度等作出了明确规定[10]。“书藏条例”一共九条[11],不仅规定了书籍接收的具体过程,而且将赠书以纸质文献肯定下来,凡有给焦山书藏赠送书籍的人,书藏管理者需提供给对方一字据凭条;在书籍范例上更是力求精准,每一本书都要加上相应的书脑或标签,方便读者借阅;此外条例详细规范了书籍管理者的薪酬制度,每月由盐运司拨款纹银十两给守藏的僧人发放薪水;惩罚条例亦是样样分明,寺庙中的书藏所在之处禁止灯火靠近,有私藏毁坏书藏的僧人或偷窃书藏的外来人员,皆会追究其罪责;书籍管理者的选拔制度已然在列,遇守藏僧人出现空缺的情况,由方丈挑选寺内识字的僧人进行增补。

待焦山书藏的藏书逐渐丰富之后,书藏亦处于杂乱无序的状态,对到焦山进行借阅的读者来说实有不便。因而,阮元与焦山寺院的守藏僧人们商议,请专门的僧人对书藏进行清点并编制目录,形成《焦山书藏目录》。此目录的编制是以书藏所捐赠的时间先后顺序为依据进行分类编目的,分别藏于各个不同的书橱之中,给阅读之人的查找借阅提供了一定的便利之处。

焦山书藏管理得法,责有专人,又能长期坚持下来,致书藏历百二十余年而不衰,被康有为称为古代图书馆管理的典范。该书藏目录一直沿用到1929年,在柳诒徵的领导下,一共二十多个人成立了焦山书藏委员会。柳诒徵负责书藏编目,前后分别聘请张东山,张祖言(张东山之子)和项燕帮助进行校书编目。至1934年,《焦山书藏书目》在焦山书藏委员会全体成员的努力之下成功完成。参考了柳诒徵在国学图书馆的编目方法,《焦山书藏书目》一共分为经、史、子、集、志、丛六个编目,著录藏书一千八百三十四种,两千零四十一部,三万四千四百四十七卷,一万二千一百二十二册。

然而,日寇侵华战争期间,日军抵达镇江,守军奉命死守焦山,继炮轰之后,日军又使用飞机进行轰炸。焦山书藏与附近诸多建筑物一起毁于战争的炮火之中。书藏藏书皆不可复见矣。焦山书藏自创立之日起,虽重在保藏典籍,使其传久远,但同样也不忘造福士林,惠及学人。不仅在当时产生了积极影响,至今仍为焦山留下一段学林佳话,正所谓“书赖名山藏,山因古书靓”。然不幸毁于战火,至今令人不胜痛惜。

3 《焦山书藏书目》的基本体例及其目录学特色

焦山书藏的书目繁多,按照原有的编目规则,是以书籍的捐赠先后顺序对书藏文献进行编目,这种编目方法,在焦山书藏早期为读者按目索书提供了帮助,曾经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是随着书籍文献的日渐增多,原有的分类方法不再能够满足日益增长的读者需求,焦山书藏需要更加系统的书籍分类方法,此时《焦山书藏书目》应运而生(以下文字,据1934年焦山书藏委员会石印本点校)。

《焦山书藏书目》六卷,补遗一卷,四册,柳诒徵编,焦山书藏委员会民国二十三年石印本。

柳诒徵,字翼谋,一字希兆,号知非,晚号劬堂,江苏镇江人。尝为江苏省国学图书馆馆长。有《中国文化史》《国史要义》等。

清嘉庆十八年,阮元督漕两淮,仿在杭设“灵隐书藏”例,置楼焦山,创“焦山书藏”。山僧借庵,镇人王豫并亲察丁淮与焉。后有广东梁鼎芬,与杭人丁丙,以镇、扬二阁俱燼,惟焦山独存,遂捐赠书籍,书藏遂得广大。

民国开苏省志局于焦山,局员议整理所藏,撰作书目,以属柳氏。柳氏遂依所编《江苏国学图书馆书目》例,分经、史、子、集、志、丛六部,记诸书卷次、撰者、钤印、厨号、册数,成四册六卷,共得书一千八百三十一种,三万四千四百四十七卷。

书,非比阮、梁、丁氏私藏多有善本。钞本宋元《镇江志》,源出四库馆臣所辑,最为珍宝。又借庵手钞诗稿,当为孤本。惜日寇犯镇,书藏尽毁,幸书目尚存,可略得其状。镇江先有金山文宗阁,毁于兵燹;復有“焦山书藏”,及雲臺山“绍宗藏书楼”,并遭日机轰炸而尽失。藏书不易,岂私人为然乎?

目 录

提要

目録焦山藏书记(阮元

焦山藏书记(丁丙)

卷一经部

易类

书类

诗类

礼类

春秋类

四书类

小学类

经總类

卷二史部

正史类

编年类

纪事本末类

别史类

杂史类

史钞类

传记类

载记类

地理类

外国史类

政书类

目录类

金石类

史评类

卷三子部

儒家类

义理之属

教学之属

考订之属

道家类

法家类

杂家类

杂家之属一

杂家之属二

农家类

小说家类

兵家类

历数类(科学附)

术数类

艺术类

方技类

释教类

类书类

卷四集部

别集类

别集之属一

别集之属二

别集之属三

别集之属四

别集之属五

总集类

卷五志部

总志类

通志类

府州县乡镇志类

江苏之属

安徽之属

浙江之属

江西之属

湖北之属

河北之属

陕西之属

广东之属

卷六之一丛部总目

类刻类

汇刻类

独撰类

卷六之二丛部子目类刻类

卷六之三丛部子目汇刻类

卷六之四丛部子目独撰类

焦山书藏书目补遗

焦山书藏目录后跋(金鉽)[12]

在藏书楼建设初期,阮元即写有《焦山书藏记》,酌定“焦山书藏”的运行规程,并制定了较为精细的《焦山书藏条例》来完善其具体管理制度。

“焦山书藏”建设之初,其分类法体系还不十分完善,主要承阮元《焦山书藏记》之规则,随书分类,不成体系。柳诒徵[13]在承担编目任务之后,检视所藏1 831 余种、34 447 余卷藏书,将其目录分为经、史、子、集、志、丛六部,以此著录卷次、撰著者、藏书印章、册数。这样的分类方法,摒弃了原有的按次序入橱并记录在案的分类方法,使得藏书的归属一目瞭然。

从《焦山书藏书目》可见,“焦山书藏”绝大多数为当时同时代人的著述。书藏中大部分为中文书籍,也藏有一些关于西方地理学和史学的书籍,如冯焌光的《西行日记》,缪祐孙编著的《俄游汇编》等。“焦山书藏”中也有不少外国编者著述的书籍,这类书籍和旧本古籍有所区别,按照当时的编目分类方法并不能合理地进行分门别类。为解决这一问题,再编著《焦山书藏书目》时,柳诒徵先生增设了“外国史类”这一特殊类别。分在这一门类下的书籍主要有刘鑑译著的《埃及近事考》和许景澄翻译的《德国陆军纪略》等西方历史类著作。

“灵隐书藏”和“焦山书藏”先后由阮元在晚清时创意设立,在当时享有很高声誉,体现了20 世纪初藏书观念的转变讯息。

4 从《焦山书藏书目》看柳诒徵的文献学贡献

中国古代的目录学思想历史悠久。纵观我国古代图书目录分类方法,以经、史、子、集为核心的四部分类法一直居于主导地位。其中以清乾隆朝编纂的《四库全书总目》集其大成。

柳诒徵虽然从小接受的是中国传统儒家经典教育,但成年后曾任职江楚编译局,有广泛接触西书的经历,使其有可能跳出传统文化的局限[14]。这种突破,体现在柳氏职业和治学生涯的诸多方面。在其任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长期间,他重视搜集中西书籍,并抓紧整理馆藏图书,编成综合性的《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囊括了善本图书、普通图书、丛书等等,方便了读者查检图书。

在历史学领域同样如此,柳诒徵认为查阅书目是学术研究的基础,不仅图书馆需要综合性极强的《图书总目》,历史学领域同样需要这样一部目录,故而柳氏还主张编撰《全史目录》。但系统整理中国的历史更非易事。中国旧有的史籍分类方法,一般是将“史部”书籍单独提炼出来,与“经部”“子部”“集部”书籍并列,这样的好处是检寻史部书籍可以按目索书,但局限之处在于,并不能见到史之全体,对于“正史”“杂史”“编年”“纪传”等类型的史书划分也不够精细。此外,新书的迭代出版,古器的不断出现,使得原有的笼统分法并不能反映实情,因此,将新、旧史著合并著录,给与分类重编的《全史目录》,显得十分必要。

1924年,柳诒徵正式向中华教育改进社历史研究组提出了“拟编全史目录”的议案,主张打破以往经、史、子、集,以及正史、编年史的藩篱,而以“分代史”“分类史”“分地史”“分国史”进行重新分类。对于如此浩大的工程,柳氏提议可由中华教育改进社议决,酌定体例后统一分配任务,由专人分担一类或专任一期,待目录编成之后,各大图书馆及其历史博物馆均可按目索书征物。他还补充提议,待《全史目录》成书后,应确定每三年做一增补,包括提要及其索引,以保障书目的实时性与实用性。但这一提议,因时代条件的限制而未果。

柳诒徵开始从事图书分类编制目录时,已经进入20 世纪初期,此时新思潮的萌芽和西方文化的进一步传入,如果还一味的采用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则不适应日渐发展的文化,也是落伍于时代的做法。但彼时如果原样照搬西方文化传入的图书分类方法,则会导致许多中国的善本古籍无法找到分类编目的依据,也会使图书书目编制工作陷入混乱不堪的境地[15]。为应对此种特殊国情下的图书编目需求,柳氏创造性的采取了中外借鉴、古今折中的方法对书藏进行分类编制目录。其编目的主要特点是以实用为主导,既有对传统的书目分类方法的继承,也有对西方书籍分类编制目录方法的借鉴。其编目思想的创新之处,大致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在编目方法上,打破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增加了志、丛、图等多种分类方法。这其中,志部主要用来收集各地方志书籍;丛部用来收集丛书;图部则是主要收集各种世界、国家、地方的地图和各种图册等。柳诒徵将原来传统的编目四分法拓展为七分法,既是对传统编目方法的创新,也很好地契合了当时的书藏编目需求。自明、清以来,各种地理图册、地图、丛书等数量巨大,经史子集的传统四分法已经不能满足当时对书籍编目分类的需求,而一些西方书籍并不能合理地归于经、史、子、集的任何一类中。而柳氏拓展的七分编目分类方法则能有效地解决这一矛盾,进而使得当时的书藏编著目录工作能够找到合理的分类依据。

其二,在目录的各个类目下根据需求分别增设子目类别。如,史部类目下面又增设有专史类,子部中分别增设有哲学、宗教、艺术、自然科学、邦交、财政、国家和国际关系、实业、军政、教育、交通等具体的子目类,使之能够较好地对当时出现的各类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类书籍进行分类编目。

其三,编目分类的方法中对丛书的各子目分隶各类,这一分类法,使得书籍阅读者无需再查阅丛书的子目类,在查看总目时即可对书本的其他专书内容一览无余,给读者的书籍阅读提供了极大便利。此外,编目的著录条例清晰而严密,其内容涵盖书名、编者名、著述方式、版本源流等信息,对读者再考证学术源流及版本校正方面提供了很好的帮助。

《焦山书藏书目》体现了柳诒徵革新藏书分类的学术思想。从传统的编目四分法,到《焦山书藏书目》中的经、史、子、集、志、丛的“六分法”,再到后续发展出来的经、史、子、集、志、丛、图的“七分法”,既体现了柳氏对传统编目方法特色的继承,同时新增加的志、丛、图等编目分类法,能够恰当地契合近代社会文化发展的需求,志、丛、图,则分别从不同的方面对地方志书、西方译著、地图、图册等文献进行准确而清晰的分类编目。其增设的子目分类及著述信息的记录,为馆藏文献管理和读者查阅都提供了便利。

总之,通过比较分析“灵隐书藏”和“焦山书藏”,尤其是对柳诒徵所编《焦山书藏书目》的研究,可以丰富江苏藏书文化史的人文内涵,还原“书藏”的理念和社会实践,在华夏文明传承发展过程中曾经具有的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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