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旧事

2022-02-18 09:51鲍丰彩
躬耕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汉狐狸

鲍丰彩

1

你以为养育了一代代乡人的,只有那里的稻黍稷麦、山川河流和东西南北的风吗?

最大的困扰在于,我们很多时候都只能拥有经验,而对于经验的背后,却知之甚少。就像我们看到一场南来北往的风,它吹动我们经过我们,让我们产生爱,产生恨,却没有发现,那其实是岁月的手在试探我们,撩拨我们。它来过之后,每个人的精神之上都会被附上更深的一层灰尘,或者,被抹去最深的那层灰尘。如果风再继续往来,那些灰尘之下的故事,便会一一显露出来。

是的,我们要说的正是这是灰尘之下的故事。

这些故事通常以言说的形式留存在乡间。一辈辈的人们不断地用自己的只言片语和想象力,贴近它们,抚摸它们,加工它们,修饰它们。这些故事最初的和最终的版本会有多大的差距,已经无人勘验。每一代人,都带着自己听来的那个版本,婚丧嫁娶,繁衍生息,并用一生的时光演绎自己的所思所悟。而这其中更隐秘的部分,那些先辈们不可言说、难以捉摸又隐晦难明的心思,还会原封不动地更迭下去。

我们都是那个听故事的人。在过去乡下,无纸,无墨,无笔,人们习惯了以地为纸,以心研墨,以口作笔。绝大多数的经验与教益,都要靠这样的口耳传播,赓续以传。每个人都是上一个时代最鲜活的存储装置,能够用自己的骨血,为一个个故事保鲜、提纯,然后在必要的时候重新输出。这个过程,像酿酒。五谷杂粮投进去,加入时间的佐料,喂以人情的药引,等着它慢慢蒸馏、发酵,直到有一天,芳香四溢,通达五脏六腑。

那些故事养育了一代代后辈的精神生活。我们在这些故事里做梦,打嗝,长个子,也在这些故事里走访一条河,追踪一只野兔,穿过一缕炊烟,在大地上迎来送往。人世间的冷暖一片片地铺在那些故事上,半冷半热,像一栋修修补补的老屋上那些遮风挡雨的瓦片,相互遮掩,互诉衷肠。

我们也都是那个讲故事的人。我们都以一己之身,以各自的嗓音、容貌、体态和举止,活在家谱里、地方戏曲里、家长里短中,我们谨小慎微或者热情洋溢地交付自己,认真地扮演着故事里的角色。

那些讲故事的人,讲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又在时间的辗转腾挪下,把自己活成了故事里的人。我村的二老汉,就是这样的故事里的人。

2

二老汉有一肚子的故事,他给我们讲江湖侠义,也讲神话传说。那时候他已经很老了,戴一顶毡帽,眯缝眼,花白的山羊胡子,穿一件黑色夹袄,腰间系着一根粗麻绳。他喜欢坐在马扎上,斜倚着墙根。那时候西斜的阳光正好顺着一面墙倾斜下来,又顺势打在了二老汉的身上,像给他这个人专门加了舞台效果。那些故事就从这些舞台效果里,配合着虫声风声犬吠声,呼啸而至。

二老汉会根据自己情绪的好坏调整自己的故事内容。而他的前半生,就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断断续续地被拼凑出来:年轻的时候,他去过北方大城市,娶了美娇娘,发了富贵财,十里八乡数他有本事。

然而,我们从别人的言说中听来的,是另一个版本的二老汉。

那个时候全国上下兴起了打工潮,青老壮年,凡是有力气又不想在地里刨食的,全都搭上了南下或者北上的车。还有好多人,被这阵潮流裹挟着推搡着上了车。

那时候,二老汉的父亲在老家里开着一间小卖部。二老汉领着那个女人从外地回来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争着抢着去看热闹,把小卖部围得密不透风。泡面头,红嘴唇,高跟鞋,一身油亮皮草。等到墙头上门口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二老汉就要和女人进城了。临走前,女人把小卖部里的猪肉、豆腐、干货还有瓜果糖茶洗劫一空,全都装进她的那个行李箱里拉走了。

不过这个细节村人并不知道,人们只知道后来断断续续从二老汉嘴里补充出来的更重要的细节:女人是外地人,家里好几套房。女人不图咱啥,就图二老汉这个人。

打那之后那个女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从知情者的只言片语中,不难拼凑出他的轨迹。跟女人来到她所在的城市后,二老汉就在女人的强烈要求下去了国外打工了,据说是处理废旧轮胎。出国的第7个月,女人就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二老汉从照片上见过,像她妈,很漂亮。这期间的两年,他的主要任務就是一直往母女俩那里寄钱。两年后合同期满了,女人又说,家里没攒下钱,生活花销太高。二老汉于是又续了一年合同。一年之后二老汉兴冲冲地奔向自己的安乐窝,却发现人去楼空。一番查证,房子是租的,名字都是假的。

这往后,二老汉回到村里,一头扎在了麻将屋子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在一个北风卷地的大雪之夜,二老汉赢了之后,心满意足地趴在了麻将桌上,连同他的那些故事,再没能翻身。

3

一开始,乡间的所有故事都是围着一口井开篇的。

那口老井牢牢占据了村子的地理中心,并因势利导将自己烘托成了人声熙攘的中心。它沉默地倾听,是旁观者,是作壁上观者,是渔翁得利者。听着听着,它也摆脱不了普通人的命运,把自己听成了故事的主角。

水井边常来常往的,最多的就是女人。女人围着水井打水,洗衣,摘菜。也会有胆子稍大的女人,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就着满月的光辉,小心翼翼地用井水濯洗身子。

女人们的故事也是围着这口水井展开的。她们搅动着清澈的井水,沿着柴米油盐的脉络回溯,聊聊丈夫的胃口,地里的收成,再聊聊孩子的长势。实在没有话题了,她们就聊聊自己的娘家人,交流自己做菜的手艺。真的实在没有话题了,她们会再聊聊天气,聊聊村子里其他的男人和女人。如果你有幸在二十多年前的乡下,在一口水井边旁听一堆妇女的聊天内容,你会惊奇地发现这一点:她们有一种共同的默契,她们在这里自觉地屏蔽掉了自己。

女人们都有一手提水的好手艺。她们两脚分立,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和提绳的手臂,望向那口幽深的水井。利索地抖绳,水桶就会倒扣进井水,发出沉闷的“咕嘟”声。现在她们开始臂膊发力,左手右手颠倒用力,一把一把将那桶水提出井口。

写到这里,就该故事中的女主角出场了。当几乎所有的女人,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命运提在手上,扔进井底的时候,她却反其道而行之,拽紧井绳,像拉起一桶水那样,一把一把将自己拉了上来。

女人们经常在井边讲到她,提起她的时候更多的是提起她丈夫的名字,她被裹挟在丈夫的姓氏下面,作为一种附属物存在着:院子里的响动,女人的哭嚎,婆婆的叫骂,彻夜不绝。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这是当时还有着妻子和母亲双重身份的女人,当她做出了那个决定,一定是因为恐惧和疲惫、孤独与愤恨将她推到了情绪的极点。两种力量的无休止的拉扯,最终让她做出了这个选择——她状告了自己的丈夫。

她原本也想相夫教子、朝出夕归,她原本也想举案齐眉、尽心奉老,她选定了这个现实然而现实并没能眷顾她,她遇到的是刁钻的婆婆终日谩骂,懒惰的丈夫拳脚相加。起诉之前她去过一次娘家,寻求救援。我们大约能够从她回来后的决定里猜想出娘家人的态度:多少女人都是从这样的生活中蹚过来的,为什么只有你忍受不住?

这个故事里,唯一的牺牲品是她的小儿子。值得欣慰的是,多年之后,当她早已远走他乡展开新的生活,这个已经长大成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没有重演他父亲的悲剧。

那个女人,用自己柔软的女儿之躯,为自己的前路争取了一线生机。我不相信这个故事之后,村子里的男人还会变本加厉地对自己的女人拳脚相加,我也不相信这个故事之后,还有女人会逆来顺受地容忍从精神到肉体的折磨。

她将自己的命运从井底打捞出来。

4

那只红色狐狸,整夜整夜在山岗之上,同我对视,与我为敌。

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只狐狸。有一段时间,村子里空气骤然凝结,人人自危。据说村东一家狐狸养殖场里走失了一只狐狸。“那可是场里唯一一只红狐狸,毛色像着了火……”讲故事的张老汉斜倚在初冬的草垛上,他不时地用旱烟杆在烟袋里挖几下,他的烟袋锅子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就有了燎原之势。

那些日子,家家户户开始筑牢自己的围栏,盯紧六畜和五谷,入夜即闭户,风声鹤唳,草木皆狐。养殖场里派了专门的人手,熟悉狐狸的习性,在村子周围的密林里围追堵截。那些密林深处,杂草丛生,常年不见人烟,像一个时间和空间的黑洞,任由那些野生植物和动物在其中繁衍生息,自得其乐。一只红狐狸蹿进这样的密林中,如鱼得水。向着密林深处回溯,在远古时代,这只红狐狸的祖先,就曾经无数次让我们的祖先在长途追逐中束手无策。搜寻工作进行了几天,最终一无所获。

奶奶不让我离家太远,说尤其走夜路的时候,一定要留神周围的动静,不要被那只狐狸尾随。奶奶刻意的这句叮嘱,像一枚楔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里。有时候在菜园里浇水,我会感觉到那双滚烫如碳的眼睛灼伤了我的后背,我不由自主地反复摸索,起身后巡视四周;有时候在野地里收麦,那时候麦浪起伏,一望无际的黄,我对周围深及膝盖的麦秆心惊胆寒,我知道那样的高度足以掩藏一只有野心的狐狸,让它围剿我,攻击我,打败我;有时候是在山坡上,我占领了高地的时刻并不多,这时候我要举目四望,尋找那一抹红色,尽管几次无果,但那双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牢我。

再后来呢?那只狐狸被找到了吗?我没能知道答案,张老汉也没有追究它的答案。我们在日升月落中慢慢地忽略了这个事件的具体走向。这个故事带给我们的冲击也很快被张老汉烟袋锅子中新的烟雾所取代。

我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朦胧中与那只眼睛对视。那样幽深的黑暗里,始终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它紧盯着我,将我坠入恐惧的深渊。我一次次在这个恐惧的深渊中下坠,下坠,直至溺水般无法呼吸,又有一团火燃烧着将我从这片湖水中托举而起。这两种感觉相互对峙,最终将我从梦境中合力推出。

与一具最终被围剿后装进麻袋的僵硬尸体相比,我更愿意相信,那只狐狸从我们村出发,最终奔向了它自己的远方。这么多年过去,它仍旧奔袭在旷野里,奔袭在一个个密林一座座青山中。它的眼神更加坚定,红色的皮毛光洁柔亮,身姿矫捷。像一团火,所到之地的荒芜都被它一一点亮。

狐狸的故事中,有一个背景最为苍茫深远:那只红狐狸站在高岗之上,风轻拂着它油亮火红的皮毛,天地无言,荒野无言。它回首,望向高岗下的小村庄;它颔首,然后化为一道红色闪电。它一定是一路奔袭。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它的每一次矫捷的腾挪都会惊起林中的宿鸟,腾起脚下的尘埃。

责任编辑  郝芳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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