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西北
一
我爸妈思想保守僵化,处事因循守旧。在我和小玲的关系上,他们异乎寻常地开明。小玲来的时候,我妈就拉着我爸出去散步,此前从没有这个雅兴。
两间狭小的房间里,只有我和小玲。我明白我妈的良苦用心。她暗示,一个封闭空间,二人世界,我应该和小玲发生些事情,这样才不辜负她的殷切期望。
我妈甚至像厂里的领导一样,量化考核我。她说,你一定要把她拿下。仿佛小玲是一块军事高地,至关重要。
我信心十足地回答,请首长放心。
我妈固执地认为,如果小玲和我上了床,那么我们的关系,肯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在她眼里,长相平庸的我,工作平庸的我,一事无成的我,找到小玲这样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女朋友,简直是我们老刘家祖坟上冒青烟。
我妈不厌其烦地唠叨,该改改门风,你们老刘家,应该有一个相貌堂堂的下一代,装装门面,让我脸上有些光彩。
她一直对我爸的仪表耿耿于怀,对自己的模样,也有一个大体的客观认识,不然当初不会只见两次面,就义无反顾地嫁给我爸。他们的结合品,我又能好看到哪儿去。
改良我們这个家族,得从遗传入手。我妈简直是位生命科学专家,审视着我,觉得无药可治。
她说,儿子,你改变不了,但你可以找个完美的另一半。
她已经完全放弃我,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代身上。想通过遗传基因,优生优育,渐进式改造,最终达到心目中既定的目标。
我妈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为我们这个家殚精竭虑,操碎了心。不光想要这个平常人家过得称心如意,更想让我们成为邻里羡慕的对象。
其实每次在家约会,我和小玲都上床了。可这能代表什么呢。事情并不像我妈期盼的那样。
小玲对这种事情,有着本能的厌恶。事到临头,我一次又一次爬上去,对她的身体,怀有执着的迷恋。
有时候,她会毫无原由地把我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即便如此,我坚定地认为,我拥有的只是她的身体,和她空洞的眼神一样,她的心不在这儿,不属于我。
那它在哪儿。属于谁呢。
二
从我记事起,每年的八月五日,我爸都会凭空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只要是这一天,他必定如坠入异次元,游历星辰大海。时间一过,又仿佛从虫洞里穿越回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么好玩,老刘,带我一起嗨嘛。我揶揄他。
我爸皱皱眉头,严肃地说,不是去玩,爸办正事。
正事。哟。他居然有正事。
我觉得我爸的人生挺失败的。活得像一句废话。我是废话后面的句号。有我在,他看起来就是句完整的废话了。
三十好几,按说正年富力强,是想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能做成的年纪。我爸居然一事无成,也真难为他。
那天黄昏,我放学回到家,看见我爸坐在硬板床上,晚饭没准备,体育频道也不看。他直勾勾地望着我,像喝了很多酒。
我爸不胜酒力,一沾酒,双眼通红,难受干呕。他这个样子,一定有事情发生。我决定什么也不做,等着把事情先发生了。
妞儿,从明天开始,爸不用上班了,成了自由职业者。说完他背过身,脸朝着白灰墙,纹丝不动。
当时,我认为,自由职业者是一个褒义词,表示经济上的独立与宽裕。我爸成了自由职业者,多么迷人的身份。
他不上班,其实是一个挺自私的行为。厂子一时经营困难,还正常运转,大部分职工听到上班铃声,都会按时走进生产区。为什么他不去?
太自私了。我爸这是浪费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肯定是这样。我趴在小圆桌上,一边写作业,一边想,他应该找经理,说他还是愿意到厂里,发光发热,全力奉献。
我们新华电机厂厂区和家属院,被一条东西向的八一路,拦腰隔开。南边是家属院,一排排青砖红瓦房。路北生产区,一大片灰顶灰墙的车间。
家属院一共五排,我家住最北边,靠东头。门朝北开,一共两间,开一个门,进去后,里面有一室套间。
我爷奶内退,回山西老家。我有两三年没有见过他们,已经习惯了。我问我爸,是不是因为我是一女孩,爷奶不喜欢。实际上他们想有个孙子,以继承家产。如果真有家产的话。
我爸笑话我敏感,神经质,整天不知道脑子里寻思些啥。
我说我啥也没有想过,缺爱。别人家的爷奶,把孙女宠得跟一条宠物狗似的,我呢,如同菜市场笼子里的肉狗,可怜巴巴,待价而沽。等我长大了,只要价格合理,天晓得你们会把我卖给哪个男人。
我爸斜着瞟我一眼,手按我脑门子上,摸来摸去。
妞儿,又发烧说胡话,咱歇会儿,话多伤元气。
我家门外,隔着一条三四米宽的小路,是一处篮球场,水泥地坪,年久失修,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我爸说,它曾经辉煌过。
当年市里组织企业在这里打联赛。晚上挂着大功率的灯泡,人山人海,咱家房顶也趴着球迷。我爸讲述往事的时候,一副陶醉的表情。
我说,撒谎,从我记事起,它就这么破,现在更破。
我爸说,真的,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
我说,我不信。凡是没有亲眼看到的,都不应该轻信。不是吗?
球场和八一路之间,隔着一堵半人高的水泥墙。墙上插着钢筋做的栅栏,栅栏上头焊着一排排的方天画戟。水泥墙和钢筋栅栏加起来,有两三米高。
有一年,一个胖叔叔后半夜回来,看大门的阿姨嫌冷,在床上磨叽,开门慢了。胖叔叔意气用事,自己动手翻进来。差一点儿成功。撩腿下来那一刻,麻癖大意,屁股让方天画戟给顶一下,他穿在上面,成了一只硕大的烤串。
球场上常常会有篮球跑偏,砸到我家门上。正写作业,咚地一声,吓得我魂飞魄散,哭着跑里屋求助我爸,说家里来妖怪啦。
我爸手里捧着本杂志,正读得专心,那里舍得放下。他头也不抬,吩咐我,把球儿扔出去。
我哭著回到外屋,找篮球。经历次数多了,习以为常。再有篮球飞进来,那些打球的人会说,丫头,把球扔过来。
我说好,我叫无双。
后来我才明白,我爸把下岗说得文雅了,叫自由职业者。
他开过摩的,交管部门查得严,不敢跑了。和别人合伙贩章丘大葱,让奸商坑了。给某个高档小区看大门,被开豪车的车主打了。
这些事儿,搁谁身上,都有可能来个内心小宇宙的总爆发。我爸不,逆来顺受,不顺心和坏事情全碰上,他连个屁也不放一下。
太憋屈窝囊了。与我妈的离开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妈艾慧和一名卡车司机私奔去了南方。据说,他们过得还不错。不错到什么程度,也没有人详细告诉过我。
我一点儿也不恨我妈,一点儿也不。跟着我爸,她肯定要闹心一辈子。我对我妈勇敢的决定,钦佩不已。本来满怀期待,以为她会带我一起走。没有。她把我揽在怀里,说,无双,你等着,妈在外边混好了,回来接你。
我妈说回来接我。为了这句话,我想,我在我爸身边吃再多的苦,都得挺住,熬到我妈回来接我的那一天。我现在吃多大的苦,以后的日子就会有多甜蜜。
嗯,想必一定是这样。我安慰她,妈,我等着。
我妈肯定地点点头。我娘儿俩感人至深地抱作一团。旁边等着我妈上大卡车,她现在的相好王叔,让现场气氛感染,难得的好脾气。他说,无双,你放心,我和你妈不是那种人,等着我们接你。
他们不是哪种人,王叔没有明说。反正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他和我妈依然没有回来。连个电话也没有。每天晚上,我都命令自己回忆她的样子,怕哪天不去想她,真会把她彻底忘掉。
三
小玲和我是高中同学。我知道全班有好几个男生暗恋她。她成绩一般,有文艺天赋,写的诗经常出现在校报上。
上个世纪九十年初,我还是一名纯真的高中生。
乏味的语文课上,冯老先生分析文章,宏篇大论。同学们听得哈欠连天,昏昏欲睡。我在作业本上,画小玲的背影。她坐我前面,纤细的形体,扎起的长发上,系着一根红线缠过的皮筋。
我沉闷,不擅言词,没有令人称道的艺术天分。不像有些同学,迷恋小虎队,会跳舞。素描也是无师自通,如果不是因为小玲,我懒得拥有这份才艺。
我也有特长。数学好,位列全班三甲。班主任曾老师提醒我,严重偏科,数学再好有什么用,考大学看总分。
他的话我当然在意,一字不落地传达给我爸妈。他们很没底气地对望一下,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意见。
我清楚自己水有多深。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说,肯定考不上,也不想复读。
我爸妈当时脸色难看起来。我竟然如此没志气,他们一时接受不了。正值晚饭,气氛有些压抑。我相信他们最终会想通,接受这个现实。
我爸妈好就好在,从不勉强我做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他们心目中,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做人,最重要。我爸说,人呐,起码自食其力,再去想些别的。
这话说得多好。他告诉我不要有不切合实际的想法,这只会徒增烦恼。我说我考不上大学,怎么学,也考不上,我爸妈除了泄气之外,没有愤怒到对我动粗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我妈告诉我他们商量的结果。你考市一技校,那里有咱们厂的一个委培班,学制两年,毕业后直接进厂,起码有个正当职业。
这是我爸妈熬夜达成的共识。望着他们疲惫的眼神,我心里有些内疚,前途和生计自己无力把握,尚需爸妈操心。
两年后,我进了新华电机厂。
曾老师还说过,爱做梦,内心过于丰富的人,未来总显得捉摸不定。
这句话特指小玲。高考前一个月,她突然不来上课。没有人知道原因。谣言四起,说她离家出走,失踪了。
曾老师做过一次家访,回到班里,辟谣说,小玲在校外一个补习班上课。同学们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小玲再也没有出现,甚至没参加考试。
全班只有她和我没参加高考。冥冥中,注定我们之间要发生些什么。
我的同学们三分之二进入大学,不管是一流的,二流的,三流的,还是不入流的。剩下没考上的,基本回校复读。
我的技校生涯,大多是在消磨时光。
教机械制图的赵老师,兼任班主任。各位兄弟,咱们这里是一个跳板,忍耐两年,名正言顺进厂上班。在校期间,由我负责大家的学习生活与人身安全,诸位玩得不要太出格,别给我捅娄子,安安稳稳送你们毕业,是我这两年的工作重点。
班主任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技校曾经出过一桩命案,两个男生因为一名女生,争风吃醋,动了刀子。其中一位为此丢了宝贵生命,于是人身安全,上升为学校工作的重中之重。
上班的第二年,如日中天的亚细亚,扩张到我所在的城市。亚细亚,一个令人注目的商业巨头,省会的商战经过各大媒体的推波助澜,成为全市人民津津乐道的话题。报名的人挤破头,快打起来了。
几百名精挑细选的少男少女,穿着迷彩服,在人民体育场里走来走去,英姿飒爽。进行的军训,经电视台一播,每天都有好多闲人,专门大老远地跑去看热闹。这帮孩子反复踢着正步,煞有介事。
打篮球之外,逛亚细亚成为我和工友们另外一项爱好。
有天下班,我和工友正快速穿过亚细亚的洗化区,直奔大厅中央,想着能抢到一个休息茶座。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刘小军。
我心里格登一下,停下来,东张西望。富丽堂皇的一楼大厅,人影攒动,一时确定不了声音来源。
我茫然四顾的样子,逗笑斜对面一名营业员,她隔着柜台用一根手指头戳我。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竟然是方小玲。消失三年多,她终于出现。
果然是你。小玲说。
我支吾着,闲着没事,瞎逛呗。
她说,好久不见。
我说,快四年。
她问,你毕业了。
我尴尬地说,没上大学,市一技校,我也上班了。
小玲问其他同学的状况,她真的像失踪了好长一段时间,同学们的消息,一概不知。我所了解的,说给她听。小玲意犹未尽,说,你等我下班,一起吃饭。
高中同学几乎全到外地上学,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大都市里,铁了心不回来。这次意外相遇,让我们之间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下班的时候,我在亚细亚后门员工通道处等她。小玲推着自行车出来,歪着头,想一下,说,我们去河边。
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有条横切城市中央的河。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河两岸的垂柳下,都是成双成对的恋人。小玲的决定,让我产生无限的遐想。
我们坐到河边的大排档,她问吃什么。我说,随意。她要了份炒拉条和两瓶啤酒。
桥面上的灯光,像河的眼睛。一股股湿润的风,从宽阔的水面上涌过来,夹持着夏夜里特有的湿热,让人生出沉沉欲醉的颓废感。
我没酒量,半瓶啤酒下肚,晕眩感蔓延全身,跟着胆量浮上来。我发着牢骚,同学们一个也见不到,就把我们俩扔在这了。
小玲什么也没有说,似乎对他们的去向不感兴趣。她手里反复把玩着那杯啤酒,一口没喝。我觉得她不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她只想待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安静地活着。
至于小玲这四年去哪儿了,当初为啥没有参加高考,我没问。如果想让我知道,她自己会说。
意外重逢,是天赐良机。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只要小玲有下午班,我就在亚细亚外面等她。她出来时,我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表明这是不期而遇。
我说,嘿,小玲。然后跟上去,像她的影子。
我们会去河边散步,仿佛一对恋人。我想我们这算是谈恋爱吧。
我知道有人喜欢小玲。亚细亚人事部长陈冻。这家伙潇洒干练,亚细亚内部明目张胆追求他的姑娘,加起来,十个指头不够用。陈冻有主见,就认准小玲。他走到小玲跟前说,我请你看电影《甜蜜蜜》。
小玲一愣,不确定地问,你,你是跟我说吗?
陈冻嘴角上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冲着小玲微笑,像在做牙膏广告。
有人等我。小玲指着远处说。外面人很多,陈冻看半天,不确定小玲具体指的谁。他是一个有涵养的人,不想把事情搞僵,很有风度地说,既然有人等你,那我们改天。
之后陈冻又约几次,都被小玲婉拒。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脱,陈冻反倒越挫越勇,瞅准晚上下班的时机,截住小玲去路。周围全是下班的员工,声音混乱糟杂。他大声说,我们去看电影。
小玲摇摇头。陈冻认为她没有听清楚,提高分貝说,看电影。
小玲被他失真的嗓门儿吓坏了,推着三枪自行车想逃掉。陈冻上去拽着她胳膊。小玲极力挣脱,他紧抓不放。有经过的员工,挥舞着手臂,鼓励人事部长再勇敢一点儿,大胆一点儿。小玲是谁,如此不识相。
我在通道尽头看见,奔过来,一把揪住陈冻胸前那条花里胡哨的真丝领带。他吃惊地低头望着我,一个比他矮近五公分,面色愠怒的男人。
你干什么,他问。我说,你放手。
凭什么,你是谁。他不光眼神里蔑视我,还撇着腔调跟我讲普通话。老子恨透了这些装模作样的家伙,手一用劲,领带变成紧缩的绳套,勒得他喘不过来气,脸红脖子粗,双手没有章法地撕扯着。我趁势松开,利用他解领带的空当,一脚踹在他胸口。
陈冻应声向后倒去,扑通一声,吓我一跳。没想到他如此不禁打。小玲整理着衣袖,目光中透露出对我过激行为的嘉许。我心里一宽,昂首挺立。
陈冻打个滚,迅速爬起来,望着小玲,指着我,忧伤地问,他是谁。
众目睽睽之下,小玲走到我身边,头靠在我肩膀上,拉过我的胳膊,环绕到她身子后面,要我搂紧她纤弱的腰身。
她说,男朋友。
陈冻一脸不相信,忿忿不平。不可能,他不是你男朋友,你不会喜欢他。
是的,连我也不敢相信,怎么就是我了。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
当天晚上,小玲去了我家。我妈见她第一眼,立即认定小玲就是她处心积虑要找的儿媳妇。是的,就是她。我妈兴奋过头,围着小玲跑前跑后,连我瞅着都眼花。
小玲说,阿姨,不要忙了,别把我当外人。
我妈眉开眼笑,说,是,是啊,小玲不是外人,小玲你坐着,我去做饭。你坐着嘛,小玲。
吃饭时,我妈太热情,不停给小玲夹菜,还一定亲眼看着她吃下去。小玲硬着头皮,创造着自己食量的最高纪录。中间我劝我妈好几次,她不客气地打断我。
你知道啥,只有能吃下饭,才会有好身体,你看小玲瘦得,心疼人。
小玲偷偷看我一眼,无奈地笑着。我心里立马畅荡许多,她理解我妈的心意。
小玲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对我妈厚爱的回报。她决定为我妈吃一顿饭。吃到我妈心满意足,心花怒放。
吃完饭,我妈拉着我爸出门,说要例行散步。小玲送他们到门口,让我妈劝回来了。她坐在写字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我屁股沾着床沿。
我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
小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例行公事。管她呢,反正她是我女朋友。也许她不爱我。她答应做我女朋友,做我女朋友之后她应该爱我。
我说,高中时就喜欢你。
小玲吃惊地盯着我。
我说,真的。
我拉开抽屉,里面有个笔记本。本里夹着一叠作业纸,上面画的全是一个女孩的背影。
我说,高三下学期,我一半时间在画你。
小玲拿着素描,端详好一会儿,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慢慢蹲下来,胳膊搭在我腿上。
小军,抱抱我。她说,别嫌弃我,我会好好做你女朋友。
我是新华电机厂的一名设备维修钳工。主要工作就是等着机器罢工,拿上扳手、榔头、钳子、螺丝刀,敲敲打打,好让它们重新嗡嗡地转起来。
每天都在等待。等待机器罢工,等待下班铃声。等待见小玲。
我和小玲常常去河边,昏暗的路灯下,她靠在我身上,出神地望着宽广深幽的河面,望着远处没有边界的黑暗。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俩离得很远。我压根儿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小玲在我家的表现得体大方,吃完饭抢着刷碗,像刚过门一心想讨好公婆的乖巧媳妇。我爸妈高兴得合不拢嘴,跑前跑后给她打下手。我舒坦地躺在沙发上看《焦点访谈》,由着他们三个人挤在一起,忙作一團。
收拾完毕,我妈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他们已经形成这一良好习惯,如果不出去走走,浑身不得劲。小玲跟在他们后边,一直送到院门口,还嘱咐他俩注意脚下,别到暗处去。马路上的阴井盖,常被人撬走,她担心我爸妈眼神不好,掉下水道里。
我妈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大声说,小玲,你回去吧。她这是故意想让邻居们听见。
我和小玲终于上了床。那天晚上,我和她都喝了一点儿红酒,依偎在一张椅子上,她翻着我画的那些素描。看到最后一页,小玲转过身,咬着我耳朵轻声说,亲亲我。
当时我脑袋里像被谁扔进一枚炸弹,轰地一下,爆了。我把她放在床上。应该这样了,水到渠成。那是我的第一次。
我显得很笨拙,畏首畏尾。她没有露出女孩应有的羞涩,始终冷静地一步步指引着我。小玲目光散乱,望着布满灰尘的屋顶,脸上有惊惧一闪而过。
我听到她心里发出一声叹息,极其微弱不易察觉的叹息声。这叹息与我无关。
和小玲已经这样了,我想应该去她家一趟,向她父母挑明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去她家,小玲有点意外,还是马上答应下来。
小玲家在城东边的老城区,有蜘蛛网般的狭小街道,以迷宫著称。市里已经说了,不久的将来,那里要建一座现代化的新城。那里的居民心怀憧憬,又夹杂着一点儿淡淡的对旧的逝去的怀念与伤感。这繁复微妙的情感,与我有什么干系。在小玲有条不紊的指挥下,鱼肠小巷里,我穿来穿去。
给我们开院门的是方阿姨。也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唐突来访,还是因为我不顺眼的长相,方阿姨吃惊地望着我和我手里的中华鳖精,站在门槛后面,手足无措。
小玲说,小军,我朋友。
方阿姨惊讶的表情进一步放大,整张脸成了一个硕大的问号。我明白了,小玲压根儿没有在她家人面前提过我。一时间,方阿姨也不知道该怎样对我。小玲拉着我进院了,她双手扶着大门,还在发愣。
方叔叔相比稳重多了,看见我,客气地让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抽。
他们很快习惯并接受了我,没有因为我各方面的寻常,显出挑剔与不悦。方阿姨对方叔叔说,你陪着小军,我去炒几个菜。
方叔叔挥挥手说,你去你的,我们聊。
他们执意留我吃饭,算是默许我和小玲的关系。方叔叔吃饭时还主动和我干了几杯。他们不是贪慕虚荣的人,真心希望小玲找一个居家过日子的人,终生相托。
饭桌上,我和小玲爸妈频繁互动,小玲很少说话,像个无辜的看客。吃完饭,她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一堆书,放在一个草绿色的帆布包里,提着。她说,我们走吧。
方阿姨和方叔叔也不挽留,站起身,热情送我们到门口。他们对我和小玲的同居熟视无睹,这种信任,让我心怀莫大的感激。关键时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会反复说,叔,姨,请放心,您们放心吧。
一出门,小玲步子很快,我几乎小跑跟着。深秋,寒意袭人。每户人家都大门紧闭,巷子里冷冷清清,透着莫名的萧瑟。
小玲只带我去了一次她家,她自己也很少回去。我们这座城市正迅速拉大框架,沿着南北走向的城市主干道,分成东西两区。我家在西区,小玲家在东区,无形中显得很远。只要小玲不吭声,我也没有再去她家的意思。
小玲带回来的那些书,整齐地摆放在我们的床头。她有读书的习惯,像上学时那样迷恋小说和诗。她还写诗,几乎每天晚上都写,笔记本就压在枕头下面。
我不看书,只有睡不着的时候翻翻,它们是上佳的催眠良药。我很少睡不着,只要从小玲身上爬下来,就能很快酣然入睡。
有回半夜,我醒了,看见台灯亮着。小玲平躺,睁着眼,望着房顶。
我问她,怎么还不睡。
她拉着我手,说,你对我这么好,我知足了。很知足。
我不敢肯定这话是对我说的。她目光虚无飘渺,更像自言自语。
四
我家隔壁邻居老秦是位上海人。当年作为知青,和三名上海男青年,一起分到电机厂。那时候,还是小秦的他,和我们本地的一位姑娘好上了,两个人就结婚了。
其他三个上海人,一心想着重返上海。厂里人认为,他们三人过于清高,看不起我们本地人。大家不愿意和他们来往,商量着孤立他们。也只是说说,他们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充满好奇和艳羡,谁不想让这些男人探亲时,捎回来一件上海产的毛呢大衣呢。这四个男人很吃香,连带着嫁给小秦的小凤姑娘,也高人一等似的。
除小秦之外,其他三位知青最终都离开这里。两名如愿以偿地回到上海,另外一个去了外国。小秦因为结婚生子,被迫扎根这里。他心有不甘,坐车到省会,抢张无座票,乘火车千辛万苦,回了两趟上海。哭着闹着,就差在外滩跳江,还是没能把自己和老婆孩子弄回去。
小秦只能认命,死了心。后来,在老婆及老婆娘家的撺掇下,他又杀回上海滩,想分些家产。他还没来得及跪在二老的遗像前,就让哥哥嫂子弟弟弟妹四个人,外加侄儿侄女若干,拎着棍棒和钢筋,一路撵到车站,押送上返程的汽车。小秦什么家产也没得到。一毛也没有。
小秦渐渐成了大秦,成了老秦。本地话说得越来越纯正,他老婆小凤开始觉得娘家人不再待见她,熟人开始用平视甚至俯视的眼光看她。这还了得,小凤满腹愤怒和委屈,无处宣泄,决定用自己的身体惩罚老秦。她的具体作法就是,不让老秦碰她。
严防死守,中间还是发生意外,抽空生了两个孩子。孩子长大后,看不惯父母吵吵闹闹,早早上了技校。上班后,直接搬集体宿舍住。
彻底本土化的老秦和年老色衰的小凤,依然没有缓和的迹象。他们常常为此争吵,高潮处,若没有动作辅助,不足于表达情绪,于是动手了。
从屋里打到屋外,有时候衣服没顾上穿。老秦身上仅挂着一件大红色莫代尔平角内裤,小凤三角内裤加胸衣,紫色,带蕾丝花边。
早起的叔叔阿姨,围着看热闹,对他俩身材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老秦五十岁的人,依然保持着健美的身材。特别是胳膊上夏天晒黑的印记,還没有完全褪掉,衬托着其他部位的皮肤特别白皙。阿姨们啧啧称赞皮肤就是白。嗯,就是白。她们说。
小凤身段婀娜,胸部饱满,皮肤平时保养得也不错。小腹平坦,没有脂肪堆积,尤为难得。这使得有阅历、审美挑剔的几位叔叔赞叹不已。
秀场往往在上班前半小时结束,大家散去。老秦回屋里面,再出来,已经穿得周正,去彩票投注站开门营业。店在八一路综合市场,店面不大,极讲排场,门两边贴的抛光瓷砖,能当镜子,晃人眼。
去年老秦内退,申请了这家投注站。他抚摸着崭新的彩票机,感慨说自己的大半生是糟糕的,失败的,现在好了,有了彩票站,他要开辟事业的第二春。
综合市场里做生意的人多,附近工厂师傅多,旁边城中村居民也多,老秦彩票站不光生意好,还意外成为各层人士聚会交流的一处场所。除了谈彩票,周边很多新闻轶事,也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谁家孩子考上211,谁家生意赔得底朝天,谁家又添一套新房。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充满市井烟火气息。
我爸和老秦就不一样,他俩的聊天内容相对高端。一般情况是这样,我爸仔细选好彩票号码,老秦打出来。我爸把它放在上衣口袋,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地把晚报四开八版的内容,一字不落读完。
有个和我爸年纪相仿的男子走进来,他没有直接投注,也没有看墙上挂着的中奖号码分布图,而是转身朝外面招手。
外面站着一个女孩,神色腼腆,特别好看。我爸和几位彩民,瞧得有些走神。有知道的,小声说,这是市场里才搬来的那家粮油店的张老板和新雇的店员。
有位老伯嘀咕,我看,他俩关系,不一般。
了解底细的人辩驳,胡扯,张老板有爱人。他爱人也是大美女。倒回去十年,张老板的爱人,要比这姑娘好看得多。
张老板的爱人叫丁风华。
五
我爸妈觉得我该和小玲结婚了。也不知道从哪儿,辗转传抄来的生子秘方,我妈挺神秘地保存着,一心等着在我们身上实践验证。她深信,我和小玲会为她生出一胎基因良好的孙子。
是的,你俩肯定会完成我的心愿。我妈信心十足地给我加油。
她已经开始打算做小孩的棉衣棉裤,还让我从厂里拿回不少擦机棉纱,做她未来孙子的尿布。她说,尿不湿不行,还是这个管用。
我试着把我妈的想法告诉小玲。她正躺在床上处于浅睡状态,根本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随意应了一声。我不得不又重复一遍,我说,我妈说咱俩该结婚了。
结婚。她睁开眼,脸上有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马上又恢复平静。
小玲答应着,嗯嗯,结婚。她把婚姻看得很淡。没有特别欢喜,视为必然。
谈婚论嫁。我得去趟她家,征求小玲爸妈的意见。
路上,我俩拐进一家新开的婚纱摄影店,拍了张合照。老板见我们是一对新人,极力游说,让我们的婚纱照在他店里拍。他说刚开张,有优惠,结婚那天,还可以免费提供化妆,婚纱、老爷车半价出租。
我几乎被他说动。小玲礼貌地接过名片,催我走。她对老板说,到时候会联系。
老板殷勤地送我们到街上,还像模像样挥挥手。我有点感动。
出了门,小玲似乎忘记我的存在,双手紧抱胸前,低着头,一个人走得匆忙。我推着新买的山地自行车,小心跟在后面。
拐入巷道时,她加快脚步,显得有些慌张。这个异常举动,让我想起上次和她一起回来时,经过小巷,她也这样。好像四周有很多看不见的人,要围追堵截她。
看见我们推门进去,她爸妈有些意外。他们貌似已经把我忘掉,努力从记忆深处搜索对我的印记。终于对上号,方阿姨略显尴尬,问我们吃饭没有。我说吃过了。
方叔叔招呼我坐下,客气地让一支烟。我也客气地回敬一支。有点生疏,沉默着,抽烟。
小玲小声说,我俩想结婚。啥时间,方阿姨问。她察觉自己问得有点急,像巴望着小玲赶紧嫁出去,忙停顿一下,问,结婚,考虑清楚没有。
小玲没有做声。我点点头说,考虑清楚了。
方阿姨问,你父母的意见呢。
我说,催我俩早点办。
方阿姨说,那就结吧,既然已经商量好了。
她的话,让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又无法准确捕捉到那些不妥。小玲和方叔叔坐在旁边,不发表任何意见,像两个无辜的看客。
趁我给方叔叔递烟的时机,方阿姨冲小玲使一个眼色。小玲乖乖地站起,跟着她进了里屋。掩上门。
她们会聊些什么呢。我心怀忐忑,跟方叔叔没话找话说。一盒烟弹尽粮绝,我和方叔叔实在无话可说,坐在那儿,干瞪着眼。
小玲推门出来,脸色苍白。我大吃一惊,仅仅几分钟,她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她拉着我,手冷若冰。我心里一哆嗦。
小玲说,我们走。
方阿姨跟在后面说,日子选定,提前通知。小军,小玲就交给你了。
我一再保证,姨,叔,您们放心吧。他们不知道我有多爱小玲。
巷子里,不远处有户人家,半开着院门。一个面色青白形体消瘦的年轻人,靠在门框上。他用别样的眼神,死死盯着我和小玲。空气瞬间凝固,我感到行走的阻力。
小玲和他目光交接的刹那,身子中枪似的抖一下,站立不稳,向前倒去。我一把揽住。小玲在我怀里打颤,她说,快走,你快带我走。
年轻人被人拉进院内,大门啪地一声,紧紧关上。
我抱起小玲,搁到山地车的前梁上。她靠在我怀里。我不紧不慢地骑行。
拐出小巷,我听到有人在喊小玲。从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飘来的声音。小玲身子剧烈地晃动,山地车跟着她在地上画出一串“S”。
我似乎看见身后,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想把小玲掳去。任由我带着小玲东躲西藏,它如影随形,紧追不放。
我压在小玲弱小的身体上。我抚摸着她光滑如丝的肌肤。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我无法肯定这样就是拥有她。我始终无法把握,仿佛小玲只是暂时寄居在我身边。终有一天,一个眨眼的瞬间,她会离我而去,被那不可知的无处不在的大网收去。
小玲也看到了不可预知的未来。她努力抱着我,因未卜人生里诸多的变数,慌恐无助。
她说,我们结婚吧。
我不无忧伤地看到她的迷惘与痛苦。她常常半夜里低声哭泣,用一种凄婉的声音哀求,不要,不要。
她双手软弱无力地向外推,做着无为的抗争。跟着,她从梦魇中醒来,紧紧抱着我,极力平复噩梦带来的恐惧。我小声安慰她,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
我没有问那个男人是谁。小玲也没有告诉我。我俩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装作视而不见。我们都在等待,等待越来越近的婚期。
管它快乐的,痛苦的,难忘的,统统抛弃。从结婚那天起,开始我们崭新的生活。小玲下巴在我胸口轻轻摩擦,小声说,我们重新开始。
我说,是的,重新开始。
一周后。我如往常一樣站在员工出口,等小玲下班。左等右等不见她出来。亚细亚清场完毕,熄灯关门,始终没有看见小玲的影子。我心里惴惴不安,也许她自己回去了。抱着一线希望,我往回走。
一进家门,我就问,小玲回来没有。
我妈说,你不是接她去了。
我顿时乱了分寸,拐回去找她。亚细亚早已经关门,门口台阶上坐着几个喝酒的男人。我去了河边,河岸上是一对对彼此偎依的恋人。我去了我所能想到的小玲出没的地方,都没有她。我决定再回去看看,如果她还没回来,我就去她家。
我们房间的灯亮着。小玲和衣平躺在床上。我扑过去,抱着她。她躲在我怀里。我胸口有点湿润,她的眼泪。
她说,我见他了。
谁。我的心,有刀尖划过。
那个男人叫李峰,和小玲同岁,青梅竹马。高中时,分别考进不同的学校,这并未影响两人的交往。因为一个变故,李峰突然远走他乡,自此杳无音信。几年后,他回来了。
我问,是不是因为他,那年夏天,你没有参加高考。
小玲迟疑下,说,是。
我说,你一直喜欢他,现在还是?
小玲说,不,曾经是。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本已真心相爱的人劳燕分飞。
小玲近乎乞求地说,你别问,一切都过去了。
如果李峰不出现,事情将按照所设想的样子,我和小玲结婚,过着风平浪静的寻常生活。他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企图和小玲再续前缘。
小玲是我的。我爱小玲,没有人比我更爱她。她过去的经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我只在乎我们拥在的现在和未来。没有人能抢走小玲,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
黑暗中,我和小玲像一对躲避仇人追杀的小夫妻,紧紧相拥,藏匿于血雨腥风的江湖之外,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
六
丁风华也没有想到,自己临近中年,居然沦为一名泼妇。
一手挑选的店员,撬跑老公。这事儿搁谁都受不了。丁风华说,老娘要杀人。
她证实张老板和店员搞在一起,是店员辞职三个月之后。当时下午两点,送货的师傅想着,趁周一粮油店生意不太忙,过来结算,平时一直是张老板记账。丁风华打电话让买彩票的他回来。
打有几个电话,张老板居然不接。搞得她很没面子,决定亲自去找。正值午休,市场里人烟稀少,有的店主坐在店门口,打瞌睡。天气湿热,压抑烦闷。有那么一刻,丁风华产生做梦的错觉。
刚到投注站,门还没进,她就看见张老板陷在角落的长沙发里,一只手放在一条光洁的大腿上,来回抚摩。压根不用细看,隔着几米,她用鼻子也能闻出来,那女子正是已经辞职多日的前店员。
万万没想到,相处一年多,待她若亲姊妹,竟然在眼皮底下偷自己的男人。之前,对个人魅力盲目自信的丁风华,从没把他们二人的风言风语当真,这回是亲眼所见。
平时打老娘主意的人多了,从八一路拐个弯,排到工业路上,他姓张的眼瞎,跟乡下小妹混。一对狗男女把流言坐实,成了名副其实的偷情男女。翻天了。丁风华当时气得牙根痒痒,转身踉跄着往自家粮油店跑去。
送货师傅眼睁睁地看着她冲进店里,拎起一把菜刀,寒光一闪,嗖一声,人没了影。情形不对,送货师傅追出去,丁风华已经甩他三十五米远。
送货师傅后面喊着,丁姐丁姐,有话好好说,别耍菜刀。
呼叫声惊动一街两旁的商户,他们纷纷起身看个究竟。等店主们明白过来,跟着追上去,丁风华已经举着刀,杀进投注站。
狗男女。她喝出三个字,后面没音了。
店里一共俩人,老秦和我爸,昏昏欲睡。丁风华挥刀,砍着虚无的空气,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人呢。她咬牙切齿,那对狗男女呢。
我爸说,哪有狗男女,就我和秦叔,俩男人。丁风华强大的气场,惊扰我爸甜美的小憩,他很不满意。
刚才,就在这儿。丁风华很有气势地一抬脚,踩在那条旧沙发上,另一只脚突然打滑,一个趔趄,举着菜刀扑向我爸。
我爸当时吓得魂不附体,本能地张开双臂,把丁风华紧紧抱在怀里。丁风华拿菜刀的胳膊,架在我爸肩膀上。
她说,你撒手。
我爸说,那你别砍我。
丁风华挣扎着,说,我没砍你,鞋底滑。
我爸手一撒,丁风华从他怀里弹起来,满面通红,转身扑向门外。她在综合市场拥挤复杂的巷道里,四处奔走,誓要把这对偷情男女,找出来,剁了,喂王八。
外面看热闹的人,扎着脑袋起哄,老刘,这下占便宜了。丁老板的胸,啧啧。
我爸哼哼唧唧耍流氓,当时,心口一软,舒坦。
奸情暴露,张老板和女店员卷走一半存款,私奔到省会,开了一家粮油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综合市场里,丁风华逢人就总结人生,一个家,不应该由男人掌管经济大权,要想平安无事,女人,一定要把钱牢牢攥在自己手心里。
说到痛处,她开始骂。骂来骂去。店里顾客怀疑她另有所指,心眼小的,当场走掉。走掉就走掉,丁风华乱了分寸,已经没有心思料理生意。也有客户理解她焦灼的状态,好心规劝,说再不好好经营,你和你家哈尼生计要成问题。
送回老家,扔给他爷奶管。丁风华一点儿不领情,不示弱,反呛,男人跑了,过啥日子。
丁风华对围在店门口那几个谄媚的老男人发牢骚,干脆关门算了。
其实在她心里,一直筹划着一次省会之行。她天天蹲在粮油店门口磨菜刀。
这可怨不得谁,是你们这对狗男女犯贱,惹了老娘。菜刀一挥,丁风华说,砍你们个落花带流水。
复仇计划她竟然谋划多半年。先是摸清张老板和姘头落脚地,接下来要安顿好哈尼。
张哈尼,名字起得好,听着洋气。想当年,年轻气盛的张老板,带着貌美如花的女友丁风华,在录像厅里阴差阳错看了场电影。里面一个叫哈尼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海军服,一下子启蒙了丁风华对异性的审美。她认為男人就应该如此阳光帅气。
这部电影,当时她没能看完。录相厅里的观众,无法容忍它缓慢的节奏,好几人暴跳起来,喊,老板,换带子。
几年后,丁风华怀孕其间,心血来潮,闹着要张老板找那部电影的VCD,三碟装,时间够长。她没料到的是,浑身散发着理想主义光芒的哈尼,居然昙花一现,遭残酷阴郁的对手的偷袭,命丧黄泉。为此丁风华伤心好几天。
丁风华敲着张老板的肚皮说,咱儿子名字,我想好了,叫哈尼。
叫啥。张老板一时没明白过来,以为她在聊一条狗。
丁风华双手捧着自己的肚子,说,咱儿子,名字起好了,张哈尼。
哈尼完美遗传丁风华,漂亮又洋气。关键还懂事,少年老成,专门为读书而生。寄宿学校里,自律得让老师们争着宠他。多年后,是我和丁风华一起到高铁站,送哈尼去北京上学。哈尼挥挥手,走进候车室,丁风华站在外面,动情地哭着,埋怨自己付出全部的母爱,最终培养个好儿子。
她拍着我肩膀感叹,哈尼跟你一样多好,在我们的城市随便上个专科,我还能时不时瞅见,这下好,去北京了,毕业后肯定不回来。
我当时不乐意了,说,老丁,我是成绩不好,但也不至于这样埋汰我。
咦,你不要敏感好不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说哈尼。
丁风华去了一趟哈尼的学校,找到生活老师,交待她从此刻开始,哈尼不再一周一接,改为月托。生活老师说,其实您大可不必亲自来一趟,打个电话就行,您放心,哈尼是个好孩子。
丁风华把一个带铜锁的平遥推光漆盒,神秘兮兮地推到哈尼面前,说,替妈保管着,一个月后,如果我不来看你,会有个伯伯来取走它。
哈尼懂事,也不多问,说,妈,您放心,我记着。
安排妥当哈尼,丁风华回到综合市场,直接拐进老秦的彩票站,找我爸。我爸正仰着头,研究墙上的中奖号码分布图。丁风华伸出食指,捅着他腰眼,说,老刘,出来一下,跟你说件事。
我爸瞅着她,自以为是地开起低俗的玩笑。就在这儿说,外面人多嘴杂,看见咱俩近乎,怕传闲话。
说这话,你恶心不恶心。丁风华不屑地瞥我爸一眼。也罢,老秦哥在,做个见证。
你占我便宜,我可是喊秦叔的。我爸油腔滑调,很不正经。
各喊各的。老秦敲着彩票机键盘,制止我爸,听风华说正事,别打岔。
老刘,你当保安一个月挣多少钱,算了,你别说,这么着吧,你别干了,我粮油店,给你经营,现在不咋挣钱,那是我个人的原因,你用心点,生意肯定大有起色。
还有这档好事。我爸多个心眼,瞅瞅丁风华,又瞅瞅老秦,问,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想哪儿啦,我出趟远门,你代管一个月。
我说呢,哪会有啥好事,小丁,你这是利用我。等你回来,我让位,再去银行当保安,人家不要我,我不是失业了嘛。
放一百个心,一个月后,我回来了,自会专心经营,店里也确实需要帮手,你安心在这儿干。现在最大的可能,一个月后我不回来,那这个店,就是你的,前提是有要紧的事情托付你。
丁风华从坤包里掏出一把精致的铜钥匙,塞我爸手里,说,你好好保管。
她又拿出一封信,交给老秦。
秦哥,你收着,写给老刘的,一个月后,我还没回来,你再把信给他。
老刘,到时你当着秦哥面拆信,上面写明你拿着钥匙去找谁,做什么和怎么做。
这像交待后事。我爸胆小,有点不敢应承,嚷嚷着,你干得倒是周密,谍战剧啊。
丁风华不接我爸的话茬儿,按着自己的节奏来。她说,老刘,我要是不回来,店是你的,我不跟你签合约,就要你在这里赌个咒,答应我一定按信里的要求做,秦哥在这里作证,各凭良心,谁若不按事先答应过的做,谁若中途变卦,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爸脑子一机灵,问,等下,你该不会真去找张老板,事儿都过去这么长时间,还记恨,听说你天天在家磨刀呢。
丁风华没有回答,反手关严投注站的门。回过身,一把拉着我爸,扑通一声跪下来,说,我丁风华要是不回来,店就是你的,若有反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不容我爸挣扎反抗,硬生生也把他拽跪在米黄色的瓷砖地面上。
你也赌咒,说一切听丁风华的安排,若有不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还有你家闺女无双一辈子嫁不出去。
没有这么强迫人的。我爸哭丧着脸,扭头求助老秦。
老秦眯着眼想了想,说,老刘,我寻思,怎么着你也不吃亏,这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我爸说,越这样,心里越不踏实,像个陷阱。
要不赌一把,最坏的结果,丢了保安这份工作,没啥大不了。老秦给我爸撑腰。
你快点,一会儿有人进来,看见咱们跪着,麻烦就大了,这跟拜堂成亲一样。丁风华催我爸。
我也不知道我爸活成这样,到底还有没有面子,反正他在别人面前觉得自己还是要面子的。他说,好吧,我答应,若有反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无双呢,把无双带上。
我看无双就免了,孩子是无辜的。
不行。
好好,若有反悔,天打雷劈,外加无双一辈子嫁不出去。
搞定我爸,丁风华再无后顾之忧。是时候了,树活一张皮,人要一张脸,她要去省会,把自己失去的尊严,统统找回来。
综合市场里所有人,都觉得这回丁风华该行动了。如果她一直处于磨刀准备阶段,那么,即使她手里握的是一把大刀,也会被她磨成刀,小刀,匕首,钢钉,绣花针。
是的,她有这个韧劲。有商户私下嘟囔,丁风华应该马上行动,把事情了结了,不然的话,她就咽下这口气。没有人觉得她能咽下。
除了磨刀,丁风华按兵不动,事件进入僵持阶段,下一步剧情该如何走,大家都在揣测,并对她抱以信心。以她的个性,决不可能就此罢休。现在的她,如同一头猛狮,捕获猎物之前,做必要的蛰伏。
丁风华收拾行李,藏好菜刀。粮油店的货物清单,进货渠道,账目往来,重点客户,凡是种种给我爸交待一清二楚。晚上,还留我爸在店里吃了顿饭。中间喝了一瓶保存五年的法国红酒。
丁风华涨红脸,说,一年了,老娘没碰过男人。
我爸不服,说我还十年没有碰过女人呢。
装,怎么可能。张老板有我,还吃不饱,在外面养女人,你一个单身,咋可能忍住,背地里一定祸害不少。
我爸说,真没有。
我不信。丁风华起身,一把揪着我爸皮带。来来来,让我检查检查。
我爸坐在那里,渊渟岳峙,安如磐石。
丁风华说,我可真脱。
你装醉,试探我。我爸说,小丁,有本事,你今儿就把它脱了。
丁风华略显尴尬,中指在我爸皮带扣上弹一下。老刘,你太清醒,不好玩,你应该顺着我的话,耍耍流氓,我确实装醉,可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你不用这样,答应过你的事儿,我一定做到,决不食言。我爸站起来,走出去,转身拉下卷闸门。
我会好好守着店,等你回来。我爸说,小丁,爱惜自己,也放别人一条生路。咱俩最大的区别,我假装要面子,你是真要面子。男人跑了,追回来有什么用,就是把他剁了包饺子,面子是回来了,你搭进去,还连累哈尼没爹没妈,这样的面子不要也罢。
隔着卷闸门,丁风华在里面高声抗辩,老刘,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老娘不需要你上课。就冲这些鸡汤,跟你杠上了,不把张老板和那野女人劈了,我丁风华枉在世上混一遭。
我爸还想劝,胃里一阵难受,跑到墙角,还没有蹲下,就呕吐起来。他不能再喝酒了,肝越来越不好。吐利落了,又返回来,拍着卷闸门说,小丁,你听我说。
店里一片安静,没人理他。
第二天一早,丁风华到车站,行李刚过安检,菜刀就被安检员没收。它可是她的主心骨。菜刀没了,丁风华心里空落落,顿失安全感。
怎么办。她安慰自己,到了省会,买把新的。
七
小玲还像过去一样,按时上班下班。我准时去亚细亚接她。我们一起往回走。街上的路灯亮了,如天上的星星。我和小玲荡漾其中,仿佛七月七日鹊桥上的牛郎织女。
李峰的出现,唯一的好处,让小玲最终明白,她喜欢的是我。我和小玲一直期待着元旦的婚礼。我们要结婚了。
结婚那天,现场最高兴的当属我爸妈和方阿姨。
按我们小城的风俗,结婚当天女方的妈妈要留在家,不能参加婚礼。方阿姨不顾这套陈规陋习,说,我要去。她想亲眼看到女儿有一个好归宿。
酒店大厅里杂乱喧闹,门外罗马柱上贴着红双喜,街边道牙上铺着十万响鞭炮,一切准备就绪。最新消息,小玲盘完发,化完妆,坐上奥迪出发了。
我陪小玲定的妆,在我们第一次照合影的店里。老板居然认出我俩,他周详地做好一切安排,只是那辆敞棚老爷车,被人预定了。元旦是个好日子,结婚的新人特别多。
他说,可以给你们安排一辆奥迪。
我喜欢直率诚实的人。我说好。
小玲就要到了。有人递给我一束鲜花,工友们把我推到酒店门口,兴奋地在我身后叫着,快来了快来了。
一辆偏三轮摩托车首先出现,还没停稳,上面跳下一名扛着摄像机的年轻人。由于惯性,他勾着身子步态踉跄,差点摔倒,随着偏三轮紧跑几步,才勉强稳住下盘。
敬业的他,迅速跑到酒店一处高台,抢占一个最佳的拍摄机位。他要完整记录下我和小玲的婚礼过程。
奥迪车缓缓驶来,透过车窗,我看见小玲坐在里面,拾掇得像商店橱窗里的洋娃娃。一群人推着我,把我紧紧压在车身上,催我抱新娘子下来。我挣扎着挤出一点儿空当,才拉开车门。
世上最美的新娘。小玲身子侧轉,让我很容易就能把她从车里抱出来。我涨红脸,抱着她,虚张声势地喊着,让开,让开。
进到酒店,小玲的亲戚立马围上来。不是婚礼这一由头,亲戚们几时能聚得这么齐整。她们拉着小玲的手,争着回忆她小时候的样子。好快,一转眼,要结婚了。热情的氛围,渐渐感染小玲。
司仪站在婚庆舞台中间,对着话筒吹下,音响里传出沉闷的出气声。他又喂喂两下,大厅里响起浑厚的男低音,所有人满钦佩地望着他。
各位嘉宾,婚礼仪式马上开始。在司仪的招集下,我和小玲站在一起。他对现场秩序很满意,点点头,激情澎湃地说,现在进行婚礼第一项,鸣炮奏乐。
大厅里安静下来,所有人期待音乐和鞭炮响起。
酒店旋转门一闪,有个陌生人冲进来,大声喊,方小玲。
小玲望着他,神色紧张,本能地紧紧抓着我胳膊。
陌生的年轻人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盯着小玲,说,有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给我吧。我说。
他看看躲到我身后的小玲,说,给她的。
小玲拉着我往后退,惶恐无比。她说,不要,我不要。
年轻人伸长胳膊,信封指向小玲,说,我收人钱财,就得把信送到。
我刚想去接,小玲抢身夺过,把信藏到背后。她说,小军,我们开始吧。
我没理她。问年轻人,谁要你送的。
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花店的伙计。刚有个陌生人给了五十块钱,要他把这封信交给小玲。
我知道是谁了。他到底阴魂不散。
里面装的什么。我望着小玲,希望她能主动告诉我。不光我好奇,在场的人都想知道。
小玲脸上呈现病态的苍白,她小声说,小军,我们开始吧。
我站那儿没动。大厅里所有人都盯着我俩,一时忘记这是一个婚礼现场。
小玲惶恐地再往后退,身后是一幅背景墙,上面贴着一个巨大的喜字。无路可退。她手抖了一下,信口没封,掉出几张照片,散落在婚庆舞台上。小玲俯下身,慌乱地捡着。我弯腰抢到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婴儿,裹在襁褓里,冲着照片外面笑。
小玲攥着照片,浑身哆嗦,不能自持。她说,小军,对不起,我得走了。
我一把拽着她,晃着照片,问,这是谁?
她用力挣脱,低着头,快步走下婚庆舞台。台下的人群自动分出一条窄道,供她通过。
大梦初醒的方阿姨,呼天抢地。作孽。小玲,我说过多少次,别傻,他不可信。
怎么会呢,妈,我的事,我解决。小玲穿过旋转门,转眼消失在街头。
我看见酒店的天花板坠落,一块一块砸在我身上。我如一尊沙雕,瞬间化为齑粉。
我在家里醒过来。方阿姨守在床边,眼里含着慈爱的目光。见我睁开眼,她长舒一口气,冲我妈说,醒了。
我妈说,小军,算了吧,咱命薄,没那个福气。
我不管,小玲是我的,就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追回来。我坐起来,要下床。方阿姨拉着我衣角,阻止我。小军,你听我说,我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
不用说,我知道。李峰。我不怕他。
我妈说,你知道的只是皮毛。
当年小玲和李峰偷偷好上,双方家长为让他们专心学习,竭力阻止两人早恋。这激起他们的逆反心理,一商量,私奔了。李峰带着小玲到云南,投奔一位卖玉的朋友。李峰跟着他朋友学做生意,想挣大钱,快钱,去缅甸赌石,把仅有的一点儿资金亏完,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活。节骨眼上,小玲怀孕了。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情,如海水般苦咸。李峰绝望于生活的困顿,意志消沉,染上毒品,变成一个恶魔。
为了弄到钱,他视小玲为赚钱工具。逼着小玲打胎,康复后好出卖身体。为活下来,小玲屈从,被李峰带到一家私人诊所做手术。趁医生和李峰到外面处理胎儿时,小玲忍伤痛跳窗逃走。九死一生回到老家。
方阿姨说,戒毒所几进几出,李峰戒不掉。在外面混不下去的他也回到了老家。李峰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小玲。
小玲像祸水,毁掉他一生。他只想报复,自己过不好,小玲也不能好到哪去。他早计划好这一切,专门等着我们的婚礼,关键时刻,使出杀手锏,来最深地伤害小玲和她的亲人们。
他和小玲的孩子是死胎,他骗小玲,说孩子还活着,寄养在一户人家。孩子成为李峰勒索小玲的工具,利用女人本能的母爱,牢牢把小玲控制在手心里,任他为所欲为。
照片是假的,李峰已经没有人性,他是个疯子,什么事都敢做,天不怕地不怕。真是上辈子造的冤孽,他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方阿姨哭着说,小军,小玲喜欢你,全心全意爱你,唯恐失去。对别人来说,爱是分享,是喜悦,对小玲来说,是隐瞒,是恐惧。
我终于失去了小玲。亚细亚灯火辉煌,再也没有熟悉的身影。路上行人匆匆,喧嚣的大街,最终会归于平寂,人们回到自己温暖的家。我没有家。我想如果没有小玲,我的家是不完整的。
我坐在街头的小吃摊位上,要了一瓶酒,独饮。酒是好东西,它能让我忘记痛苦悲伤。酒主宰着我,我就觉得自己主宰了世界。我一巴掌摔在脏兮兮的桌面上,啪,我听到桌子恐惧的叫声,还有它的颤抖。
我说,老板,算账。
八
半个月后,丁风华突然回来了。
大家冲她行注目礼,视作凯旋归来的秦香莲。有人热情和她打招呼,丁姐回来了。丁老板回来了。老丁回来了。小丁回来了。风华回来了。
她举止得体,一一回应。没有人主动问起把人砍得怎么样,任务办得圆满妥帖不。既然大家都这么含蓄,她也没必要积极通报战果。
粮油店门口,我爸坐在一只红色塑料凳上,正算进项,眼前一暗,以为有顾客进来,头还没有抬,身子已经先欠起来。丁风华伸手把他按座上。
老刘,没事,你坐。
哟,老板回来啦。
丁风华没搭理他,啪一声,双肩包地上一撂,紧绷的精气神,瞬间散了。她身體发飘,一摇三晃穿过狭窄的过道,手抓着扶手,顺着后墙上的楼梯,往二楼爬。
我爸提起行李,说,地上都是油印子,看看,包脏了。
丁风华打着哈欠说,瞌睡,一切等我醒了谈。
真相就是在眼前,有人偏喜欢道听途说。好事者当面不问丁风华,这时围上门来,跟我爸打听,喂,老刘,你家老板到底砍没砍张老板。
我爸有些生气,说,咸吃萝卜淡操心。
二楼,丁风华昏昏沉沉睡两天,终于缓过神。洗漱完毕,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才正式下楼。她先给我爸喂一颗定心丸,粮油生意,我要做大,老刘,你留下来,开个条件吧。
我爸说,没啥条件,保安是当不成了,跟着你,老板发大财,我有碗稀米汤喝就行。这不,无双学习成绩不好,想走艺术路线,学画画的钱一交一学期,手头紧,正发愁。
一万够不够。丁风华问。
我爸搓着手,局促起来。多了,要不了这么多,五千就行。
你给我打收据,我给你现金。丁风华说,那把钥匙呢,麻烦给我。
我爸头点得跟打夯机一般,说,好好。
接着,丁风华去了老秦的彩票站,取回放那儿的信。她举着信封,在我爸眼前晃来晃去。
写给你的,想知道里面啥内容吗。
我爸说想。
想得美。丁风华当着我爸的面,把信撕得跟碎纸机碎过一样。
最后,她去学校看哈尼,取回放在他那里的推光漆盒。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记忆中遗失了一段时光,丁风华与婚变前的日子无缝对接,一心一意经营粮油店。起初她雄心勃勃,想开分店,后来发觉光这一个店,生意已经越来越不好做。受遍地开花的网购和超市冲击,再投分店无疑于吃饱了撑着,拿钱不当钱。
小本生意也是生意。出道就一直在粮油行业打拼,眼光和市场敏感度还是有的。丁风华果断转型,代理一家三线食用油品牌,又买了一辆皮卡,和我爸两个人拉着货,整天在外边跑市场。凭着价格优势,很受周边乡镇超市欢迎。
我爸和丁风华好上了,就差一张结婚证。他俩关系明朗没多久,我在商场意外碰见我妈艾慧。她比我印象中富态许多,整个人加大一号,短头发,艳丽的口红。
我一直怀疑,我妈就生活在这个城市。也许她去过南方,也许压根儿没去,这不重要。很多次,觉得在街上和她擦肩而过,我不敢或者不去相信。潜意识中,她一直在遥远的南方,我时不时幻想着接到她电话,好借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专柜前,我和我妈同时把手抻向一双红色高跟鞋。我望着她,身子一下定那儿了。往事历历在目。
她说,无双啊,好巧,长这么高了。
我犹豫着,妈这个称谓略显生疏。
她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情感波澜,甚至略显拘谨,转身往后瞄一眼。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坐在试鞋的沙发长凳上,戴着耳机,打游戏。
我儿子赵大白。她脸上浮显出一丝骄傲的神色。终于还是生了个儿子,如果是我爸的,我爷爷奶奶该多高兴。
赵大白。我问,王叔呢?
王叔?什么王叔?我妈神色诧异。
那个卡车司机,你们一起去的南方。
她终于想起来了。多少年前的事儿,你不说我都忘了。在南方混得不好,没待多久就回来了,又找的你赵伯。我们一直住在城南边,没事很少来北边。
一瞬间,我有些精神恍惚,觉得她不像我妈,更像一位多年不见的旧街坊,表面亲切热情,心里疏离无所适从。
你爸身体还行吧,他肝不好,千万别喝酒,忌腥荤。
我说,还行,一直控制着,忌嘴,多保养,不劳累。
那你呢,在哪儿上学。
考砸了,上的本市的医专,今年才上的。
医专挺好,离家近,什么事都方便,将来毕業找找人,去中心医院当护士,收入挺高。我妈说,无双,我还有事,有空再聊。
她没有给我留电话,也不容我多问,拉着赵大白匆匆离去。
我心里设想过一万种和她相见的场景,这绝对是一万零一种。看着我妈迅速消失在人流中,我万箭穿心。
拎着鞋盒回到粮油店,我爸和丁风华正往小皮卡上装食用油。我神情黯然,说,老刘,你猜我今天遇见谁了?
哪个明星?
别瞎扯。今儿我碰见艾慧了。
我爸手里活儿就没停。
我说,她在这个城市,你一定知道。为啥瞒着我。怕我见她吗?你故意阻止我们来往。
我没阻止,她不想见你。毕竟成家了,你总不能强迫她补偿母爱吧,强扭的瓜不甜。
我没有强求,我也早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只是觉得她这样对我不符合常理,世上哪会有这么狠心的妈,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我瞅着丁风华,我和我爸难断家务事,她相对超然,会有一个客观立场。
她说,无双,亲爱的,争竞过来的没意思。这么多年了,她有她的家庭,你有你的朋友圈,不要想着她欠你,给你一条生命,已是对你最好的馈赠。
哟,丁姨,也给我灌鸡汤。你和我爸一样,也知道我妈在这里。
我爸说,妞儿,不要多想,我们急着送货,等回来咱们再聊。
他启动车,丁风华跟着跳进驾驶室,俩人一溜烟跑了。
我跺着脚,冲着车屁股大声说,你们都是骗子。
医专毕业后,我爸和丁风华撺掇我,加盟桶装食用油事业。他们谋划着在郊区弄一块地,盖一处厂房。代理的那家粮油厂授权,在本市建一个罐装车间,把散装食用油拉过来,储存在规划好的两座巨型油罐里。根据需求和销量,进行罐装,最后贴上商标,送到各大乡镇超市。
这种模式可操作空间大,我们会有更多的利润。丁风华踌躇满志,我爸也被鼓动得雄心勃勃。
我不懂这个行当,拒绝他俩的利诱,最终选择去一家药房上班。每天下班回到家里,总是听见丁风华和我爸乌烟瘴气地规划着他们的大工程。
丁风华说,无双,等我和你爸挣到大钱,第一件事就是送你出国。
我说我是次要的,你们要抽出闲暇的时间,生一儿子。咱家马上要富可抵国,想想,谁来继承,该考虑了。
我爸提醒我,无双,留点口德。
丁风华对我的刻薄,视而不见,她说,亲爱的,家产都留给你,任你虚度挥霍。
我说,这话听着开心。丁姨,您就是我亲妈。
他俩真在市郊买了三十亩地,启动粮油项目升级计划。其间,我爸反复考虑过好多次。前几年赚的钱全投进去之外,还要借一部分。他是个相对保守的人,认为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留后路,不能孤注一掷。
丁风华比我更了解我爸,她知道我爸担心的是万一投资失败,自己好说,怕无法为我以后的生计提供良好的经济保障。如果我劝我爸放手干,他会听进去。丁风华画了一个巨大的馅饼,成功让我和她结盟。几个回合下来,我爸溃不成军,举手投降,一切唯我和丁风华马首是瞻。
我爸把全部精力放在建厂上,吃住在工地。忙里忙外近三个月,眼看着厂房竖起来,他身体莫名其妙出了状况,一吃东西就恶心,甚至呕吐,脸色也非常难看。
我和丁风华猜测,他吃饭不及时,饥一顿饱一顿,加上睡眠质量不好,犯了胃病,就劝他吃饭靠时,晚上不住工地,回家睡。我从药店拿了些治胃的药,他吃之后,症状有所缓和。
身体好一些,我爸又吃住在工地,谁也劝不住。有天早上,丁风华刚起来,接到我爸电话,你快点来,我胃疼得难受。
丁风华闯到我房间里,拍醒我,说,你爸病又犯了,我过去看看。
我说,我跟你一起。要不要先打120。
不用,我开车直接带他去医院,你就别跟着了,安心上班,真有事给你打电话。
我爸凡是自己能解决的,从来不会麻烦别人。这么早打电话回来,事情应该已经糟糕到自己不能解决的地步。我说,丁姨,我们一起去。
路上,我给我爸打电话。电话响好几声,快断时终于有人接了。陌生人。他在那边说,你们快点来,老板疼得受不了了。
丁风华一脚踩在刹车上,双手发抖。本来不想让她听见,我手机音量大了。她说,不行,无双,我浑身发软,开不了车。
我心里嗵嗵乱跳,也手脚无力。我说,丁姨,我也开不了,咱们打车吧。
路边等车的时候,丁风华拨通120。
我爸病情的严重性,超出所有人预料。压根儿不是胃病,主治医生李医生指着夹在灯箱上的CT片子说,看到没有,肝部布满肿瘤,单个的手术切除,甚至可以考虑肝移植,像这种多发性的,不具备手术条件,只能保守治疗。
我医专毕业,明白他话的意思。我爸是肝癌。来势汹涌,势不可挡。我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嚎啕大哭。丁风华强撑着,不甘心。
她说,李医生,钱不用担心,只要能治好,怎么治,我们听您的。
李医生见惯生死,与其含糊,不若直接挑明,让家属有个心理准备。
他说,可以考虑介入手术和靶向治疗相结合的方案,靶向治疗用的全是进口药,自费,贵,说实话,这些治疗手段也只能延缓病情,目前他的状况,就是三个月的生存期,当然也不排除奇迹出现。
医生,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我们要他彻底好起来。丁风华自顾自说着,突然明白过来医生话里的意思,她问,你说什么。三个月。她靠着墙,双腿岔开,慢慢滑坐到地面,双手蒙脸,泣不成声。
接下来是各种后悔,我们居然把肝病当成胃病治,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我知道肝没有痛觉神经,早期肝癌靠自己发现很难,当有症状的时候,几乎已经无药可治。
丁风华打算带我爸去北京。我把CT片子、诊断书、各种化验单拍下来,传给我同学,他们中有一个人认识一位治肝病的名医,名医看过后,我打消了她去北京的念头。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治好的问题,而是在余下的时光里,怎么能让我爸体面有尊严地活着。
尽管小心翼翼,我爸还是从我们躲藏的眼神和医生的治疗方案里,多多少少知道自己的病情。他情绪低落,长吁短叹。他又不得不接受现实,慢慢趋于平静,沉默寡言。
工地处于半停工状态,资金出了状况,朋友答应借的那部分钱,没有到位。还有生产设备,环保清查严厉,生产厂家一直拖期,不能按时交货。一边厂子,一边我爸,丁风华心力憔悴,又不敢跟我爸说。投那么多钱,总不能半途而废,骑虎难下,在我爸跟前,她不得不虚报进度。
大多数时间,我爸都是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两眼空洞地望着房顶U型的输液管。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寻思着逗他幾句,“老刘”两字刚出口,心揪得难受,再也没办法说下去。
我爸咧着干裂的嘴唇,努力冲我笑笑,说,无双,爸没事。爸没事。
他现在唯一对抗的就是疼痛。病变所带来的巨大痛苦,让人生不如死。他扭曲着身子,强忍着,不叫一声。实在扛不住,才要求护士打一支度冷丁。
丁风华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偏方,躲着李医生给我爸吃。我爸苦笑着配合,她亲自监督我爸吃下那些可疑的药丸。丁风华极其迷信这些偏方,似乎方子里面注有神奇的魔力,我爸吃完就会好起来,一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拉着她健步如飞,回工地。
没有奇迹。我爸的身体,一天天衰弱,陷入昏睡状态。我和丁风华恐慌无助。李医生说他体质太弱,要挂瓶白蛋白,自费药,医院没有,需要自己出去买。
我托给药店供货的厂家业务员,买来一些,每天给我爸挂一瓶。几天后,变成连输两瓶。我只能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哭,不敢给丁风华说,用上这种药,证明我爸身体完全垮掉,已无逆转可能。
有天晚上我陪床,半夜醒来,发现我爸正歪着头看我。
他说,妞儿,我刚做个梦,梦见我下去了。
我说,老刘,别胡扯,您老长命百岁。
我爸慢慢扭正脖子,合上双眼。消瘦,让他的眼眶显得特别大。
他说,妞儿,你不知道,我有点期待。
我望着他,不知道大半夜的,他发的哪门子神经。我觉得我爸骨子里是个理想主义者,如果我们过去的境况一直不那么糟糕的话,他应该很有诗意。很多很多的诗意。
病床上,我爸追问丁风华,放在老秦店里的信,到底写的啥。
其实信的内容极为简单,就是让我爸带着钥匙去找哈尼,当着哈尼的面,打开那只推光漆盒。盒子里放着丁风华所有的财产和一张遗书。遗书内容是财产归哈尼,店由我爸经营,店里的三成利润属哈尼所有,一直到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经济独立之后,我爸才可以百分之百拥有粮油店。
当时气急攻心,丁风华宁愿把哈尼托付给一个外姓人,也不想把他送还老张家。她把所有后事处理停当,这才义无反顾奔赴省会。只是结局和她预想的南辕北辙,复仇计划最终没有落到实处。
我说丁姨,你真胆大,敢把身后事,托付给我爸,你就不怕他辜负你。
事前我把认识的人扒拉过来遍,喜欢老娘的人排到工业路,靠得住的都是已婚者。我多次托秦哥物色可靠人选,他推荐的都是你爸。他拍着胸脯以人格保证,没有比老刘更靠谱的男人。
原来你和老秦爷爷串通,逼我爸上套。
也不全是,秦哥料定我下不去手,杀不了人,借这机会,有心撮合我俩。你爸不是最好的,绝对是最适合的。那会儿他当保安,收入低,缺钱,急需一个收入高点的工作,养活你俩。
你爸一个大男人,这么多年一直带着你,为不让你受委屈,没有再找女人,也没在外边胡混,证明他人品不错。我是看中他对你好,才押宝他的。看似险棋一招,实则三思而行。
丁姨,其实我更好奇的是,您怎么最终没砍张老板,去省会前后判若两人。
这个,这个嘛。
那天,丁风华来到省会,问了几个人,倒了几趟公交,终于到达目的地。
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斜照着不远处的街道。路边道牙上,两个穿圆领汗衫的长者在下象棋,围观的闲人指手画脚。几个穿着宽松衣服的学生,晃晃悠悠,勾肩搭背。提着满满一篮子番茄的少妇,步履匆匆,后面紧随着一个屁大小孩,哭哭啼啼。远处两棵垂柳,随风起舞。
人间世俗,居然如此美好。丁风华一时看得眼热,心莫名软下来,杀气慢慢在消退。
我不能这样。她说,老娘过不好,也见不得你们好。
丁风华看清楚那家不起眼的粮油店。并没有急于报复,她躲在暗处,仔细观察。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她要拿捏好时机,一击必中,完美收官。
夜色朦朧,路灯亮起。张老板躬着身子,脸上挂着蜜汁笑意,搀扶着新欢从店里面出来。她怀孕了。张老板一只胳膊搂着女人,另一只手拉下卷闸门。两人依偎着,往街的另一头慢慢走去。
丁风华意识突然混乱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要做什么。她怔怔地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失魂落魄。
随后几天,她一直旁观。
她说,老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下贱的男人,在女人跟前毫无尊严,被呼来喝去,任她使唤。像一条狗,忠诚,心甘情愿。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居然像个可耻的第三者,要拆散一桩完美婚姻。
张老板有时候晚上能折腾我三四次,可是他从来没有用看他姘头那样的眼神看过我一眼。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吗,温柔得怕多看一秒就会灼伤对方。
我觉得这个男人我压根儿不认识,我要杀的人根本不是他,是我自己,一个成天臆想遭受抛弃,被人无情嘲弄的神经质,一个气急攻心想着讨回面子的中年泼妇。人生有无数可能,我被心魔带偏,选择最坏的那条。最可怕的是我还把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夹持进来,让大家都不得好过。
我要干掉这个靠别人感情喂养,才能出气活命的丁风华。不再对他人有所期许,不再依附于谁,被其左右。分得清楚界限,守得住初衷,随性而为,只为自己好好活着。待我为敝履者,老娘视之为粪土。
丁风华果断放弃寻仇之旅,回来后重打鼓另开张,开启自己生命的第二春。
哈尼上大学后和张老板联系上了,一放暑假就待在省会,和后妈比亲妈还亲。丁风华感慨,白养了啊。
你不还有我爸,我爸对你好。我安慰她。
看上去好吧。你爸心里有人,我对他再好,他也装不下我。
我爸心里有人,谁啊,我咋不知道。
丁风华瞅我一眼,笑起来,你呀,不就是你这丫头片子,你爸心里只有你,再容不下别人。
算了吧,他才不爱我。小时候把我丢在乡下,该上幼儿园才接回来。
哟,那么小还记事儿,神童呀。
模糊印象嘛,算了,不说了。即使我爸对我好,可这是亲情。我爸爱的是你。
不不不,当初你爸是为能让你有个更好的生活环境,屈从的,我们完全是算计利益得失之后的结合。
我说,不可能,我爸打心眼里对你好。
拉倒吧,我心里最清楚。丁风华话锋一转,身边的人,我审视过来遍,就咱娘俩智商在线,活得敞亮透彻,怎么高兴怎么来。
这么说,我得了娘亲的真传。
是的。丁风华点点头,说,哪天惹我不开心,老娘把半个城的家庭都拆散。
我献媚说,别人说这话,打死我也不信,娘亲,您,绝对有这个实力。
你们就吹吧。我爸闭着眼,撂了一句。
九
我妈安慰我,小玲好,妈知道,她不见了,我也难过,但咱不能在一颗歪脖树上吊死,以后的日子还长,你神魂颠倒的,这样下去不行。
我听不得我妈讲这些。我面无表情,不言不语,看我妈一眼,端着饭碗,去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的布置一直没有动,和小玲走之前一模一样,她写诗的笔记本还压在枕头下面。小玲会在某个时刻回来。是的,我坚信。
我妈在外间唉声叹气,遇上这样一个顽固不化的儿子,她除了自怨自艾还有什么办法。我妈开始不满小玲,她偷走儿子的心。没有心,人怎么活呢。
半年后。一天,我妈正坐在门口择菜,眼前一暗。她抬起头,看见小玲站在面前。在那一瞬间,我妈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玲手里提着两盒脑白金。她说,阿姨。
小玲不是过去的小玲了。我妈犹豫着,心硬起来。她说,你走吧。
小玲没有动,站在那儿。我妈硬起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在融化,像高温下的奶油。
我妈说,小玲。声音哽咽。她说,小玲。
小玲瞅着我妈,低低地唉一声。
我妈拖起肥胖的身体,朝小玲扑过去,一把抱着虚弱的她。我妈说,我不管你变成啥样,我心里,你一直是咱家人。
小玲在我妈怀里嘤嘤地哭。没有人这样对她,再也不会有人对她这么好了。
我下班推门进来的时候,小玲应声从凳子上站起来。她说,回来了。
我遭电击似的呆在那儿。仿佛小玲从来没有离开过,一直坐在那里等我。
她脸色青白,比过去更瘦。她说,小军,你也瘦了。
我设想过她回来的样子,可真立在我面前时,我竟如此的拘谨客套。
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我妈亲热地招呼小玲多吃一些。小玲夹菜给我妈时,我妈眼睛又湿了,这温馨的画面,让她恍然回到从前。
吃完饭,我妈拉着我爸重操旧业散步去了,把整个家全让给我和小玲。
房间里的摆设和她走之前一个样子。小玲掀开枕头,诗集安静地躺在那儿。她想打开,轻叹了口气,随手把笔记本放到床头的那一摞书上。
你去哪儿了,我跑遍全城,也找不到你。小玲笑笑,眼神里有不能言说的凄楚。
我说,我不管你这一段时间历经了啥,反正你再也不要走了。
小玲倒在床上,缠绕着我,慢慢解开我的衣扣。
我身体嘭地一声,燃烧起来。突然我停下来,胳膊越过她的长发,在床褥下摸索。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找到一只避孕套,它发着陈旧的米黄色。之前我们一直用,她怕怀孕。刚想撕开,小玲伸手夺过,扔到一边。
她说,不用这。
我盯着她。
相信我,我是干净的。
我悲哀地望着小玲,她误解了我的本意。
这辈子,恨过,爱过。没啥后悔的,唯一放不下的是孩子。小军,你知道吗,我和他曾经有个孩子。他逼我打掉,骗我说是死胎。其实孩子活着。他直接把孩子卖了,买毒品。
他给我看孩子的照片,说听他的话,就告诉我孩子在哪儿,带我去見。我轻信了他。现在,我明白了,他根本不会带我去的。我也死心了。
我说,别死心。小玲,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去宰了他,我们一起把孩子找回来,重新开始。
小玲吻着我,咸苦的味道,她的泪。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疯狂相拥,一刻也不停下。像处在世界末日,没有明天,更不会有未来。我们只在这黑夜中坠落,坠落于无边无际的黑暗。
早上,我妈叫醒了我,问,小玲呢。
我看到我身边空无一人,小玲不见了。我从床上窜起来,冲出院门,在八一路上东奔西走。哪里有小玲的影子。
一个星期后,我妈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接完,她匆匆出去。直到很晚才回来,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瘫坐在沙发上,极力想控制情绪,最终还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为了弄到吸毒的钱,李峰完全变成一个六亲不认十恶不赦的人。他谋划着要把黑手伸向他家,小玲家,甚至于我家。他毁了一个小玲还不算,他要毁掉一切他想毁掉的,像太空中一个邪恶的黑洞,席卷他身边的一切。
小玲要阻止他,用自己的方式,阻止这个恶魔。
当决意这么做的时候,她来看我。她最终想到的还是我。我蒙在鼓里,浑然不觉。
小玲结束李峰之后,也让自己的生命戛然而止。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曾想象过我和小玲的结局。这才是我们真实的终结。
我重重地摔在床上。床头那一摞书,晃动中掉下来,砸中我肩膀。小玲的诗集散落其间。那是她最后一次回来时,从枕头下面拿出来,放到上面的。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房间布置,我想她会回来,于某个时刻回到我身边。
她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拿起小玲的诗集,里面散落出几张陈旧的作业纸,上面都是一个女孩清秀的背影。
我想起了我的高中时代。小玲坐在我前面。她在听讲,我在看她。一笔一笔画着她。这时候,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户上明静的大玻璃,漫步进来,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烙下了一个永恒的青春印记。
一切,恍如昨天。
十
老秦常来看我爸。他俩聊得最多的还是电机厂的旧事。老秦说,我爸闭着眼听。听到动情处,咧开嘴角,沙哑地笑几声。
有时候我也会聊几句,我说秦爷,我记得最清的是一大早,您和小凤奶奶穿着内衣,站院里吵架,你俩身材真好。
老秦一点儿不尴尬,眯着眼,挺受用的样子。
吵架也是一种享受。说话间,老秦眼泪纵横,干瘪的手,在脸上抹来抹去。他嘟囔着,想小凤了。
小凤奶奶五年前去世。那天傍晚,下着雨,能见度很低,她去附近一家药店给老秦买感冒药。老秦在彩票店里等了好久,不见她回来。雨越下越大,他心里难受起来,六神无主。老秦关了投注站,深一脚浅一脚往药店走。
药店外,围了很多人。门口的台阶下,放着一只没有点亮的可移动广告灯箱。灯箱边上,小凤奶奶四肢张开,俯身趴在积水里。没有人敢上前扶她,药店里的人员已经打过电话,在等救护车过来。
连接广告灯箱的电线漏电,小凤奶奶经过时,意外被击倒,再也没能爬起来。她用近乎狼狈的模样,结束了自己热爱美丽,享受世俗生活的一生。
这世上,活着的人太多,值得珍惜的屈指可数。很多时候,离别的场景不是天崩地裂山呼海啸,大抵如拥挤站台上一次不经意地挥手,熙熙攘攘的街头一个漫不经心地转身,说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人们总是后知后觉,直到有一天,才发现那个再也不见的人,在自己心里有多重要。
我早习惯于对我爸关爱的熟视无睹,并理所当然地享用。守在病床前,我有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怕失去他的庇护,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无法安身立命,从容面对人生的种种经历。
老秦问,无双,你记不记得,咱电机厂生产区养过一条藏獒。
记得。这辈子我只怕狗,就是小时候让这条藏獒吓的。那年暑假我去厂区锅炉房提开水,不知怎么着,藏獒从狗笼里跑出来,扑向我。幸亏当时秦爷您看见,及时拉开,才让我续命蹦跶到今天。
当时我哭着跑回家跟我爸诉苦,说我新裙子脏了,鞋子跑掉了,茶瓶打碎了,还差点让狗咬死。他听完只是说一声知道了,还指责我不应该去招惹那条藏獒。就因为它是经理的心头肉,他只敢说我的不是,特别令人心寒。
你爸应该从没跟你提过。老秦说,这事有后续,大概过有十来天,一个礼拜天,你爸喝了酒,一个人在厂区瞎转悠。后来摸到狗笼边,天晓得他咋会顺走一瓶李庆义治肺结核的异烟肼,全喂藏獒了。等门卫发现,狗早伸腿了。你爸蹲在一边,耍着酒疯,用根棍子捅它。一边捅,一边骂,让你吓我家姑娘,让你吓我家姑娘,该死。
秋里厂子裁员,第一批名单里就有你爸。谁都知道这是公报私仇。你爸正牌技校毕业的维修钳工,技术过硬,年富力强,厂里的中坚,怎么也轮不到他下岗。不就因为毒杀了那条藏獒,当年这狗也值钱,是经理托客户从青海买回来的,他的心肝宝贝。结果你爸一瓶药给药死了,你想,他不下岗,谁下岗。
我望着我爸,问,老刘,还有这一档事,你咋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我爸挺不好意思,冲我傻笑。笑到一半,忍不住疼痛,闭着嘴巴哼哼。
老秦劝他,要是疼,你就叫出来,不要忍。
我爸身子弓着,试图把疼痛分散。他把脸埋进枕头,说,妞儿,受不了,叫护士,打一针。
我跑到护士站。护士左右为难,说不敢了,今天已经打过两针。
旁边的李医生听见,说,打,都这时候了,能减少一点儿痛苦,就减少一点儿,把氧气也吸上。
他说这话时,我心里一紧,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
我坐在病床前,有一会儿,觉得我爸再也不会从昏迷中醒过来。几次我想摘下吸氧管,试试他的呼吸。我爸感知到我的不安,故意长长地出口气。他问,妞儿,你记不记得,我给你买过一只天线宝宝,紫色的,有半人多高,叫什么来着。
我说,丁丁,当然记得。
花了35块钱,跑两晚上摩的挣的钱。本想在商店买,一看标价60块,太贵,只好跑路边的夜市摊上,你别怨爸小气。
哪儿的话,我最喜欢,它一直陪着我,可惜前两年咱们搬新家,弄丢了。
丢了好,你长大了,不再需要它了。
停了一会儿,我爸又说,妞儿,爸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多担待,别埋怨,有些事情,以后你丁姨会告诉你。我不陪你了,去找你妈。
找我妈。我愣在那儿。什么意思。
我妈艾慧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大海捞针,怕这个时候也没有精力和时间,我只能奢望心灵感应,她能察觉到我爸的不幸。
我试着在丁风华面前提起我妈,她说这个要看缘分,她有这份心,自然会来,如果不来,咱们也不勉强。
接下来几天,我爸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八月四号,有一会儿,他特别清醒,当时我和丁风华都守在床边。他说话已经不清晰了,只能听个大概。
他说,疼,打针。
又等一会儿,他嘴一张一合的,我和丁风华都俯身过去。
理发,刮胡子。等我俩听明白,不约而同别过脸,哭了。
他用眼角余光看看我,又看看丁风华。丁风华拍拍他肩膀,说,老刘,你放心,明天我带无双去。
我爸这才慢慢合上眼。理发师傅来了,他躺那里,一动不动。
当天晚上,丁风华守夜。我走时,她交待明天让老秦爷爷过来陪护,她要带我出去一趟。至于去哪儿,她没有说。
第二天一早,我和老秦就到了。我爸还在昏迷中,叫他几声,没有反应。
我和丁风华顺着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费好大功夫才找到车。丁风华开着,在地下迷宫里来回盘旋,找出去的路。
我忍不住问,丁姨,我们去哪儿。
出口處,她一边交停车费,一边说,紫山。
城西北有座紫山。《府志》记载,当年这里为皇家陵园,规模庞大,气势宏伟。如今,山野苍茫,碑碣全无,皇家陵园早随旧事一起湮没在历史尘埃中。今人在旧址上重修一处陵园,寻常人家只要有钱,也可以把亲人安葬于此。
我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栗。
这就要给我爸选墓地吗?
我觉得他会好起来。
昨天他不就清醒了。
我语无伦次,没完没了。丁风华懒得跟我废话,一声不吭地开着车,不时扭头往外看。经过一家冥品店时,她停下车。
无双,你消停会儿,别出声,坐这儿,要是警察来贴罚单,喊我一声。
从冥品店出来,她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大塑料袋,里面装着祭奠逝者的物品。
丁姨,我爷奶的坟不在紫山,在山西老家,这是给谁烧纸呢。
她说,乖,等会儿你就知道。
陵园里人不多,一排排墓碑整齐排列,异常安静。偶尔有几柱焚纸的青烟,升腾起来,这是生者发出的信号,表达对逝者的怀念。
丁风华带着我在园区停停走走,不时盯着墓碑上的字,看几眼,显然她也不大熟悉要祭奠的逝者的具体位置。我在墓碑上看到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近百岁的老者,碑文标明他们在这个世上活过的岁月,现在他们不会计较生命的长度和广度,彼此统一躺在这里。坟墓是所有人最终的归宿,自此不再需要时间的刻度,来丈量人生。
丁风华停在一处墓地前。她说,是这儿。
碑文上写着:爱妻方小玲之墓,生于公元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五日,卒于公元一九九九年八月五日。当我看到最后落款时大吃一惊。
上面阴刻着:夫刘小军二零零零年四月五日泣立。
这里竟然安葬着我爸的一个老婆。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他隐瞒得够深。
丁风华点着三柱香,递到我手里,说,给你妈上香,跟她说你来看她,告诉你妈,你爸要来陪她了。
我盯着丁风华,我的声音在发颤。丁姨,我妈叫艾慧,还活着,这是从哪儿又蹦出来的妈。
这里埋的才是你亲妈。无双,跟你直说吧,你爸也不是刘小军。你是方小玲和一个叫李峰的男人生的。他们两个已经不在了,是刘小军把你养大。
丁姨,您什么意思,电视剧也不会这么演。眼前所有事物变得不真实起来,我无法分辨虚幻和真相的分界线。
你三岁多的时候,刘小军去云南,把你带回这里。你爸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就是方小玲。艾慧是你后妈,和你爸结婚后一直没能生育,她以为是自己的毛病。后来跟了别人,怀了孕,才知道是你爸的原因。
你爸不愿意生。他只想把你养大。
你爸和你妈真心相爱,阴差阳错,最终有缘无分。他们之间的是非因果,我慢慢对你说。你别埋怨你爸,他始终无法下决心告诉你真相。
老刘怎么可能不是我爸呢,我俩长得实在太像了,老秦爷说我俩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对,你们都知道,单单瞒着我。
手机一直在震动,我没心思接。丁风华的电话响起来,接通,听有两句,她脸变了色,说,我们回去。
我踉踉跄跄跟她身后,呜咽着。
医院里,我爸仰卧在床上,上衣敞开。加载在他身上的抢救仪器,已经撤掉。
恍惚间,我想起小时候,我妈艾慧离开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和我爸日子过得特别艰难。他白天上班,晚上骑摩的拉客挣钱。因为担心我一个人在家害怕,他买了一只差不多和我一般高的天线宝宝,陪着我。
我爸常常半夜才回来。洗漱完毕,不管有多累,他总是蹑手蹑脚进到里屋,从我怀里掏出天线宝宝,搁到枕头边,帮我掖好被角,俯下身,在我脸上亲一下。
他以为我睡着了。
每天晚上,我抱着天线宝宝,给它讲勇敢的小女孩的故事,和它一起等爸爸回来。我能一下分辨出我爸摩托车进家院时的声响,我小声说,嘘,丁丁,别说话,爸爸回来了,我们睡觉啦。
我假装睡着。等他来亲我。
此刻,他对任何病痛,已无所畏惧,终于可以不借用任何药剂,保持一种姿势,安静地躺着。我跪在床边,一边给他系着上衣扣子,一边哭着说,老刘,你这个大骗子,你给我起来。
你给我起来。爸爸,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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