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道吉
一条鱼在浅水滩游动
我想起一条鱼,在浪头戏耍时进入了浅水区,脊背被阳光直射,奋力摆尾,振鳃,总找不到原有的自如。
在海拔4200米的玛多县停留,其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你总是在付出很大的体力,无论走路、做事甚至游荡商场,你都像老牛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陪伴你的朋友失去活泼与热情,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把步子以及任何举动都摆放出清晰的沉稳,不去敷衍和急慌。水杯里永远是家乡王屋山上野生的蒲公英,我强迫着仰起脖子灌水,其实是习惯性提示我随行朋友多喝水。
就在无奈的适应和亲近中好奇着这片土地坚强的美丽。而风呢?雨雪冰雹呢?当你在强烈阳光的灼烫中,一阵近乎刺杀脸面的寒风狂袭,头上的遮阳帽霎时像受惊吓的草原雄鹰,画一条影线急速飞去。主人机灵地抓一把空气,差一点儿没有被寒风的推力摔倒,就有黄豆甚至枣子大小的冰雪蛋蛋飞来,头上脸上有了噔噔的刺痛,路面满地的白色跳跃与哗啦啦滚动。我们猝不及防,别无选择地用嗷——嗷——声高喊着抵抗,野兔般钻进车内,惊慌的颤抖中欣赏叮叮当当的冰雹舞曲。谨慎着驾车,用谨防敲破玻璃的车速,向眼前黄黄白白的领地驶去,一会儿,就成功逃离了头顶那团可怕的乌云。阳光一如既往强烈,白云静美。
让我更加敬佩千百年以前交通条件下的探源者,是因了玛多驶向源头的百余公里的路,车上备胎的价值远超刀风雪冰的脚印凝聚着的艰辛。我还是选择停下来歇一歇轮胎,是浩渺的水与沼泽中的长腿鸟阻挡了我。黄绿色的茫然,明明就在身边,在空旷的蓝天下竟如此遥远,水仍然有巨大的吸引力。黄黄的苍茫中隐藏着太多温柔了大地的精灵,它们原本静谧的幸福无意间被打扰。三三两两跳跃奔走的藏羚羊、鬼头鬼脑蹿进地洞的草原鼠、闲庭信步在浅水草丛中观望的水鸟,明显多了警觉和警惕。我知道是我的莽撞,我心里无数遍地默念愧疚愧疚,动物们怎么会能原谅我呢?没办法,我就是想亲自走到水边,看看扎陵湖的水究竟长什么样!
由于是浅水滩,生怕不小心拿不出自己的脚。我怎么能和眼前无数动物的蹄印相比呢?我断定,两个红枣大小显出秀丽的蹄印是黄羊和羚羊,拳头大的梅花瓣儿是不是猎豹抑或高原虎?那个木碗一样的圆坨儿,一定是野驴吃完了草到此畅饮留下的。种种迹象彰显着这里的神秘,我在想,假如动物们突然发现区别于它们熟悉的脚印与气味,会是怎样的惊悸与好奇呢?會不会如我一样感到新奇而产生兴趣?一支羽毛,长梗清亮的白色,40厘米左右的长度,这样静美而雅致。弯腰捡起,细腻的光泽耀眼,用手轻抚有无尽的滑蕊之美感。是白天鹅光顾了高原?这里的雁类、鸥类以及多种食鱼鸟繁多,还真不明白究竟是哪种鸟的羽毛呢!稍稍留心,就又有了灰的、褐黄的、灰白的各色羽毛,爱不释手。一段蹄骨,没有被泥土完全掩埋,我拿起来,是藏羚羊还是黄羊呢?成色已是暗淡,有些时日了。也许是因为肠胃的渴求不得不到湖边来,天性的警觉还是没有防范到天性的杀戮,豹子?老虎?狼?自然的规律就这样极其自然地规律着,表现出深沉的现实。我感觉气味的不协调,就随手丢下。
不曾想,却惊动了一个在泥土洞口观望的草原鼠。我近距离看到了它眼睛的美丽,黑珠子一样滚动。进去不到一分钟,又机灵地探出了头。我慢慢举起相机,生怕吓坏它,还没有完全聚焦,它以为是什么不友好的武器,迅速缩了进去。我再靠近一点,用耐心聚焦洞口等待它出现。呵!手有些抖了,这个生灵和我斗心眼儿呢,我看你能钻多久。我突然有点恍惚,眼睛在黑黑的洞口移开,你不出来就算了。一侧,那双贼溜溜的眼睛突然大放光芒,原来这个洞还有另一个出口,它跃起两条前腿看着我嬉笑。我被它耍了!它发誓不进我的镜头,我刚刚调转过来,它又出溜一声没影了……阳光依旧强烈,但沾了水汽就显出清凉的湿润,再有风的搅和,让你感觉烈日下的冷缩。这部高原湖畔的百科全书,让我读得津津有味而似懂非懂。
清洁的浪涛
起初我不知道小浪底排水排沙时采用的“异重流”是什么原理,养鱼的老刘也迷惑,说根据他对历年排水排沙的体验和观察,是水在惨烈运动。说风暴吧,树叶是安静的,水就筑起两三米高的浪墙,忽而自上游冲刺而下,忽而自下游逆返还击。像飓风,它能把四五千公斤的网箱从搅浑了的水中抛出,当满网的银白在跳出水面的刹那,鱼儿们以无以复加的惊悸滞空着中枢神经,啪一声震响,水面上升腾起泥土色巨大的碗的轮廓,那光滑的釉面散发出耀眼的明亮,霎时整网箱的鱼跌进水里,哗啦啦消失了碗的影子。清的水裹挟着黑红的泥沙,在小浪底这口锅里滚沸。
这是排水排沙时出现的场景。
流鱼,是黄河中下游一个独特奇观。在小浪底水域没有形成以前,两岸的民众对每年汛期的捕捞鱼乐此不疲。家家都备有自做的抄网,是一根树上天然的枝杈,长长的一握粗细的把杆,前边两根杈枝趁湿有柔性,弯成一个圆的枝环,用牛皮绳缠绕牢靠,放在通风处让它风干,有了筋骨硬朗起来就可用。家家的房檐下都会横着一个抄网,然后配上几个大个子葫芦,还有的干脆把三四个葫芦固定在一个圆圈上,用时往背上一挎,称为葫芦舟。当然,也有用手扶拖拉机内胎的,在黄泥湖的滔滔水面上,只要发现有鱼儿的身影泛白,便会驾着葫芦或轮胎的小舟追赶过去,不一会儿就肩背抄网靠了岸,准有一条大鱼就范。流鱼的时间里,沿线的民众不知道怎样获取的信息,呼啦啦满河沿挤满了人,不论男女老少手里都有小网小桶等工具,甚是壮观。
当地有“鲤鱼犯荆花”一说。说是黄河中上游两岸漫山遍野的荆花被狂风暴雨裹进了黄水,那种无法抗拒的浓香侵蚀了鱼的感官,严重到不能自已,就翻了白顺水漂流,这等好事岂有不获之理?于是就成了黄河沿岸的一个传统和景观。其实,完全是汛期的暴雨所致。黄土高坡的泥土成数倍增加黄水的浓度,硬生生让黄糊汤里缺氧,有不“翻黄”的吗?
今天的“翻黄”却是人为的科技,通过调度万家寨、三门峡以及小浪底自身的水,在大坝以上40公里的水域塑造人工异重流,底部淤积的泥土被卷起来,那力量小了能撂起整箱的鱼吗?难怪老刘惊奇地说真稀罕,从没见过安静的水在没有狂风的情况下如此疯狂!
我说事前没有通知?鱼贱卖了也行啊!老刘说有通知,每个网箱都作价给了钱了。往年都没事,谁知今年这么厉害!
我陷入了深思……
排沙洞以下的黄河两岸,欢呼雀跃着捕捞流鱼,多么激情的动人场景!整车的鲢鱼、鲤鱼抑或鲶鱼,太多了,就用电话处理:“喂,大舅,二姨,快来拿鱼,带编织袋,快点!”
这个叫如意的年轻人,浑身黄泥巴和黄水一样的肤色,已经改葫芦舟为机动船,效率高着呢!岸上人头攒动,公路上各种车辆嘶鸣,在运输着捕获上来的流鱼。我也接到了家住黄河岸边一位朋友的电话,直接说“你不是爱吃剁椒鱼头吗,快来西霞院水库坡头码头,给你弄几条花鲢。”在船舱的黄泥湖里拎出条花鲢,嗵一声装进我的编织袋,尾巴露出来有十多厘米长。朋友说:“有30多斤重,给你两条。”我说算了吧,这一条就行了。“不拿就放坏了,再拿两条小的。”说是小的,起码也有四五斤重……这一切的一切,都跟随黄河在昂首前行,都喜形于黄河的心情与情绪,这样的喜怒哀乐在黄河岸上汇集汇演,形成亘古及今的强大惯性与气流,积淀成精彩的大河文化。
小浪底秋色
一切都在清丽中。一切都在倒影里。是那一泓绿水的映衬?是那一泓绿水的滋养与濯浴?
山体的博大、沉稳在水的装扮里显出无限风光,把伟岸与包容凝炼到与水媲美的无限洁净里。更显出季节的斑斓与夺目。秋水与长天,满目的晶明与浩瀚,就用碧和绿作为容得下高山、蓝天、白云、植物、飞鸟的代名词吧。
水面之上,蓝天白云的下面,陈列出多彩的缤纷色调。喜鹊的歌喉和翻飞的花羽,在那一泓燃烧着的柿子树顶端舞蹈着秋的浪漫。噢!水的剪影,被花羽扑棱出安静的彩色涟漪。树下,一对男女抚摸着丰收的殷实,把举向空中的锄头用自己肌肉的力道抡了下来,嘭!随即在隆起的土里兜出一窝殷红,大小五六个、七八个不等,女人一个个摘下来,抹掉表皮的土,放进硕大的荆篮。男人又一个抡圆的锄头下来,丰腴的果实破土,弯腰掂起,禁不住说:今年风调雨顺,成红薯!女人手里的红薯被阳光涂抹,熏染着脸庞,在碧绿的涟漪里漂浮出秋天浓郁的丰收图景。
啪!面前的地下爆了一颗红色炸弹,没有烟雾腾起,没有弹片飞扬,鲜红的柿子酱撒开去,蘑菇一样的造型,阳光的色泽烟雾般腾起,是金黄?橘黃?抑或金红?鲜红?男人看看那坨红,喜鹊喳喳喳说着惋惜的话。男人把眼光移向柿树梢,蓝天里隆起一捧火炉,正好映衬了那只东张西望的喜鹊,它在怨恨自己过于冒失、过于贪婪、嘴伸得太深触动了柿蒂。反过来说,也怪那柿子太烘了,柿子酱太可口一时停不下嘴。男人不去管那么多怨恨与惋惜,只在意那花羽的伸展,在背景蓝和柿子红的比对里,更显出喜鹊的精彩与生动。男人知道,柿子是自生自灭的存在,不像从前,村里人会把树卸得干干净净,或晒干柿,或镟散柿,又或切柿瓣儿。当然,放烘柿是极少数,因为不能存放,几天光景不消耗完就会浆泡,浆泡了就走味,就丢弃。现在村子空落落的,许多年轻人进城打工。村里是少数的留守老人,重体力活儿干不动,整日扫扫大街、铲铲杂草什么的,没事了三三两两在活动中心晒太阳,眯着眼看蓝天白云,有人说:那日我亲眼所见,小浪底的鱼嗖一声飞进云朵里了。
男人是两头兼顾着生活的,对这一片山地有感情。闲时进城打打零工,忙了就回来突击农活。这红薯,他自己也吃不了几颗的,年轻时吃多了,现在一吃就心呕。都是为了孩子们,这个说爸爸你种点红薯,那个说种点红薯吃稀罕。这不,干活时没人回来,反而给了几条编织袋,说:给单位同事带一点儿。
男人扭头看看女人,满树的烘柿,咱们摘一些吧?说着眼又扭向了高处。女人直一下腰手没有停下,说:不费那闲气,烘透了,让麻雀吃吧。
两人都不再说话,好半天男人略有所思地说:的确,大雁已飞走快一个月了吧!
与大雁有关。因为这棵柿树的品种叫“雁过红”。通常看到大雁南飞,就已通红成熟了,那时候正是采摘的最佳时期。在小浪底北岸的王屋山,以雁过红为代表的秋的红色有很多,先不说红色的树种,仅花草植物就很多,比如尖椒,比如鸡冠花,比如红菊、一串红、西番莲等。这些红除了尖椒播种成片,蔚为壮观以外,其余都不是成片成规模的,而是零星散布,有在岭间地头,有在庭院墙角,看起来不起眼的地方,却明亮着花朵的鲜艳。
这些草本植物的红色炫耀里,尖椒最夺人眼球。不是它的张扬,不是它不留情面的辛辣刺激,而是它的收割、晾晒、加工制作过程。那才真正一个红字辛辣到底。洁净的路面,用几根木杆抑或石块一挡,避免车辆碾压,这条路就涂上了丰收的红。如果庭院没有树木遮挡阳光,地下打扫了,红色的亮光飞出墙外,破门洞冲出,硬生生拖拽住行人的眼睛。更精彩的是,圆圆的大小规格笸箩以及长凳子架起来的苇箔,全摊满了尖椒,像艺术品,引得无数相机、手机咔咔嚓嚓拍照。更有投入者想让大娘(主人)进入画面,大娘遇到得多了,一个微笑应允了,然后扭身进了屋子。一会儿出来,惊得来人大呼小叫:太棒了,太棒了!大娘您好样的。原来大娘头上裹了条深色毛巾,像是故意装饰的道具,其实是大娘的习惯。没管那么多,只管用手里一个微小的耙子翻动尖椒,这是晾晒东西自制的工具。大家无数次换转角度,在闪光灯的明灭里,全都装满了红色的秋天,方才依依惜别。
这仅仅是晾晒,完了以后大多数还是卖给了食品加工厂,硕大的编织袋封严了涨眼的红,装上路旁那辆加长的大货车。当然,留下少许就足够自家加工食用了。首先需要爆炒一些黄豆、芝麻、花生、核桃,再削几个个儿大的沙滩酥梨,一并放进门口那方石碓臼,先是撑住气慢慢捣碎,避免它们不老实跳出来,然后黏糊了,方能使劲捣碎。什么时候黏稠到香味扑鼻,红里透亮,就加工成了。大点的瓷翁、瓷坛、塑料瓶、玻璃杯等等器具,全装满了。就等着孩子们星期天回来一个个拿走。
这秋天,还真是红到家红到心里了!
责任编辑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