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雪梅

2022-02-18 09:51詹文格
躬耕 2022年1期
关键词:保姆画家儿子

詹文格

高雪梅是个典型的“晚熟品种”,20岁的年纪,却葆有10岁孩子的单纯。都说单纯人过得幸福,这一点儿不可否认,可是单纯的幸福却如山间云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每当高雪梅回想过往,无不感叹世事恍然若梦,当年的高雪梅年轻貌美,不染凡尘,甭说做保姆,就是扫把倒地她也懒得扶。生活在理想中的高雪梅,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那个时候打死她也不会相信,往后的日子将出现一落千丈的变故,从阳春白雪的仙境,落回灰头土脸的现实。从此,生活在传说中的小龙女挣扎在烟熏火燎的凡尘俗世。

现实的落差就像高空坠物,一脚踩空跌落地面。她的幸福生活随着一个男人的倒下,如一团水蒸气一般飘走了。当年的高雪梅能成为小镇上的小龙女,就因她嫁了个好男人。老公万有福比高雪梅大六岁,是个宽厚体谅的大哥哥,不仅会赚钱、会生活,而且脾气特别好,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整天都是笑眯眯的,那样子就像刚刚中了彩票大奖,捡到了宝贝。

对于娇气的女人来说,大老公细老婆是最佳搭配,在哥哥面前可以尽情使性子,发嗲撒娇。平日里万有福对高雪梅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处处娇宠。如果高雪梅想要摘取天上的星星,万有福也乐意尝试,明知无望,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搭起云梯,用一种徒劳的努力去接近她的梦想。

好日子像一场梦,说醒就醒了。高雪梅生完孩子就感觉万有福显得哪儿不对劲,虽然脸上仍旧是笑眯眯的,但发觉那是强装的笑脸。那段时间,他强忍头晕乏力、发热困倦,依然为生意奔忙。后来病情日渐突显,面色苍白、心悸气短、下肢肿胀。等到儿子咿呀学语,快满周岁的时候,万有福再咬牙也撑不住了,脸上笑意终于退却,换成了愁苦的呻吟。

开始高雪梅以为只是一般的小病小痛,生意太忙,劳累过度,在医院打几天吊针,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当检验报告一出来,高雪梅就吓坏了。高雪梅对别的疾病可以说是毫无印象,但她对“白血病”这三个字却是刻骨铭心,因为她母亲就是死于白血病。

从万有福入院那天起,高雪梅就开始告别没心没肺的娇气,正式进入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那段日子,她与蹒跚学步的儿子一起成长,眼泪与哭泣是最常见的表情。每一次哭泣都像一场风雨,催赶着青涩的果子奔向成熟。

为了尽量保持万有福的体能,让他能扛住化疗、放疗的摧残,医生建议家属要给病人加强营养,尤其是多喝乌鱼汤。乌鱼鼻涕一样满是黏液,最吓人的是乌鱼的身体像蛇一样扭动,手伸过去,滑溜溜的抓不住。

开始几次买回的乌鱼,高雪梅根本不敢动手,有两次甚至把乌鱼扔进水沟放生。后来戴上手套,壮起胆子,伴着手脚的颤抖,内心的恐惧,夹带着满屋子的尖叫,闭眼咬牙才把一条乌鱼草草收拾。

砧板、灶台、水池一片狼藉。大汗淋漓的高雪梅,心脏狂跳,张口喘息,闻着满身的腥味,与其说和鱼较量,不如说和自己较量,和命运较量。鱼虽然死了,但胶水一样的黏液在刀上扯着白丝,她把剖开的乌鱼切断,盛入陶罐,添上姜蒜,用文火久熬慢煨,直至鱼汤熬成了乳白的汁液。

由于没有下厨做饭的经验,高雪梅走进厨房就像新兵奔赴战场,拧开燃气,扑哧一声,看到气灶蹦出蓝色的火苗,舔咬着锅底,油烟升腾,她便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一頓饭做下来,就像经历了万米长跑,大汗淋漓,一身疲软。

由于炒菜的火候掌握不好,油盐酱醋的分量又无法拿捏准确,做出来的饭菜颜色古怪,气味难闻。有时咸得难以下咽,有时又淡如寡水,味同嚼蜡。尝着这样的饭菜,连自己都不可忍受,别说胃口挑剔的病人。可是每次送去的鱼汤饭菜,万有福都说好吃,而且努力地尽量吃完。

这样的饭菜都说好吃,高雪梅知道这是万有福在有意夸她,看着日渐消瘦的万有福,高雪梅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面对相敬如宾的夫妻,站在一旁的护工阿姨也眼圈发红。

高雪梅真正涉足家政是好几年后的事,此时万有福离开这个世界已整整三年,儿子万高平也已经上高中二年级。

儿子在高中的成绩很稳定,班主任私下里与高雪梅透过底,只要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成绩,上名牌大学没一点儿问题。

既然儿子上名校是板上钉钉的事,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得准备钱。谁都知道上大学不容易,四年读下来,学费、交通费、生活费,买电脑、买书籍资料,杂七杂八加一起,再怎么节约也得十几万。

如果是当年,这点钱对她家来说只是个毛毛雨。可自从万有福患病以后,苦求妙药,遍寻名医,先后花去百余万,最后病没治好,落得人财两空。

万有福过世后,高雪梅失去依靠,曾经遮风挡雨的大树突然倒了,高雪梅就像断奶的孩子,在难以适应的变故中拼命挣扎。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到独当一面的家庭主妇,虽然两者之间只是一墙之隔,但是角色的转换如跨天河,尽管谁也看不见那条隐形的天河,但它伴随着悲伤的泪水,昼夜不息,翻腾在高雪梅心中。

油盐酱醋、衣食住行,大大小小的俗事接踵而至,虽然现实是如此烟熏火燎,但意义却非同一般。五味杂陈的生活像配方精致的营养液,让高雪梅在生活中开枝长叶,绽放新颜。

之前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后的铺垫,高雪梅为了儿子,她开始勇敢地走出第一步,当保姆。

承接第一份家政的高雪梅,带着满满的自信踏进了主人家门。一名满头银发的老妇像一道门神,挡在她跟前。老妇人退休前是远近闻名的中学教师,虽然年届古稀,但依旧神清气爽,衣着整洁,不苟言笑,那样子就像刚刚走下讲台。

第一天上岗,尽管高雪梅做了精心准备,无论是打扫卫生,整理环境,还是煮饭做菜,她都尽量露上一手。可是看到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家里,高雪梅感觉手中的拖把和抹布纯属多余。凳子、花盆、茶杯、报夹都摆放在最佳位置,哪怕左右挪动一点儿都不行。站在厅堂里,感觉进入了陈列馆,哪怕稍微走两步,都会担心把家里弄脏,在这种环境里当保姆,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原以为能得到夸赞的高雪梅,干完一天的活儿,竟然被全盘否定,被老教师批得体无完肤。高雪梅没有想到老人会如此挑剔,她这种鸡蛋里头挑骨头行为是在故意为难高雪梅。

从早上开始,高雪梅像个旋转的陀螺,没有停歇,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痛。如此辛苦卖力,老人家竟然还有如此多的不满意,早上出门时的满满自信,到了晚上被扫荡一空,这保姆真的没法做。

高雪梅拨通了家政服务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业务经理没等高雪梅开口就先不停安慰。看来老教师在家政公司是出了名的顾客。听说之前请钟点工,一个月换了十个人。家政经理语重心长地劝导高雪梅,老人确实比较挑剔,她不满意的只是一些细节问题,只要注意改进,还是可以接受的。如果能在老人家留下来,往后不管做多难的家政,都不在话下了。

老伴早逝,老教师虽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在国外,一个在上海,一年半载也难见上一面。好在如今信息沟通特别方便,隔日一次的视频聊天能消解万里之遥的距离。在信息沟通上,不管是上海的儿子,还是国外的女儿,与同城而居没有差别,每天都能及时掌握老妈的动态。但是老人放下手机,孤独依旧,家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电话与视频终究是镜花水月,中看不中用。寂寞的老人开始请保姆,最初请的是钟点工,每天准点到家,像个机器人,进屋就风风火火地干活,拖地、抹桌子、洗衣服、擦玻璃,干完活匆匆告辞。老人想让钟点工在家多待一会,可钟点工兼了几家的活儿,掐分算秒的,一刻也不能耽搁。于是老人对这种钟点工很不满意,有时看到家里太干净,她会故意把地上弄脏,让钟点工在家逗留得长一点儿,这样一来,钟点工不乐意了,板着一张脸,一声不吭。于是老人就频繁地换人,弄得家政公司都不敢接她电话了。

最难熬的前三个月,在不断的磨合中,老教师对高雪梅的挑剔逐日减少。老教师牙口不好,高雪梅给她选择食物时会挑一些松软易消化的,尽量不让老人吃干硬阻滞的东西,避免造成老人肠胃不适,影响正常消化。

高雪梅越做越细致,这些每日一新的菜品,让多年不出家门的老教师大开眼界。老人在心里暗暗佩服高雪梅的厨艺。

家政公司接连几个月的回访,老人都说基本满意,从来没有说过非常满意。家政公司经理知道,只要老教师说基本满意,就已经是非常满意了。她有时候会给高雪梅打个电话,语气中充满了夸赞和鼓励。

时间如流水,一转眼高雪梅在老教师家里做了一年,家政经理当初介绍高雪梅去老教师家,只是作为临时替代,认为没有从业经验的高雪梅,去到如此挑剔、如此唠叨的老太婆面前,长则十天半月,短则三天两日就会换人。可是谁也没想到,文文静静的高雪梅竟然坚持了一年。有了这一年的历练,高雪梅往后在保姆这个行当里已经毫无障碍。

可是一切都出乎意料,高雪梅与老教师的缘分因一场意外而中断。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地板、墙面、窗户全都水珠涔滴。回潮的天气,谁也无法抗拒,可是老教师有风湿症,她最怕潮湿,她看到水珠一冒出来,就让高雪梅去擦。擦了地上,又擦墙面,擦了墙面,又擦窗台。地面和墙面没问题,擦窗台就比较困难,高雪梅搬来人字梯,谁知刚刚攀上梯子,脚下一滑,连人带梯摔了下来,这一摔造成膝关节多处骨折……

老教师当时可吓坏了,受惊的老人带着哭腔,第一时间通知了两个孩子。高雪梅在医院骨伤科住院时,老教师还来医院探望过两次。高雪梅进医院前,老人就表了态,她会负责高雪梅的医药费。她不知道儿子私下里与高雪梅已经谈好了补偿,伤筋动骨一百天,高雪梅需要卧床休息几个月,显然不是出点医药费就能解决的事情。

老教师来医院探望,高雪梅有点意外,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半篮子水果。隔了十几天,老人又来了一次医院,高雪梅的腿敷满了石膏,缠了厚厚的绷带。老人这一次显得有点憔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腰背似乎比之前更弯了一些。

老人问高雪梅多久才能出院,高雪梅以为老人是担心医疗费用的事,于是告诉她,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但是医生说出院后还得先疗养一阵,不能负重,完全恢复至少要半年。

老人听了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缓缓直起身,颤颤巍巍地往门外走了。

老人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独处了,她听说高雪梅要过几个月才能恢复,心里顿感空落落的。她开始以为自己是离不开保姆,只要有个保姆就行,其实她是离不开高雪梅。高雪梅像块吸水的海绵,不仅吸收了她的嘮叨和挑剔,而且掌控了她的味蕾,一日三顿,没有高雪梅她就毫无食欲,吃什么都寡淡无味。

高雪梅获知老教师住院的信息是一个月之后了,那天上午,家政公司经理的电话很早就打了过来。一向说话慢条斯理的经理,这次的声音显得特别急切。她告诉高雪梅,老教师在医院抢救,如果方便,希望高雪梅能到医院探望一下。

听到这个消息,高雪梅心里咯噔一下。老教师前些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会这样?家政经理说,老人意外摔倒在地,造成颅内出血……

高雪梅买了鲜花和水果去医院探望。老人在重症监护室,还没脱离危险。高雪梅在护士站等待探视。上午10点是每天的探视时间,高雪梅在玻璃门外望着插满管子的老人像一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心里很难受。老人两个孩子都已经赶回来了,姐弟俩很客气地向高雪梅道谢。

半个月后,老人还是因病情突然加重而走了。

高雪梅没想到,出乎意料的事情再次袭来,儿子高考失利,竟然没有达到二本线。看到儿子情绪不稳,闷闷不乐的样子,高雪梅担心儿子出问题,不停地开导和安慰,她想方设法要让儿子变得开心起来。

为了帮儿子做好下步计划,高雪梅特地咨询了班主任老师,老师全面分析了万高平失利的原因,建议复读一年。

万高平作了复读决定后,很快就放下了思想包袱,准备全力以赴,来年再战。高雪梅感觉儿子不错,有想法,有主见,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认真对待。

儿子这边安顿好了,高雪梅又开始联系家政公司,她需要再找工作。家政公司经理听说高雪梅愿意再次出山,既惊喜又意外,她们正遇到一个难题。一名老画家一个星期换了3位保姆,最后弄得大爆粗口,说她们不是家政公司,而是垃圾收购站。招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介绍过来的一个比一个差劲。

高雪梅的出现,让家政公司经理有了把握,可是高雪梅听说是做老男人的保姆她立马回绝了。

家政公司经理见高雪梅要打退堂鼓,立马慌了神,说什么也不肯放弃高雪梅这根救命稻草,她依靠平时练就的能说会道的媒婆功夫,又哄又劝,只差叫高雪梅亲姐亲妈。千万不能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并非所有请保姆的老男人都不正经,人家愿意出高薪请保姆,绝不是有啥企图,只是家里需要有人打理。究竟怎样,先见个面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见了老画家就知道,他是一个心态健康的老人,整天忙于作画,只是需要一个干净整洁、安静舒适的环境,有一种悄无声息的照顾……

高雪梅顶不住经理的软磨硬缠,最后答应与她一起去见见老画家。见面的时间很短,但双方似乎都没有任何异议,同意先试用一周,适合则留,不适合即走。

第二天就要上岗,高雪梅一个晚上没睡好,那个满头银发的老画家总在脑海里浮现。白天的表态是不是太草率了,同意去老画家那儿试用,其实心里完全没底,一切都凭直觉。从老画家的言谈举止来判断,好像没有之前的老教师那样挑剔,说话还带点儿幽默,这是高雪梅的初步印象。另外她对老画家的房子很感兴趣,那种布局、摆设与众不同,既有城里人的整洁,又有乡村人的自然,每个房间都充满个性。

第一周试用,高雪梅显得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对于一些细节的要求,老画家与老教师完全不同,他对如何扫地、如何洗衣、如何做饭没有明确要求,一切由保姆随意发挥。高雪梅更习惯有要求、有标准,她按照要求去做,达到标准就行。老画家不提要求,表面上看很宽松,实际上更让人拘谨,像面对一片无边无际的水域,该如何游过去,高雪梅只能小心试探。

一周很快过去,高雪梅留下了。家政公司经理放下了心头重负,她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先是一番妙语如珠的夸赞,接着就是反复祝贺,能感觉到每句话里都包含着兴奋。在这个小城里,每月四千块的工资已经属于高薪阶层了。高雪梅知道经理祝贺的意思,除了证明她眼光准确,还提醒该心存感激。

正式上岗那天,老画家与高雪梅进行了一次谈话,原来老画家还是有所要求的,只是他不会将要求提前列出。老画家的要求并不是很多,他只是对每日用餐的时间提出了一点儿要求,至于吃些啥他基本不挑口,很随便。除了买菜、做饭、洗衣、搞卫生之外,还有一项要求,就是隔三岔五到城西的梦梅装裱店送画或取画。

解决一日三餐,洗洗衣服,搞搞卫生,这些小事情对高雪梅来说轻车熟路。老画家整日笑眯眯的,对高雪梅的工作非常满意。每天做完家务活,高雪梅有大把的时间闲着没事。老画家怕她寂寞,允许她到小区外面转转。小区文化活动场所多,经常有各种文体娱乐活动,早晚两次的广场舞声势浩大。开始高雪梅只当观众,看多了也就来了感觉,慢慢参与其中,不过她不喜欢闹腾的广场舞,每周两次的健康讲座,倒是一场不落。老师讲的是如何护理老弱病残,如何抚慰烦躁不安的心理,高雪梅感觉老师讲的课很实用,比如骨折手术的病人,除了卧床养伤,到了一定时间还得下床活动,如果长期卧在床上不动,就会导致机体功能下降,脏器受损,加速衰老。

老画家特别喜静,平日里没重要事情他从不出门。远在北京的儿子经常在电话里,要保姆陪他到外面散散步,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老画家每次嘴上答应儿子,行动上却没有半点服从,依然是屋门不出,潜心作画。

高雪梅虽然不懂作画,但对作画的过程充满好奇。老画家作画时不可随便打扰,每天她只有三次进入画室的机会。一次是早上搞卫生、收拾垃圾、在香炉里插上檀香,然后悄悄退出室外。上午10点,一杯红茶,半个苹果,一碟葡萄,或一个奇异果。下午3点一杯牛奶,一枚橙子。高雪梅每次送茶水进去都是屏息静气,轻轻的,柔柔的,像踩着云朵,没一点儿声响。这一点老画家颇为欣赏,他没有事先提醒,高雪梅却有这般悟性。那些之前辞退的保姆就是榆木脑袋,从来不注意这些细节,大步走路,用力推门,大声说话,这种大咧粗俗,老画家无法包容。

还有高雪梅口风紧,不多事,不该讲的话不讲,不该问的事不问。比如隔三岔五去梦梅装裱店送画,她从不会打听送画之外的任何信息。老画家把新完成的画作装进信封,有时用胶水封好,有时不封,不管封还是不封,高雪梅从来不会去偷窥。其实她半路上抽出来,观赏一下也无人知晓,但她会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径直送至城西,交给店老板,然后匆匆返回。

一年一度的高考轉眼就来了,高雪梅的心禁不住悬了起来,身体也像一张拉开的弓,几个月前就绷得很紧了。一直成绩稳定的儿子,在模拟考试中又发挥失常,比平时足足低了30多分。

高雪梅为此专程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劝高雪梅千万别给孩子施加压力,要完全放松,只要正常发挥,万高平上一本是没问题的。

为此,她向老画家请了半个月假,专门在家照顾儿子,给他做好吃的,陪他谈心说笑,设法让儿子开心。高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高雪梅心里比儿子还要紧张,但是她又不能表现出紧张,随时得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一天晚上,十几年不见的闺蜜阿瑶突然打来电话,热情万丈地邀请高雪梅共进晚餐。尽管一开始高雪梅就谢绝了邀请,告知阿瑶,儿子马上高考,晚上不便出来。可是阿瑶与当年的脾气一样,万事不依不饶,电话接连打来,非要约她见面不可,哪怕只坐十分钟就走也行。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高雪梅不好再推辞,于是匆匆出门。

半小时后,高雪梅在温泉度假酒店的豪华包厢见到了阿瑶。这是小城最高档的酒店,听说是一位外地老板投资,开业两年多了,高雪梅从未来过,一是消费不起,二是地方偏僻,所以来到这么豪华的酒店让她很不适应。特别是进入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高雪梅更感双眼刺痛,五颜六色的灯光让她很不习惯。

见到阿瑶,高雪梅大吃一惊,十几年过去,岁月似乎在阿瑶身上静止不动,没有留下一点儿衰老的痕迹,依然是那样水灵灵的光彩照人。当年阿瑶和高雪梅是小城里引人注目的美人,现在坐在一起,两人的差距就有了天壤之别。高雪梅看到阿瑶那气场,感觉有点不自在。虽然她说话和从前一样亲切,但是这种亲切之下藏着一种咄咄逼人,高高在上的味道。两人聊了一阵,阿瑶才记起介绍旁边的男士。只见男士满脸微笑地赶紧欠身,把手伸过来轻轻一握,然后自我介绍,他姓李,叫李明,在省城经营一家文化传播公司。

高雪梅侧身打量着眼前这位衣着光鲜,穿着讲究的男子。这人个头并不高,但精气神十足,头发油光可鉴,一副金丝边眼镜闪闪发亮。高雪梅感觉这人有点面熟,似乎在哪见过,但具体在哪儿见过又记不起来。

由于高雪梅心里一直惦记儿子高考的事,虽然嘴上不停与阿瑶在闲聊,但不时走神,于是没坐多久她就告辞了。

阿瑶也没有强留,她起身将高雪梅送出酒店大堂,顺便拦了辆的士,然后说等大侄子考完了再上门拜访。

其实高雪梅对阿瑶这话并没当真,只视为一句如风而过的客套话,说过就忘了。可谁知阿瑶就像私家侦探,万高平的高考成绩刚一出来,她的祝贺电话就打了过来,恭喜大侄子超过一本线啦,晚上登门祝贺!

高雪梅没想到阿瑶真的会来,而且来得这么快,儿子刚出成绩,还没有填报志愿,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她就急匆匆地赶来祝贺,高雪梅感觉阿瑶的举动有些反常。

女人的直觉真的很准,一般情况下,所谓的朋友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只是高雪梅不明白,自己都沦落到保姆阶层了,锦衣玉食的阿瑶难道还会有求于她。

世事难料,还真的有求于她。那天晚上送走阿瑶和李总,高雪梅一个晚上没有睡好,她没想到世界会如此复杂。儿子上大学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要好几万,毕业后如果想留在城里,要买房、买车、娶媳妇,究竟要花多少钱,高雪梅不敢去想。她经常用“车到山前必有路”这话来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阿瑶在多次含蓄表达得不到回应后,临走时终于直言不讳地抛出了底牌。她给高雪梅扔下一个布包,说这是定金,另一半事成之后再给……

送走阿瑶,高雪梅打开了那个布包,布包内十扎崭新的百元大钞赫然在目。说实在的,自从万有福过世后,高雪梅再也没有见过成堆的钞票。高雪梅放下布包,小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她拿起手机,拨打阿瑶电话,可是连续拨打几次,每次都无法接通,显然阿瑶屏蔽了高雪梅的电话。这天晚上高雪梅彻底失眠,她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拂晓时分终于眯了一会儿眼,就是这短暂的眯眼期间,她竟然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开始是梦见家里着火,慌乱中从大火里逃了出来,可是刚一逃出火海,又落入了水中,在大浪中挣扎的高雪梅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已经四个年头。高雪梅三年前就告别了家政服务,画家那里成了她保姆职业的最后一站。离开老画家的那天,她心里特别难受,之前那些保姆都说老画家性格古怪,难以相处。可是高雪梅却没有这种感觉,她与老画家相处几年,看到了老画家的善良和宽容。

正式离开老画家那天,久雨初晴,空气清新,老画家要到广州的儿子家里住一段时间,所以高雪梅提出辞职的时候,老画家二话没说,第一时间结清了工资。临走时还执意要请高雪梅下好的馆子,点了滿满的一桌子菜,说了许多温暖的话。

高雪梅看到老画家还蒙在鼓里,心里更不是滋味,看来那事情他真的一无所知,不知道眼前这个保姆已经暗算了他,要不怎么会如此热情地为她送行。

老谋深算的阿瑶把每个细节都安排得天衣无缝,让那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是事成之后,高雪梅心里非常愧疚,夜里老是失眠,每天都显得忐忑不安。当时真的是鬼迷心窍,昧着良心稀里糊涂地干出了伤天害理事,老人没想到自己到了晚年会睁眼蒙瞎,毫无提防地引狼入室。

那顿饭虽然无比丰盛,但对高雪梅来说味同嚼蜡,没吃出一点儿饭菜的滋味。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变得平静。好几次,她都决心向画家承认自己的错事,可一想到儿子的学费和未来,想到那一堆钱,又在忐忑中魂不守舍地闭住了嘴。时光匆匆流逝,两年后儿子万高平顺利毕业,在滨城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不久又收获了爱情。

为了尽力支持儿子成家立业,高雪梅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悉数拿了出来,在滨城给儿子选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交了首付。不久儿子把钱又还给了高雪梅,儿子说,妈妈的钱要留着养老,自己用公积金贷款,每月用一半工资还贷没有问题。

高雪梅接过儿子的钱,心里更加难受。她没想到儿子能如此自立自强,根本没有惦记过母亲的钱。既然儿子不要她的钱,她就有了另一个想法,她要把这些钱还回去,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几个月后,高雪梅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老画家的儿子打来的,说他父亲重病,正在医院抢救,刚平稳下来,就提出想见高雪梅一面的要求。高雪梅接完电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她不知道老画家在重病期间要求面见是为了什么。不管为了什么,她必须立即赶过去,要不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一直负疚的高雪梅曾盼望这一天到来,同时又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放下电话,她的手心汗津津的,想起这事难免会紧张。也许老画家一直在等她上门请罪,主动认错,可是等了这么多年,高雪梅始终没有勇气面对他。现在到了生命弥留之际,主动来找她,证明老画家早有察觉,只要老人给警方打个电话,高雪梅就面临一场牢狱之灾。可是千里迢迢赶来认罪的高雪梅,没想到见到眼前的老人竟然一脸平静,没有一丝一缕的反常迹象。老画家的儿子知趣地退至门外,给老人一个私密空间,他以为老爸心头还有未了的心事。

高雪梅望着倚着床头艰难而坐的老画家,泪水唰地流下,她慢慢跪下,哽咽着向老画家忏悔了过往。老人轻轻地翕动着嘴唇,很艰难地露出一张完整的笑脸。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写好的信封,递给高雪梅,然后就斜睨着眼珠,示意高雪梅离开。

高雪梅收起信封,与老画家的儿子点头告辞。老画家的儿子看着来去匆匆的高雪梅,心里颇多不解。老爷子大老远把别人邀来,以为要来一次难舍难分的生死惜别,谁知眨眼之间就把人家给打发了。

高雪梅兜里那个信封虽然很轻,但她感觉有千斤之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在路上她三番五次地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她不敢撕开。一直回到家里,高雪梅才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可是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张一字不着的白纸。

高雪梅被弄得一头雾水,莫不是老画家糊涂了,把白纸当成了书信。高雪梅把那张白纸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就是没有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那段时间,高雪梅天天琢磨那张白纸,老画家给的这张白纸到底有啥用意?终于有一天,她灵光一闪,找来碘酒,打来一盆清水,把那张空白的信纸浸泡在洒了碘酒的水中,很快就有字迹显现出来……

高雪梅睁大眼睛,一口气读完了老画家的密信,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老画家退休前在博物馆工作,有一幅叫《一树雪梅》的名画被盗,警方立案后很多年过去了都没能破案。

这件事在当地被慢慢淡忘了,可是老画家却一直没有放弃找画的努力。为了找回那幅名画,老画家努力了许多年,求助了无数人,均一无所获。时间长了,这件事情就成了老画家一块难以治愈的心病,他发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名画追回来。可是这种连警方也束手无策的案子,一介书生又能有啥办法。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画家,既不具备福尔摩斯的探案本事,又没有结识三教九流神通广大的朋友,他能把画找回来,简直是白日做梦。

好在他的誓言从没有公开讲过,谁也不知道他闷声不响,暗中较劲。老画家根据一张高清照片苦下临摹功夫,开始几年,临的画从细微处还是能找到些许瑕疵。老画家拼着一鼓劲儿,经过多年的苦练,最后临出来的画与真迹已经毫无差别,甚至足可以假乱真。

面对炉火纯青的临摹之作,老画家开始行动了。他通过梦梅装裱店的老板造势,说当年市博物馆丢失的名画《一树雪梅》只是一件仿品,真迹仍然保留在老画家柳庄先生手上。有些朋友还专门到老画家府上来看过真迹,确信那才是正宗的名画。

经过几年的传播,大家都相信老画家收藏的才是真迹。于是花天价收购《一树雪梅》的阿瑶肠子都悔青了,她痛恨自己当初走眼失误,不知道买来的竟是一幅仿品。所以后来一直穷追不舍,发誓一定要把真迹从老画家手上弄走。

处心积虑的阿瑶,机关算尽,用十万元买通保姆高雪梅,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她炮制的调包计。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轻易上了高人的圈套,把真迹乖乖地送了回来,从老画家这里换走了仿品……

高雪梅看完这封信,简直如入梦境,她呆呆地立在原地,很久没有动弹。等她回过神来,那张浸泡在清水中的信纸,早已褪去了颜色,一字不存,重新变回一张干干净净不惹尘埃的白纸。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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