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说小说家

2022-02-18 18:58邱华栋
台港文学选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虹影作家文学

作者简介:

邱华栋,文学博士、研究员。现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主席团委员。出版有小说集、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诗集等各类单行本100多种。曾获得中国作协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西部》杂志2016年小说奖、李庄杯《十月》杂志2016年短篇小说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林斤澜小说奖优秀作家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

书籍简介:

小说家是创造一个虚构世界的人,小说家做的是无中生有的事业。邱华栋先生以评述式文本,刻画了30位当代小说家的文学肖像。本书是了解当代中国文坛的一个入口,指引读者更好地认识优秀作品,向故事、想象与叙事致敬。

虹 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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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是重庆人,生于1962年,她在家排行第六,成长中饱尝生活的艰辛,这些在她带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中有很详尽的描述。

我们当然不能把这部虚构小说等同于虹影的自传,但其中对成长过程的丰富呈现,还是让人非常动容的。虹影后来在英国生活了很多年,她的先后两任丈夫都是著名的学者和作家,她有一个女儿,是一个漂亮的混血孩子,后来虹影伴随这个孩子的成长也写了好几部儿童文学作品:《米米朵拉》《小小姑娘》《奥当女孩》《里娅传奇》。

虹影是一位多产作家,她的文学成就主要在长篇小说,这些作品有《饥饿的女儿》《背叛之夏》《孔雀的叫喊》《阿难》《好儿女花》《K》《女子有行》《上海王》《上海魔术师》《上海之死》等。她还是一位非常好的诗人,出版有《伦敦,危险的幽会》,与他人合编《以诗论诗》等。

虹影的厨艺很好,她经常自己下厨,举行家宴招待朋友,待人热情,有侠气和豪气。她也常常在世界各地旅行,并且将自己的感受变成文字,在作品中丰沛地呈现。

在副刊还比较兴盛的时期,我在报纸书评版开有专栏,虹影出版的好几部作品,我都撰写了书评。特别是她晚近的几部长篇小说,我都给予了关注。

在《上海魔术师》新书发布会上,我对上海世纪文景出版社这样一个有人文追求的出版机构,表达了赞许。他们当时团队精干,編辑也很年轻,充满朝气。对书的选择有眼光,推出了土耳其作家帕慕克作品系列,做得很精致。虹影的新书《上海魔术师》也是世纪文景推出的。

虹影是一个不断地挑战自己的写作难度、不断拓展写作题材、不断超越自我的作家。她自己就是一个小说魔术师。一个作家写作写到一定程度,进行自我挑战,她一直不断地这样做,这是难能可贵的。她的短篇小说集和诗集我都很喜欢。作为一个重庆人,她能写“上海三部曲”,是令人吃惊的。

上海是很难写的一座城市,特别是对那些没有上海生活经验的人。按说虹影也没有过多在上海生活的经验,她早年曾在复旦大学作家班上学,有一些上海的观感,但把上海作为新小说的写作场域,就很不容易了。再说上海也有很多小说家,他们也许更能驾驭这一题材。不过,虹影她运用作家天才的想象力处理这个题材,接连完成了从《上海王》《上海之死》两部长篇小说,再到这本最新的《上海魔术师》,由此可以看到她在不断寻找新的写作资源,开拓自己的文学新领地。

虹影的小说带有某种“国际范儿”。对中国作家来讲,在全球化背景下参与世界出版市场,似乎处于弱势,常常很少见到中国作家在世界出版市场上的身影。虹影则一直在这个领域试水,并成为先行者。在小说写作的题材上,她从对自我成长的书写(如《饥饿的女儿》),跳跃到对东方大都会上海的挖掘,写出了《上海魔术师》这样的作品,从她的经验之内到经验之外,显示了她的确有两把刷子,一把是和自我有关,另外一把刷子就是对历史情景中的人物再现。

《上海魔术师》这本小说内部的时间是凝滞的、定格的,如同一帧帧旧照片,小说内部的空间却很饱满,那些人物从定格状态中浮现出来,成为当代的鲜活的人。她将西方比较熟悉的现代都市上海,做了特别好的艺术想象。

旧影中颤动的上海城市背景和人物,不过是她编织小说花毯的材料。历史是镜子,也是一面大网,不断地纠缠着我们的记忆与生活,造成了一种奇异的效果。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很有张力,元素相当复杂,我不想重复小说的情节,总之,它是对民国时期上海的奇观性的打量。魔术师和上海,两个符号有着互相映衬和解释的效果,使小说在死亡、欲望以及都市繁华和繁华落尽这些过程中尽显苍茫。

一切历史小说都是当代小说,没有那种完全还原到历史情境中的真正的历史小说。因此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上海三部曲”,特别是这部《上海魔术师》来看,显示了虹影的绝佳的叙述把控,和对大都市繁杂生态描述的能力。虹影穿梭在上海和我们之间,把想象的个体生命的经验,掺杂在真实的历史进程中,以地理、时间和心理三个层面结构小说人物,对这她是强有力的。

从小说的语言和语调来看,虹影的小说有诗性,这和她是个诗人有关。这也是虹影的小说语言既精微又美妙的原因。

2

在二十一世纪的国际文坛上,很受关注的一个文学现象,是一批“无国界”作家的存在。当然,“无国界”只是一种假性描述,没有一个作家没有国籍的。

这些作家有萨尔曼·拉什迪、石黑一雄、迈克尔·翁达杰、本·奥克利、奈保尔、哈金(金雪飞)等。虹影也可以算作这一群体中的一位,虽然她是用中文写作,她作品的题材却具有跨国际的特征。

石黑一雄出生在日本,幼年开始就在英国生活,他可以写英国管家的故事,代表作《盛世遗踪》和《上海孤儿》很受英语世界的推崇,后来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迈克尔·翁达杰是《英国病人》的作者,他出生在斯里兰卡,在英国受教育,生活在加拿大,后在全世界游历,写作题材也非常广泛。祖籍印度、出生在加勒比海地区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奈保尔的写作更具“无国界”特征,最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自然是万众瞩目。

本·奥克利是尼日利亚作家,后来在英国定居。他的《饥饿的道路》是后殖民文学的代表作,他也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竞争者。哈金出生在中国沈阳,他的小说《等待》获得了美国福克纳小说奖和全国图书奖。2020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了他的最新作品《通天之路:李白》,显示了哈金的中国题材创作的新成果。

这些“无国界”作家的共同特点是,他们一般都有第三世界国家的生长背景,比如,大都出生在印度、斯里兰卡、尼日利亚等国,后来在英美生活与写作,大都用英文写作。这不仅极大地丰富了已经流露出暮气的英语文学,还拓展了他们出生地的文学可能性,是双重的文学现象。

虹影的小说也体现了无国界文学的某种的特征。她的作品被翻译成了几十种文字,在欧美国家的一些书店里,是少数能找到踪迹的中文作家。

虹影曾引发了诉讼的长篇小说《K》,写的就是中英之间的文化联系。小说描写一个英国人贝尔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来到中国的故事。因涉及凌叔华女士的名誉,这场诉讼最后的裁决,导致虹影修改了这部作品,使它不再具有直接和历史人物联系起来的细节,小说也换了一个名字,后才可以重新再版了。在《K》之后,虹影在运用小说材料方面更加谨慎,也更加灵活了。

虹影的长篇小说《阿难》,是一部非常值得关注的作品。这部小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的空间转移的跨度很大,从印度到中国;时间尺度也很长,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延伸到今天的生活。

小说的主干情节,是以作者去印度寻找自己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崇拜的歌星阿难说起,然后就进入了如同乱麻一般纠缠着的历史记忆。记忆又和现实生活叠加,造成了奇异的效果。阿难这个名字,本来是佛陀身边的出家人的名字,但在这部小说里有了双重的隐喻。

小说是片段式叙述的,一边讲述小说主人公在印度的追寻,另外一边不断地在印度历史和当下中国的现实生活中来回跳跃。

可以看出,虹影对佛教有非常浓厚的兴趣,这虽不是她的半自传式的小说,但有她的心路历程。

这是一部虚拟的惊险小说,也是一部有生死别离的爱情小说。让我会心的是,小说描写当下中国商业活动的接地气,与到印度去朝圣般的通天宗教之旅,其间的连接如同天和地般的遥远,虹影能够将之连通起来,给我们带来了奇妙世界的荒诞景象。小说中,既有我们熟悉的中国商场“成功人士”的经历,也有我们不熟悉的印度历史。传奇的国度和光怪陆离并置,还能向英国遥遥远望。小说叙述的地理范围广阔,隐喻宗教和现实的关系,世俗和精神的跨越,都是人类境遇的难题。

3

我记得博尔赫斯曾说过,一切伟大的文学,最终都趋向于儿童文学。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越是伟大的文学,越趋向于儿童文学般的纯净和本真。

很长时间里我并不是很理解这句话。后来,我发现,一些大作家都写过儿童文学:左拉给自己的孩子写过《给尼依的礼物》,萨尔曼·拉什迪给儿子写过《哈龙和故事海》,智利女作家、《幽灵之家》的作者伊莎贝尔·阿连德给孩子写过少年奇幻三部曲《怪兽之城》《金龙王国》《矮人森林》,英国大作家吉普林写过《丛林故事》,更别说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写的《小王子》,这是世界上最畅销的一部儿童文学作品。

从文学史上看,很多大作家,都写过成人和孩子都能阅读的儿童文学作品。

中国作家曹文轩获得了安徒生文学奖。这是中国作家首次获得这个世界儿童文学最高奖。曹文轩的很多作品成人也是可以阅读的。很多作家在写成人也能够阅读的儿童文学,就像《小王子》那样。

现在这一群体中增加了一个作家,她就是虹影。虹影是一个不断突破自己的写作题材范围的作家。她写过成长主题的《饥饿的女儿》,写过带有女性主义色彩的《好儿女花》,写过有印度佛教文化背景的《阿难》,还写了有关上海的地域想象之书“上海三部曲”。现在,她写了一本儿童文学《米米朵拉》。

虹影是40多岁才第一次做母亲,她是一位高龄产妇,生下了一个女儿瑟伯。瑟伯这个名字是先知的。

每年,虹影都要和丈夫一起,带着女儿瑟伯在意大利一座叫作西比尔的山下的石头房子里住一段时间。她的目的就是让孩子更好地理解西比尔这个来自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先知人物,是如何成长的。这对她女儿的成长很有益处。

虹影的《米米朵拉》是她写给孩子看的书,也是大人能看的书。《米米朵拉》是虹影的首部奇幻作品。虹影凭借想象力,融合了东方文化的古老奇幻元素,就像是《镜花缘》的枝条伸展出来,又像是《西游记》的女性变形版本,这本书具有“本土原创”特点。时间在这本书里是一个容器,带领读者穿越一系列奇异的幻想,它打通了成年人和儿童文学之间的界限。因此,这是一部有童心的成年人也能阅读的书。

虹影以《饥饿的女儿》蜚声文坛,多年来这部描绘成长的艰难的作品打动了无数人的心。其独特灵动的文笔,尤其令女性读者偏爱。在女儿瑟伯出生后,虹影的创作也开始流淌暖暖的爱意。正如她在后记中说的,这是一部“献给女儿”的作品。《米米朵拉》不仅显示了作为作家的虹影奇崛的想象力,更饱含着作为母亲的虹影对孩子深沉的爱。

我还记得在2009年,虹影推出长篇小说《好儿女花》,也很受关注。这是《饥饿的女儿》的续篇。小说不仅在故事层面对前作进行了延续,叙述方式和语言风格也是《饥饿的女儿》的延展与继承。正当我们在这两部姊妹篇中互相拼接故事和人物的拼图时,虹影却携着一部儿童文学作品《米米朵拉》,微笑着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同时手牵着的,还有她可爱的女儿瑟伯。

虹影的《米米朵拉》与她之前的作品相比在风格上有很大突破。奇幻的色彩,母爱的质地,还有对现实的执着追问,对内心的始终剖白,以及成长的烦恼。虹影用《米米朵拉》向读者展示了她创作中温暖的一面,也展示了她能驾驭多种题材的能力。

这是一部寻找母亲的书。虹影花了5年时间来写这部小说。她在扉页题签时,写的仍然是“献给女儿”。捧读《米米朵拉》的读者会发现,这部奇幻作品一开始,主人公米米朵拉的母亲就不见了,这样的不在场一直持续到了小说收尾的地方。10岁的米米朵拉历尽各种奇遇和惊险,只为寻找母亲。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寻找小说,也是一部成长小说,米米朵拉在寻找中成长。虹影放飞了自己的想象力,为米米朵拉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的奇遇。更为重要的是,虹影在这些奇异的幻想境地中,也一并关照了当下的现实,比如人与自然、城市的發展与环境的恶化等等发展主题。

我认为,小说中的米米朵拉的寻找,其实不单单是母亲,她也在寻找现实困境的答案,一并寻找内心的自己。因为寻找的复杂性,米米朵拉的成长也是多面向的。她不仅学会了面对问题,也学会了面对问题进行选择。到结尾的部分,一个成长了的米米朵拉站在了母亲面前,她要和母亲一起面对接下来的问题。这个长发的女孩子牵着读者的心,让大家随她一起历险。虹影在故事的构建中,通过幻想世界为米米朵拉设置了一系列的困难,其实正是在向她心目中的第一读者——女儿来告白:亲爱的,在成长的路上,你终将一人面对所有的困难和选择。而母亲的爱,让你有能力顽强生长。

《米米朵拉》印制精美,书中配有意大利画家瓦莱里娅·马什勒什纳为这部作品倾心绘制的精美插图,这也是虹影对创作精益求精的态度。读者在捧读此书时,能欣赏到意大利画家对于中国的想象。相信这本书会成为虹影再出发的创作新起点。

果然,她后来又写了《奥当女孩》和《里娅传奇》。

4

解读虹影的作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虹影的小说题材跨度很大。她的足迹遍布海内外,写作视野比很多作家大气和开阔。任何一个作家的写作,不管你走多远,与母语和故乡的联系是无法割舍的。母语和故乡早就构成了作家的生命体验和记忆的底色。而常常身在欧洲的虹影,能够用另外一种眼光打量着我们的现在进行时,对时间和时代的理解,想必也更加深刻。

在她最近的几部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纠缠在时间和历史那布满了暗影的大网中无法脱身。虹影带着悲悯之心,打量着她笔下的主人公,心情复杂地不断施加援手。长篇小说《孔雀的叫喊》就是一部关于个体生命价值的毁灭和再生的小说。

小说中,和大自然进行较量的人,不知道最后谁是胜利者。这带有寓言性的故事在两个时空中进行,一个是当下的西南三峡,一个是几十年前的历史记忆。两个时空的转换非常自然。就像是现代物理学家霍金的宇宙学理论中对虫洞的解释,在不同的时空和星系之间,有一些可以迅速抵达的虫洞相连接着,便利时空的穿梭。

《孔雀的叫喊》中就有一个时空的虫洞,这个虫洞是转世说。通过转世,把两个时空的人物命运变成了互相解释、互相成为对方的因果的镜子。这是这部小说结构上的着眼点,是最大的梗和令我们动心之处。

故事情节不过是虹影铺陈她的寓言的手段:一个女基因科学家,在收到了来自三峡工地上的丈夫的一件东西之后,对丈夫产生了怀疑。于是,她去了三峡,观察评估她丈夫和她的婚姻有什么样的质量问题。在向着过去的时空旅行的过程中,她了解到自己家族的历史秘密,这个秘密与被她的父亲当年处死的妓女和禅师有关。接下来,所有的问题就要解决了,可是在解决问题的同时,历史暗影里的野兽,却突然显现,噬咬了每一个试图探询黑暗过往和人性深渊的人。

《孔雀的叫喊》是凝视人性之书,是针刺历史之作。小说叙述的时空转换犹如万花筒,小说主人公的探询之路,犹如去寻找隐藏着红龙的深潭之旅。而向着记忆去旅行的作品,最杰出的是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脏》以及科波拉的电影《现代启示录》。

这样的文本是一种神话原型,虹影在这个原型上,又顽强地前进了一步,带有了中国元素。和早年激情四射的虹影的女性成长小说相比,这部小说的语言恢复了平实、轻灵,保留了作为诗人的虹影在语言上的闪光点,那是一种铁与血滋润的磁性,引人入胜,又饱含着多义的温情。

《孔雀的叫喊》,会让我们明白,孔雀开屏,孔雀叫喊,到底是什么原因。

嚴歌苓

2020年第三期的《收获》杂志上,刊发了严歌苓的最新长篇小说《小站》。这部小说动用了严歌苓在部队当兵时候的一些生活经验,描绘了一座兵站的生活场景和几个饱满生动的士兵人物,一座交通线上的兵站,由此展开的故事拉长了时间的跨度和人物的命运。娴熟的叙事技巧,不着痕迹的结构艺术,都是严歌苓擅长的笔法。

这些年,我也曾在一些聚会场合见到美丽的严歌苓。有一年,在建外的一所公寓几位作家相聚,席间还有老作家张锲,张锲老先生身材庞大,他进门之后刚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把椅子就嘁里喀喳碎裂了,眼看着老头要跌倒,这可了不得。但见严歌苓步伐轻盈,一个箭步抢上前就把老爷子给扶住了,我们赶紧上前帮忙,椅子虽然倒了,可张锲在严歌苓的搀扶下巍然屹立,让我见识了严歌苓的眼疾手快。

严歌苓生于1958年,她经历丰富,很早就在原成都军区担任文艺兵。她出道很早,对当代文坛也很熟悉,曾经是一位著名作家的儿媳妇。20岁开始发表作品,次年参加过自卫反击战。后来,她离婚了,又远嫁美国,丈夫是一位美国外交官。她的作品越写越多,越写越好,她也跟着丈夫,走遍欧美和非洲。

严歌苓是一位多产作家,她出版的长篇小说有:《雄性的草地》《一个女人的史诗》《寄居者》《少女小渔》《妈阁是座城》《老师好美》《补玉山居》《第九个寡妇》《陆犯焉识》《芳华》《白蛇》《天浴》《小姨多鹤》《扶桑》《床畔》《金陵十三钗》《舞男》《赴宴者》《也是亚当,也是夏娃》《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霜降》《太平洋探戈》等20多部。其中很多作品被一些著名导演,如李安、张艺谋、冯小刚和陈冲等人改编成了电影。

这些作品中,《妈阁是座城》《陆犯焉识》《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小站》等都可以说是上乘之作。

可能是因为她的作品比较多产,被改编成影视的比较多,有些人认为她的作品很通俗,是一种类型化写作。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解。持续超过了40年的小说创作经历,使得严歌苓的小说在技巧上和表达上都非常娴熟,加之她的作品题材相当热门,雅俗共赏,这恰恰是严歌苓作品的优点,而不是她的作品被看作类型小说的理由。

何况,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人类的小说风格出现了雅俗合流的趋向,还出现了严肃探讨人类命运的新科幻文学。以往我们认为的类型文学,比如推理探案小说,有一些就与纯文学合流了,而且这是一种大趋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在我看来,也是一部侦探小说。

因为她常年在海外生活,我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每次在作家的聚会场所见面,她都非常热情,远远地喊一下她熟悉的某个作家的名字,或主动与老友打招呼。她是舞蹈演员文艺兵出身,身材一直保持得特别好。

我在《人民文学》当编辑的时候,杂志编发过她的一部长篇小说。我很喜欢她的这部名为《小姨多鹤》的长篇小说。那时是《人民文学》杂志刚开始刊发长篇小说,此前杂志没有这么大的容量。

《小姨多鹤》发表之后,获得了很多赞誉。她的这部小说,我觉得展现了人间的信义,表达了人心的力量。

严歌苓由于长期在海外生活,可以算作是新一代海外华人作家。在我们以往的印象里,海外作家群主要是由一些老华侨作家构成。他们书写的生命经验,也都是属于比较早期的海外华人,在西方世界里的艰难生存,往往都是他们经历的人生和历史悲情的展示。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由大陆出去的一批用中文写作的作家,构成了新的海外华人作家群。他们以全新的体验和视角,书写了全球化时代里,华人在世界上的生存图景。和以往华侨作家的边缘性、悲情性书写大为不同,新华人作家以更为复杂的经验表述,将全球化时代新移民现象和离散状态,书写得淋漓尽致。他们对家园的眺望,又提供了一种新的文化视野和审视眼光。由于用中文写作,读者往往在海内外的华人范围,由此构成了当代华语文学写作的重要力量。

这些作家包括了严歌苓、张翎、虹影、陈河、陈谦、袁劲梅、田原、张惠雯等十位中青年作家,他们的作品生动地构成了新千年独特的文学现象。

这样一批作家的出现,使得华语文学的疆域陡然发生了地理学意义上的新扩展,华语文学题材的深度和广度都变化了。这些新海外华人作家以势不可挡的创作激情和创作实绩,引起了海内外文坛的瞩目。这支华语文学的“海外军团”身处两种乃至更多种文化交汇碰撞之中,他们依旧坚持不懈地操持着汉语,以一种“在别处”的视角观察中国和世界,独出机杼地发出他们的文学之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大陆的影视剧呈现出一片繁荣。很多作家都参与了影视文学创作。我个人并不喜欢过于娱乐化的影视剧。看了由严歌苓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小姨多鹤》,因演员孙俪绝佳的角色演绎,人物角色具有了打动人心、震撼心灵的力量。

严歌苓的小说创作和影视很容易结缘,这是因为她的故事讲得好。读她的小说,你会发现她的小说里的故事具有奇观性和传奇性。这是严歌苓小说能成功改编成影视的关键因素,也是她名声大噪的内在原因。

《小姨多鹤》的故事就具有传奇性,讲述了一个被战争遗弃的日本孤女,遗留在中国的命运和遭遇。可以说,这是一曲二十世纪亚洲女性在战争后遗症状态下的悲歌。作品中的这个女子的名字叫竹内鹤或者朱多鹤,她的父母参加了日本开拓团,在东北生下了她,她的命运后来跌宕起伏,注定要承受侵略中国的日本人、她的同胞的罪孽附加在她身上的印记。她在后来的历史风云变幻中,要做人生中艰难的选择:生,还是死;爱,还是不爱。其实她没有更多的选择,最终,她嫁给了一个中国男人张俭,成为张俭的妻子小环。

从此,多鹤和小环是一个人,一个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的聚合体,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必须要一次次地面临艰难的选择,在选择中考验自己的心、面对人之为人的道德困境。由此演绎出了人的歌泣悲哭的命运。

我想,这部小说变成电视剧,还可以用另外一个伟大的名字来命名:《母亲小环》。我们的读者和观众在小环的面前,肯定会有东西映照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会和小环心心相印。你看她一个弱女子,她生机勃勃,她跳荡深沉,她懂得爱,也懂得恨,她心里有一种本能和直觉的强大力量。这个女人在任何历史情景下,都不背离做人的基本原则,知道什么是情與义,什么是欺骗和背德。

《小姨多鹤》所描绘的,就是人间的信义和人心的力量。

这个叫小环或多鹤的女人,她在屈辱和困苦中笑着,卑微和琐碎地生活着,但是她有尊严,凛然不可犯,她的信义和心灵的力量天高地广,浩然无边。

阅读《小姨多鹤》,我们都不得不把自己放进去,因为它很感人,会让我们无法置身事外,会把自己放到她的命运里,会感到人生的困难和矛盾。同时,还要把我们自己的情感和记忆放进去,把我们爱的能力和恨的能力也放进去,因为,面对一个人的命运和她的心灵世界,我们不可能无动于衷。

在对世界的理解过程中,我们穿越困难和矛盾的迷雾,获取了爱和恨的力量,并会将这力量赋予我们自身。

董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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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本来有一个副题:想象世界的考古学家,在确定这个题目之前,我还想过其他几个题目,比如“董启章:香港记忆”“董启章:沙中宇宙”,等等。虽然都能捕捉到董启章的一些特点,但我总感觉没有将董启章最重要的特质抓住。

这说明董启章是很难概括的,他是一个写作的“老狐狸”,很难捕获。他是一个对自己创造的虚构的想象世界的朝向未来的考古学家。他还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对自己要写什么十分清晰的小说家。从他每本书的前言、后记中,我们都能获得他的全部想法。所以,我会引用很多他自己的说法,来佐证他是多么严格地践行了他的文学理念的。

2013年4月,我去澳门参加文学节之前,曾经给董启章写过一个邮件,表达了要面见他的意愿,他回复我并且给了我一个电话。但最终,我那次没有取道香港,因为和我约好前往香港的老同学没有如期而至。我为什么要想见到他?因为他的写作让我感到了震惊,在我内心画出的小说大师的那条红线上,他已然进入了。其以顽强的写作意志和大部头的写作成就,唤起了我的敬意和本能的兴趣。

文学批评家王德威形容他:“董启章是‘一意孤行’的。因为,香港从来不在乎文学,何况董启章式的书写。但正因为有了董启章,香港就有了另类奇观。只要我们读下去(他的小说),这个奇观就令我们头晕目眩。”

王德威的评价非常准确,既描述了董启章写作的高度和难度,也描述了董启章坚持这种状态的决绝态度。的确,只要是你走在香港的大街上,你就会想象,这个地方会有文学吗?我第一次踏入香港这个老殖民地和新特别行政区的地界,就感觉到了强烈的与文学无关的疏离感。实际上,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文学。多年以前,我在新疆的某个深山里面对被我发现的岩画时,我震惊于那些上万年前的人写下的绘画式“文学”,我觉得那些“看图说话”,也是描述了他们的生活的文学。

董启章,1967年生于香港。童年和少年时期在香港长大,后来在香港大学获得了比较文学系硕士学位。毕业之后,他曾任中学教师。1992年,他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写了一些短篇小说,比如《西西利亚》《皮箱女孩》《名字的玫瑰》《少年神农》等。

小说《西西利亚》就很让人惊异。这篇小说讲述一个男白领不喜欢暗恋和追求自己的女同事,竟然喜欢上了一个服装店里的断臂塑料模特,开始给这个塑料模特写情书,并委托女店员转交。女店员代为收信,还代为回信,并给断臂塑料模特起了一个名字叫作“西西利亚”。于是,男白领、女店员和断臂塑料模特之间那种怪异的关系,引发了我们很多关于爱情的想法。小说的最后,服装店关门,女店员和塑料模特“西西利亚”一起消失了。

1994年,董启章参加了台湾《联合报》和《联合文学》举办的小说比赛。他一下子投出了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各一篇,最后,他的中篇小说《安卓珍尼》获得《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中篇小说首奖。

“安卓珍尼”是英文雌雄同体的中文音译。小说讲述了一个叫安卓珍尼的女子,对一种雌雄同体的斑尾毛蜥蜴进行调查研究,探讨了自性繁殖的可能。小说的副题是“一个不存在的物种的进化史”,由此产生了对人类本身性别关系、繁殖系统、欲望本能和生物结构的想象性思考。他的短篇小说《少年神农》也获得了《联合文学》短篇小说推荐奖。但他的长篇小说《双身》没有获奖。

我发现,这个阶段的董启章,对性别的倒错和雌雄同体、变性等等问题特别有兴趣。《双身》讲述的是一个男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有女性生理特征的“双身人”。这可能来源于卡夫卡的《变形记》的影响,也来源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香港流行的对性别、同性恋或异性恋问题的关注热潮。

1995年,董启章又重写了长篇小说《双身》,在结构和叙述上做了很大调整,继续参加小说比赛,结果被终评委、台湾著名作家陈映真慧眼识才,发现这部作品去年参加过比赛,这次做了很大的修改,力挺要给予作者奖励。这一次,《双身》获得了《联合报》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特别奖。

这给了董启章很大的鼓励。此后,他埋头写作,从1997年到2000年,接连写出了后来被他命名为“V城系列”四部曲的跨文体作品——《地图集》《梦华录》《繁盛录》《博物志》。这4本书将地理散文、笔记小说、幻想断片和词典释义等各种文体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独到的文学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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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面说了,董启章是一个对自己要写什么意图非常明确的作家。评论家就此可以歇息了,因为董启章自己把他的作品都解释清楚了。在《地图集》的后记里,他写道:“《地图集》读来不像小说,但它的确是一部小说。关于这部不像小说的小说,常常产生两类误会,我在这里稍做辩解:这本书很严肃,因为这本书涉及很多似是而非的地图学理论,又好像是关于历史和考古学,并且是假借学者的语气写出来的,所以会让人认为这是一本严肃的书。我想说的是,这首先是一本让人发笑的……这本书只是游戏,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投放了我所有的个人情感,对(香港)这个我所生长的城市,对我在这个城市所遇所知所见所感的种种,对我个人至为私密的记忆和体验。”

翻开《地图集》,我们看到这本书煞有介事地分为了“理论篇”“城市篇”“街道篇”和“符号篇”4个部分,俨然一部城市文化地理学著作。实际上,4个部分下设的具体的小节,都是虚构的,都是董启章从香港这座丰富的城市带给他的信息的变形、荒诞、夸张的经验里提炼出来的。里面的“错置地”“非地方”“东方半人马”“海市”“蜃楼”“糖街”“诗歌舞街”“北进偏差”“符号之墓穴”等等,都是董启章的想象性排列组合。

这样的写作,使我想起卡内蒂的那部随笔《五十个怪人》,帕维奇的《哈扎尔词典》以及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等此类作品的怪诞性幻想、戏仿和解构词典的招数来。

在1998年出版的《繁盛录》和1999年出版的《梦华录》中,在对香港的另类书写中,董启章找到了自己贴近记忆、贴近香港各类符号的一种独特的路径,也是董启章遥遥地向1147年问世的、南宋的孟元老所写的《东京梦华录》以及南宋初年问世的《西湖老人繁盛录》的致敬。

南宋初年的孟元老所写的《东京梦华录》是一本文化地理学著作,记录了东京汴梁(开封)的山川风物人情世态。董启章的《繁盛录》共分3卷,每卷分为7节,分别写了地理形态、日常生活和四时风俗。董启章的后记题为《名实之辨、正反之辨、不是预言、罗列的艺术,或用顿号写成的小说》,这个长长的题目,已经说明他的创作初衷。在后记里,他还说:“我是个很沉迷于命名或起题的作者,《繁盛录》有这样的风味。不停地设题,不停地解题,不停地破题,题中生题,结果变成了一个题目之载录,或名字之陈列。这是一本很怪的书,连我自己重读也觉得怪。”非预言、搞罗列、无名实、正与反,是这部作品的特点。

但仅就罗列的本事,就令我抓狂了。我想引用一点文章的内容,作为读者品赏董启章罗列功夫的佐证。在《酒楼之城》这一节中,写到了V城的酒楼和吃食如下:

根据《V城风物志》撰写者刘华生的记载,在长达156年殖民时期中,V城也是一个以酒楼闻名的城市。早期酒楼和茶楼性质各异,前者主理晚间筵席兼召妓陪酒作乐,后者则提供日间点心饭食,后渐难以区分,功能归一。著名酒楼有:杏花楼、宴琼林、得云楼、如意楼、观海楼、望江楼、五层楼、潇湘馆、多男、莲香、陆羽、双喜、龙凤、高升、平安、永盛、醉红、依香、金鼎、顺利、云来、樊楼、喜迎春、福临门、一笑楼、庆双逢、三元楼、大四喜、五月花。早上茶市俗称饮茶,茶叶主要用普洱、寿眉、香片、水仙、龙井、铁观音。点心亦琳琅多样:叉烧包、鸡包仔、大包、麻蓉包、莲蓉包、奶皇包、虾饺、鱼翅饺、韭菜饺、上汤水饺、灌汤饺、山竹牛肉、干蒸牛肉、烧卖、锦卤混沌、潮州粉果、鲜虾粉果、威水角、荔芋角、炸虾角、煎堆、鲜竹卷、海鲜卷、鸡杂、鸡脚杂、棉花鸡、牛百叶、凤爪、鸭脚杂、豉汁蒸排骨、豉汁蒸鱼云、蚬蚧鲮鱼球、叉烧酥、皮蛋酥、蛋挞仔、马拉糕、千层糕、红豆糕、马豆糕、芝麻卷、炸面、鲜虾粉肠、牛肉粉肠、叉烧粉肠;碟头炒粉面、肉丝炒面、干烧伊面、扬州窝面、扬州炒饭、福建炒饭、星洲炒米、厦门炒米、雪菜火鸭丝坟米。晚饭小菜款式数之不尽:生炒排骨、西柠软鸡、咕噜斑球、腰果鸡丁、翡翠虾仁、凉瓜炒牛肉、瑶柱扒菜胆、金银蛋苋菜、清炒大斑球、虿葱斑腩煲、虾酱通菜炒鲜鱿、红烧豆肩、麻婆豆腐、琵琶豆腐、咸鱼鸡仔豆肩、百花蒸酿豆肩、玉兰腊味、梅菜扣肉;海鲜有龙虾、濑尿虾、基围虾、海虾、象拔蚌、鮑鱼、贵妃蚌、鱼翅、青斑、红斑、星斑、杉斑、虎斑、老鼠斑、青衣、苏眉、黄鳝、大闸蟹、花蟹。成清蒸之,或上汤烩之,或椒盐焗之,或葱蒜炒之,各具风味。嫁娶成大寿筵席,菜式多为十二道,如:鸿运乳猪全体、翡翠金银带子、发财蒜子柱脯、百花炸酿蟹钳、肘子鸡炖大排翅、福禄海参鲍片、清蒸大青斑、金华报喜鸡、飘香莲叶饭、金菰瑶柱坟伊面、红莲炖雪蛤、鸳鸯美点及鲜果拼盘。

就从上面这一段,我们就可以看到董启章的耐心和罗列功夫的充足了。其稍后出版的《梦华录》则是一部记录当下香港日常生活中的时尚符号的笔记体小短篇或者短篇小说。在后记里,董启章又现身说法了:“1998年至1999年,我每星期翻阅潮流杂志,寻找最为当时得令的消费品做主题,写了99篇短小的故事。流行文化大起大落,旋生旋灭,事隔只是10年,当中写到的事物无一不早已过时。”

《梦华录》中的99篇短篇小说,每篇在千字左右,很多标题有英文的,也有中文的,都是物品的名称。中文部分如下:吊带背心、少女标本、贴纸相、波衫、军裤、围裙、颜色太阳镜、古着、夏金城、迷彩、渔夫帽、电波少年、渔夫楼、灰色、牛仔帽、发夹、短袖、领巾、动物纹、百褶裙、扭绳、挂颈袋、人字拖、香港制造等等。在这些词汇的背后,有着怎么样转眼就不再流行的时尚和那些飘散而去的感觉和故事呢?

而到了“V城系列”的第四部《博物志》,董启章以类似于笔记小说和微型小说的笔法,以动植物和博物学家的笔法,编撰了一本虚构的博物词典。涉及植物、动物、人工制品和纯粹幻想出来的东西,如柏、白海豚、桃鼠、蝴蝶、地衣、蜻蜓、打火机、燕、杜鹃、木耳、松、喜鹊、树蛙、瓶子、烟斗、表、蝉、木棉、壁虎、太阳鸟、豆娘、枫树、核桃等等,在寻常的事物的背后,有着怎么样的阐发呢?于是,城市、历史、当下生活、符号、记忆、幻想和虚构,成了董启章书写的以香港为打量客体的微观和宏观、缩小和放大、拉近和推远的“V城系列”,也成了他的文学世界的四个入口。

我记得,四川作家钟鸣曾经写过一些想象中的动物和怪物,女作家颜歌的《异兽志》也属于这一类的作品。他们和董启章在某个层面上有着有趣的呼应。那就是,从古代典籍、现代网络和城市符号中,去诞生想象中生成的动植物。钟鸣写这类作品比较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出版过多卷本的散文集,颜歌作为“80后”女作家,她写各种想象的动物,大约在2005年前后,这和网络文学的玄幻文学兴起有很大关系。

3

2003年,董启章出版了长篇小说《体育时期》。在我看来,这部32万字的小说已经呈现出董启章即将写出大作品的气象来。按照莫言的说法,长篇小说要保持自己的尊严的方法,就是要“写出长篇小说的长度、密度和难度”。董启章显然为了能写出某种“伟大的汉语长篇小说”,在努力地做着准备。

《体育时期》的故事很单纯,就是围绕两个女孩的成长展开,以校裙底下穿的P.E.裤(一种香港中学乃至大学要求女生体育课上必穿的紧身短裤)开始,描绘了她们脱去安全裤的束缚,迈出校门,而又没有走进复杂的社会前的那种相对简单的状态。

董启章说,《体育时期》是一部从日本摇滚乐女王椎名林檎的音乐那里得来的灵感而写成的小说。董启章通过对未成熟少女的观察,审视特别行政区的香港社会的问题和病症。董启章可能会想,一个人从少女变成成年女性,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体育时期》就成为两个年轻女孩和她们的人生局限搏击的故事。

我觉得这部小说写得很扎实紧密,既没有青年人理想的追寻和幻灭的那种一般成长小说的模式,也没有对青春的滥情怀念的感伤,有的是密实的心理和细节描写。

小说中,大学生贝贝,因为在一次唱歌聚会上发生的袭击导师事件中,从袭击者、一个摇滚乐爱好者——她的名字叫“不是苹果”——身上的P.E.裤,回忆起了一段她自己旁观他人屈辱的经历,从而产生了强烈地想认识对方的冲动。于是,两个看似毫无共同点的女孩子就此产生交集,以椎名林檎为引导,两人组建了一支叫“体育系”的乐队,作词、作曲、演唱,开始了与椎名林檎共度的青春时光。而在音乐之外,贝贝进行文学创作,她的理想是自己的书能出版。“不是苹果”的理想是能开一场演唱会,把“体育系”的歌唱出来给人听。最后,两个人都失望了。贝贝因为家庭经济状况的变故,需要一毕业就工作,而“体育系”在大学校园里的演唱,因为各方角力而被迫叫停。

因此,这还是一部关于理想的追寻和幻灭的小说。在文学史上,无数的文学作品都写到了人的成长。这是人类文学的一大母题。《体育时期》在铺陈主人公在理想的追寻和幻灭间,增加了很多她们的生活经验的叠加与交错。两个人逐渐发现彼此有着类似的障碍与耻辱要去克服,并最终获得了成长的丰富感受。其中的秘密、欢欣、隐痛、挫折、希望和奋斗,都呈现得细致入微。可见,董启章在长篇小说写作上,已经养出了一种气息,那种追求难度、密度和长度,开始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出现了。

2005年到2010年,中国台湾麦田出版社先后出版了董启章的“自然史三部曲”,分为《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时间繁史·哑瓷之光》(上、下册)和《物种源始·貝贝重生》(上册),这4本书加起来,有150多万字,每本都很厚,仍有一本还没有完成。据说,《物种源始·贝贝重生》(下册)的篇幅也在60万字以上。那么,这个“自然史三部曲”铁定是一部超过200万字的鸿篇巨制了。我想,能写出伟大的鸿篇巨制,是很多作家一生的梦想,而董启章显然是毅然地迈向了这个目标,并且带给了我们巨大的惊喜。

“自然史三部曲”的第一部30多万字的《天工开物·栩栩如真》出版之后,一炮走红,引起了很大关注和很多好评,先后获得了中国台湾《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之十大好书榜、《联合报》读书人文学类最佳图书奖、《亚洲周刊》中文十大好书榜等。2006年,《天工开物·栩栩如真》又入选香港电台、卫生及文化署“我最喜好的十本好书”推荐好书榜。同年,香港浸会大学颁发了首届“红楼梦文学奖”,董启章得到了一个评审团特别奖。这是华语世界里奖金最高的一个文学奖。文学评论家、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一向对董启章的创作非常关注,作为评委,他认为《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是一部构思绝佳的作品,以人、物之间关系,构筑了一部家族史和香港史,恰如其分又匠心独运地写出了香港这座城市特有的历史风貌。可是,董启章没能拿到大奖和最重要的30万港币的奖金,那笔钱最后给了贾平凹。董启章更需要这笔钱,他不免感叹:“唉!要是有了那30万,就够我用几年了。”

《天工开物·栩栩如真》这部小说按照董启章自己的话说,是一部二声部的小说。全书以董启章的家族历史为背景,一条线结合香港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艰难岁月,另外一条线则以叙述者个人的经验,展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个人和香港社会的成长面貌。全书分为24个部分,有两个声部、两条时间的线索并行发展,带给了我们非常细腻的香港的历史和物质的记忆。董启章就像一个博物学家或者考古学家那样,给我们描述了董家的三代人:董富、董铣和叙述人——董启章的化身“我”的生活,以收音机、电报、电话、车床、衣车、电视机、汽车、游戏机、表、打字机、相机、卡式录音机等12种器物串起来,最后以书作为代后记,将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器物的历史,与个人成长和城市的生长结合起来,创造出一个由远及近、由暗淡到鲜亮,又继续暗淡的那种来自时光,又消失于时光的感觉。

小说的另外一条线就是少女栩栩的身世的发现和显现。叙述者“我”后来分化成两个人,作家黑和黑的好朋友独裁者。而独裁者给《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作序,暗示作家黑是这本书的作者。小说的叙述语言非常结实,仿佛绵密的针脚在细细地缝制,又如同拥挤在一起的沙粒一样无法区分。这样的语言密度和强度所带来的阅读感觉,是小说带着读者往前走,这有点像我读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时的那种感觉,以语言的水流自动带着读者远去。

我最喜欢这本书里面的,就是其散发出来的时光的味道,和老香港变成了新香港这一过程中所显现出那种逐渐明亮起来的一幅幅画卷。

2007年出版的《时间繁史·哑瓷之光》(上、下册),60多万字的篇幅,再度令人震惊了。2008年,《时间繁史·哑瓷之光》获得了香港第二届红楼梦文学奖决审团奖。这是董启章第二次获得这个奖了。

这是一部三声部的小说。小说一开始,商店女服务员恩恩接到了作家“独裁者”的信,两个人探讨的是关于婴儿宇宙的话题。瘫痪在床的“独裁者”一直被妻子哑瓷悉心照料。哑瓷生有两个孩子,花和果,结果有一天,花失踪了。一直到一个中西混血女孩,她叫维珍尼亚闯入了他们的生活。维珍尼亚是一个永远17岁的女孩子,因为她的心脏是机械的,永远就设定在17岁。于是,“独裁者”和维珍尼亞合写关于2097年——香港回归一百周年时发生的故事。而那个时候,象征香港的V城已经被洪水淹没,维珍尼亚在等待失踪的少年花穿越时空而来。最后,在溜冰场上,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原来,大家都是时间的旅客……

4

2010年,董启章的《物种源始·贝贝重生之学习年代》(上册)出版,这是一部四声部的小说。女主人公芝,可以被看作是《体育时期》里面的那个贝贝,成长为现在的女人芝。芝从大学毕业之后,来到香港海边的小镇西贡,在一个小店里工作。她发现隔壁开书店的大学生们正在研讨和读书,她陆续结识了他们。其中,有一个是有着男性生理特征的女性,名字叫作中,还有一个喜欢社会运动的志,芝也被志的好朋友角所暗恋。后来,这四个人展开了男性女性、同性异性、变形自性的复杂恋爱。小说结合了读书会的10多场读书讨论,就是书名“学习年代”的含义。

这些人的读书会开了12场,非常有意思,从大江健三郎、佩索阿、梭罗、阿伦特、萨义德、赫胥黎、萨拉马戈、赫塞、歌德,又回到大江健三郎,他们读的书有历史、政治、宗教、文学、哲学、科学等各类,与此同时,人类本身的性状态——男性女性、变性人、双性人,同性恋、双性恋也在他们之间不停对话中转换关系。董启章在这部小说里呈现了一批香港青年人的读书、学习、恋爱生活,最后,他们走向了社会抗争,前去保护西贡镇的一座面临拆迁的庙和庙旁的大树。

这部小说可以看到从《双身》到《体育时期》里那些人物的最新的成长,是逐渐地从那些书籍里走过来的人。小说中呈现了某些终极的追问:人究竟是什么?人生的意义在哪里?是在于学习,还是在于行动?这其实是汉娜·阿伦特思考的要点,人生是在于学习、思考和默想,还是在于行动和抗争?虽然小说的结尾,读书会成员各自散去,走向了生活本身的广阔的原野,却昭示着新的可能性。在这部小说中,董启章展现了一个更为宽阔的世界。小说并未完结,据说将在下部《行动年代》里面展现出人在城市中的各种行动。

到这里,我们就会发现,董启章的这种写作方法,在香港这样一个物质和欲望、金钱和实际的社会里出现,实在是不容易,甚至是有些极端的。大部分人提起香港文学,首先会想起的是金庸、倪匡、亦舒、张小娴、李碧华。但董启章觉得他们不能代表香港文学,他们的写作代表一种类型,有一定价值。董启章心中的香港文学,不是商业性的,他认为,香港有一条纯文学的线索。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香港纯文学就出现了:

我认识香港文学的起点已经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情,比如,刘以鬯老师的小说《酒徒》和《对倒》。虽然香港文学的报纸副刊上大多是主流的商业化文章,但是,刘以鬯在主编副刊的过程中,会插入纯文学的文章,提携很多年轻的纯文学作家。我觉得,香港文学主要是城市的文学,写香港的人和事物,但香港文学不单是写内部的,而是把城市作为理解世界的模式,来写一种现代化生活的形态,人们共同生活在空间里的形态。香港文学除了非常本土外,也有这个普遍性的层面,如果写得好,也就是世界的文学,不单是地区的文学。香港文学用文学提出不同的可能性,去寻找现代人生存的意义。比如,青年作家韩丽珠就写得非常好,还有谢晓虹、潘国灵等。这几年,香港还拥有了一份纯文学杂志《字花》,已经办了几年了,是一批30岁的年轻人办的,很不错。

生活中,大学毕业之后,董启章曾开过一家公司,教授创意写作,给中学生们讲语文课。教书改作文之余,他还写专栏短文,最后组织进一个大的架构,这种写法的好处是可以每天都有积累,最后结集成了《地图集》《繁盛录》《梦华录》《博物志》。但当他要写比较长的小说的时候,就发现无法保证充足的创作时间。所以,他写《天工开物·栩栩如真》的时候,只能放弃教书,也不写专栏。好在董启章的太太在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书,收入稳定,使董启章不必担心生活的问题。董启章对自己的人生选择十分清楚,他说:

我的写作是一种“自杀”式的状态。一来写小说不能支持生活,二来没有办法肯定写出来的成果如何。就算有人叫好,那又如何?更大的可能是继续被忽视。就算有人支持你的做法,当中也没有多少人真正花时间看完你的书。所以,写长篇小说是一件没法肯定成果的事情,但你必须为这个无法预测的结果付出不成比例的代价。不过,我依然相信长篇小说的价值。在这个文学日益衰落的时代,我觉得不妨逆流而上,以最不可能、最不合时宜的长篇小说做最后一搏。

董启章发现,如今在香港,最近几年都没有人写长篇小说了。几十年前的香港长篇小说,大部分是通过报纸副刊连载的方式呈现给读者,然后再结集成单行本。在香港的文学传统中,很少有所谓的职业作家,因为他们都不能靠写作来谋生,所以他们都有很多其他工作。虽然在董启章看来,长篇小说似乎已经过时了,但他却选择了逆向前进。他说:

……至于大江健三郎,他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作家。我有很多崇拜的作家,像普鲁斯特、卡夫卡、佩索阿,但我不希望在现实生活里变成跟他们一样。我却希望像大江健三郎一样当一个作家。我不单是指像他那样地寫,而是像他那样活出作家的人生。如果只是说思考型的作家,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也许比大江健三郎更机灵,也更有趣。大江健三郎吸引我的是,他是一个以自己的人生为创作前线的作家。他以个人生活体验的看似个别微小处,投映到社会和时代,在作品当中便看到了一个作家自身如何存活的问题,这是相当触动我的。而在作品中的这个作家自我,他的批判和怀疑是同时指向时代也指向自己的。他把个人体验的种种脆弱和不堪也展露出来,而且融合到时代的困局和危机里去,而不是超然地加以判断和指责。

董启章最近几年都在写他计划中的鸿篇巨制。2013年,他的《地图集:一个想象的城市的考古学》获得了第三届科幻奇幻翻译作品的长篇作品奖。获奖消息是在克罗地亚举办的欧洲科幻奇幻节上发布的。2010年启动的“科幻奇幻翻译奖”,旨在奖励每一年度优秀的、由其他语言翻译成英文的科幻奇幻小说。

2012年,第二届的获奖小说是台湾作家黄凡的《零》(长篇奖)和青年科幻作家陈楸帆的《丽江的鱼儿们》(短篇奖)。评委对《地图集》的内容和译文评价均非常之高。获奖作品的作者和译者各获得一块奖牌和350美元的奖金。这是董启章获得的最新奖励。

在谈到写作野心的时候,董启章说:

其中,有一个很原始的,就是纯粹的创造欲。当你创造的世界成功,你的创造欲也得到了满足,这是人皆有之的。但除了这个,我创作的世界并非与真实世界无关,也不是反映或揭示的问题,而是创作一个对应着现在世界的想象的世界,当中有相似,也有不相似的地方,它对真实世界隐藏的一些东西给予了放大,希望最终对真实世界有所反弹,希望读者在我的作品中也会看到这层关系。

最后,董启章成了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想象世界的考古学家。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家说小说家》

原书责任编辑:林 颖

本刊责任编辑:练建安 林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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