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戏马

◎杜怀超

（徐州市文联，江苏徐州211000）

戏马台（朱秀峰 摄）

不成功，便成仁。

这句话对于项羽来说，他完全做到了。乌江边，他用一个悲剧的落幕，把战争当成一把闪光的利刃，对准一个猛士的神勇，还有高傲的自尊。

在楚汉相争的最后，尽管他没有抵达咸阳皇宫，登上九五之尊，但历史里丝毫不乏他过往的光芒，包括那场秋风。

项羽一生有两件事最为风光，相当于现代版的“热搜”事件。一件是少年时期“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举鼎事件，另一件就是推翻秦朝暴政后在徐州户部山上进行的“秋风戏马”。

秋风里戏马，人生之快意。这是项羽一生中最为闪亮的日子，内部涌动的，则是一个人的雄韬武略和雄霸天下的气概。随着时间更迭，戏马台越来越为徐州人所铭记。

公元前206年，盖世英雄项羽灭秦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定都彭城，于城南南山之上，构筑崇台，以观戏马，后人称之为“戏马台”。

北宋曾担任徐州知州的苏轼对戏马台有一段宏论：“城三面阻水，楼堞之下以汴泗为池，独其南可通车马，而戏马台在焉，其高十仞，广袤百步。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垒木炮石凡战守之具，以与城相表里，而积三年粮于城中，虽用十万人不易取也。”由此可以看出当初楚霸王项羽在此安营扎寨、操练兵马，是深思熟虑的战略选择。

世人把户部山看作是他们怀念的英雄项羽的不朽丰碑。他们在歌风台之外，丝毫没有怠慢这座山巅，多年后在这里复原建造了台头寺、三义庙、名宦祠、聚奎书院、耸翠山房、碑亭等旧迹，还有霸业雄风鼎、重九台、乌骓槽、系马桩、项王武库、人杰鬼雄石等景观点缀其间。戏马台以一个历史遗址的名义，成为徐州一处重要的人文景点。

徐州不是一般的古城，作为汉高祖刘邦的老家，多少汉家子弟，因为战争而长眠于地下。而项羽作为刘邦的死对头，徐州人居然能为他留有一席之地，把戏马台升格为徐州第一胜景，这确实叫人咂舌，更让人对当地百姓肃然起敬。

莫以成败论英雄。有人说，真爱一个人，是不仅要爱他的优点，也要包容他的缺点。刘邦故里的人做到了。

我们不妨打量一下历史深处的下相人氏、楚霸王项羽，他的确天赋异禀，非同寻常。且不说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异于常人的神力，还有那笼罩周身的王者之气。单单一个出场，就用一个举重若轻的霸王举鼎，炸裂了历史的大街小巷，并迅速流传成旷世传奇。乃至后来演绎成抗秦的力量源泉，以摧枯拉朽之势推翻了暴秦之大厦。也正是因为这个豪气威武的举动，一下子就俘获了美人虞姬的芳心。虞姬从此随他南征北战，祸福相依，甚至最后不惜自己绝世的美丽，以自刎的方式香殒于霸王怀中，成就了项羽一个悲剧英雄的光辉形象。

没有人能忘掉那场名为巨鹿之战的战役，世人对这场战役的认识清晰如明镜，他们所铭记的不仅是那场战争的谁胜谁败，胜利固然值得赞美，但比胜利更能打动人的，是战败的楚霸王项羽个人的独特魅力以及杰出的军事才能。

在秦朝暴政下，世人早就被秦始皇的淫威吓倒，麻木不仁，逆来顺受。谁也没想到，项羽，这个勇猛的楚将，居然敢以卵击石，以自己区区几万人，挑战40万之众的庞大秦军，这是天地云壤之别。更令人瞠目的是，为了取得胜利，项羽丝毫不给自己留下半点余地，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率领义军绝境求生，与秦军拼杀到底，最终全歼了王离的20万大军，并于8个月后迫使另外一支章邯的20万秦军缴械投降。

这是烙印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的“以少胜多”经典案例。

项羽让在暗无天日下生活的秦朝子民看到了从裂缝中透出来的光亮，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要知道，风华正茂的他出身于贵族门第，连他都冲在了抗秦第一线，作为平民百姓，还有什么理由畏难退缩呢？

当然，作为刘邦故里的徐州人，并没有厚此薄彼。在他们的心目中，推翻暴政后，刘邦审时度势，充分发挥人才的优势，知人善任，在长达数年的楚汉相争中，谨小慎微、忍辱负重，一番跌宕腾挪下，终于在垓下打败了强大的楚军，无愧为开创四百年大汉王朝的一代雄主。他那大气磅礴的《大风歌》至今仍然在徐州人的心头激荡，在中国历史的深处掀起阵阵波澜。

伟大与渺小并存，英雄与悲剧同在。

谈及项羽，世人是心存怜惜的，包括刘邦故里的人，他们同样扼腕叹息。在他们的心底，还深埋着一份极度惋惜的情感，经久不散——鸿门宴。

这完全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请君入瓮的、设计陷害刘邦的盛宴。当时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张良、樊哙、项伯等都知道这场酒宴，分明就是死亡之宴。刘邦清楚，项羽更是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他们暗中设计好的剧本。可谁也没想到，横扫秦军千军万马的霸王项羽，却在两人一阵云山雾罩的叙旧中，被刘邦蒙混，不仅未动杀机，反而是加深了相互间的友谊。即使在后来范增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下，霸王依旧视若无睹、拒不配合，继续他的兄弟之义、妇人之仁。兄弟如手足，岂可杀之？关键时刻，项羽把江湖感情放在了首位，放走了沛公刘邦。

好一个仁慈的霸王！

这一放，便是放虎归山。

这一放，便注定了一个末路英雄的悲惨结局。

垓下之战，是楚霸王的铁血之战、悲戚之战，也是英雄的谢幕之战，惨烈，悲恸，穿心透骨。

项羽军团与刘邦军团在垓下打到最后时，项羽身边只剩下二三十骑，而后面的追兵多达几千人。这完全是兵败如山倒、缴械投降的局面。然而即使这样，项羽依然发挥他的军事才能，兵分四路，同时从山上冲下来，迫使对方分兵作战。即便项羽做到了斩将、易旗、夺取对方的军旗等行动，一代神勇最后的倔强，最终没有改变失败的结局。

项羽本来是可以逃生的，就像刘邦曾利用枯井、风暴等机会多次死里逃生。可是英雄就是英雄，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当项羽跑到乌江边的时候，乌江亭长让他渡江。“江东虽小，地方千里，足以王也”，亭长的话让项羽惨然一笑。项羽说：“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当初项羽从江东带走八千子弟，现在只项羽一人回来，叫他有何颜面回到江东？项羽做不到。

每至此处，李清照的诗句总是不自由地冒出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也许穷途末路的项羽想明白了，江山谁坐不行？败就败了吧。即使自己返回江东，再杀回来夺取天下，又有何意义？当初的反抗秦兵，是为了天下百姓，而现在的卷土重来，只是为一己之私，为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可有谁知道龙椅的下面，是多少将士的尸骨堆砌起来的高台？

他坐得，刘邦亦坐得。这只能是后人的猜想了。

大丈夫项羽在临死前，一番举动更是令人心酸、唏嘘、慨叹。他把自己的战马送给乌江亭长，然后又与汉兵展开厮杀，杀敌上百人。杀到最后，他竟然看到了曾经的部下，那个背叛他的人，吕马童。其人投降了刘邦后，又反过来追杀项羽。仁慈始终是项羽的软肋，是藏于骨子里的精髓。面对着昔日的叛徒，他竟然作出了一个彪炳史册的举动。他对吕马童说：“听说刘邦用万金悬赏我的头，那我就赠送给你吧。”言罢，自刎而亡。那个无耻的叛将，居然真的把项羽的头砍了下来，拿去换赏金。

呜呼，这就是史书上记载的“宝马赠亭长，头颅送故人”的凄惨故事。可叹的是，即使楚汉相争到了最后关头，项羽都没有把失利归咎于刘邦，而是归咎于苍天。

如今徐州人把项羽的所作所为理解为重情义。是的，重情重义，已经成为徐州的标识。

徐州，楚国的故都，这段历史徐州人是铭刻的。这是项羽赋予徐州一段璀璨绚丽的历史，准确地说，是项羽出于对西楚故地彭城的一份真情。夺得了江山，就应该回到家乡建都，岂能忘本？与刘邦不同，项羽把都城定在了家乡彭城。项羽对劝说他留在咸阳的谋士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项羽谢绝了谋士的好意，谢绝了富丽堂皇的咸阳宫殿，一把火后，班师回到了家乡彭城。

这是项羽对彭城父老乡亲的一份情谊，也是徐州历史上又一次浓墨重彩的抒写。

这一切，户部山的戏马台不会忘记，彭城人不会忘记，后来的文人墨客、文臣武将等都不会忘记。他们纷纷前来登临戏马台，或扼腕痛惜，或驻足流连，留下传世佳篇。“盖世英雄酒一杯，悲歌只使后人哀。平生费尽屠龙技，今日空留戏马台。”（明·方孝孺《戏马台》）

戏马台，空而不空。定格在历史深处的，永远是那个戏马台上，在金色的秋风里，临风而立、运筹帷幄、俯瞰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

一句“彼可以取而代之也”，震破了秦朝的天空。而彼时的刘邦，是否还躲在苍茫的芒砀山的岩洞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