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滕 云
舞剧《青衣》改编自毕飞宇的同名小说。小说《青衣》围绕20世纪80年代当红京剧演员筱燕秋二十年的戏梦人生,讲述了她在年华老去、社会变迁的情况下,始终追求戏曲艺术的故事。小说叙事有着独特的优势,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环境描写等脉络清晰,情节完整,语言充满诗意,显示了作者卓越的艺术才华。毕飞宇的小说擅长刻画女性心理,他非常喜欢对“人性”主题的书写。编剧、导演王亚彬从中感悟出“生命该如何寄托”的思考命题,从而创作了舞剧《青衣》。舞蹈的肢体语言和书面的文字语言一样,是人类表情达意的工具。但是,舞蹈更擅长抒情而非叙事。因此,塑造筱燕秋的人物形象时,舞蹈的肢体语言不能像文字书面语言那样交代,需要从情感入手,以肢体语言的形式塑造筱燕秋的形象,从而深入思考,表达人性。舞剧《青衣》最值得称道的是它的风格悠远深邃又充满诗意、引人入胜,对人性和欲望进行赤裸裸的揭露,发人深省,具有无限的韵味和哲思。
第一,具有风格鲜明的舞蹈语汇。舞剧《青衣》的主人公命运多舛,多彩的舞台意象及道具的运用、水墨画般的极简主义风格特色,使整场舞剧非常精彩,将传统戏剧与现代舞巧妙结合,用纯粹的舞蹈将整个故事逐一铺展,包括筱燕秋对春来的调教与妥协,与丈夫面瓜的情感纠葛及筱燕秋的心理变化等。不得不承认这是对原作很好的一种艺术阐释。整个舞剧的精心设计,一些场景渲染及舞者不明觉厉、精湛的舞蹈都值得细细欣赏。比如,在筱燕秋和面瓜的婚礼上,在双人舞中,我们看到他们的同床异梦,而不是恩爱夫妻。筱燕秋举目望着窗外的月光,立于椅背,满怀心事。她终于有机会再次扮演嫦娥,但此时却意外怀孕。月光下的舞蹈显示了她内心的痛苦和挣扎。筱燕秋在取得舞台机会后的第一次排练中,她跳起了水袖舞,另外的两人像拉着她的长袖拔河一样,三人间的水袖舞意味着筱燕秋遇到的阻力和困难。舞剧的最后一幕中,筱燕秋得知春来替自己上场,伤心欲绝,独自一人立在寒风中。一袭“红衣”从天而降,她哭着穿上,用尽全力跳舞,连衣裙的红色衬托出舞蹈的悲壮。在音乐使用中,多次使用相同的音节或音素,使曲调大大简化,形成了清淡、平静和从容的音乐风格,让听者的内心产生一种无法摆脱、无限放大的压抑。皇甫谧在《三都赋》序言中写道:“初极宏侈之辞,终以约简之制。”极简主义舞蹈的编创遵循“减法”的原则,去掉了繁复华美的技术动作,形成了简洁、干净、活泼的舞蹈风格。《青衣》用平淡的动作讲述故事,一回眸、一转身、一抛袖,都蕴含着一种无法言说、无比强大的力量,洋溢着生命的真实和美好。
第二,充满诗意的意境营造。舞剧《青衣》是一首构思简洁、意蕴深刻的诗歌,犹如中国水墨画,舞台设计真实而美丽。开场是散发着清辉的孤月,主人公在朦胧的白雾中独自舞着水袖。在黑暗而空旷的气氛中,她独自舞动,奠定了一个阴凉的基调。接下来,一群穿着朴素裙子的人突然出现在舞台上,和主人公发生了拉扯,拉扯之后,这伙人剥掉了主人公身上的一层衣服。接着,那层青衣由舞台上的夹子整齐摆好,由下向上缓慢升起,淡出舞台。这也意味着若主角不能演嫦娥,便被褪去青衣,表演权利即被残忍、悲壮、无奈地剥夺。文字可以生发很多可能性,而有时一些艺术形式补充了文字的想象力和意义。最后一场,几位身穿白衣的壮汉走上舞台,把正在舞蹈的筱燕秋围住,肆意推搡蹂躏她。白衣壮汉象征着时代思潮社会风气,表达现实社会对她的压榨欺凌。此时,背景出现一只像水墨画一样的手。最终水袖被扒掉,外衣被架空,筱燕秋绝望地倒在地上。当得知可以再次登台,筱燕秋似乎复活了。她很难掩饰自己强烈的欲望,主动对面瓜示好。在两人互动的舞蹈环节中,突然从背景中伸出两只看不见的手,这似乎表明这种爱会成为嫦娥的障碍。筱燕秋在练习身段,背景中的舞蹈背影似乎与她同步移动,影像中的筱燕秋瞬间从空中坠落。此时,一双大手变得扭曲而可怕,随着女人的尖叫,噩梦被唤醒。这只看不见的黑手象征着筱燕秋成为嫦娥的种种危险,画中水墨画的内容早已暗示了她的悲惨命运和凄凉结局。
第三,对人物形象的深度刻画。和小说相比,舞剧刻画复杂的人物性格难度比较大。舞剧《青衣》没有按小说的人物关系,而是从舞剧的艺术本体出发,在整部舞剧中主要使用了四个角色,一共大约十名演员,这与动辄几十人的传统舞剧有很大不同,人物更加凝练。除了这四个主要角色,其他舞者都穿着灰色亚麻衬衫,这种处理方法更利于用有效的笔墨塑造典型人物形象。《青衣》给人们展示了80年代当红京剧演员筱燕秋的一生。她痴爱唱戏,富有天分,初出茅庐的时候,就和知名演员李雪芬较上了劲,用尽全力要让自己登台。《奔月》让筱燕秋唱火了,也把她自己给唱痴了。人的痴迷不仅仅局限在所爱的事业上,同样也包括爱情。在感情上她随便把自己嫁了。她的丈夫面瓜对她百依百顺、宠爱有加,可是筱燕秋无动于衷,她一门心思扑在培养弟子春来身上。二十年后,在赞助商的投资下,筱燕秋得以重返舞台,她不惜减肥堕胎,在连演四场后身体坚持不住,发了高烧。等她从昏迷中醒来,从医院奔回舞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直想取而代之的春来已经上场演出了。春来于她,和多年前的筱燕秋于李雪芬,何其相似,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想站在舞台中央。大雪中,筱燕秋画好了妆容,穿着薄薄的戏服,在剧场外面独自开始唱起来。这是她告别戏台的最后一场演出,路上没有行人,她唱给天,唱给地,唱给自己。她的绝望,她的痴迷,她的悲凉,她满腔热情,她人戏不分,她为戏疯魔。王亚彬的舞剧《青衣》表现筱燕秋雪中演戏的场景令人看到之后十分惊艳,舞台效果震撼,水袖善舞,编舞精美,让人沉浸在舞蹈中,久久不能自拔。舞剧不光有舞,它还一定要有戏剧元素,有人物的命运,给观众留下思考。《青衣》是一个关于人性与欲望的故事,在刻画人物性格时,舞剧通过不同的舞蹈体态和动作节奏加以区分,没有脸谱化,在艺术上反而更能深刻地表现真实的人性。
第四,简洁完整的故事结构。与小说和戏剧相比,舞剧的“讲故事”能力相对较弱,叙事不宜复杂。所以,舞剧《青衣》没有照搬小说复杂的人物关系,而是根据舞剧艺术的特点改编。小说中的筱燕秋像程蝶衣一样,为戏中的嫦娥而成魔。舞剧中的舞者通过舞蹈塑造了一个固执而疯狂的筱燕秋,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嫦娥奔月的梦想。在《奔月》这出戏中,筱燕秋狂热地认为自己就是嫦娥,只有她才能演嫦娥,所以她霸占舞台,所以她那般对待自己的师父及徒弟,当她失手烫伤师父,他人指责其妒良才时,她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她自己就是嫦娥,在舞台上当她成为嫦娥时,才能感受到人生的圆满。因此当她离开舞台,回归现实生活时,没有分清戏里戏外,没有抽离舞台人生;当她愿意献身于舞台,而现实的各种情况使她无法坚持时,她找不到自己真实的世界,只能在舞台上添加一个给她带来无数掌声的最后悲剧,一个青衣,半痴半颠半痴半迷的苍凉。剧中,筱燕秋上场,一抹青衣,最美好的年华,最美丽的舞姿,旋转,跃起,轻盈飘逸,她就是嫦娥,嫦娥只能是她。筱燕秋享受着角色的美好,而有时美好越浓烈,结局就越痛苦。舞剧《青衣》没有纠结于戏曲的唱念做打、技巧展示,而是关注角色的命运和情感起伏,紧扣“生命该如何寄托”的思考,通过贯穿于舞剧中的独舞和双人舞等,通过意象和人物动作进行叙事,并不是“展览式”或“拼凑式”的即兴舞蹈展示,使舞剧脉络清晰。
无论是好的文学作品还是舞蹈作品,都离不开对人和人性的探讨。艺术作品所带来的思考,除了审美意义外,往往是一种超越作品本身的哲学思维。舞剧《青衣》用西方现代舞的语言讲述纯粹的中国故事,故事只保留筱燕秋、面瓜、春来和烟厂老板这四个角色,以平铺直叙的方式、松散的故事结构表现。舞剧《青衣》忽略了看似不重要的筱燕秋的老师李雪芬,直接从筱燕秋破碎的嫦娥梦开始,经历了婚礼、生日、与学生春来产生疏远、以及与老板的性交易……我们似乎只看到一个不幸的女人,她迷路、孤独,有强烈的欲望。而原著中,她也有一段快乐的时光,在与丈夫的朴素婚姻生活中,在与老师决裂前,在她的徒弟继承她的衣钵后,即使在她的理想世界中,她也有快乐与不幸。这样的筱燕秋是真实的、立体的。
编导运用极简主义的舞剧风格打造了主人公筱燕秋,极简的舞台设计和舞蹈动作不仅没有削弱观赏性,反而恰好符合中国传统艺术意境的含蓄美和内敛美。舞者的长水袖有时轻舞,有时拖曳前行。舞者结合水袖抛、甩、抖、颤的技法,恰当地将筱燕秋的内心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舞剧《青衣》巧妙避免了对原小说复杂情节的叙事模式,充分发挥了舞蹈艺术情感表达的优势,注重人性的揭示,使舞剧具有思想深度,作品结构线条简洁清晰,具有舞剧艺术特色,成功地完成了从文学叙事到舞蹈叙事的转变,意境引人入胜,又以哲理发人深省,使舞剧具有了新的审美价值和艺术生命力。
舞蹈编剧对文学原著的改编,是体现在结构舞剧台本中的。舞剧编剧创作的过程就是找到属于编导自己的视角、自己的创新环节和独特的审美价值定位,做出适合于自己视角的操作方法。舞剧的创作应是编导从自己的观点和角度出发来做的。舞剧编导要做的是创作有自己想法的舞剧作品,不是纪实作品或图解作品。所以,在舞剧中有无自己的视角观点就成为一个极为重要的评判标准。况且,文学原著也并不意味着就是十全十美,编导有责任在改编时对文学原著进行改变、增删和补充。如果所做的改编适合于舞剧艺术实际中的操作要求并对舞剧质量有所帮助,那么就证明编导对文学原著的改编是成功的。舞剧作品从文学原著中提取素材并加以改编创造,一方面会对舞剧艺术的发展和舞剧编导的创作大有帮助;另一方面,编导又可以在对文学原著的改编中,将自己的心得感悟丰富在舞剧的主题表达里,达到“通过此题材说出自己感想”的目的。所以,我们应以积极的态度来采纳和发掘这一创作方式的潜力及优势,使舞剧艺术的创作有一个更快速度的发展和更高层次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