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体视角下“当然”的语用功能研究

2022-02-17 18:27梁清沁
关键词:语体语篇实体

梁清沁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现代汉语中的“当然”,有形容词和副词两种词性,学界主要讨论副词“当然”的功能。姚小鹏认为位于句首并表示追补关系的“当然”具有衔接功能,语篇衔接时具有强化或弱化功能,进而有可能衍生出预示功能(1)姚小鹏:《追补性“当然”的篇章功能》,《语言教学与研究》2011第6期。。张则顺提出“当然”以合预期和确信的编码意义为核心和基点,涉及合预期、确信、让步、补充、话语标记、强调、反讽和夸张等诸多语义功能(2)张则顺:《合预期确信标记“当然”》,《世界汉语教学》2014年第2期。。曹秀玲、王清华将“当然”归入让转义词语,分析了语篇表达模式和元话语用法(3)曹秀玲、王清华:《从基本话语到元话语——以汉语让转义“X然”类词语为例》,《中国语文》2015年第6期。。完权在分析汉语主观性、交互主观性的表达与特定位置的关系时,探讨了“当然”的功能和位置(4)完权:《汉语(交互)主观性表达的句法位置》,《汉语学习》2017年第3期。。

学界对“当然”的功能已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但仍有研究空间。以往研究通常是在单句或复句中考察“当然”,但“当然”的功能通常在几个意义有联系的句子组成的更大单位中体现,我们将考察范围扩大,在句群、语段去考察“当然”,并进一步发现,在不同语体中“当然”的语用功能呈现差异。我们对“当然”分语体进行分析,采用了Longacre的语篇分类方法,先分为独白语篇(monologue discourse)和对话语篇(dialogue discourse)两类,又将独白语篇的表层结构按照“事件依存序列”(contingent temporal succession)和“施事导向”(agent orientation)两个参数分为四种语体类型:叙事(narrative)、过程(procedural)、论说(expository)、行为(behavioral)(5)详见Robert E.Longacre,The Grammar of Discourse(Second Edition),New York:Plenum Press,1996,pp.8-21。本文将“contingent temporal succession”译为“事件依存序列”,理由是Longacre将该参数简称为“contingent succession”,并认为该参数强调的是前后事件行为的依存关系。本文将“expository”译为“论说”而非“说明”,是为了跟传统所说的“说明文”相区别。。独白语篇中有时会有对话,对话语篇中也可以有独白性质的语段。一个复杂的语篇内部往往包含着语体性质不同的语段、句群甚至是单句,通常存在内嵌关系(embedding relation),例如叙事语体的文本中可能有一些论证的句子,说明语体的文本中也可能有一些叙事的语句。本文考察的是语体性质一致的句群或语段(6)本文语料出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研究中心(CCL)现代汉语语料库、情境剧《我爱我家》剧本、《家有儿女》台词转录,少数长句有删略。。“当然”在独白语篇和对话语篇中的功能是否相同,“当然”在独白语篇的不同语体、在对话语篇的不同位置功能是否相同,这些功能形成的原因是否相同,这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一、叙事语体中“当然”的功能

独白语篇中的“当然”出现在叙事语体和论说语体中,我们分别进行讨论。叙事语体在“事件依存序列”和“施事导向”两项参数上赋值为正。完整的叙事语体文本包含了一个宏观的叙事结构,其组成部分是一个个微观的叙事单元,每个叙事单元由多个事件组成。不同的事件通过时间串联成一个比较完整的事件序列,推动叙事的展开。这些事件的叙事地位是不平等的,有的事件重要,有的事件不重要,重要的事件才会影响叙事的整体性。我们认为判断叙事的重要事件有两个标准:第一,从事件的序列结构看,该事件在故事主线中标示着事件序列的开始、发展和结束,也就是说重要事件与其他事件具有承接关系;第二,事件小句中的实体是叙述的重要实体。叙述中的重要实体我们可以从质和量两方面来看:质的方面体现为实体具有话题重要性,是叙事的关键情节或细节的重要组成部分;量的方面体现为指称该实体的名词性成分出现次数要高于同类型实体(7)王红旗认为具有话题重要性的实体不仅复现的次数多,而且倾向于在重要的句法位置上引入和追踪。由于出现在“当然”句中的实体与其他同类型实体在语篇的出现次数有显著差异,所以本文把实体的出现次数作为主要参考标准。参见王红旗:《话语实体的引入-追踪模式》,《当代语言学》2018年第2期。。我们发现叙事语体中的“当然”,通常标示叙述中的重要事件,提示语篇中的重要实体。例如:

(1)小卫说着,就把视察委员的大黑皮包打开来,首先看到的是昨天他用过的绸布和理发剪子,这个并不稀奇,我们昨天就见过了。小卫又往外一掏,掏出来一张堂哉皇哉的派令来,这也没有什么稀奇,昨天我们也见过了。小卫又伸手进去掏,却掏出一大堆烂字纸,根本没有什么公文,这就有一点奇怪了。小卫说:“这不算稀奇,奇怪的在这里。”说罢,他又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原来是一颗四四方方的官印。……可是老王科员接过手去,还没有细看,就“咦——”地一声叫起来,说:“这是啥子做的印,这样轻。”他说着就用手指甲在印上刻了一下:“啊也——!”……老张科员赶忙从地上捡起那颗官印来,说也奇怪,那颗官印的一只角就砸缺了。……我诚惶诚恐地接过那颗官印,谁知用力过猛,竟把那颗官印的边子捏坏了。……我们马上把视察委员的这个宝贝皮包、那一堆烂字纸、那剃头的家伙,当然还有那一颗宝印和那一张派令一起拿到办公室里去了。……我把那颗跌缺了角的官印和派令上的朱红大印合了一下,完全合上了,再细看派令,原来是用油印精心仿印的,这张派令原来是视察委员——不,鬼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假造的。(马识途《夜谭十记》)

上述语段讲述了县衙门的人发现视察委员伪造身份的故事,以下事件依次发生:小卫把视察委员皮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察看,小卫、老张科员、“我”依次接触官印并受到惊吓,大家把东西拿到办公室进行核对后发现官印和派令都是伪造的。这些不同的事件随着时间推进,构成一个比较完整的事件序列。但这些事件的重要性是不同的,有的事件发生或结束会影响后续事件,而有的事件并不是后续事件发生的必要条件。县衙门的人把官印等物品拿去办公室核对是重要事件,否则人们就不会发现视察委员伪造身份的事,这个事件对叙事的发展有重要影响。可以看出,“当然”标示了叙述的重要事件。

值得注意的是,上例划线句子中的“皮包、字纸、剃头的家伙、印、派令”等实体都不是首次出现,指称实体的名词性成分均在前文出现过,但众多实体中只有“当然”之后的“假官印”和“假派令”是重要实体,它们作为构成叙事关键情节的重要实体不断出现,延续至整个叙事文本。指称“假官印”和“假派令”的名词性成分的出现次数远远高于其他实体(8)语料出自《夜谭十记》的第一篇《破城记》,在2万4千余字的语料中,指称“假官印”的名词性成分出现了32次,指称“假派令”的名词性成分出现了16次,“皮包”作为放置“官印”和“派令”的器具出现了10次,而指称“字纸”和“剃头的家伙”的名词性成分分别出现了2次和3次,且在“当然”句后不再出现。,所以“当然”同时也提示了叙述的重要实体。

上例中的“当然”句叙述的事件依存于先前发生的事件,并作为后续事件发展的必要条件,推动叙事的展开,“当然”句中的实体是受话人已知的实体。语料中,我们还发现“当然”也可以引入受话人还无法识别的新实体。例如:

(2)他再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汽车已经停了。车门外涌进来蝴蝶和蜻蜓的气味,鸟粪的气味,松树皮的气味,腐叶和泥土的气味,还有很多他说不出名目的气味,这些气味错综复杂钩心斗角盘根错节暧昧不清,像一座气味的大迷宫,使他的鼻子一开始就嗖嗖嗖地忙不过来。他当然还听到了鸭子的叫声,看见四只鸭子在不远处散步,便热情万丈地冲过去问好,不料那些鸭子吓得哇哇奔逃而且大喊“救命——”。他们没有看见过狗么?没有看见过阿毛这样的狗么?他有点纳闷和失望,尾巴也摇得有点一厢情愿并且无精打采。他同时还发现,这些鸭子的高呼救命的声音有些难懂,与菜市场里那些鸭子的口音很不一样。这就是说,他已经到了一个动物们说方言的地方,是一个离家里很远很远的地方。(韩少功《老狼阿毛》)

语段讲述的是阿毛被带到一个陌生地方的见闻,通过描述阿毛可感知的实体来表现环境的变化,划线部分的实体都是在语篇中首次出现。在这些实体中,只有“当然”之后的“鸭子的叫声”是叙事情节中的关键要素,通过鸭子很难听懂的叫声,阿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家乡。考察完整文本后发现,在“当然”句后,“鸭子的叫声”的同指名词性成分多次出现,而划线部分的其他实体在引入后就不再出现,可见“鸭子的叫声”是叙述的重要实体。我们认为,“当然”在这里的作用是辅助引入的新实体成为叙述的重要实体,可以视为一种“前景化”(foregrounding)手段(9)“前景化”手段可以从篇章句法的角度理解,这是作者将实体带入事件主线的手段。也可以从文体学的角度理解,是作者出于特定目的而创造的语言上的突出。在完整的文本中,指称“鸭子的叫声”和相关实体的名词性成分在“当然”的前文没有出现,“当然”这种引入实体的用法在日常口语中有违语感,但在文学语言中,作者常常使用偏离常规的语言手段来达到特殊的语用效果。相对于普通语言或文本中的语言常规而言,“前景化”可表现为对语言规则的违背或偏离,也可表现为语言成分超过常量的重复或排比。参见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67-268页;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第四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79页。。

前面的例子说明了“当然”句可以标示事件序列的开始和延续,句中指称重要实体的名词性成分也会在后文复现。此外,“当然”句还可以标示事件序列的结束,指称语篇重要实体的名词性成分在“当然”句后不再出现。例如(10)例子引自姚小鹏:《追补性“当然”的篇章功能》。本文检索原文,补充了该例的上下文。:

(3)一九八九年星云大师来京,与文坛一些朋友会面,并送在座的每位朋友“西铁城”手表一只,因为来得珍贵,我特地送给妈戴。妈说它老是停摆,我不信,星云大师送的表怎么可能停摆?在她多次催促下,我只好送去修理……在我这样强调之后,妈果然不再提停摆的事了。妈去世后,我开始穿她穿过的一些衣服,当然也戴起了她戴过的这只表,这才发现,妈没有错,它果然常常停摆。我冤枉了妈。(张洁《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语段讲述了说话人在手表是否停摆这个问题上冤枉了母亲的故事。如果说话人没有戴这只表,便不会知道冤枉了母亲,“当然”句标示了叙述的重要事件。“西铁城手表”引入后,后文分别用“它”、“星云大师送的表”、“她戴过的这只表”等名词性成分来进行回指追踪,“表”是叙述的重要实体。在“当然”句之后,说话人结束了故事的讲述,“表”的同指名词性成分也就不再出现了。姚小鹏认为此例中“穿衣”和“戴表”语义相近,后者是对前者的延伸性补充(11)姚小鹏:《追补性“当然”的篇章功能》。。但结合“当然”句的上下文,说话人在首次提及“衣服”之后,后文没有名词性成分回指追踪,并非叙事主线的实体。根据事件传达的信息来看,“穿衣”作为偶发事件,它是否完结不是后续事件发生的必要条件,这是背景信息的特征。“戴表”是构成事件主线的信息,是前景信息,不应将前景信息视为背景信息的补充。

叙述中重要的事件影响着叙述的连贯,叙述的连贯又进而影响读者的理解。读者要理解说话人的叙述,需要不断地将说话人当前所述事件和先前所述事件进行整合以至连贯。叙述中也会出现大量的实体,说话人为了帮助读者理解,就会用语言手段提示读者注意重要事件和重要实体。说话人通过“当然”引入或回指追踪叙述中的重要实体,提示读者注意,让读者参与到叙述的构建中,这体现了说话人对读者的关注。“当然”以标示叙述重要实体的方式来标示重要事件的功能,是其他确信情态副词(12)张则顺将“当然”和“一定、定、必、必定、必然、必将、肯定、笃定、势必、显然、明明、分明、自然、其实、确、的确、确实、实在、委实、着实、真、准、断、决、诚然、真的、绝、绝对、无疑”等副词归为表示说话人相信他人或承诺自己所表达命题真实性的确信情态副词。本文是跟这些副词作比较。参见张则顺:《现代汉语确信情态副词的语用研究》,《语言科学》2012年第1期。没有的,不能替换为其他确信情态副词。

二、论说语体中“当然”的功能

跟叙事语体相反,论说语体在“事件依存序列”和“施事导向”两项参数上赋值为负。论说语体不是按“事件依存序列”而是按逻辑关系组织语篇;也不再体现“施事导向”,而是体现主位结构(13)Robert E.Longacre,The Grammar of Discourse(Second Edition),p.11.。我们将论说语体分为论证语体和说明语体,“当然”在论证语体和说明语体中具体功能不同,下面分别进行说明。

(一)论证语体中的“当然”

郭继懋指出,论证语体是“围绕着一个不被相信的观点(一个命题)展开的,篇章的目的是消除听话人对这个观点的正确性的怀疑,使其相信这个观点”(14)郭继懋:《“于是”和“所以”的异同》,《汉语学报》2006年第4期。。论证语体中的“当然”标示的是说话人想让受话人相信的事理立场。事理立场是“说话人对事物的合理性所作出的一定判断”(15)刘娅琼、陶红印:《汉语谈话中否定反问句的事理立场功能及类型》,《中国语文》2011年第2期。。说话人为了增强对判断结果的确信度,往往提供判断的依据。当判断依据为已有的客观事实或条件时,“当然”句表达的命题真实性很高。例如:

(4)好了,现在我想大家一定都明白,黑记为什么“不成像”,因为组成黑记的元素都发生变异了,更何况它的分子结构,当然会变得面目全非。就像X光机是针对骨骼显影一样,核磁共振仪是针对特定的肌体分子结构来完成显影的,黑记的分子结构变异了它自然难以显影。……黑记在核磁共振仪上不成像的事实——现在已成了我们认定黑记不是一坨正常肌体的最直观的证据。(麦家《黑记》)

(5)日本初则阻止琉球入贡中国,终则改琉球为日本一县。中国当然反对,也有人主张强硬对付日本,但日本实在时候选的好,因为这正是中俄争伊犁的时候。中国无法,只好把琉球作为一个悬案。(蒋廷黻《中国近代史》)

例(4)说话人先是提供了元素已经发生变异的判断依据,然后用“当然”提示黑记分子结构变得面目全非是合理的。例(5)阐述了日本阻止琉球向中国进贡并将琉球并入日本的事实,接着用“当然”提示中国反对日本是合理的。事物的合理性是后文论述的基础,所以说话人有必要进行提示。例(4)用“当然”提示黑记分子机构变异是合理的,后文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述这是黑记不成像的原因,进而得出黑记是非正常肌体的结论。例(5)用“当然”提示中国反对日本是合理的,按照常规事理,中国应该采取措施对付日本,但中国最终无暇顾及琉球,“当然”句是在为之后的反预期信息进行铺垫。

判断依据可以是“原因”(cause),即不含说话人主观意图的客观条件。判断依据也可以是“理由”(reason),即包含说话人主观意图的常识和经验。“当然”句表示一个行为事件时,表现出的主观性尤为明显。说话人认为事件主体行为的合理性受到质疑,便提出行事理由,并用“当然”来提示行为的合理性。如果判断依据是主观感受,说话人对事理的确信度应该是不高的,但“当然”却表达了说话人对话语内容极高的确信度。例如:

(6)我要靠你养活,我可不敢惹你生气。老浦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小萼说,你叹什么气呀?你是我男人,你当然要养我。(苏童《红粉》)

(7)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是给我吃鱼头、鱼尾巴,那也没错,该当的。他是主人,当然应该吃中段。怎么能让他吃鱼头、鱼尾巴,而让我吃中段呢?他要是真那么干,我不怀疑他得了精神病才叫怪。(张洁《楞格儿里格儿楞》)

例(6)老浦的“转身”和“叹气”都表达了对小萼的不满,小萼对老浦的表现进行反击,并用“当然”提示对方自己的做法是合理的。例(7)认为事件主体“他”“吃中段”的行事理由很充分,因为“他是主人”,“当然”提示了行事的合理性。

不管判断依据是客观事实,还是说话人的主观经验,论证语体中的“当然”都是说话人在提示事理立场。“当然”的前后小句构成了说话人主观认定的因果关系,说话人认为可靠程度很高的判断依据是“因”,“当然”句表达的说话人事理立场是“果”。以上(4)-(7)例中,说话人的判断依据都出现在“当然”的上文,判断依据也可以在“当然”句之后出现。例如:

(8)我当然认为所有写小说的作家都有资格做导演。小说多具体呀,每一个细节,都要想到还不能和人重样儿,重了就算抄袭。跟拿嘴盖一座楼差不多。导演都没这个本事,我不是挤兑他们。我见过的,能完全独立想象一部电影细节的只有一个姜文。(王朔《知道分子》)

(9)直到这时,他才写信给当初鼓励他勇敢求学的挚友温秉忠和牛尚周。二人接到他的信当然欣喜若狂,几年来他们一直担心他的处境,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只身出走,能否在这陌生的异国土地上活下来。现在看到当年的小阿虎竟然那么幸运……(程广、叶思《宋氏家族全传》)

例(8)说话人认为写小说的作家都有资格做导演,后文则提供了支持自己观点的论据。例(9)说话人用“当然”提示二人接到信后的表现是合理的,后文说明了二人欣喜若狂的原因。

论证语体中的“当然”使用前提是受话人不清楚当前情况或是怀疑事件主体行事的合理性,所以“当然”表达对命题内容极高确信的同时,还有“无需讨论、不容置疑”的意味。论证语体中的“当然”可以视为强势语(booster),用以“阻止冲突观点的出现以及表达对话语内容的确定”(16)Ken Hyland,Metadiscourse:Exploring Interaction in Writing,London and New York:Continuum,2005,p.52.。

(二)说明语体中的“当然”

说明语体既可以说明事物,也可以解说事理;前者可称为事物性说明语体,后者可称为事理性说明语体,“当然”出现在事理性说明语体中。不同的语体有不同的交际目的,事理性说明语体的目的是向受话人说明事实、讲明事理。交际目的的实现与说话人的话语策略有关,如果说话人在解说过程中,意识到自己陈述的话语可能引导受话人朝着某个方向形成某种推断,而这种推断并不是说话人想要传递的信息,说话人就需要用一些语言手段来澄清自己的意思。“当然”在说明语体中通常用来向受话人提示说话人的真实想法,以消除误解。例如:

(10)这两种人有着若干共同点:缺乏劳动习惯,精于抽烟喝酒;缺乏自尊自爱,惯于谈男说女;贪小利却又讲义气,善挥霍却又能吃苦……当然,绝非人人都是这样,而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对他们的消化、改造,他们中的多数人也确在不断地发生着弃糟粕、增精华的可喜蜕变。(刘心武《钟鼓楼》)

(11)我们很可以相信,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大旱大水,连年兵乱,可以使一部分农民抛井离乡;即使像抗战这样大事件所引起基层人口的流动,我相信还是微乎其微的。当然,我并不是说中国乡村人口是固定的。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口在增加,一块地上只要几代的繁殖,人口就到了饱和点;过剩的人口自得宣泄出外,负起锄头去另辟新地。(费孝通《乡土中国》)

例(10)说话人说明了两类三轮车工人的特点后,预测受话人可能会得出三轮车工人“人人都是这样”的结论,便用“当然”句提示受话人并非如此。例(11)“当然”句前,说话人讲述了中国乡村人口变动不大这一事实,并预测受话人可能会由此得出“中国乡村人口是固定的”这一结论,造成误解,说话人便用“当然”句提示受话人“并不是说中国乡村人口是固定的”。事理性说明语体中的“当然”上下文存在这样的语义关系:说话人先是提出一个事实或事理,说话人预测受话人可能会由此得出一个推论,但该推论说话人并不认同,说话人便用“当然”引出并否定推论,通常有后续句陈述原因。“当然”体现了说话人对自己话语的监控,我们可以将说明语体中的“当然”句视为说话人对自己话语的修补(repair)。如果说“当然”句在论证语体中是为了消除受话人对某一个事实或观点的怀疑,那么在说明语体中则是为了消除受话人对某一个事实或观点的误解。

“当然”在独白语篇不同语体中都有提示功能,首先是由语篇的对话性(dialogic)决定的。任何语篇都是基于回应式的理解(responsive understanding)(17)M.M.Bakhtin,The Dialogic Imagination:Four Essays,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1,p.280.,言语互动是语言的基本事实。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对话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直接的、面对面的言语交际,还可以是其他任何形式的言语交际(18)J.R.Martin,P.R.R.White,The Language of Evaluation:Appraisal in English,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5,pp.92-95.。不同类型的语体如果用施为动词表述,叙事语体是说话人在向受话人讲述(recount),论说语体是说话人向受话人解释(explain)(19)Robert E.Longacre,The Grammar of Discourse(Second Edition),p.15.。

其次,说话人默认有受话人存在,就必须考虑自己在讲述、解释的时候,受话人能否理解话语内容,跟进话语推进。独白语篇中,说话人认为自己对事物、事态的知晓程度是高于受话人的,当说话人意识到知晓程度的差异可能影响到话语的顺利推进时,说话人就会通过提示来消除受话人的理解障碍。具体说,叙事语体中,说话人要考虑受话人能否对故事情节进行有效整合以达到理解上的连贯;论说语体中,说话人要考虑自己的解释和说明是否可以消除受话人对某一个事实或观点的怀疑或误解。“当然”在叙事语体中的功能是用以提示重要事件和重要实体,在论证语体中是提示事理立场,在说明语体中是提示说话人真实的观点和想法。

三、对话语篇中“当然”的功能

“当然”不仅在独白语篇中大量存在,也在对话语篇中广泛分布。对话语篇中的“当然”总是与之前的话语相关联,所以我们不仅要考察相邻对(adjacency pair),还要考察更大的对话环境。我们兼顾会话序列中的位置,将会话中的“当然”分为两种类型:一是启动修补的“当然”,二是标示认识优先权的“当然”。

(一)启动修补

“当然”可以出现在话轮之中,用于说话人的自我修补。例如:

(12)圆圆:爷爷您什么都不懂。

傅老:我怎么不懂啊?我什么都懂,当然也不一定什么都懂,反正我比你懂得多……(《我爱我家》)

(13)志国:圆圆,城市不让养狗嘛!到时候传染上狂犬病是要死人的。知道什么叫狂犬病吗?就是被疯狗咬了以后……当然不一定马上发病,有一段潜伏期,最多十八年……你妈插队的时候就让狗咬过,她现在还活着算她命大!(《我爱我家》)

以上两例中的“当然”句是说话人对自己之前话语的修补。例(12)傅老用“当然也不一定什么都懂”来修补自己先前说得过于绝对的话语“我什么都懂”。例(13)“当然”之前的“就是被疯狗咬了以后”不是一个完整的话语内容,从后文可以看出志国本来要表达的是“被疯狗咬了以后会马上发病”,但志国意识到这句话并不准确,便立即用“当然”来对自己的话语内容进行修补。用于修补的“当然”大量地出现在会话中是因为会话具有即时性,说话人缺乏思考时间,临时组织的话语可能会给受话人带来对话语内容理解的偏差,造成双方的交际障碍。当说话人意识到障碍可能已经产生,为了之后的交际能顺利进行,说话人便中断话语,启动修补。

用于修补的“当然”还可以出现在话轮之首。此时,对“当然”句话语内容的理解,必须依附于说话人之前的话语内容。例如:

(14)苏苏父亲:……再说了我们这个生意人是很讲究信用的,朋友的妻,不可欺。

和平:噢。

苏苏父亲:当然,你们家那个老贾和我也还算不上朋友。(《我爱我家》)

(15)小翠:……你看我在他们老马家,不要说给我两份工资,他就是给我八份工资……

小张:啊?

小翠:当然他也不给啦,我就说这意思。(《我爱我家》)

上述两例中的“当然”尽管出现在说话人交替的位置,位于话轮之首,但都不是应答语。从句法和韵律上看,例(14)苏苏父亲的第一轮发话内容已经很完整,此时是可以发生话轮交替的。但苏苏父亲看到和平的反应后,添加了之前话语的延伸内容,对“当然”句的理解必须依附于苏苏父亲之前说的“朋友的妻,不可欺”。例(15)无论是从句法还是韵律上看,小翠的话语内容都不完整,小张惊讶的反应打断了小翠的话语,并促使小翠停止了当前话语的讲述,而用“当然”启动修补。

“当然”代表着说话人的修补已经开始,我们可以把这里的“当然”视作修补启动语(repair initiator),用来提示受话人注意之后修补的话语。说话人有时会在“当然”后加入语音停顿来吸引受话人的注意,但“当然”之后是否有语音停顿取决于说话人。例(14)和例(15)的“当然”之后添加或取消语音停顿,“当然”都是在充当修补启动语,所以我们不应把带有语音停顿的“当然”单独视作有特殊功能的语言成分。此外,说话人修补的内容一般是一个完整的命题,所以“当然”充当修补启动语时,位置倾向居于小句之首。

(二)标示认识优先权

1.相邻对中的“当然”

相邻对中,“当然”用作应答语,引发语可以是疑问句或是陈述句。“当然”前面可以加上“那”,后面可以加上“了、啊”等语气词,还可以嵌入或从属于其他小句,如“我当然不相信”、“当然不会去啊”等。“当然”通常位于话轮之首(20)语料中我们也发现“当然”并非位于话轮之首的应答语,如夏东海说“好,那等闺女来了之后,你好好捯饬捯饬她”,刘梅回答“没问题,当然了”。但这样的例子极少,而且“当然了”可以变换位置位于话轮之首,功能不变。。“当然”时常出现在这样的相邻对中:交际一方A需要另一方B对B知晓的事情提供信息或进行确认,B用“当然”进行回应。例如:

(16)圆圆:我有件重要的事儿,想和你们商量一下,很快,我先问你们,假如一个人,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有了远大的理想,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傅老:当然是好事了,啊,没有理想就没有方向嘛。(《我爱我家》)

(17)圆圆:那我们就不用再听您那就职演说了吧。

傅老:那当然了,会都不开了,还演说什么呀?(《我爱我家》)

例(16)中的圆圆无法判断年纪小就有了远大的理想是不是好事,于是用问句的形式向傅老进行询问,傅老用“当然是好事了”进行回答,并进一步说明理由。例(17)中圆圆的话语没有使用疑问语气,但实质还是要求傅老进行确认,傅老用“那当然了”进行回应并说明理由。交际一方进行询问或要求确认是因为对某个事件或观点存疑。在语料中,我们发现“当然”作为应答语,很少独立充当话轮,一般有后续句出现,后续句是对存疑观点的进一步解释。

2.异议会话环境中的“当然”

异议(disagreement)是对其他说话人话语内容的质疑或否定,“当然”在异议对话环境中只能嵌入或从属于其他小句。“当然”可以出现在这样的对话环境中:交际一方A提出一个观点后,B反驳A,用“当然”提出跟A相反的事理立场。例如:

(18)和平:爸,爸,爸,您指挥我成,您想指挥飞机呀。我瞅您今天不大正常。

傅老:这个我……

圆圆:妈,爷爷今天挺正常的。我二叔去海南那么长时间了,这回好不容易发财回来了,我爷爷当然高兴啦,这就叫那个老来有靠。对吧,爷爷?

和平:胡说!那我呢?你爸呢?就算不上老来有靠了?嘁!(《我爱我家》)

(19)傅老:不错不错……怎么还带提成儿的?

圆圆:我付出了劳动,当然要收取雇金。你们拿大头儿,我拿小头儿,咱两边儿都不吃亏。

傅老:这合适么这……这是不是属于……贪污行为?(《我爱我家》)

例(18)和平认为傅老的状态不大正常,圆圆认为傅老出现这样状态是合理的,圆圆给出理由并用“当然”提示事理立场。例(19)傅老认为圆圆帮家里买菜收取提成的行为是不合理的,圆圆认为自己付出了劳动,用“当然”来提示自己收取雇金是合理的。

异议环境中,交际的一方被反驳之后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异议就可能发展为争论甚至冲突。“当然”可以出现在这样的对话环境中:交际一方A持有某个观点,交际另一方B持相反观点,A用“当然”重申自己的观点。与上述两例不同的是,下面两例“当然”句的内容不是说话人首次表达的观点或想法,而是对已经表达过的观点或想法进行重申。例如:

(20)(燕红摆摊儿没跟志新商量,志新前来质问)

燕红:我做生意用我自个儿的钱你管得着么?

志新:我当然管得着了!(《我爱我家》)

(21)(圆圆要写自我鉴定,志国让她写几条好缺点)

傅老:我看你这就不实事求是么,缺点就是缺点,优点就是优点,还有什么好缺点、坏缺点?

志国:当然有了,缺点和优点,在一定的条件下是可以互相转换的。比如说,圆圆不爱做家务劳动,这算是缺点吧。可同时也可以说明,她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了学习上。哎,这又成了优点了……(《我爱我家》)

例(20)中的“你管得着么”和例(21)中的“有什么好缺点、坏缺点”都是反问句的形式。“反问句是一种间接地告诉别人他的行为不合情理的方式”(21)郭继懋:《反问句的语义语用特点》,《中国语文》1997年第2期。,交际一方选择了冲突性而非协商性的话语证明了交际双方存在分歧。例(20)志新认为燕红应该把摆摊的事告诉自己,燕红不这样认为,志新用“当然”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例(21)志国认为有好缺点的存在,傅老不赞同,志国用“当然”重申自己的观点,并在后续句中进行解释。

用于回应的“当然”,显示了说话人的认识优先权(epistemic primacy)。认识优先权显示出交际双方相关权力和认识的不对称,这种不对称可以是对事物状态的相关知情权不对称,告诉、通知、断言或评价事件的相关权力不对称,以及对认识的深度、具体程度或完整性的不对称(22)Tanya Stivers,Lorenza Mondada,et al.,“Knowledge,Morality and Affiliation in Social Interaction”,Tanya Stivers,Lorenza Mondada,et al.,eds.,The Morality of Knowledge in Conversation(Studies in Interactional Sociolinguis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p.13.。如果交际双方都认为交际一方比另一方在认识上有更大的权威或更多的权力,那就可以达成认识优先权一致(epistemic primacy congruence),如果交际双方在谁有更大的权威或更多权力上存在分歧,那就会造成认识优先权不一致(epistemic primacy incongruence)(23)Tanya Stivers,Lorenza Mondada,et al.,“Knowledge,Morality and Affiliation in Social Interaction”,Tanya Stivers,Lorenza Mondada,et al.,eds.,The Morality of Knowledge in Conversation(Studies in Interactional Sociolinguistics),p.16.。例(16)、(17)属于前一种情况,例(18)—(21)属于后一种情况。从用于回应的“当然”的使用环境看,交际双方的人际关系亲密度是比较高的,或者心理距离是比较近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说话人可以不用考虑话语是否存在潜在的面子威胁。

四、结语

以往研究将“当然”和“果然”视作汉语里为数不多的合预期标记(24)参见张则顺:《合预期确信标记“当然”》;谷峰:《汉语反预期标记研究述评》,《汉语学习》2014年第4期;陈禹:《作为反意外范畴标记的“还不是”》,《世界汉语教学》2018年第4期。,我们认为这种说法不太符合语言事实。“合预期”是指现实域的情况符合之前预期域的情况,也就是说,在言语事件之前必须有一个预期,后来预期实现才能称之为“合预期”。但从上文的例子可以看出,无论是独白语篇还是对话语篇,我们经常难以在语篇或语境中找出“当然”句的预期,失去了前提条件,就谈不上“合预期”了。例(3)中“当然”和公认的合预期标记“果然”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当然”句的内容是“果然”句中的预期实现的重要条件,可见“当然”和“果然”不是同类标记。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当然”表明说话人认为自己是对事物、事态知晓程度较高的一方,并认为受话人对相关信息的知晓程度较低,说话人为了交际的顺利进行,需要对影响叙述和对话顺利进行的重要信息进行提示、修补和回应。在独白语篇中,“当然”的功能是提示重要信息。具体来说,在叙事语体中,“当然”的功能是提示叙述的重要实体和重要事件;在论证语体中,“当然”的功能是提示事理立场;在说明语体中,“当然”的功能是提示说话人真实的观点和想法。在对话语篇中,“当然”的功能是启动修补和标示认识优先权。

语言成分的功能与其所在的语篇类型和话语环境是有密切联系的,若只是简单地用句中位置和语音停顿来对语言成分的功能进行分类,很可能会混淆一些语言事实。本文考察不同语体中的“当然”,实际是考察不同语体中说话人对受话人的关注角度。本文把一些以往研究混淆或忽视的语言事实重新进行梳理,得出了不同的结论。由此,我们认为,我们既要关注语言成分在不同语体和话语环境中的功能和实现形式,也要关注其功能的实现是否有相同的动因,这样有助于推动相关研究不断细化、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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