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梦婷
表现主义戏剧最早出现于十九世纪末的德国和瑞典,二十世纪初在欧美等国家流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同时也是美国历史上最有成就的剧作家之一尤金•奥尼尔,其创作的《琼斯皇》就是表现主义戏剧的代表之作。表现主义戏剧在二十世纪影响广泛,影响了当时不少现实主义戏剧的创作,许多现实主义剧作家开始在创作时融合表现主义的手法,集中体现在主要人物的塑造上,现实与表现创作方法的界限被模糊,创作手法越来越丰富,传统的戏剧结构被打破,从而将现实主义戏剧推到了新的高度。
从人物塑造上来看,表现主义戏剧从表象深入本质,从人的言行举止深入其内心的灵魂与思想,从人的外在形象深入其“永恒的品质”,因此在表现主义戏剧中,往往有一个形象鲜明、反映一定时代特征的典型人物,借用象征主义戏剧的手法,通过独白、梦境、幻想,以及独特的舞台美术、灯光设计、音效搭配加以塑造。在情节上,表现主义戏剧结构散乱,场次之间缺少一定的逻辑联系,内容跳跃,在现实与梦境中来回穿梭,以反映主要人物疯癫扭曲的精神状态。
相比较之下,现实主义戏剧强调客观地再现真实生活,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情感自然流露,情节发展具有逻辑依据,舞台设置真实自然,让大多数观众产生共鸣。现实主义戏剧生命力强大,在发展过程中呈现出兼收并蓄的态势。
在人物心理以及精神世界的角度来说,表现主义手法确有其独到之处。主角不断在清醒与梦境、现实与幻想之间自由切换,而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围绕着这种切换而产生的人物上下场也变得更加自由,主角可以随时随地进入到另一个精神世界,与灵魂、鬼魂直接对话。故事的完整与丰富不再是唯一要求,情节为体现人物复杂多变的心理服务。
尤金•奥尼尔的《琼斯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并不像其他剧本那样分幕,而是分成了八场,除了第一场发生在琼斯皇帝的宫殿之内,其他几场都发生在森林中;除了第一场和最后一场有人物对话和少量情节,其他几场几乎都是琼斯皇的独角戏,并且几乎全部建立在琼斯皇的幻境之上。琼斯皇这一典型人物,反映的正是在殖民背景之下白人种植园主和黑人奴隶之间不可调和的历史矛盾。琼斯皇本身是一个黑人,饱受种族迫害之后走上了迫害同类的道路,但他并没有“如愿”过上当皇帝的生活,而是始终生活在过往的阴影之中。无论是银子弹的谎言,还是在森林里储存食物,都可以看出他内心深深的恐惧。从恐惧到疯癫,琼斯皇嘶喊着:“主!上帝!我是个可怜的罪人!饶恕我吧!”深夜寂静的森林成为拷问灵魂的审判场,由谎言成为琼斯皇的他,最后死在自己的谎言之下。
严格意义上来说,《琼斯皇》是一出表现主义戏剧,但是随着戏剧创作的发展,表现主义不再局限地被定义于某一种流派,逐渐衍生为一种特定的风格与特色,而现实主义戏剧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体系,对于不少风格的戏剧流派呈现出包容的姿态,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面貌。又比如阿瑟•米勒的经典剧作《推销员之死》,主角威利•洛曼始终生活在过去与现实的交织之中,他可以如常地与人交流,同时也会随时随地回到过去时空,与年轻的妻子、少年的儿子、还有并未死去的哥哥本对话。但在整个剧本中,只有威利本人是这样的,其他的角色都处于正常状态,这是由于整个故事的讲述视角是威利的视角,整部剧都要通过威利的回忆和思绪展开,因此作为绝对的主角,剧作家使用了表现主义戏剧的创作方法来创作威利。
同样地,《狗儿爷涅槃》也是在塑造主要人物陈贺祥时运用了表现主义手法。狗儿爷陈贺祥一生都执着于拥有自己的地,战乱时收了庄稼,有了粮食也就有了本钱,不仅用三石芝麻换了风水坡,还娶了年轻的寡妇冯金花,但老老实实当了一辈子农民,却落得一无所有的境地。反观那些不老实的投机分子却生活得十分滋润,因此狗儿爷涅槃——真正地疯了。他固执于守旧的观念,不允许儿子陈大虎拆门楼,在幻觉之中一次次痛骂祁永年。在结构上,《狗儿爷涅槃》的结构更加零散,不像《推销员之死》那样分为两幕,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它更接近于《琼斯皇》,全剧一共十六场,场与场之间的切换十分随意,观众跟随着狗儿爷思绪,在过往与当下、幻想与现实中来回切换,剧本的叙事线呈现出一种意识流气质。
这三部戏剧作品在主要人物塑造方面都融合了表现主义戏剧的创作手法,因此虽然处于不同时代和社会背景之下,也存在许多共同点。
戏剧一开场,人物所处的环境状态一定与他们曾经的生活有巨大的反差。琼斯皇的前史是跌宕痛苦的,而开场时,他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位高权重”的皇帝,虽然仍旧生活在恐惧之中,但他摇身一变,从之前被压迫的一方,短暂地成为了剥削者。威利•洛曼并没有成为年轻时看到的推销员那样打打电话就能赚钱,没有广泛的人脉,并不受人尊重,相反,他成为了被嘲笑的对象,家庭状况也十分糟糕,他和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是一毛钱一堆的不值钱的人。狗儿爷的现状更加悲惨——妻子被李石江抢走,他却始终自欺欺人地以为金花只是还没回来;儿子陈大虎娶了他最痛恨的祁永年的女儿,他始终被蒙在鼓里;好不容易拿到的地被收了,就连仅剩下的门楼,也即将被推土机推平。这种生活现状与过往拥有的生活形成的巨大的反差蕴含着突转的力量,增强了作品的戏剧性。与此同时,这样的人物设定也为其日后在精神层面引发的错乱提供了推动和依据。
对于主要人物来说,除了戏剧作品中的现实世界,他们都还生活在另一个并不存在的精神世界之中。琼斯皇在森林中开枪“杀”死的人,威利•洛曼能够看到年轻时的家人,狗儿爷能看到已经去世的祁永年的灵魂,这些都是不存在于剧本现实世界里的人物,而他们之所以在剧本中以实体的人物出现,正说明了现实世界在他们心中已经坍塌。与此同时,这些被臆想出来的人物进一步说明了主角们身处于极其煎熬与痛苦的心理状态之中,从而到达了错乱的境地。因此在剧本中,除了现实发生的叙事线,在主要人物的精神世界中还有一条叙事线。两者对立统一,在人物身上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在融合表现主义手法之时,传统的戏剧结构也就被打破了。首先,《琼斯皇》和《狗儿爷涅槃》没有分幕,只有场次,《推销员之死》也只有根据时间的切换而划分的两幕外加一个安魂曲,不像传统戏剧结构那样跟随情节的发展而划分幕。
其次,那些存在于主角精神世界里的幻觉人物,他们的出现和消失跟随着主角精神状态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候受主角的控制,有时候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并且在剧本中,也并没有设计出明显的告知观众这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还是主人公假想出来的人物的标志。但现实与幻觉的切换,人物的上下场,虽然看似随意自由,但实际上依旧有其内在逻辑性,与主要人物的精神状态息息相关,并在恰当的时候为观众提供了重要的前史,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因此依旧符合戏剧“集中”的原则。
再次,越具有表现主义气质的剧本,故事的完整性越低,越不注重故事情节的曲折跌宕、事件的一波三折,而是用一个简明易懂的故事,在某种特定的背景之下,反映小人物的极其复杂深奥的心理。《推销员之死》的故事最为完整集中;《狗儿爷涅槃》的叙事十分零碎,但也有一个相对明显的陈贺祥人物命运的线索;而《琼斯皇》作为表现主义戏剧,八场戏有一大半都在体现人物的挣扎与痛苦,情节性最弱。
这些剧本都有一个最主要的人物,一般来说,围绕这个主要人物展开的人物关系并不复杂,因此从人物设置上来说,戏剧人物数量不多,人物关系网形似一个同心圆,这个明确的主角就是圆心。与此同时,人物关系简洁、扁平化,人物与人物之间从头至尾几乎都保持着一个关系,发展不明显,很少出现转折与发展,次要人物为主要人物服务。
但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主要人物之外,剧本中还存在一方不可忽略的阵营——某个人物或者某个力量,这一个阵营与主角处处对立,压迫主角,是一切心理负担的来源,也是导致主角疯癫的直接原因,是他恐惧、憎恶又或者是怀念的对象。而这个“阵营”不一定由具体的人物组成,有时候往往是时代背景的化身。
戏剧语言是反映表现主义倾向最直接的体现之一。首先,戏剧语言非常具有形象性,大量的内心独白和自言自语充分体现出人物精神状态上的疯癫。这些语言往往十分简短,节奏快速,逻辑混乱,并且带有相应的形象特色。比如《狗儿爷涅槃》中的北方方言,《琼斯皇》中一声声对于上帝的忏悔,十分贴合人物设定。其次,与其他戏剧作品充满动作性的语言不同,人物在舞台上直接通过台词抒发情感,充分反映了内心的煎熬和复杂的心理变化。这样的语言更多的是心理性的语言,直接把所思所想说了出来,戏剧情节停滞不前,反之人物心理在这样的语言之中越掘越深,如《推销员之死》最后威利与儿子的争执,和他面对幻觉中的本时开始的自言自语。
这些以一个小人物为主角,设置现实和幻想双重世界的剧本,都融合了表现主义塑造人物的手法,一方面加深了对于典型人物的塑造,“琼斯皇”“推销员”“狗儿爷”也成为了一个个代码,指向着独特的时代与人群。另一方面,也更加深刻地从人物心理角度出发,反映了时代特色,可以看出,包括戏剧在内的文艺作品叙述视角越来越“平民化”“内向化”。一个人如果身处和平幸福的环境,是不会无缘无故疯癫的,社会构成越是复杂,社会矛盾越是深刻,社会变革越是剧烈,越平凡的小人物就越容易被时代之风扬起的沙粒压垮,若是正常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足以体现这种重量,那么虚构出来的荒诞的幻境,则就顺势出现在戏剧舞台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