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亚男
“现代性”一词来源于西方。随着时间的发展,“现代性”的概念也在不断地发展变化,“‘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的名称之一”[1],强调资本时代下的政治、经济和社会中的现代性因素。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提到:“我对于现代性和本书所分析的其他概念的关切主题是文化上的(传统严格意义上的艺术与文学文化)。”[2]文学现代性的表现特征体现在,文学描绘那些摆脱传统生产方式后进入现代化进程的人与事,同时产生现代性反思和困惑。中国文学现代性和社会现代性是相伴而生的,在鸦片战争后,现代性就被引入中国。随着多年的不断发展,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逐渐成熟,文学现代性引发的精神动力促进社会现代性的不断发展。而农村知识分子作为现代化进程中的新鲜血液,在农村经济、政治、文化的发展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戏剧家王治普的大量话剧作品中,涉及了许多个性鲜明的农村知识青年形象。通过对话剧《女大十八变》《痴心庄稼汉》《新女大十八变》等作品中出现的一类特殊群体进行观照,分析他们对婚姻、理想等方面的认识与选择,发现,在王治普的话剧作品中,存在一个普遍的现象是作品多采用“双向复合式的勾勒法”[3]。多部话剧以双线结构统摄全篇,一方面展现农村知识青年的恋爱观,一方面表现他们的事业观。双线并驾齐驱,为我们描绘了农村知识青年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成长之路,同时也浓缩了乡村百态人生。
在疾风骤雨般的现代化进程中,处于交界地带的农村知识青年,一方面接受新思潮、新文化的启蒙,追求自由婚姻与爱情;另一方面在成长中潜移默化地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忌惮伦理教条的规约。两种观念的冲突,碰撞出许多乡村婚恋悲剧。典型的代表是路遥《人生》中的知识青年高加林的爱情、理想悲剧。但是不同于小说家笔下的乡土婚姻爱情,曼弗雷德•普菲斯特说:“创作一部文学作品,就是进行一次公众宣传;剧作家尤其如此。所以,他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的身份,并不是自由选择的结果,也不是自主性的证明,而是按照既定的社会准则所扮演的公众角色。”[4]剧作家笔下的人物为了政治宣传的需要,更多表现积极的婚姻观和爱情观。婚姻和爱情是青年人必不可少的生活主题,通过它们可以映射出人物的价值观念,可以展现人物独特的个性特征。
以王治普代表作《女大十八变》为例。作为男女主人公的喜鹊和得福,恰到好处地宣扬了新时代积极的爱情观。“我家门前一棵槐/爱神飘飘下尘埃/喜上眉梢情难禁/鹊跃枝头报春来。”[5]得福的这首爱情藏头诗,对于戏剧幻觉并没有造成影响,反而凸显了得福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对旧观念的强烈反抗。戏剧在叙事交际结构中,以语言为表现形式,以戏剧角色为中介,使角色在行动之内,使用开场诗和收场诗的方式,面向观众,表达作者的思考。由于在戏剧文本中并没有从第一视角直接表现得福的心理,作者便把这首直白的藏头诗融入到戏剧情节中,表明男主人公对待爱情的态度。比如话剧第三场得福母亲洋拉子给得福找了一个对象,让喜鹊去陪客人,此时的得福并没有在场,剧作家利用画外音的方式,再次展示这首爱情诗,间接表达了男主人公的态度。而作为戏剧中的女主人公,喜鹊回应得福的方式尽显现代女性的温柔和坚定。得知得福被家里安排相亲,喜鹊没有自暴自弃;听闻得福当兵期间受伤,喜鹊表示“我要伺候得福一辈子”[6]。同样作为农村知识青年,喜鹊的美丽不在于外表的改变,而在于由内而外的自信和独立。无论爱情还是婚姻,喜鹊和得福这两个年轻人都依据自己的内心,勇敢而坚定地追求幸福。
为了突出农村知识青年的现代爱情观,剧作家使用大量伏笔描写老一代农民形象。普菲斯特在书中也写道:“就情节发展而言,所有这些老年角色的一个共同的作用就是充当‘障碍人物’,他们总是作为年轻人的对立面出现,因此必须以愚钝的、招人取笑和大权旁落的形象示人。”[7]在戏剧中,有关背景和现状的第一条信息是由男主人公得福爸妈佟支书和洋拉子、喜鹊爸妈毛驴子和破锣之间的介绍性对话传递的。这四个人物不仅在第一场戏中出现,还出现在戏剧其他地方,同时他们的功能不仅是携带情节介绍信息,而且是作为男女主人公现代观念对比下的陈腐老套的“镜子”人物形象出现,折射出农村知识青年性格的可贵之处。得福父母和喜鹊父母之间的矛盾,归根究底是两家人观念的不同,也是阶级观念的差异。从感情层面讲,得福父母属于循规蹈矩之人,他们嫌弃喜鹊父母“先有后嫁,先搞破鞋后成两口子”[8]的行为,自然不会了解得福和喜鹊自由恋爱的观念。从社会层面讲,故事以十一届三中全会为历史线索,新时代开放的思想背景与传统保守的爱情观相背离,促成两代人的矛盾冲突。但是从作品的细枝末节来看,喜鹊父母的爱情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由恋爱,而得福母亲也是“怀着崽子嫁人的,进门不到七个月生了孩子”[9],他们本身就打破了传统恋爱观,从而印证了新时代青年人奉行的“自由恋爱观”的正确性。
相较于《女大十八变》中爱情为主、事业为辅的双线结构,《痴心庄稼汉》则恰恰相反。剧作家并没有浓墨重彩地刻画佟柱的爱情,而是在事业成功的关头,刻画了佟柱和教授之女李小苹的结合,使这个毕业回乡的农村知识青年爱情、事业双丰收。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新女大十八变》中,延续喜鹊和得福的故事,喜鹊女儿小燕子和回乡青年刘星的自由恋爱,再一次表明了剧作家创作话剧的出发点:宣扬自由恋爱、独立平等的婚恋观。
婚恋书写成为20世纪文学作品长久不衰的话题。前有田汉《获虎之夜》男女主人公与封建礼教的对抗,后有金剑《赵小兰》男女主人公与父权思想的对峙,现有王治普《女大十八变》《痴心庄稼汉》中男女青年与阶级观念、城市诱惑的抗争。不同于田汉《获虎之夜》男女恋爱的悲剧结局,也不同于金剑《赵小兰》中赵小兰依靠他人帮助获得的胜利,王治普话剧中的青年人,既独立又强大——他们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大胆地表达爱意;他们遵从内心的想法,再也不受制于人。他们的胜利,是属于自己的胜利,是真正的胜利。王治普为我们展现了纯洁美好爱情的真实面貌。
“现代性作为一种观念,是欧洲思想启蒙运动的产物。这种观念坚守的是进步的思想、对理性的崇尚和追求个体的主体性与自我意识。它所表达的价值诉求主要表现为发展优先、‘理性的社会秩序’的理想进步模式,以及技术文化优先性的文化价值取向。”[10]现代经济孕育了一批农村知识青年,他们以独特的身份、较高的文化知识条件,闯入文学作品领域。 “剧作家在每一个时代总是站在思想发展的最前沿,最先敏锐地感到时代的呼唤与人民的心声。”[11]剧作家往往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可以迅速地感知时代的变化。
多年的农村生活使剧作家王治普清醒地认识到,农村知识青年在现代化进程中担任着重要角色。他们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是夹杂在城市与农村、文明与野蛮之间的“中间人”。他们受到时代熏陶,接触现代科学技术,从而对改革农村信心倍增。他们依靠文化学识,开始了探索个人优先发展的道路,以备达到现代性的价值诉求。他们寻找乡村致富之路,渴望实现不同于普通农民的人生价值。这些青年人带着先进的思想、崇高的理想、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进入乡村经济建设中,面对乡村弊病带来的压迫和困境,表现了青年人独有的勇气和毅力,他们在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双重作用下,为农村经济发展带来了新机遇。
新时期的剧作家多表现一种拔擢向上的力量,一种高尚的人格。剧作家王治普,生动地再现了新时代“新农民”奋勇搏击的身影,把他们的形象融入话剧中。他们把这种美的、神圣的精神赋予农村知识青年,通过他们的行为达到戏剧的“呼吁功能”。时代巨变下的农村,因农村知识青年而焕发活力。这些青年人致力于通过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改变乡村落后的面貌,《女大十八变》中的喜鹊经营木耳生意,《痴心庄稼汉》中的佟柱发展果园生意,他们把自己学到的知识运用到实践中,大力发展新型农业,让自己家庭逐渐走向富有。例如《女大十八变》中喜鹊家里房子的变化,从破茅草房到“住上二层小楼”,实现了经济的飞速增长;《痴心庄稼汉》中佟柱衣着的变化,从衣衫破旧到穿着一身合体西服。他们的变化是一个时代农村经济发展的缩影。
实现个人价值后的农村知识青年,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无私无畏的精神。上文提到《痴心庄稼汉》是以事业为主线结构的话剧,这里的“情节核”是开发果园,围绕这个“情节核”,展开戏剧的矛盾冲突,佟柱想要回乡发展而不被亲人朋友理解;“野鸡沟开发示意图”遭到他人嫌弃;开发果园历经磨难。在这些矛盾冲突之下,是剧作家对农村知识青年佟柱回乡发展的勇气和毅力的精心雕琢,是剧作家对回乡发展的农村知识青年现状的思考。为了烘托人物形象,在个人事业获得成功的同时,农村知识青年往往托起农村振兴的大业。佟柱带领乡亲们发展果园,把“野鸡沟”发展成“共裕村”。《女大十八变》中喜鹊大方地把木耳种植技术传授给乡亲们,并向小学捐款一万。在《新女大十八变》中,当上村长和书记的喜鹊大力吸收青年大学生回乡发展,支持农村经济发展。他们成为新农村的支柱力量,是时代洪流中的勇士。不同于小说表达回乡青年的不甘和无奈,话剧常常给人以积极的力量,无论是《女大十八变》中的喜鹊、得福,《新女大十八变》中的小燕子、刘星,还是《痴心庄稼汉》中的佟柱,都是心甘情愿回到乡村发展,自愿为家乡做贡献的青年。
乡土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之路可谓充满挫折、困难重重。而农村知识青年是勾连传统与现代文明的纽带。不同于30年代茅盾在小说《春蚕》中表现农民面对经济变化的无措,王治普在话剧中表现的是农村知识青年意气风发的改革之路,是积极主动实现农村现代化的发展之路。
“乌托邦”一词源于英国学者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一文,由两个希腊词汇形成,大致指“不存在的美好(完美)的地方”。乌托邦成为部分作家、剧作家的重要主题,它寄托了人类的美好想象,是人类思想意识中所建构的理想化社会场域。“事实上自现代中国开始,对乡村中国的想象就一直没有终止,新世纪的一部分作家目睹了城市化下极速裂变的乡村现实,开始自觉地建构起乡村乌托邦想象,借以书写当下中国乡村社会,追寻乡土社会未来发展的可能性。”[12]不同于鲁迅对中国乡土尖锐辛辣的批判,王治普在塑造乡土百姓时,更多地延续了赵树理的风格。王治普构建了一个名叫“牡丹村”的乡村乌托邦社会,作品从两个方面展现剧作家对农村文化的乌托邦构建。
一方面是农村知识青年在事业、爱情上的喜剧性结局。“王治普的话剧创作,可以堪称新时期东北喜剧的代表作”[13],无论是话剧《女大十八变》《新女大十八变》《痴心庄稼汉》,还是其他的作品《寡妇黑姑》《牡丹村的故事》等,都通过使用喜剧般的语言和幽默的故事情节,歌颂了新时代纯洁美好的爱情,展望新时代的美好生活。王治普擅长使用喜剧性结局,这种农村文化的乌托邦建构在一定程度上包含着当时的政治性规约和作家的创作意识。从话剧展现的信息来看,王治普话剧的共同之处是“第二文本”描绘的两幅乡村对比图。从农村知识青年创业前的破败贫穷老村舍,到创业后的乡村新风貌,展现了剧作家对中国乡村步入现代化的美妙构想。把乡村振兴的愿望寄托于这些农村知识青年身上,是剧作家独具慧眼之处,却也存在明显构建乡村乌托邦之嫌。虽说话剧顺应了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当然也起到了话剧的宣传效果,但明显的大团圆式结局,却彰显了戏剧文本的短板——单纯依靠农村知识青年的力量使乡村步入现代化进程的想法只是剧作家的美好幻想,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农村知识青年在城乡关系中的迷茫痛苦,“身”与“心”的分离,理想与现实的差异等,都是现代社会青年人的遭遇。
另一方面是理想化的人物形象。人物是剧作家建构乡村乌托邦的重要着色之处。王治普塑造了一种新的国民精神,他们有理想,有才能,热情,实干,具备成功企业家的一切品质,他们是乡村的“平凡英雄”。在鲁迅先生发出《娜拉走后怎样》的呼声后,大批作家、剧作家多发思考,从生活中寻找答案,在作品中阐发观点。王治普的思考体现在《女大十八变》《新女大十八变》中,在女性成长这一主题上,王治普把喜鹊这一女性形象表现得独立、刚强,只有这样成功的女性,才能自信地说“我要伺候得福一辈子”(《女大十八变》中,得福谎称在军队受伤),冷静地接受得福出轨的现实,并理智地提出离婚的要求(新《女大十八变》,因为孩子一事,喜鹊误会得福出轨)。不依附于男性,不轻易展现女性的柔弱,喜鹊展现了现代女性真正的魅力。王治普的作品表现出对人文精神的强烈关怀,像喜鹊这样一个有血肉、有主张的女性形象,使戏剧家的创作获得了一定的现代性色彩。但是为了寻找现代女性的出路,剧作家却走入乌托邦之路。《女大十八变》虽然解决了鲁迅的“娜拉”问题,但却进入了女强男弱的另一个极端案例。
而另一篇《痴心庄稼汉》为了达到喜剧性结局,剧作家为佟柱安排了教授之女李小苹作为理想对象。这种“上门女婿”的配置是返乡青年梦寐以求的,但也是极具讽刺性的现象。就像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描写的落魄书生那样,人们往往把现实不可能发生的事寄托于梦中,通过幻境达到爱情与事业双丰收的美好愿望。《痴心庄稼汉》虽不及《聊斋志异》,但在作家创作心理上却达到了相同的目的。现实中的回乡青年大多是失意落寞的,他们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徘徊。但是剧作家为了达到宣传效果,表现出农村知识青年回乡发展必然会爱情事业双丰收,他们既实现了个人价值,又拥有一个有文化的妻子作为贤内助,农村生活的乌托邦由此产生。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及中国的农村本色,“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14],现代化需要我们一步一步探索,对农村进入现代化这一重大跨越仍需认真研究。但是不可否认农村知识青年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影响,同时王治普戏剧的现代价值也不可忽视。
注释:
[1]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47页
[2]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5页
[3]古风:《滞留在历史裂变的那个村庄——评王治普的话剧〈女大十八变〉》,《92作品精选》,山东:青岛出版社,1996年,第214页
[4][7]曼弗雷德•普菲斯特著,周靖波、李安定译:《戏剧理论与戏剧分析》,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36~37页、第213页
[5][6][8][9]王治普著:《女大十八变》,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年,第5页、第41页、第7页、第11页
[10]蒯正明:《资本、现代性与风险社会》,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页
[11]董健,马俊山著:《戏剧艺术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25页
[12]陶秋月:《城市化视域下的乡村空间想象(2000—2019)》,三峡大学,2020年,第62页
[13]尹传兰,王艳茹,姜婷婷:《论王治普话剧创作的喜剧性》, 《剧作家》,2013年第4期,第97页
[14]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