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姗姗
(罗兰大学 人文学院,匈牙利 布达佩斯 1085)
20世纪中期,法国著名作家阿尔贝·加缪的诺奖作品《局外人》,被认为达到了荒诞文学的巅峰。加缪一直被看作是存在主义者,虽然颇有争议并且他本人也多次否认,但加缪在创作中所反映的对世界的认识,与存在主义不谋而合。《局外人》深刻地揭示了人在异己世界中的孤独、个人与自身的日益异化以及罪恶和死亡的不可避免等。但他在揭示出世界的荒诞的同时并不绝望和颓丧,他主张要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加缪的《局外人》如何以存在主义态度对抗虚无主义,以及他的存在主义在现代的意义,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什么是虚无主义?虚无主义可以看作是哲学上的抑郁心绪。在日常语境中,陷入虚无主义心绪的人,会感觉不到自己的人生意义和目的,觉得自己的灵魂无处安放,对未来缺乏愿景。“虚无主义”一词由雅各布首先引入哲学领域,目的是为了拥护理性主义特色,尤其是康德的批判哲学。而存在主义学者们推崇感性,提倡人们重视自己的感知。
虚无主义可以分为政治虚无主义和哲学虚无主义。和我们普通人最密切相关的便是哲学上的虚无主义。哲学虚无主义又分道德虚无主义、认识论虚无主义、宇宙论虚无主义和生存论虚无主义。但是无论哪种虚无主义,他们的基本态度都是否定或拒绝,不同在于每一种否定的是不同的生活层面。而对道德、认识论、宇宙的否定,最后都会导向生存论的虚无主义,所以现在来说的虚无主义常常主要被认为是生存论的虚无,即否定人类生命的基本意义和价值[1]。
当人们陷入虚无带来的恐慌时,人们无法以正常的心态来面对生活,同时对身边的一切产生怀疑。各个领域的学者们都试图为这个影响人们生活的重要“病症”开一个“药方”,以期帮助人们对抗虚无主义心绪带来的焦虑和惶恐,因而在哲学领域便诞生了存在主义思想。
在萨特存在主义诞生之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引起人们的社会性恐慌。人们对战争和死亡的恐惧不仅影响着普通人,作为两次参与战争、并在西线战场服役过的预备牧师马丁·海德格尔,更是对死亡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将自己对人存在价值的思考写进《存在与时间》,提出了存在主义这一概念,并将它哲学化、系统化。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存在”是必须面对“虚无”的,因为人面对的是无法被理解的荒诞世界,而这个世界带给人们的是无尽的忧虑和恐惧。
“二战”之后,存在主义首先集中体现于法国文学之中,以让·保罗·萨特、阿尔贝、加缪、西蒙娜·德·波伏娃等作家为代表的无神论的存在主义,被称为萨特存在主义,或直接被称为存在主义。萨特在20世纪像教派掌门人一样将存在主义政治化、信仰化,使其可以追根溯源,冠以“正统”。去除政治化的解读,存在主义本身主张“存在先于本质”“世界是荒谬的”以及“人可以自由选择,但要对选择负责”。
不同于东方儒学思想中的人性本善或恶,存在主义认为人是被“抛出”在这个世界之中的,人的“存在”本身是一张白纸,人性的善恶都是后天所成的“本质”,也可以理解为特质、特点。人首先是“自我”存在,自我感知到存在,然后才是“自我”决定自己的“本质”。这些全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虚无所指的“没有”。存在主义可以类比弗洛伊德的多重人格理论,“存在”如同“本我”,人要先接受人自身的肉体及其感官的存在,然后才能从中延伸出“自我”的特质,最后是与荒诞世界的“超我”联结。当人首先肯定自我的存在时,这种“感觉”是感官性的,也是感性的。在这个角度上,存在主义提倡尊重人们的感性,但并没有因此就对理性进行否定和拒绝。
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世界的荒谬感常常存在于存在主义作家的文学作品之中,常被人们提起的代表作有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加缪的《局外人》。这些文学作品展现出一个无法解释因果、充满矛盾与和谐共存状态的世界。现实世界的个人肉体的结局是死亡,但是作为“自为的存在”,人的结局是无法评估和预知的。
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主人公的变异、现实和情感上的隔离、死亡,都是突然的,不确定的,又是猝不及防的,没有因果、难以言说的,甚至是荒诞的。主人公面对荒谬世界的态度是忍耐,哪怕走向死亡的结局。卡夫卡的这种看法趋近于自我压抑,某种程度上,与存在主义核心观点所提倡地对人感性的尊重是相违背的。加缪则倾向于反抗,其反抗方式是以个人的真实回应世界的荒谬 ,而这真实,其实也带有一定的荒谬性,或者说,是真实与荒谬的相互映照。加缪的个人存在与世界荒谬的矛盾,是基于这样一个颇具现代性的真实:“过去是不能被改变的,当前的任何实际行动都必须依赖于这种不可改变的东西。这里所指出的只是表象与不可推翻的真理之间的矛盾。没有任何人能够把过去已发生的存在变成没发生的存在。”[2]这也成就了加缪存在主义反抗荒谬的独有特色。最能体现加缪反叛精神的作品便是《局外人》。
《局外人》塑造了一个面对母亲去世表现平淡、面对陌生人的死亡毫无怜悯的主人公默尔索形象。默尔索面对亲人和周围环境都是一种疏离、不带情感的注视的态度。默尔索用枪打死朋友的仇人,并不是因为死者和朋友有仇,而是当天的太阳太过刺眼。杀人的理由毫无任何逻辑因素。这也恰恰充分体现了加缪赋予主人公的动机:荒谬。作为一个存在的人,他也有着对死亡的本能害怕,和对生的本能渴望。但是在庭审过程中,他又无法讲述出能帮助减刑的合理的杀人理由。无论是用真实,还是用荒谬本身去对抗荒谬的现实,都是存在的证明。正如加缪自己所言“我反叛,因此我存在”。为了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思想,加缪还在《局外人》的后记中阐释了默尔索的真实:“他不是没有感觉的人,他的内心被一股坚韧不拔而意蕴深厚的激情驱使,驱使他追求一种‘绝对’和‘真实’。”[3]196
很多分析加缪作品的学者将加缪对抗荒谬的内容描述为荒谬。而加缪本人将它形容为“真实”,并承认这是一种从生活和感觉中衍生而来的消极真实。他在《局外人》中也用了相当篇幅来描述这种真实的“消极感”。主人公默尔索在面对母亲去世以及下葬时有着一系列“异于常人”的表现。例如养老院的院长问默尔索是否想在盖棺之前再看母亲最后一眼,默尔索干脆直接地回答“不”。这种“无理感”的真实,不仅得益于加缪在故事中将人物的真实与荒唐塑造得如此对立又和谐,同时用第一人称来交代主人公视野中的信息缺失与错位,更进一步体现出默尔索对世界感知上的隔离与疏远。现实中人们寻找理由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久而久之,一些所谓的普遍的大众的理由就变成了一种社会性的约定俗成。这不意味着拥有这些表现的人们以及他们的情感是不真实的,只是这样会将没有拥有这些表现的人放在这种社会性规律的对立面,他们无法理解和接受非常规的“真实”,颇有些“党同伐异”的意味。
这种消极感同样体现在默尔索对待周围人的“要求”的“无拒绝”。无论是默尔索的女朋友玛丽说要和他结婚,还是邻居雷蒙说要和他成为朋友,他都不考虑、不反对,也不拒绝。后来玛丽问他是否爱自己,默尔索认为这种话毫无意义,并承认不爱她,但也没有因此拒绝和玛丽结婚。雷蒙在委托默尔索写完给雷蒙女友的恐吓信之后,才表示默尔索是他“真正的朋友”。默尔索“没有理由拒绝”帮忙写信,同时对交朋友又感到无所谓。当顺应和拒绝两种选择同时摆在默尔索的面前时,他因为“没有理由拒绝”而选择顺应,何尝不是一种选择顺应的理由?但是这种选择既不被人们接受,也成了默尔索有罪的侧面印证。
存在主义承认通过科学与逻辑可以得到客观真理,但并不能由此得到生命的真理。存在主义反对用科学方法论中的因果论来解释“存在”本身的意义,因为“存在”本身是主观意识的感知,无法被客观观测计算。因果论强调事物的因果关系,每一个论述对象都有一个假定的先在原因[4]。人们为了对抗外部世界的荒谬感,会在“事后”用因果论来寻找前因,试图抓住世界的“本质规律”,并期待能够预知未来的突发事件,然而这是难以实现的。历史是看似合理的参照,但“以史为鉴”往往是史学家们在具体事件突发之后的结论。因果论的无奈也在于,纵然知道事物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但也无法在它发生的当下被感知为“因”。
大众观点常常因此将存在主义和因果论放在选择的对立面,然而二元对立的矛盾统一是西方哲学由来已久的传统。存在主义哲学指出外部世界是荒谬的、无解的和充满矛盾的,但并不意味着存在主义能够完全脱离因果论。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的本意是指万事万物皆有其“原因”,而不是“道理”。存在主义在“存在先于本质”的基础观点之上,提出人是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本质”,并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而人选择的“原因”,选择的过程和结果,需要负的责任,构成了一套意识到行为的流程,这也成了一种感性逻辑的因果。
现代性是一种新的文明诉求,是工业文明导致的一种生存状况。所有走向当代形态的发展中国家,无一例外要以工业为指引,而这同时也伴随着另一种文明形态的崩溃。鸦片战争后的一百多年来,中国都在追求现代性。随着工业的兴起和科学、技术的进步,大众接触到的信息也变得繁复庞杂。在现代化之前,人们面对知识和信息,会感受到匮乏的危机,而当代则是信息爆炸的危机,人们面对的社会也是越来越复杂,复杂已经成为当代社会的常态。
存在主义强调人们对于自我选择的绝对自由性,但在当今信息泛滥的社会之中,如何选择往往成为人们焦虑的主要来源之一。青少年成长过程中,在离开学校之前,他们的选择受到干扰的因素较少,甚至有些孩子由其家人长辈替他们做选择。他们不需要考虑太多,只需要如同完成任务般做完每个阶段中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对他们而言,虽然选择了文科就不能同时学习理科,但是无论选择哪一种,他们都有明确的前进方向和目标。但是社会现实并不是如此。人们面对社会中的事物,是以个体的有限认知去面对无尽的复杂信息。社会中的问题,也不似青少年时期的岔路,看准一个方向便可前进。作为个体的人,总是在面对两难、甚至多难境地。一个问题的选项会有很多个人们能够看到的,还会有很多人们看不到的,而每个选择也不是绝对泾渭分明地通往不同的目的地。人们只能根据自己的知识和获取的信息来进行权衡取舍。当代社会的人看似拥有了选择的权利和更多的选择,但事实上陷入了无法选择的困境。而因果论只能告诉我们问题的来源,并不能使人们看出生命的伏笔。
在现代化的“多难”问题面前,人们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目的。身处一个机遇大于努力的环境中,普通个体也常常会失去自我的价值认同。而生命本身的意义又是每个人穷其一生都在寻找的答案。当人们发现他的理性无法再帮助自己解决存在的任何问题,同时也找不到一个心理上可以依附的东西时,人们便会产生虚无主义的心绪。他们深陷现代世界的多元化和复杂化以及知识领域的碎片化之中难以自拔, 因此倾向于对心灵的认识能力, 尤其是对价值领域的认识能力抱持一种彻底的怀疑主义态度。于是便陷入了虚无心绪带来的心理困境之中。
存在主义教导人们接受已经存在的自我,同时也承认外部世界的存在,也就是我们的社会。普通个人很难以强力的自由意志去撼动外界已经形成的、坚固的整体系统,但是我们可以让自己的内心去选择自己拥有什么样的“本质”,并让我们相信自己有绝对自主的权利去做出自己的选择。
存在主义虽然无法教会人们在具体问题面前如何做出选择,但是它为我们的选择提供了一个母本:做出自己能够承担后果的选择。与其说存在主义指引我们如何做选择,不如说存在主义本身也是一种选择。选择了存在主义,选择了接受自我存在和外界荒谬的事实,就更容易避免虚无主义的心理入侵。
萨特的带有暴力性质的存在主义不适合当今社会,因为它需要付出比文明抗争更高的代价。蕴含加缪精神的存在主义去除了愤怒情绪,强调了抗争精神。这种抗争精神不是行为上的外化暴力,而是追求“如昼日般绝对的光明,甚至不为阴影留一点点余地”[3]197。这是加缪笔下的默尔索对“真实”的追求,也是加缪对荒谬的“反抗”。默尔索是加缪想要塑造的“救世主该有的唯一模样”,但他自己也承认“当然听起来又是非常荒谬”。加缪认为“消极真实”的来源是现实生活和人的感觉,其实也就是存在主义倡导人们接受的“存在”,如果没有它,人类就不可能战胜自我,也不可能战胜外部世界。以荒谬的真实对抗现实的荒谬,这是加缪给现代的人们面对荒谬的备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