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赪 林娣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中文系,北京 100084)
事态助词“加在一个句子(分句)之后,陈述一个事物、事件的状态。”本文讨论唐宋时期事态助词“来、了”、了也”用法的差异。中古时期产生而近代汉语里常用的事态助词“来”成熟于这一时期,现代汉语里常用的事态助词“了①产生并发展于这一时期,与“了”关系密切的形式有“了也”。在唐宋的共时平面上、在一个语法系统内部,三者的用法有何异同?本文将描写这种不同,并讨论这种不同对它们各自在明清汉语乃至现代汉语中发展的影响。
太田辰夫指出现代汉语句末助词“呢、了(即一般所说的句末的‘了’)、来着”给述语添加存在、已然、曾然等叙实语气,在这点上与“吧、啊、哪”等只给句子加上疑问、推测及其他各种非叙实语气的句末助词有区别,但是表达叙实语气的句末助词有的也表达非叙实语气,同时,这类词与动词后助词“了、着、过”,如“吃了饭、吃着饭”不同,因为动词后助词并不表示某一时候是否实际存在某事。这一解释很好地界说了事态助词的功能:既表述事件的时间特征,有时体功能,也表达疑问、推测等非叙实语气,有情态功能,后一项功能涉及言语活动。另外,事态助词还有语体、语用方面的特征,因此,本文拟从时体特征、言者态度表达、分布语体几个方面考察事态助词的功能。
本文选择了《祖堂集。》《五灯会元》《朱子语类》三部语料作穷尽考察,这三部语料是唐宋汉语的代表性语料,“来、了、了也”三个助词的用例丰富本文对一个相对封闭系统中“来、了、了也”的用法进行了静态描写,以此来对比它们的不同。《祖堂集》《五灯会元》同为禅宗语录,语体性质会比较接近,便于对比“来、了、了也”在不同时代功能与用法的异同。同一时期的《五灯会元》《朱子语类》在内容、语体风格等方面差异较大,“来、了、了也”的差异更多体现了共时平面的变异。“来、了、了也”的差异性到明清时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显示出共时平面不同语体的差异后来发展为普遍性特征。
首先要说明一下本文对句末助词“来、了”的界定:“来”绝大多数用例位于句末,较好判断,有少数用例位于句中动词后,但实际为小句末,也是本文要考察的范围,如:
(1)院主报和尚:“打钟也,请和尚上堂。”师曰:“汝与我擎钵盂。来”院主不会。云岩曰:“和尚无手脚来多少时?”(《祖堂集》卷第四)
(2)问僧:“你还知金峰一句子么?”曰:“知来久矣。”(《五灯会元》卷第十三)
(3)古人便都从小学中学了,所以大来都不费力,如礼乐射御书数,大纲都学了。(《朱子语类》卷第七)
上述第(1)(2)例为紧缩复句,“来”实际上位于前句末。例(3)“来”也位于句末,可与例(4)对照:
(4)古者,小学已自暗养成了,到长来,已自有圣贤坯模,只就上面加光饰。(《朱子语类》卷第七)
例(3)与例(4)事态助词“来”结尾的小句后分别是副词“都”“已”修饰的另一小句,分别叙述前后相继的两个事实,例(3)因为现行标点没有断开,常会被误解为“来”用在句中,需要特别注意。很多见于诗歌包括禅宗语录偈言中的“来”,都可以这样理解为处于紧缩小句末,但由于韵文体裁的特殊性,本文一律不计,偈言如下例:
(5)用处妙理不换机,问来答得不思议。(《祖堂集》卷第十)
曹广顺曾举下例,认为唐代有动态助词“来”表完成:
(6)如此而论,读来一百遍,不如亲见颜色,随问而对之易了。(韩愈《与大颠书》,《全唐文》卷五五四)
但是该例中“V来”后为准宾语,“来”还是可以有结果补语或动态助词两解。直到明清时期还可以看到这类用例,如例(7)中“来”与“去”对举,仍然是补语性质:
(7)不说他的丈夫被我占来十年,反说我的丈夫被他夺去一夜。(李渔《连城璧》)
下面例(8)中“思量来”后面是一个结果小句,是思量的结果,“思量来”后面可以断开,既可看作有逻辑联系的两个小句紧缩为一个小句,也可以分析为不典型的宾语小句,近代汉语这样用的“看来、想来、说来”很多,从文献标点情况来看,断开理解为两个小句的情况更多,如:
(8)所以夜来说道:“‘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思量来只是一个道理。”(《朱子语类》卷第三)
除此例外,明清文献未见“V 来O”的例句。结合明清的情况来看,本文认为“来”始终未发展出紧接动词后的动态助词用法。
“了”有动态助词(了)和事态助词(了)两种用法,动态助词紧贴于动词后,事态助词位于句末,不过当“了”既位于动词后又位于句末时可能兼具两种功能。如:
(9)后具威仪,始欲上法堂,师云:“已相见了,不要上来!”(《祖堂集》卷第七)
(10)曰:“若论文王易,本是作‘大亨利贞’,只作两字说。孔子见这四字好,便挑开说了。所以某尝说,易难看,便是如此。”(《朱子语类》卷第一)
下列3 例,“了”位于紧缩复句的前一小句末:
(11)洞山问两人:“和尚迁化后作摩生?”对曰:“茶毗。”洞山曰:“茶毗了作摩生?”对曰:“拾得二万八千粒舍利。一万粒则纳官家,一万八千粒则三处起塔。”(《祖堂集》卷第五)
(12)僧问:“居此多少年也?”师云:“亦不知多少年,只见四山青了又黄,青了又黄,如是可计三十余度。”(《祖堂集》卷第十五)
(13)若是尫羸病死底人,这气消耗尽了方死,岂复更郁结成妖孽!(《朱子语类》卷第三)
本文要对比“了、来”的区别,而只有句末(包括小句末)的位置是“了、来”都会出现的位置,所以排除“了”后还有宾语(包括名词宾语和谓词宾语)、补语等成分的用例,如:
(14)师问了院主:“只如先师道:‘尽十方世界真实人体。’你还见这个僧堂不?”(《祖堂集》卷第十二)
(15)日所以蚀于朔者,月常在下,日常在上,既是相会,被月在下面遮了日,故日蚀。(《朱子语类》卷第二)
(16)盖非不晓,但是说滑了口后,信口说,习而不察,更不去子细检点。(《朱子语类》卷第二)
(17)曰:“天左旋,一昼一夜行一周,而又过了一度。”(《朱子语类》卷第二)
“了”产生的时间和途径学界尚有不同意见,对《祖堂集》中的“了也”,一种意见认为由于事态助词“了”功能还不成熟,需要用语气词“也”辅助,但也有学者认为“了”来自“了+也”,两种意见都表明晚唐五代“了、了也”的功能有重合。”因此,我们也独立考察了“了也”的用例。对于“了、来”的用法,一般认为“来”是表示事件发生在过去,而“了”是表示事件在某一时间前完成,学界现在多称为“完成体。本文考察了《祖堂集》句末“了、了也、来”用例的时间特征,根据事件发生时间分为将来、过去和非过去三类事件。考察发现,用于将来事件的用例很少,很多是假设复句的条件句,是对未来情况的假设,如:
(18)招庆拈问保福:“将饭与人吃,感恩则有分,为什摩却成不具眼去?”保福云:“施者受者,二俱瞎汉。”庆云:“忽有人尽其机来,还成瞎汉不?”保福曰:“和尚还为人摩?”(《祖堂集》卷第四)
(19)师向僧道:“汝与我开田了,为汝说大义。”僧云:“开田了,请师说大义。”(《祖堂集》卷第十四)
(20)沩山云:“我今亦共子语,子还闻不?”仰山云:“和尚若共某甲语,但共厶甲语,又问某甲闻与不闻作什摩?若问某甲闻与不闻,问取树子闻与不闻始得了也。”(《祖堂集》卷第十八)
发生于过去时间的用例最多,如:
(21)来朝辞祖师,禅师领众送其僧。其僧行十步来,振锡三下曰:“自从一见曹溪后,了知生死不相干。”(《祖堂集》卷第三)
(22)有行者问:“生死事大,请师一言。”师曰:“行者何时曾死来?”(《祖堂集》卷第六)
(23)道吾担衣钵送到桥亭后,却转来,不审和尚。和尚云:“送师兄去来?”对曰:“送了也。”(《祖堂集》卷第四)
(24)师问僧:“一切声是佛声,一切色是佛色,拈却了与你道。”对云:“拈却了也。”(《祖堂集》卷第十一)
(25)天明了,其鬼使来太安寺里讨主不见,又来开元寺,觅不得,转去也。(《祖堂集》卷第十四)
例(23)“送师兄去来”,并不表示去了回来,从答句可知是问是否已经送了。“VP 去来”在禅宗语录中常见,“来”有时有实际语义,有时无,要根据上下文判断。例(24)“拈却了”是对未来事件的假设,“拈却了也”则是说该事已经发生。
非过去事件包括惯常事件、当下事件,以及时间模糊事件3 种情况。当下事件是不典型的已然事件,惯常事件与时间模糊事件都没有具体的时间点,看成过去或者将然都不合适,故三种情况均归入非过去事件。“来”的用例如:
(26)尼僧问:“如何得为僧去?”师曰:“汝作尼来多小时?”(《祖堂集》卷第五)
(27)僧问:“出世不出时如何?”师云:“与摩来皆不到。”(《祖堂集》卷第十二)
上例(26)也有意见认为是用于过去时间,表达到现在为止的事件,但本文认为“作尼”的状态一直持续着,所问的时间也是当下,至少是不确切的过去时间。例(27)是对惯常情况的假设,没有明确的过去或将来时间特征。
“了、了也”的用例如:
(28)达书一切了后,药山问:“海师兄寻常说什摩法?”对曰:“‘三句外省去’,亦曰‘六句外会取’。”师曰:“三千里外,且喜得勿交涉。”又问:“更有什摩言句?”对曰:“有时说法了,大众下堂次,师召大众,大众回首,师曰:‘是什摩?’”(《祖堂集》卷第四)
(29)师自去问:“赵州路什摩处去?”婆云:“蓦底去。”师归院,向师僧云:“勘破了也。”(《祖堂集》卷第十八)
(30)因举:“先洞山问雪峰:‘入门须得语,不得道早个入门了也。’雪峰云:‘某甲无口。’”(《祖堂集》卷第十一)
上例(28)是惯常事件,句中有时间词“有时”,提示动作发生有一定的惯常性。例(29)是对当下状态的认识,但造成该状态的事件是过去发生的,如果理解为对事件的陈述,就是过去时间,本文把这种情况分析为时间模糊事件。例(30)是禅师的一种要求,动作行为同样没有明确的过去或将来时间特征。
《祖堂集》中“来、了、了也”用于过去事件都相当常见,用于将来或非过去事件都相对较少。根据本文的统计,三个助词在时间特征上并没有明显差异,下文表1 列出具体数据,可以看到,句末“来”并不是专用于曾然事态的助词,与句末“了、了也”的区别并不在事件的时间特征上。
考察发现,在出现语境上三者存在明显差异,“来、了也”基本见于对话中,“来”只有2.1%用于叙述语境,“了也”不见用于叙述语境。“了”则主要用于叙述语境,比例高达75.5%。对话用例如上例(1)(2)(9)(11)(18)(19)(20)(22)(23)(24)(26)(27)(28)(29)(30),叙述用例如上例(12)(21)(25)。对话中多问答,禅宗语录中尤其多,禅师问答是启发、悟道的一个主要方式。此外,可以看到,发问和回答主要是“来”用例,如例(23)(31)(32),“了”“了也”只用于答句,如例(23)(28)。
(31)六祖问:“子近离何方?”对曰:“离嵩山,特来礼拜和尚。”祖曰:“什摩物与摩来?”(《祖堂集》卷第三)
(32)问:“一物不将来,为什摩却言放下着?”师云:“辛苦与摩来。”(《祖堂集》卷第六)“来”基本见于对话,而对话中又以用于疑问为主,有1 例“来”用于反诘:
(33)师有时云:“明明向你道,尚乃不知,岂况盖覆将来?”(《祖堂集》卷十九)
而“了”不见于疑问句,所以“来、了”的用法差别在非叙实语气的表达上。“了、了也、来”可用于复句或句群中,但是出现在前小句末还是最后一个小句末也有不同。“来、了”都基本只见用于前句,而“了也”用于前句、后句的比例差不多,如前所举例(11)(18)(19),其它用例如:
(34)其僧一一依他寺主处分,唤姉去寺主房里,安排了,便发去。(《祖堂集》卷第三)
(35)问:“古佛之机已有人置了也,未审师意如何?”师云:“古佛之机已有人置了也。”(《祖堂集》卷第十三)
以上为位于前句用例。例(11)(18)(35)事态助词所在句并不表示问答句,而是整个问句的前一小句。例(34)是叙述句的前一小句,例(19)是对话中的叙述句的前一小句。
(36)王乃问:“师以何不为弟子说?”迦叶云:“位崇名重。”当时亦有纭纭者,如今尽会了也。你道古人意作摩生?八十老翁出场屋,还知摩?(《祖堂集》卷第十二)
(37)师曰:“阿那个山敢住?”对曰:“阿那个山不敢住?”师曰:“与摩则大唐国内山总被阇梨占却了也。”对曰:“不然。”(《祖堂集》卷第六)
(38)师与紫璘法师共论义次,各登坐了。(《祖堂集》卷第三)
以上为位于后句用例。
下表1 是对《祖堂集》中事态助词“来、了、了也”的用法调查统计。
表1 《祖堂集》句末“来、了、了也”用法统计表
总体来看,“来、了、了也”在所表达事件的时间特征上没有太大差别。“来”主要用于疑问,比例超过半数,也可以用于回答和前句末,二者比例相近,但不见用于后句末,几乎不用于叙述。与之相反,“了、了也”都不用于疑问,“了”几乎不用于回答,主要用于叙述语境,基本只出现在前句末。“了也”只见于对话,不用于叙述语境,用于回答的频率最高,出现在前句和后句的频率相差不大。“了”处在前句的频率远远高于“了也”,“了、了也”的区别是处于前句还是后句,与此相关的是出现于对话语境还是叙述语境,“了”主要用于叙述语境。在能否用于疑问句上“来”与“了、了也”形成对立,在是否用于对话上“来、了也”与“了”形成对立,在叙述语境中用于前句末、提示话语未完时更多使用“了”。《祖堂集》中“来”基本用于对话中的疑问或前句末,都是需要听话方回应的语境,在非叙实功能上与“了、了也”形成对比。
《五灯会元》与《祖堂集》文本性质一样,以对话为主,而《朱子语类》以说理性的叙述为主,所以可以较好地对比两种语体下事态助词的使用情况。本文认为,对话是一种交流方式,是有互动的,所以对话语境包含对话双方之间有来有往的句子,以及有问无答、自问自答的句子,甚至是表达个人强烈感情的句子。对话语境最典型的句子是问句和答句。对话语境中出现的句子还有可能是俗语,可脱离谈话语境存在,对话的语境特征就不明显,如下例:
(39)袁州南源道明禅师,上堂:“快马一鞭,快人一言。有事何不出头来,无事各自珍重!”(《五灯会元》卷第三)
叙述语境包括对话语境中的非问答句、叙事部分的单句和复句或句群,其中用于复句或句群的用例最多。有些对话尽管也是人们在交流信息,但重在客观叙述,有的篇幅还比一般的对话长,内容不仅限于介绍事件、说理、回忆、讲故事等,它们表面看上去是对话,实际上是叙述,因为与真正的对话相比,不是很讲求回应。如下例,说话人只是自己在做总结,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对话:
(40)处州法海立禅师,因朝廷有旨,革本寺为神霄宫,师升座谓众曰:“都缘未彻,所以说是说非。盖为不真,便乃分彼分此。我身尚且不有,身外乌足道哉!正眼观来,一场笑具。……”(《五灯会元》卷第六)
对话语境中的叙述和纯粹的对话以及纯粹的叙述都有区别,但更接近于纯粹的叙述,所以我们仍将对话语境中的叙述归入叙述语境。叙述语境相对来说容易判断,其基本特点是陈述人物活动或者事件发展变化的过程,有一定的顺序,可以分为前句、后句,如上例(40)“来”位于前句末。有的前句与后句间还会存在明显的逻辑语义关系。本文对叙述、对话两种语境的判定标准是统一的,上小节对《祖堂集》用例的分析也是这个标准,不过因为《朱子语类》中对话、叙述语境的情况较为复杂,因此在此处做专门说明。
《五灯会元》中“来、了、了也”的使用频率和用法与《祖堂集》相比变化不大,“来”仍是以用于对话语境、疑问句、过去事件为主,如下例:
(41)及造门,典牛独指师曰:“甚处见神见鬼来?”师曰:“云居闻版声来。”(《五灯会元》卷第十八)
“来”用于将来事件和非过去事件的用例占了其总用例的22.8%,而“了”用于将来事件和非过去事件的用例占总用例的27.5%,“了也”占5.9%,数据仍然说明“来”并不专用于过去事件,“来、了”的时间特征差异并不明显,“了也”用于将来和非过去事件的比例有一定程度下降,这和“来、了”相关用例数量增加有关。下面是《五灯会元》中“来”用于将来事件的用例:
(42)上堂:“我若举来,又恐遭人唇吻;不举,又遭人笑怪。于其中间,如何即是?”(《五灯会元》卷第十三)
“来”在《五灯会元》中还出现了少量用于叙述语境和后句末的用例,下例(43)(44)“来”用于叙述语境,例(44)“来”小句位于后句位置,例(45)(46)用于对话语境,例(45)“来”小句位于后句位置,4 例都是已然事件:
(43)师与道吾说苕溪上世为节察来。吾曰:“和尚上世曾为甚么?”(《五灯会元》卷第五)
(44)上堂:“老僧顷年游历江外、岭南、荆湖,但有知识丛林,无不参问来。”(《五灯会元》卷第十三)
(45)乃举衣袖曰:“会么?大众,此是手舞足蹈,莫道五百生前曾为乐主来。或有疑情,请垂见示。”(《五灯会元》卷第十)
(46)问:“僧甚处来?”曰:“泗州礼拜大圣来。”(《五灯会元》卷第十)
“了”在《五灯会元》仍以用于叙述语境、前句为主,如:
(47)师曰:“省钱易饱,吃了还饥。”(《五灯会元》卷第十三)
但“了”出现了7 例用于疑问、8 例用于后句末的用例,说明其使用范围在扩展,疑问句见例(48)(49),后句末见例(50):
(48)僧参,拟礼拜,师曰:“野孤儿见甚么了便礼拜?”曰:“老秃奴见甚么了便恁么问?”(《五灯会元》卷第五)
(49)僧问:“古人道,只到潼关便即休。会了便休,未会便休?”(《五灯会元》卷第六)
(50)池州杉山智坚禅师,初与归宗、南泉行脚时,路逢一虎,各从虎边过了。(《五灯会元》卷第三)
“了也”在《五灯会元》中的主要变化是出现了一定数量的用于叙述语境的用例,有50 例。下文例(51)(52)是叙述事件,例(53)是自问自答,但重在说理,所以归入叙述:
(51)“直至释迦掩室,净名杜口,大士梁时童子,当日一问二问三问,尽有人了也。诸仁者合作么生?”(《五灯会元》卷第七)
(52)后僧举问玄沙,沙云:“汝欲会么?我与汝说个喻。如人卖一片园,东西南北一时结契了也,中心树子犹属我在。”(《五灯会元》卷第七)
(53)上堂:“人人有个鼻孔,唯有善权无鼻孔。为甚么无?二十年前被人掣落了也。人人有两个眼睛,唯有善权无眼睛。为甚么无?被人木槵子换了也。人人有个髑髅,唯有善权无髑髅。为甚么无?借人作屎杓了也。”(《五灯会元》卷第十四)
不过,“了也”都用于对话中的叙述句,还未见篇章描写部分的用例。“了也”也出现了个别用于疑问的用法,如:
(54)师曰:“吃粥了也未?”曰:“吃粥了也。”(《五灯会元》卷第四)
“了也”用于前句末的比例较前期有很大下降,《祖堂集》中“了也”用于前句末、后句末的比例差不多,而此期“了也”用于前句末的比例为7.5%,用于后句末的为24.6%,这可能和表达的具体内容有关。
《五灯会元》中另一个值得关注的变化是“来、了、了也”都出现了用于感叹句、强调句的用例,下例(55)(56)为感叹句,例(57)(58)是强调句:
(55)师曰:“苦哉!赚杀几人来!”(《五灯会元》卷第九)
(56)三日后却问:“前日蒙和尚垂慈,只为看不破。”山曰:“尽情向汝道了也!”(《五灯会元》卷第七)
(57)师曰:“是你先屙了,更教甚么人屙?”(《五灯会元》卷第十九)
(58)上堂:“道个如如早是变了也。今时师僧须向异类中行。”(《五灯会元》卷第三)“来、了也”还有用于反诘的用例,如:
(59)师曰:“一尚不会,甚么处得百会来?”(《五灯会元》卷第七)
(60)僧回举似师,师曰:“何不道灌溪修湼盘堂了也?”(《五灯会元》卷第十一)
《祖堂集》只有“来”表示反诘,且仅有1 例,见上例(33)。《五灯会元》中表反诘的“来”2 例、“了也”1 例,表感叹、强调的“来”9 例、“了”4 例、“了也”13 例。反诘、感叹、强调都是表达说话人态度的非叙实语气,《五灯会元》的情况说明三个词都有非叙实用法,而且《五灯会元》用例较《祖堂集》略有增多,这有两种可能:一,从晚唐到宋“来”的非叙实用法有所发展;二,《五灯会元》用例比《祖堂集》多很多,样本量增大,所以反映出的用法更为全面。下文将结合《朱子语类》说明是第一种情况。
《朱子语类》通篇是对朱熹讲话的记录,但主要是说理性叙述,其中具有对话双方相互呼应的段落并不多,如:
(61)问:“昨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理,如何?”曰:“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物。”(《朱子语类》卷第一)
例(61)虽然是问答,但所述内容脱离具体谈话语境也可以成立。
(62)又言:“刘道修向时章疏中说‘道学’字,用错了。”先生因论:“德修向时之事,不合将许多条法与寿皇看,暴露了,被小人知之,却做了脚手……”(《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一十六)
例(62)虽然是在对话中,但却是在叙述一串事件,“暴露了”与后面的被动句和“V 了O”句并列,可知这句“暴露了”只有叙事作用,没有非叙实语气。
(63)问:“所以妇人临事多怕,亦是气偏了?”曰:“妇人之仁,只流从爱上去。”(《朱子语类》卷第四)
(64)问:“‘其气发扬于上’,何谓也?”曰:“人气本腾上,这下面尽,则只管腾上去。如火之烟,这下面薪尽,则烟只管腾上去。”淳云:“终久必消了。”曰:“然。”(《朱子语类》卷第三)例(63)是对话语境,有问有答。例(64)是两人对话中插入了另一听话人的意见,也是一种对话语境。《朱子语类》中纯粹的叙述或是对话很少,据本文统计像例(63)(64)这样的用例仅16 例,因此对《朱子语类》不再统计对话和叙述语境的情况,只对问答明显的语段统计疑问、回答的情况。书中大多是在说理,因而前后有逻辑关系的句子很多,前句末、后句末是一个重要的指标。调查显示“来、了”都很少用于疑问,“来”用于疑问只有2 例,仅占1.4%,而用于前句末、后句末各有57 例、54 例,分别占“来”总用例的39%、37%。用于说理的句子都不涉及真实的事件,所以“来、了、了也”用于将来事件和非过去事件的比例都较前两部语料有提高,特别是“了”的比例在大幅提高,在《祖堂集》《五灯会元》《朱子语类》中的比例分别是15%、27.5%、62.5%,且《朱子语类》中多数“了”不用于过去事件。“来、了”三项数据的显著变化显然与语料内容有关。
《朱子语类》又一个明显变化是“了也”用例非常少,只有16 例,几乎可以说是残留,这16 例“了也”中15 例位于后句末,14 例用于非过去事件,没有用于疑问、回答、前句末的用例,说明“了也”在前句和答句的位置上,已经被“了”覆盖,用例如:
(65)又曰:“专气致柔,不是‘守’字,却是‘专’字。便只是专在此,全不放出,气便细。若放些子出,便粗了也。”(《朱子语类》卷第三)
(66)权也是难说。故夫子曰:“可与立,未可与权。”到得可与权时节,也是地位太煞高了也。(《朱子语类》卷第三十七)
用于后句末或非过去事件常和说话人的态度表达有关,16 例“了也”中用于反诘、强调、感叹的共9 例,最晚消失的常是其最核心的功能。《祖堂集》“了也”不见用于叙述,《五灯会元》“了也”以用于对话为主,虽然《朱子语类》语料性质特殊,难以区分对话、叙述语境,但9 例用于反诘、强调、感叹的情况至少可以说“了也”在对话中表达主观态度的非叙实用法还未全被“了”覆盖。鉴于“了也”用例只有16 例,下文将它看作残存形式,不再与“了、来”并列讨论。
相较《五灯会元》,《朱子语类》“来”用法的一个明显变化是用于反诘、感叹、强调等表态句特别多,特别是出现了“是……来”这样有明显形式标记的强调句,用例如:
(67)曰:“程子谓:‘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某尝谓,他此语便是真实做工夫来。”(《朱子语类》卷第十八)
(68)公谨复问:“莫是曾子守约,故能如此?”曰:“不然。却是曾子件件曾做来,所以知。若不曾躬行践履,如何识得。”(《朱子语类》卷第二十七)
(69)典谟之书,恐是曾经史官润色来。如周诰等篇,恐只似如今榜文晓谕俗人者,方言俚语,随地随时各自不同。(《朱子语类》卷第七十八)
反诘句和感叹句用例如:
(70)旧人多分画将圣人不知不能处做隐,觉得下面都说不去。且如“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亦何尝隐来?(《朱子语类》卷第六十三)
(71)曰:“理会得这道理,虽事为之末,亦是道理。‘暮春者,春服既成’,何尝不是事为来。”(《朱子语类》卷第四十一)
(72)当时若使他解虚心屈己,煅炼得成甚次第来!(《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三十)
(73)圣人说“发愤忘食”,却是真个,惟横渠知得此意,尝言“孔子煞吃辛苦来!”(《朱子语类》卷第四十五)
《朱子语类》全书事态助词“来”见于反诘句28例,感叹句、强调句24 例,表态句占“来”用例总数的35.6%,这与《朱子语类》一书的内容多有关,朱熹常常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朱子语类》中“了”用于反诘句8 例、强调句和感叹句42 例,表态句占“了”用例总数的7%,较《五灯会元》也略有增加。“了”用于表态句大部分是强调句,主要与“是”一起搭配使用,还有“连/和……也……”式,有时单用“也”:
(74)而今只想象那熟处,却不曾下得种子,如何会熟?如“一以贯之”,是圣人论到极处了。而今只去想象那一,不去理会那贯;譬如讨一条钱索在此,都无钱可穿。(《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一十七)
(75)若说把持不得,胜他不去,是自坏了,更说甚“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一十八)
(76)晁以道尝欲得公、穀传,遍求无之,后得一本,方传写得。今人连写也自厌烦了,所以读书苟简。(《朱子语类》卷第十)
(77)初间黑多而白少;久之,渐一般;又久之,则白多而黑少;又久,则和豆也无了,便是心纯一于善矣。(《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九)
(78)因言:“后世被他佛法横入来,鬼神也没理会了。”(《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六)上文曾述《五灯会元》与《祖堂集》相比最主要的不同是三个助词都出现了非叙实语气的用例,而比较《五灯会元》与《朱子语类》,两书非叙实语气的类型一样,只是《五灯会元》用例数量非常少,由此可见,《五灯会元》与《祖堂集》的不同很大可能还是时代差异,由唐入宋三个助词的非叙实用法均有发展。由于语料内容比较特殊,《朱子语类》中“来、了”的用法与另两部作品明显不同,都较少用于疑问句,而用于前后具有逻辑关系的句群的用例都很普遍,同时,“来、了”用于表态句的用例也都较《五灯会元》有所增加,这说明语料的内容和语体色彩确实会影响不同句类的出现频率。虽然很难根据《朱子语类》的情况下结论说宋代“来”用于表态句的非叙实用法比晚唐五代有明显发展,但是对比《朱子语类》“来”与“了”非叙实语气的用例,可发现,“来”的比例增加更为明显,如果是反诘句则主要用“来”,如果是强调句则主要用“了”,“了”基本用于强调句末,这首先说明“来”更易于表达非叙实语气,其次“来”与“了”在反诘句和强调句中的差别,显示出它们各自不同的来源。晚唐五代“来”主要用于发问、需要对方回答的语境,《祖堂集》中57.4%的“来”用例是位于疑问句末,由疑问到用疑问方式表达态度是很自然的,反诘就是疑问句的一种语用用法,因而到宋代“来”用于反诘句多,而感叹、强调是反诘用法的进一步发展,保留表态用法而去除了疑问的形式特征。“了”只用于陈述句,在陈述句表达事件的存在,由表达事件存在而发展出用于强调、感叹的非叙实用法,因而很少见到反诘句。
表2 是对《五灯会元》《朱子语类》中事态助词“来、了、了也”的用法调查统计。
表2 《五灯会元》《朱子语类》句末“来、了、了也”用法统计表
上面对唐宋三部语料的封闭考察显示,唐宋时期“来、了、了也”在所述事件的时间特征上没有太大差异,但在所出现的语境和非叙实语气表达方面有明显差异。
唐代“来”用于对话、表达疑问是主要用法,有呼求听话方响应的表达效果;“了”用于叙述、用于前句末是主要用法,有提示所述事件与后续事件或结果的关系的作用;“了也”用于对话、用作答句、用于后句末是主要用法,表达对对话方的响应或是事件的结果。
由唐入宋的一个明显变化是“了”在普及和扩展,与之相应,“来、了也”使用都在减少,《朱子语类》中“了也”仅16 例,“来”146 例,而“了”有711例,由于《朱子语类》中真正意义的对话数量较少,宣讲道理的内容比较多,因此用于对话、疑问的“来”可出现的语境较少,用例会有适当的减少,但用于陈述句的“了也”其消亡就非常明显。而《五灯会元》基本保持了三个助词使用频率相差不大的情况,一定程度上继承了《祖堂集》为代表的禅宗语言风格。
上文已述《祖堂集》中“了也”的主要位置是问答句的答句、句群中的后句末,由于《朱子语类》中问答句特征不突出,因此我们着重对比几部语料中后句末位置“了也”与“了”的变化。《祖堂集》中后句末位置“了也”12 例,“了”1 例,“来”不见用例,《五灯会元》后句末位置“了也”33 例,“了”8 例,“来”18 例,《朱子语类》中后句末的位置“了也”15例,“了”349 例,“来”54 例。宋代的两部语料都显示“了也”正在被“了”“来”代替,这其中“了”的代替是主要的,因为后句末一直不是“来”的主要用法。值得注意的是《朱子语类》中“了也”一共16例,仅1 例不是后句末,说明后句末的确是“了也”的主要句法位置,因此也是保留最顽固的用法。《祖堂集》中“了也”用于前句末10 例、后句末12 例,《五灯会元》中前句末10 例、后句末33 例,到《朱子语类》中只有15 例后句末用例,无前句末用例,“了也”先从前句末位置开始与“了”合并,然后到后句末位置与“了”合并而消失。现代汉语句末助词“了”的来源一直是学界讨论的热点问题。有一种意见认为句末助词“了”由近代汉语中位于句末的“了也”合并而成,有学者认为是动态助词“了”与语气词“也”合并而成,也有学者认为是由句末助词“了”与语气词“也”合并而成,句末助词“了”刚出现时语气词的用法还不够成熟,所以用语气词“也”加强,随着“了”的语气词功能成熟而不用“也”了。本文的调查显示,晚唐时期,在答句的位置上,“了也”和“了”的分布存在着对立关系,在前句末和后句末的位置上存在倾向性分布。无论前句末、后句末,唐宋语料用例显示出“了”已经是作用于整个小句的助词,如:
(79)师与卧龙、雪峰煎茶次,见明月彻垸水。师曰:“水清则月现。”卧龙曰:“无水清则月不现。”雪峰便放却垸水了,云:“水、月在什摩处?”(《祖堂集》卷第八)
(80)师又问:“阿那个是观音行?”师却弹指一下,问:“诸人还闻摩?”众皆云:“闻。”师云:“者一队汉!向这里觅什摩?趁出了!”呵呵大笑。(《祖堂集》卷第十五)
(81)天地初间只是阴阳之气。这一个气运行,磨来磨去,磨得急了,便拶许多渣滓,里面无处出,便结成个地在中央。(《朱子语类》卷第一)
上3 例句中的“了”可以肯定不是附着于动词上的动态助词。
回答句或是后句末都很有可能表达言者态度,“了也”从前句末、后句末位置没有差别到主要位于后句末和答句,再到残留在后句末上,说明“了也”的非叙实功能比“了”强一些。“了”的确有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本文更赞成在句末助词“了”产生早期由“也”辅助表达语气,随着句末助词“了”的成熟而不再需要“也”辅助的意见,由需要“也”辅助到不需要“也”辅助,“了”的非叙实语气在增强。
由唐入宋,“来、了”的非叙实用法都有发展,都可用于疑问句、感叹句、强调句等表达言者态度立场的句式中。《朱子语类》显示“来”用于表态句的比例比“了”高很多,在表达言者态度的场合更为活跃,而《五灯会元》“来、了”用于表态句的比例和《祖堂集》差别不大,可以认为是语料不同的内容和语体性质造成了宋代两部语料中“来”的表态句使用频率的差异,“来”表态功能还在语用层面,未进入语法系统,但是到了明清时期“来”这一功能突显出来。明清时期“了”成为最常用的事态助词,“来”进一步衰落,据本文考察,《金瓶梅》是明清时期“来”用例最多的文献,因此我们对比了《金瓶梅》全书中“来”的用例和12—16 回、22—26 回、32—34 回、42—45 回中“了”的用例,考察发现“来、了”用于将来和其它非过去事件的总比例差不多,和唐宋时期一样,但是“了”明显比“来”更多用于将来事件,而在当下事件或时间不明确的事件表达中“来”比“了”多,这与感叹句、强调句、反诘句等表态句的使用有关,表态句的时间是模糊的,《金瓶梅》中“来”444 例,用于表态句127 例,占28.6%,“了”915 例,用于表态句43 例,占4.7%,“来”明显更常用来表达言者的态度。《金瓶梅》中“来”这一表现与在《朱子语类》中的表现一样,不同的是,《朱子语类》是语料的内容和性质所导致的,还是共时平面的语体差异,但是在明清时期的一般文献中,“来”的表态句比例都在20%左右,明显高于《祖堂集》《五灯会元》的比例,而且多为反诘句,也都是用于疑问句明显多于回答句,用于前句明显多于后句,“来”使用上需要对方呼应的特点十分明显,出现的语境也基本是对话,这些都是唐宋时期“来”的用法特征的延续。在明清时期事态助词“来”正在衰落、总使用频率急剧下降的背景下,“来”的非叙实语气功能反而有了发展,脱离了文献内容和语体限制,进入到语法系统中,普遍见于各种语料。再到下一阶段,由明清通语到现代汉语普通话,事态助词“来”已经消失了,“了”兼并了“来”的很多非叙实功能,“了”可广泛用于疑问、感叹、强调等句式中,而且使用上没有对话语境还是叙述语境的差异。
在很多现代汉语方言中“来”还是十分常用的事态助词,如晋语、中原官话、四川话、客家话、粤语、赣语,现代汉语方言中事态助词“来”已经不能用于将来事件,但仍可用于当下或惯常事件,同时,客家话、中原官话、粤语都可见“来”用于感叹句,仍然有非叙实功能。现代汉语方言中句末助词“来”可以溯源至近代汉语中,很多用法承自近代汉语中事态助词“来”,可以得到汉语史上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