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电影中“人的生存”文学母题

2022-02-15 19:37杜鹃
电影评介 2022年15期
关键词:科幻电影科幻文学

杜鹃

“相较于现实主义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来讲,科幻文学因其始终被置于通俗文学的边缘处境而少有学者问津,其影响力也便略有不足,其受众只是它的爱好者,一般为少年时期曾喜欢科幻文学的成年人和正在喜欢中的青少年,较为小众。”[1]但早在20世纪初,中国学者梁启超、鲁迅等人就开始对这类文学作品表现出了关注,还开展了研究、阐译等工作。2019年,改编自刘欣慈同名小说的电影《流浪地球》一上映就领跑春节档,最终以46亿元的票房(中国内地)力压《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取得2019年度内地总票房第二名的好成绩,打破了国产电影在科幻领域的尴尬处境。[2]科幻文学的发展为科幻电影提供了直接创意来源,由文字编码到影像符号,不是一种再现,而是视觉空间的再搭建。科幻文学基于一定的科学假设,表现人类假想社会的物质和精神图景,其中关于未来的思考,对于现实社会具有启发性作用。但相对于浩如烟海的科幻小说来说,改编电影成功的案例却不多。究其原因,科幻文学与科幻电影所呈现的文学传统既有同一性,也有异质性,了解科幻电影中的文学传统,有助于厘清科幻文学中哪些是可以进行银幕化呈现的因子,哪些是不可呈现的因子。英国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Johnathan James Nolan)是当今科幻电影大师,他的电影无论是拍摄技术还是文学内涵都别具一格。他执导的电影《星际穿越》(2014)和《信条》(2020)都极具前瞻性,在影片中诺兰打破常规的时空认知,赋予末日情境下“人的生存”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一种新的创造力想象。本文以电影《星际穿越》为例,分析末日电影中“人类生存”母题在新时期从文学走向电影过程中的银幕化演绎逻辑。

一、科幻电影中“人的生存”母题溯源

作为综合性艺术的电影一直汲取其他艺术类型的养料来丰富自身的内涵以及创新表现手法,其与文学的关系最为紧密。电影与文学作品都为人类的想象力创造提供滋养空间,它们在时空编排、叙述手法上也是相通的。作为最古老的艺术之一,文学发轫于人类的惊异与创造,作家将感知到的世界隐现在语言文字的流变之中。文学的积累为电影新艺术的成长提供了灵感沃土,科幻小说的发展直接推动科幻电影诞生。其中“人的生存”母题关乎全体人类的命运,是文学作品中经久不衰的话题,也是科幻电影中备受青睐的创作主题。

(一)科幻电影中“人的生存”文学渊源

西方文学的理论渊源可追溯至古希腊时期,正如雪莱在《希腊颂·序幕篇》中所评价的那样,“我们都是希腊人。我们的法律、文学、宗教、艺术全部都可以在希腊人那里找到他们的根。”[3]古希腊时期的学者奉行理性主义,他们试图在纷杂的自然变化中寻找出能够归纳事物在普遍的运动和转化中所遵循的逻辑。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就曾试图定义文学作品的思维规则和主旨逻辑,亚里士多德就运用过“四因说”去推导悲剧的内在法则。[4]而作为显现在场世界体验的文学一直都在关注现实世界的问题,以《荷马史诗》为例,其中的故事虽然充满着神学色彩,但依旧是在现实的社会知识背景下将各种大胆的想象幻化成“一种特殊的话语系统”[5]。生存或毁灭是人类社会的终极性问题。正所谓居安思危,更何况大多历史时期里人类生活都是动荡不安的,战争与疾病也从未在人类社会消失,于是关于整个人类物种的最终命运猜测自然就成了经久不衰的话题。

工业革命以来,科学理性所主导的世界观及价值取向逐渐占据西方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以科技为导向的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滥觞于中世纪晚期,是人类有关形而上学的新思潮蔓延到文学中的具体表现。1543年波兰天文学家尼古拉·哥白尼(Miko?aj Kopernik,1473-1543)出版的著作《天体运行论》(De Revolutionibus Orbium Coelestium,1543)中提出的“日心说”对西方长期由宗教信仰主导的知识体系发出了挑战,掀起了一场拥护科学理论的革命斗争。[6]从那时起,基于科学语境而建立起的關于宇宙及人的生存法则的新认知开始渗透到一般文化之中。1816年,作家雪莱夫妇在旅行中遇到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及其私人医生,在日内瓦消磨时光讨论“鬼故事”的日夜里,创作了两部分属不同题材的开山之作,即小说《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1818)和《吸血鬼》(Vampire,1819)。玛丽·雪莱在《弗兰肯斯坦》中表达出对不加节制地追求科学技术对人类命运造成毁灭性影响的担忧,“很少有人系统化地指出,大半部科幻文学的历史,其实是被压迫者企图发声的历史。也很少有人指出,科幻不一定是张扬理性的,反而可能是张扬感性的。它是对知识积累过快的世界的感觉与担忧,对权力富集于男性、男人生活态度的审慎观察和反抗性建构。”[7]

(二)科幻电影中“人的生存”母题

西方国家因为推行工业革命,综合实力大幅提升,科技带来的经济红利促使大众对科幻的兴趣空前高涨。在这些天马行空的作品里,对待人与科技的态度既有积极乐观,也有悲观唱衰。当时的创作者敏锐地意识到科技这种新方法论对人的未来至关重要,“他们潜心于语言的海洋,时刻监测着语言的动向,进而制造出各种语言事变。”[8]电影艺术吸纳了科幻小说的创造性成果,将文学里对于科学与人的生存关系讨论映射在立体银幕之上。1902年,由乔治·梅里爱(Georges Méliès,1861-1938)执导的第一部科幻电影《月球之旅》(The trip of the moon,1902)的创作就参考了小说家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1828-1905)的小说《月球之旅》和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的小说《月球上的第一批人类》。随后,一系列烧脑科幻影片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大银幕上。电影里对于科学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也存在两种看法:一种是积极的观点,认为科技理性地将“上帝”放逐,使大众从封建迷信的压迫中解放自我,在工业社会里“人”重塑了自我的价值,科技被视作改善人类生活的助力工具;另一种是悲观观点,认为工业社会中“原子式”的自由阻隔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科技取代“上帝”成为新的绝对命令,在科技理性统治下的世界反而泯灭了人文关怀,社会被扭曲为一个道德沦丧的机械组织。[9]

电影为大众提供了一个完全开放的虚拟空间,在那里,他们可以将自己对“存在”这类终极问题的思考以艺术化形式进行显现。“人类社会一切已有的问题,在后人类或新人类时代既有可能以从前难以想象的方式得到解决,也有可能延续下去甚至越发严重。”[10]电影并非实验,它不需要确定性。故事里的主人公可以跳脱现实时空的束缚,在剧本任意设定的时间节点、地理空间里展开有关人类终极命运的想象力实验。科幻电影以科学作为方法论,是探索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的绝妙方式。鲁迅曾评价科幻文学是导“中国人以进行”的伊始,也正如梁启超所说,它是“寄思深微,结构宏伟”的文学。[11]在科学话语的背景下,有关未来末日语境下的“人类存在”母题的讨论不降反增。科幻类型影片里,人类可以走出地球,可以与外星人大战,也能创造新的科技秩序,亦或在世界毁灭之前解救自己。电影里充满着应对未来问题的思考,是具有前瞻性的,而有时银幕上大胆的幻想能超越时代的技术,成为人类之矢。

二、科幻电影对“人的生存”母题的跨媒介呈现

科幻文学以科技发展为导向,在已知科学之上构建叙事内容,借用文本的空间为人类提供了认识世界的新视角。文学在字符空间创造想象,电影则在视听空间编织造梦。“人的生存”文学母题从字符到影像的呈现是一种跨介质的转变,想象力、专业知识、呈现技巧缺一不可。文字和影像的不同属性导致了阅读和观影的差异,相较于小说的呈现,电影中“人类生存”母题是借助镜头、场景以及演员表演来共同表达的,表达方式的转变丰富了表达的路径、增强了主题的感染力。

(一)从视觉到听视觉的感知扩张

图像时代的来临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感觉,使得末日中贫瘠的粮食也具有了音乐的特征,人们听到了声音,“各种艺术价值被全部打乱,交杂难分,奇妙瑰丽的、比历来的任何梦境都更有意思的梦境骤然展现。”[12]电影的成功离不开它为观众制造的饕餮盛宴,在色彩和光影的变幻中交杂着人类生存的“宿命与拯救”。小说家叙事的“人类生存”主题是以文字形式表达的,小说落定之后文字是静止的、单一色彩的,读者通过视觉感知接受的文字信息比较有限,而电影可以“用眼睛来听”,它同时调动了人的视听感官,并创造性地将它们结合在一起。小说中对于时间、地点或人物的描述只能借助文字,以确定性的叙述方式讲述,而电影画面里则可以借助镜头语言。科幻灾难片中,无须旁白讲述前因后果,只要镜头扫到场景,利用场面布局、人物表情以及低沉的配乐就能将观众代入悲伤的情感之中,就能向观众传递出真实的末日感受。

感知的扩张是艺术表现手段的扩张,使人可以更准确地接收到电影的思想内核。在各类影视特效、数字技术大行其道的今天,观众甚至有“视觉至上”的评价取向,影片中视听技巧的调配更是令观众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故事发展的跌宕起伏。“电影的视觉形象是按照视觉规律发展的一门科学,是靠体积、色彩、明暗、形象、结构、空间等来表现物体,是纯粹的视觉层面产物,而不是由语言描述形象。”[13]从视觉到视听空间的拓维,丰富了观众获得故事信息的渠道。电影观众在观看影片时,不仅仅可以接受到银幕上直接表达的元素,画面对观众心理的调度也能得到施展。高兴昂扬与悲伤压抑心理所契合的色彩、音乐、明暗都是不同的,银幕空间的感知维度比小说空间更加多元。电影中对“人的生存”母题的表达是音画与电影情绪、节奏的和谐统一。

(二)从文字语言到影音图像的叙事单元转化

“电影是对传统文学力量的神秘挑战。”[14]文学小说和电影在叙事上是具有亲缘性的,电影从发明之初的定位就是讲故事的机器,尤其是电影叙事学出现以后,电影叙事直接吸收了语言学的概念和方法,从理论上电影实现了“再现前提下的叙述方式”[15]。但是小说是以语言文字为基础建立叙事框架,而电影则是以图像为基础建立叙事框架,二者是有差异的。小说中的叙述人称有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这三类,从“我”“你”“它”“他”“她”的言语活动中很容易就能区分,但是在一篇小说中很少使用多个视角交替叙事,因为这会造成文本阅读的邏辑混乱。电影表达则更加灵活,影片叙事可以结合多个人物的视角,可以从不同人物信息中拼凑出完整故事,也可以反映出不同人物对于同一问题的不同立场与看法,多线并行也不会造成观影的混乱;不仅如此,电影中没有人物,仅由音乐、图景组合的片段也可以作为非角色视角叙事,从而增添出一些意料之外的感知效果。

此外,画面语言的隐喻使得叙事层次更有深度,影片也更加耐人寻味。视觉隐喻的实现是画面内的视觉结构赋予的,小说中对于末日的描述使观众只看到文字语言表达的“苦难”,而电影则可以借助技术性手段,将描述性的话语变成直接可观看的图像。科幻与未来之间只有一道时间之隔,借助电影技术就能以银幕化方式呈现对末日图景下“人类生存”情况的想象,正如杨德昌先生所言:“电影发明之后,使人类的生命比起以前延长了三倍”[16]。例如,诺亚方舟是《圣经》中提到的末日来临时人类最后的避难港湾,在电影《诺亚方舟》(1999)和《诺亚方舟:创世之旅》(2014)中都对诺亚方舟进行了可视化的设计。通过银幕让观众看到了未来的末日场景,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人类生存下来的因果,真实感使得电影更具震撼力和感染力。

三、《星际穿越》中“人的生存”母题的银幕化表达

科幻的发展与时代的发展是同步的,影片《星际穿越》中的生存危机的预设演绎和寻找新家园的虚拟化探索都是根据世界的科学文化发展现状而想象表达的。

(一)生存危机的预设演绎

“科幻电影不是关于科学的,而是关于灾难的,此乃艺术最古老的主题之一。”[17]尤其是过度工业化造成了严重的生态环境问题,而现代社会对于世界的理解既不同于古希腊时期人们认为的具有无限延绵性的宇宙时空,也不同于中世纪宗教神学中的彼岸世界,更没有永生不死的神。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提升了“人”在主观世界的主体地位。康德“哥白尼式革命”的认识论将人与外在世界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世界是人生存的外在物质环境。[18]马克思也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性的世界里,任何精神活动都需要依托物质基础,人类生存与社会经济、外部环境休戚相关。[19]而作为物质体的地球资源是有限度的,生态文明观的出现就是对现代社会无节制开发的反思,在现实生活中生态危机对人类生存的威胁已经不可忽视。

人的主体地位的提升反映在银幕上就是电影中对于人的未来讨论逐渐增多,《星际穿越》电影中表达的是在地球末日框架设定下的人类种族拯救计划的叙事:彼时地球上风沙暴虐,食物及其他各种生存所需的资源稀缺,各种活动都有可能被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断,并且由于环境恶化,植物正在不断枯萎,难以产生满足人类生活的氧气。“科幻空间的另类呈现,其实是对现实世界的政治秩序、媒介符号、社会结构等多方面空间版图的剪影。”[20]近年来,全球极端天气事件愈发频发,已经严重影响到全球粮食生产体系。根据联合国报告显示,2015年前后世界的饥饿现象开始呈上升之势,2020年饥饿人口的增幅已经超过人口的增幅。[21]所以,影片中气候灾难的设定并非空穴来风,是对“可能性的幻想”,它透露出电影人对未来世界的担忧。《星际穿越》中叙事时间设定在粮食极端稀缺的末日时代,是为了在银幕上以预设演绎的方式寻找应对这种末日危机的解决之道,从而保护人类种族的延续。

(二)寻找新家园的虚拟化探索

银幕上寻找新家园的虚拟化探索是根据现实而创作的拯救策略,虚拟化的空间探索结果无论成功与否,都能给现实生活中的人提供经验和教训。《星际穿越》中,当飞船靠近黑洞时以仰拍的角度来呈现黑洞的深邃宏大,在简单的色彩设计和明暗对比之下为观众呈现出诗意美学的奇观,令人肃然起敬,以感叹宇宙的浩瀚与人类的渺小。“《星际穿越》的动人之处也正在于此,该片将历史、现实与未来的开拓故事粘连在一起,塑造了星际时代新的航海英雄,由此激发了观众感同身受的思想情怀,与西方数百年来坚持的社会精神与价值观形成共鸣。”[22]自古以来,人们就渴望像小鸟一样飞行,正是这种好奇的本能驱使人类进步,画家达·芬奇就在《论鸟的飞行》手稿中研究设计出能够飞行的扑翼机。20世纪“阿波罗”登月计划的成功再次激发了人们对于外太空的好奇,带来了一系列新技术和新方法。科技进步也鼓励文学家们在创作中要大胆想象,电影能够突破现有的科技领域,提出对未来的假设性设想,助力人们将某种虚构出来的概念存于现实社会。“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好莱坞科幻电影及其各种亚类型乃是后人类生命具象呈现的最主要载体。面对人工智能与生物技术的快速發展所带来的不确定性,这些影片可以说触动了我们最明媚的希望和最晦暗的恐惧。”[23]

《不要温和的走进那个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是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呼唤父亲不要丧失求生意识,为病危的他所创作的一首诗歌。“不要温和的走进那个良夜”这句话也是电影中的老教授临终前一直念叨、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它是整个电影想要表达的人生态度:即使世界末日,也不要放弃希望。当地球不再适宜人类生存的时候,面对末日灾难的考验尽显人性百态。有的人平静地在狂沙中行驶,寻找一个暂时躲避的庇护之处,等到风沙过去继续平常生活,逃避麻木地面对危机;而有的人则坐上飞船离开家园,在未知的星际中寻找新的栖息星球,正是因为有这些探险者的前赴后继,他们怀揣对家人、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情感穿越时空,才能进入未来的高文明人类创造——虫洞和四维超正方体,才能引导库珀加入布兰德教授的计划,拯救地球上的其他人类,将不可能变为可能,拯救人类的不是神而是人类自己,这也是西方国家的普遍价值观,即整个世界历史的灵魂就是英雄的历史。

结语

科技的发展孕育了科幻小说这一新的文学体裁,但是科幻小说在发展过程中又反过来成为一种解读科技的思想实验,在叙事中对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做出了特别的哲学诠释。末日情境下的“人的生存”问题一直是英美文学中传统的热点话题,尤其是疫情之后人们越来越有危机意识。而中国科幻文学起步较晚,当下的科幻电影市场也表现出供需失衡的局面,解读《星际穿越》中的文学传统既有利于电影人厘清科幻电影文学的脉络,也能帮助我国科幻小说中的文学传统实现电影化,助力中国科幻影业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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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杜 鹃,女,重庆人,重庆外语外事学院英语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  本文系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英语专项”资助课题“‘一带一路倡议和重庆高校‘走出去战略研究”(项目编号:2019WYZX17)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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