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强
在磅礴而传奇的大西山腹地,灵山突兀于蜿蜒起伏的群山之巅,成为北京屋脊。
这座位于京冀边界的京西奇山,主峰海拔为2303米,超过了东岳泰山(海拔1545米)、南岳衡山(海拔1300.2米)、西岳华山(海拔2154.9米)、北岳恒山(海拔2016.8米)和中岳嵩山(海拔1512米)。作为北京第一山,灵山当之无愧。同为京西名山的百花山海拔1991米,自然高度与灵山差距不大,但这种差距在民间被无形中夸大了。当地民谣唱:“百花山,万丈高,不及灵山半截腰。”可见,灵山之高,蕴含着情感因素。
古时候,灵山被称作矾山。矾是一种白色物质,北京人早餐的油条里面就含有明矾。矾的颜色与灵山上的积雪暗合,于是有人望文生义,将眼前的雪山唤作矾山,并渐渐约定俗成。这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当时食物匮乏,果腹的念头无孔不入。由矾联想到餐桌上的油条,或许还有豆浆与腐乳,那是一顿丰盛的早餐。于是,在意念中大快朵颐,就像曹操的望梅止渴。二是灵山冬季酷寒,冰天雪地。据说,灵山的积雪期长达半年。山下花红柳绿时,山巅依然冰雪覆盖。这就是说,那里的山民每年有一半时间可以享用这种精神早餐,不必破费,往山上看一眼即可。如果给这种早餐命名,可叫望矾止饥。
十一期间,我们在灵山景区的江水河村小住。那里是北京海拔最高的村庄,素有“小西藏”之称,因为无霜期短,小麦、玉米、谷子等农作物无法成熟,村民们只能种植土豆、莜麦等生长期短的作物。我们离开城区时一身单衣,而到了江水河村,穿着冬装依然瑟瑟发抖。一位村民告诉我,在这里,“六月雪”不是传说,山上真的在六月份下过一场大雪。哦,高处不胜寒。遥想当年,山民们在寒冷的高处说着矾山,无非是呼唤一种暖意。
灵山虽高,却不陡峭,没有纵横交错的沟壑,没有令人望而却步的悬崖绝壁,开阔平缓的山势淡化了海拔高度,有如万丈红尘中的高人隐士,智慧超群,身怀绝技,却藏而不露。我们沿着一面缓坡上山时,问迎面而来的登山客,高吗?答曰,不高。灵山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不高,也不凌厉,没有咄咄逼人的架势。在我游历过的山水中,有的山并不高,却处处惊险,就像浅薄之徒的哗众取宠,而灵山不屑于此,正如“学霸”不屑于考场作弊。灵山仿佛读懂了《孔子家语》,心念与孔子不谋而合——水唯善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极天。
我们在清凉的山风中往高处走,渐渐进入白桦林深处。不修边幅的白桦树一袭白衣,仿佛落了一身白霜,但比白霜光滑。它们见缝插针地生长,毫无章法,像一个没有等级制度的原始部落,只存在高矮粗细之分,却无尊卑贵贱之别。如果你想找出它们的头领,跟它拍一张合影,那一定是徒劳的,因为每一棵白桦树都个性鲜明,没有谁凌驾于同伴之上。与城区的树林或草坪不同,这里的白桦林拒绝整齐,也许它们认为,刻意的整齐会使生机受到抑制。山坡是白桦树共同的家园,每一棵树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长。白桦树的这种心思,使我对其心生敬意。树下的落叶已经风干,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断断续续的响声使人产生某种奇妙的幻觉。
白桦林下面有一条青砖铺砌的小路,我们一边观赏沿途的植物,一边由北向南游走。沙棘的果实已经熟透,密密匝匝地拥挤在枝头,泛着橙黄色的光泽。采摘时稍不留神,便会浆汁迸溅。这种维生素C含量极高的果实,享有维生素C之王的美称,一树一树地遗落在山野,可惜了。葡萄叶铁线莲举着一团团乳白色的毛球,心满意足地展示自己秋天的成果。在山下遥望远处的山坡时,我以为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是残存的积雪,但又满腹狐疑,这么早就下雪啦?王安石在《梅花》一诗中说:“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花有香气,而葡萄叶铁线莲的毛球没有,所以到了跟前才真相大白。随风摇曳的拂子茅以及混杂其中的菊蒿、垂果南芥,全都默不作声地盘点着收成,唯有马兰和雏菊依然在半枯的野草间零星地开着娇艳的花朵,仿佛该讲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一株肥硕的牛蒡挂满褐色的刺球,我站在旁边观看时,一对情侣也过来看。女的说:“有工夫的话,挖出根来炒肉,又美味又抗衰。”男的打趣道:“有工夫挖根,没工夫炒肉。”便想,若果真吃了灵山的牛蒡,或许会平添一些灵气。
走着走着,眼前的山色蓦地暗了,而远处的山色依然明亮。原来,这是西边的山峦与太阳合演的一出恶作剧,凸起的山峰挡住阳光时,这边就暗了,而太阳移动到凹下的山峰时,阳光从山顶照射过来,这边重新明亮起来。此时,我们脚下的小路逶迤向东,远处的“V”字形山峦出现半明半暗的奇特景观,上半截儿明亮,下半截儿昏暗。当眼前的山路暗下来后,我们就快步疾走,去追赶前面的阳光,追上后欢呼着合影留念。追过几程以后,太阳与山峦的戏剧收场了,天色彻底暗淡下来。走在下山的路上,说着刚才追太阳的情景,有人竟发现了其中的深意。于是,我们这个七人户外团队有了一个新的名称——追太阳的人。
回到江水河村,我对一位村民说起灵山上的神奇景象。他诡谲地笑着,问:“你知道为什么叫灵山吗?”不等回答,又说,“因为山上住着神灵。”这个话题似乎非常契合他的兴趣,于是,他的话匣子打开了。从前,灵山上住着许多神仙,而山下的村庄都是为神仙服务的。天河水村是引来天河水的地方,那里是神仙们的水源地;小龙门村是锁住龙王的地方,龙王在,水源就不会枯竭;双塘涧村是存水的地方,神仙们用不完的水就存在那里;瓦窑村是为神仙烧砖瓦的地方,因为神仙也要盖房子;梨园岭村是神仙的果园,不仅有梨树,还有桃树、杏树、李子树等各种果树,所有果树都用天河水浇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江水河村,天下有灵性的江河水在这里汇流成一条河——江水河,村名由此而来。这条河向下流到锅坑,那是神仙做饭的地方。
“过去,灵山真有这么丰沛的水源吗?”我问。
“没有。”村民老实回答。
“那么,跟水有关的那些村名是怎么回事呢?”
“想水想出来的。”
原来,那些奔流不息的江河水以及配套水利设施都是靠想象完成的。
传说中的神仙们安顿好饮食起居后,就在灵山种植花草树木,种植了500多种乔木、灌木和草本植物。黄花坡的黄花、韭菜坡的韭菜、杜鹃坡的杜鹃、刺玫坡的刺玫、榛子坡的榛子以及漫山遍野的白桦林、山杨林、辽东栎林等,都是神仙们亲手栽种的。神仙们喜欢赏花,于是,灵山上有了金莲花、银莲花、映山红、照山白、暴马丁香等奇花异草,春夏时节五彩缤纷,不啻人间仙境。后来,神仙走了,却把仙境留在了人间。
在灵山,除了茂密的森林、苍茫的草甸以及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还可以看到西藏牦牛、新疆细毛羊、伊犁马以及野猪、野羊、狍子、狐狸等野生动物,而这里距离北京城区只有120千米。这种生态奇观与传说中的神仙无关,却与大千世界的一位奇人有关,她就是被称为“森林女神”的高原生态学教授徐凤翔。20世纪80年代,作家黄宗英的报告文学《小木屋》轰动一时,作品讲述的正是徐凤翔教授的故事。她孤身一人在人迹罕至的西藏林海工作了18年,成为高原生态研究领域的拓荒者。1995年,走出雪域高原的徐凤翔又独自登上了北京的“珠峰”——灵山,创建了继西藏高原生态研究所之后的第二座“小木屋”——北京灵山生态研究所。在生态研究之外,灵山小木屋还是环保和科普教育基地,徐凤翔成了全国年龄最大的“导游小姐”。她的专著《灵山野花》既是一把破译灵山自然景观的金钥匙,又是一本内容翔实的科普教材。在灵山小木屋享有盛誉之际,徐凤翔荣获国家环保大奖——地球奖。
前有传说中的神仙,后有“森林女神”徐凤翔,灵山终成奇异灵境。作为一座山,它是高山;假如幻化为人,便是高人。至于灵山的高度,难以测量,亦无法标记,因为掺杂了太多精神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