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虎
(山西大同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刘庆邦自1978 年在《郑州文艺》发表第一篇小说《棉纱白生生》以来,几十年来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纵观其小说创作的主题,取材范围主要包括乡民乡村生活和矿工矿井生活,这既与作家的成长生活经历有关,也与他文学创作的理念密切相连。刘庆邦在农村长到19 岁,对农村和农民怀有深厚的情感,“只要感到血液的搏动,就记起了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根,我的文学之根在乡土”[1]。但真正使他在当代文坛确立写作独特性并名声大噪的还是煤矿题材小说,他几十年来坚守在这座写作的“富矿”上思考并挖掘人性。新世纪以来,刘庆邦的创作由农村题材和煤矿题材向城市生活转变,他连续创作了多篇反映保姆城市生活的短篇小说,思考城市化进程中底层女性的命运遭际。本文重点围绕城乡交叉地带的煤矿叙事和“保姆在北京”系列小说,考察刘庆邦小说的空间书写,理解其小说创作的独特价值。
时间和空间是人们认知理解世界的两种基本方式,不存在无时间的空间和无空间的时间。受历史决定论的影响,空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处于被压抑和遮蔽的状态,充当着社会历史进程的“背景”和“容器”。然而,“哪里有空间,哪里就有存在”[2]85。20 世纪后半叶以来,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的加快,空间发生了较之以往更为明显的扩张与重组,空间的本体性价值日益凸显,人们开始把以往给予历史和时间的热情转移到空间上来。“空间转向”对于文学创作和文化批评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空间也成为考察文学作品的独特视角。在文化地理学家看来,“文学作品不能简单地视为是对某些地区和地点的描述,很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创造了这些地方”[3]40。
文学中的空间并不是对现实物理空间的简单反映,而是作家根据日常生活经验和情感记忆建构出的想象空间,寄托着自己的思想精神和价值评判,空间也因为人的参与而具有了丰富的社会意义和文化内涵。法国思想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认为:“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4]48也就是说,空间并非物理学意义上的客观存在,而是社会关系和权力作用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人们所处的空间既可以反映一定的社会关系,反过来又可以进一步巩固和增强这种社会关系。“空间”不再仅仅是人们生活的具体场所,而成为社会阶层和文化身份划分的重要标志,具有一定的隐喻意义和象征指涉功能。
刘庆邦有九年矿区劳动的经历,这不仅成为他创作的灵感来源,也使他能从一个独特的视角观察我国城市化进程中的煤矿生活和矿工命运,进而挖掘“黑暗”世界中的普遍人性问题。刘庆邦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有人说,认识中国就要认识中国的农民,我说,认识中国的农民就要认识中国的矿工。中国的矿工也是中国农民的另一种命运形态。矿区多位于城市和乡村的结合部,有城市的生活习惯,也有乡村的生活习惯,是杂交的、复杂的人群。”[5]矿区这一混合着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城乡结合空间,不仅成为刘庆邦煤矿题材小说的叙事背景,还进一步表征着丰富的政治文化内涵,是一个充满矛盾和斗争的差异性空间。
龙迪勇认为:“记忆和想象均具有非常明显的空间特性,而这种空间特性必然会给作家们的创作活动带来深刻的影响。”[6]316刘庆邦的煤矿叙事一定程度上就是将他的矿工生活记忆激活并付诸笔端的实践过程,但煤矿空间又不仅仅是对记忆中物理空间的简单呈现,而融入了作家更多的情感指向和文化思考。城乡交叉地带的煤矿叙事空间除了自然物理空间,还有丰富的心理空间和深厚的社会文化空间。关注刘庆邦煤矿题材小说的空间书写,并挖掘其所体现出的社会文化意义,成为解读其小说的一个有效路径。
煤矿题材小说的空间书写首先表现为物理空间的呈现。物理空间是列斐伏尔所说的“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即物理性的可感知空间,其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物理空间既是小说故事情节展开的具体地点和人物活动的场所,又具有一定的社会文化内涵,表现出人物多样的情感状态和内心诉求。矿区特别是地下开采煤矿的工人们所处空间是一个与我们熟知的地面空间迥异的环境,那里空气凝滞,黑暗潮湿,给人压抑沉闷甚至窒息的感觉。刘庆邦在《神木》中通过元凤鸣(化名王风)第一次下矿井的感受表现出地下煤矿空间的暗无天日,“这个世界跟窑上的人世完全不同,仿佛是一个充满黑暗的鬼魅的世界”,“巷道里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前后都漆黑一团。矿灯所照之处,巷道又低又窄,脚下也坑洼不平。巷道的支护异常简陋,两帮和头顶的岩石面目狰狞,如同戏台上的牛头马面”[7]53。矿井这样密闭幽深的地下空间是一个可以躲避法律制裁和社会规约的真空地带,这里毫无规则意识和理性约束。正是在这样无人监管的“缝隙空间”[8]339,宋金明和唐朝阳这两个进城挖煤的矿工为了金钱利益而干出泯灭人性的勾当,他们先是在火车站等公共空间寻找合适的“点子”,诱骗他们去矿井挖煤,在矿井内趁其不备将其残忍杀死,然后再以死者亲属的名义勒索煤矿老板。“唐朝阳已经习惯了从办的角度审视他的点子,这好比屠夫习惯一见到屠杀对象就考虑从哪里下刀一样。”[7]11在他们眼中,金钱利益永远大于人的生命价值,这样的罪恶行径暴露出人性的扭曲,令人发指。《红煤》虽然没有直接描写矿井黢黑逼仄的工作环境,但通过宋长玉爬出矿井后的视觉冲击,体现出矿工们暂时摆脱挖煤工作后的释然。“因在煤层洒下了足够多的汗水,他是带着繁重劳动后的轻松和大量付出后的满足仰望太阳的。在朝霞的烘托下,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使以黑色格调为主的矿山霎时间变得亮堂起来。”[9]1-2这里的空间描写已经溢出了纯粹的感官刺激范畴,而具有了丰富的审美体验和生命感受,表现出矿工们对光明的追求和对自由生活的渴慕。
除了压抑低沉的地下煤矿空间,刘庆邦还常将矿工置于乡村和矿区这两种不同的空间形态,并通过空间的转换突出其对人物性格的重要影响。作家“在叙事作品中书写一个特定的空间并使之成为人物性格的形象的、具体的表征,则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新方法——‘空间表征法’”[6]51。《神木》中宋金明在矿区的地下巷道这个封闭空间,杀人不眨眼,冷酷无情,而当他恢复自己的真名(赵上河),回到生养自己的村庄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逢人就打招呼问好,给男人们发烟,给自己的老婆孩子带回礼物。邻居嫂子的丈夫外出务工杳无音讯,孩子因没钱上学而面临辍学困难时,他也慷慨解囊。与其说赵上河性格具有多重性,不如说是传统乡村空间对人的行为起到了约束作用。费孝通认为维持礼治秩序的“不在身外的权力,而是在身内的良心”[10]52,而乡村伦理对人行为的制约主要源于佛家的因果报应论。因担心邻居嫂子的丈夫是被他们的“同行”当作“点子”而杀掉的,赵上河才会热心帮助身处困境的嫂子,以求得内心的安慰。当妻子对他过年时带回的钱财感到怀疑和不信任时,他也会浑身哆嗦,脸色发白,心中发誓从此金盆洗手,不再谋财害命。以至于他过年给老天爷烧纸时会长跪不起,连连磕头,甚至泪流满面。“对于生活在乡土社会,服膺传统礼治规则的民众而言,良心就是乡土文化孕育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始终高悬在人头顶,成为凌驾于现实之上的、无处不在的秩序力量,警醒世人,维持着社会的安宁稳定。”[11]137可以说,乡村空间召回了赵上河人性中尚未被完全泯灭的良知,但他还是无法抵御金钱利益的诱惑,过完年又重新踏上了做“生意”的不归路。因此,在矿区和乡村这两个既交融又相异的物理空间,赵上河处于外在物质和内心灵魂不断纠结撕扯的矛盾状态。
“心理空间指外部生存空间和人物生命体验投射于人物内心之后产生的对某事或某人的感悟和认识。”[12]39由于心理特征的隐蔽性、多变性和不受控制性,使得心理空间成为空间形态中较难分析的一种空间类型。刘庆邦煤矿题材小说常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外部事件结合,而心理空间描写则体现出人性的复杂与异化。《神木》中唐朝阳和宋金明虽然是“做生意”的合谋者和利益共同体,但当两人的个人利益和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人性深处的自私本性便暴露无遗。他们在谋杀元清平时分工明确,部署细致,唐朝阳作案,然后以死者“亲弟弟”的名义要挟老板,宋金明则从中斡旋,以取得利益最大化。贪得无厌的两人都觊觎元清平藏在鞋底的钱,他们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并不戳破这层纸,直到宋金明拿走鞋子并想私吞时,唐朝阳才将事情挑明,最后两人平分财物。当他们得知元凤鸣正是上一个“点子”的儿子时,宋金明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并动了恻隐之心,迟迟拖延谋害对方的时间。唐朝阳也早已看出了端倪,因担心宋金明和元凤鸣合伙将自己当作“点子”杀掉,他想尽快除掉这两个人。最终宋金明将镐头挥向了唐朝阳,并以亲手制造的假冒顶结束了他们两人的性命,完成了自我的精神救赎。在两次共同谋害“点子”的合作过程中,唐朝阳和宋金明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都心怀鬼胎,步步惊心。刘庆邦虽然对他们心理活动的描写着墨不多,但心理空间建构还是显示出人性深处的冷漠、自私与残酷。
煤矿题材小说的社会空间重在体现空间的社会文化属性和不同群体之间复杂多样的社会关系。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认为:“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13]13空间与权力紧密相连,权力的实施是在空间进行,而权力实施的过程也进一步强化着不平等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在矿区这样一个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混合的城乡交叉地带,既体现出管理者和矿工们之间的不对等性,也体现出城乡发展的差异,折射出矿工们的尴尬处境和悲剧命运。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城市发展需要越来越多的农村剩余劳动力,而进入矿区成为农民改变自我身份的一条捷径。“除了有农村,还有城市,城市在高处,农村在低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权有钱的高等人都在城市里,高楼大厦、火车飞机、公园动物园、美食美女等,也都在城市里,他要混出个人样儿,要想有点儿出息,就得到城市里去。”[9]138在宋长玉看来,矿区和城市具有同等地位,进入矿区并最终成为一名正式的煤矿工是他奋斗的目标。但矿区这一劳动空间只是矿长榨取农民工血汗和劳动力的场所,并没有真正地接纳他们,突出表现在农民轮换工的户口问题上。乔集矿为提高生产效益,节省成本,从农村招进大批农民轮换工,却并不给他们迁户口,干满十年的农民轮换工,只有百分之五的人有机会成为国家正式工人,其他人还要回到农村。因此,农民轮换工的工作具有临时性和不稳定性,而他们的“工人”身份也显得尴尬而被动。作家对国家正式工和农民轮换工住宿条件的细致描写,显示出不同身份地位所导致的利益分化。
“正式工和轮换工的区别,在床铺的排放位置上也看得出来。杨新生和孔令安的床铺靠里靠窗,床上能照到阳光。宋长玉和孟东辉的铺床靠外靠门,冬夏都是阴面。另外,正式工床上的铺盖是牡丹花被子,太平洋单子,轮换工的床上铺的是粗布单子,盖的是粗布印花被子。”[9]11如此鲜明的对比显示出权力在空间占有和资源分配方面的强大作用,看似公平的矿区其实隐藏着明显的城乡分化,农民工在这里注定无法实现自我的理想诉求,只能一次次经受“在而不属于”的漂泊流离感。“他们站在两难的位置上,只能向农村找寻精神的皈依,但又不乐意或羞于回到农村。在这种自我身份认同中,他们真切地感到了一种彻骨的痛。”[14]宋长玉作为乔集矿为数不多的拥有高中文凭的农民轮换工,他不屈于命运的安排,决心靠自己的奋斗实现身份的转换,他巴结讨好矿长的女儿唐丽华,希望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身份,而矿长唐洪涛动用手中权力开除他究其实质是对他农民身份的拒绝。由此,宋长玉开始了自己漫长的复仇之路,他也由一个努力上进的农村青年蜕变成一个利欲熏心、心狠手辣的复仇者,显示出金钱和权力对人性的异化。
“从权力和空间的关系而言,任一空间中的主体,将自身的意志体现在这一空间中的过程就表现为权力。而我们知道,任一主体都必然具有一定的空间,因此,空间直接体现为主体的权力。”[8]247在矿区这个劳动空间,矿长因手中占有大量资源而显示出绝对的主体地位,他们在和矿工的交往中体现出权力的制约作用。《神木》中唐朝阳和宋金明所在的那家窑主有着较强的安全意识,要求矿工们每天下窑前先拜窑神,一天也不能落下,而且来矿区挖煤的矿工先要向他的爱犬“希特勒”报到,等狗闻过他们身上的气味后才能下矿挖煤,权力以无形的方式时刻规训着处于弱势地位的矿工。特别是他们二人跑到隐蔽的山沟偷看元凤鸣写给家人的信件时,窑主的权力监督之眼也时刻凝视着他们,使之惶恐不安。“崖头上站着一个居高临下的人,人手里牵着一条居高临下的狗,人和狗都显得比较高大,几乎顶着了天。人是本窑的窑主,狗是窑主的宠信。”[7]64这样的情形和福柯提出的“全景敞式监狱”的制约机制何其相似,“被规训的人经常被看见、能够随时被看见这一事实,使他们总是处于受支配地位”[15]446。权力规训的实施手段就是层级监视及严格检查,在被监督者眼中,监督者的“高大”“居高临下”显示出他们手中权力的强大威慑力。
19 年的农村生活经历和9 年的矿工生涯为刘庆邦小说创作提供了写作素材,农村题材和煤矿题材也占据了他小说的主要部分。“我的创作主要取材于农村生活和煤矿生活,这是我比较熟悉、感受比较深切的两个题材领域。”[16]随着城市生活阅历的不断增加,刘庆邦也尝试小说创作的转型,开始书写他生活了30 多年的城市。2014 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找不着北:保姆在北京》包括了《找不着北》等13 部短篇小说,均以保姆在城市的生存遭遇为主要内容。他在该书的自序中称“保姆像是打入城市的尖兵,又像是潜入城市的卧底,她们承载着历史,同时又创造着历史”[17]2,作家想通过保姆这一群体反映他眼中的北京城市生活和城乡间的复杂矛盾。
保姆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重要的人物类型,不同时期作家笔下的保姆形象都负载着丰富的历史内涵和文化意义。不同历史时期,对于保姆这一职业有不同的称谓,如丫鬟、奴仆、下人、阿姨、家政工作者等,外在称谓的改变并不能影响她们工作的主要内容和服务他人的工作性质。如果说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和长妈妈折射出封建宗法制度对女性的钳制奴役,曹禺笔下的鲁侍萍和巴金笔下的杨嫂表现了男权思想对底层女性生命的戕害,那么新时期农民工题材小说中的进城保姆则突出了城乡户籍制度的深远影响和城乡经济文化发展的巨大差异。应该说刘庆邦选择“保姆”这一独特的打工人群反映城市生活和城乡矛盾是独具慧眼的,因为保姆负载着性别冲突、城乡对峙和文化身份差异等多重矛盾,既能通过她们很好地切入城市生活内核,又能反映出城市化进程中底层劳动妇女的生存命运。与其他农民工在城市边缘空间(诸如建筑工地、饭店、小旅馆、发廊)的辛苦劳作相比,进城保姆通过与雇主共处一室的方式直接参与城市生活,但城市人的“家”于她们而言,不仅是居住和劳动的场所,更隐含着不平等的城乡关系和身份地位的差异,这些都进一步激发出她们扎根城市和实现自我身份转换的强烈愿望。
在《空间的诗学》中,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认为“家宅总是一个巨大的摇篮”,“在封闭中、受保护中开始,在家宅的温暖怀抱中开始”[18]5,这应为确论。家不仅是人们与亲人共同生活居住的住宅,还因情感因素的融入而具有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家守护着人们最初的梦想,既给予人们走向世界的勇气,又成为他们心灵停泊的温馨港湾。保姆作为服侍雇主日常生活起居的外人,她们的到来打破了城市人家庭生活的平静,成为彰显雇主身份优越性和阶层差异的重要“他者”。“基于城乡二元户籍的不同,则有空间规训的生存地位与文化身份的尊卑之别。因而,原本的雇佣关系却夹杂着社会地位与文化身份的高低贵贱之别。”[19]这突出表现在女性雇主身上,她们和保姆在生理性别上具有一致性,而文化身份的差别显示出明显的等级秩序。因此,城市雇主通过不断建构不平等的身份关系以显示文化身份的差异性与既定性。
福柯认为,权力“习惯针对对象进行排斥、拒绝、并设置障碍,或使其陷入不存在的状态。这种权力,亦是一种固执的法规。权力一开口,便成法规,它让它的对象依法行事。权力通过语言,在创造法则的同时,也控制了对象”[15]442-443。权力在决定空间的生产与分配的同时,又不断强化这种不平等的社会地位。“保姆在北京”系列小说的家庭空间成为权力运行的具体场所,保姆在城里人的屋檐下讨生活,原本静态的城市家庭生活因为她们的到来而显示出权力的等级制约作用。刘庆邦在城乡对峙的文化理念下构思小说,以烘托对比等多种方式刻画城市雇主的冷漠势利与自私狭隘,并突出保姆在城市人的“家”所遭受的物质和精神双重打压,表现了他对社会弱势人群的同情。城市雇主于保姆而言具有极大的主动权,他们可以随时更换甚至辞退保姆,而且不需要任何理由。《说换就换》中老魏的女儿魏国丹道听途说,对保姆怀有先天的偏见和固化认知,几年来为父亲换了十几个保姆,并且认为“好的保姆都是妖精”,“保姆就是一种工具,跟工具讲什么感情不感情,一讲感情,必惹麻烦”[17]107-108。就连在北京城打拼了几年的“老江湖”郑春好,在老魏家也难以逃脱被雇主“说换就换”的命运。《习惯》中孙海棠一年内为父亲孙德岳换了九个保姆,最后一个保姆蒋桂玲晚上只能睡在客厅的钢丝床上,还要遭受孙海棠父亲的性骚扰,这对她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随意辞退保姆表明了雇主对保姆的极端不信任和保姆工作的暂时性、不稳定性,也显示出城市文化的强权与蛮横。《谁都不认识》中冯春良来到城市雇主桂阿姨家做保姆,一进门桂阿姨就约法三章,“第一,你不要和别的当保姆的老乡拉拉扯扯”,“第二,除了我让你去买日常用品的地方,别的地方最好不要去”,“第三,别人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就知道干活儿”[20]127。冯春良和在城市当保安的男朋友高进海偶尔搭话被桂阿姨发现后说成是“违反纪律”,当她外出买菜时,在小花园迅速瞥了一眼男友写给她的纸条后撕碎扔进了花坛里,即便如此小心谨慎,还是被桂阿姨发现。从此以后,冯春良时刻记着雇主对她的训导,她总是觉得桂阿姨好像随时都在暗地里监视着她,因为“桂阿姨家的一个阳台正对着小花园,站在封闭的玻璃窗后面居高临下可以把走进小花园的人看得清清楚楚”[20]129。对于被监视的人而言,“权力应该是可见的但又是无法确知的。所谓‘可见的’,即被囚禁者应不断地目睹着窥视他的中心望塔的高大轮廓。所谓‘无法确知的’,即被囚禁者应在任何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窥视”[21]226。福柯以边沁的“圆形监狱”为例,认为其作为权力符号持续自动地发挥着监督作用,不论它是否真正运行,其功能都是不断强化对人们的控制,而被监督者只能在权力的制约下主动地接受规训。
城市本是客观存在的空间形态,却因其与权力话语的紧密联系而凸显出进城保姆弱势的文化身份。在城市人的“家”这个相比封闭的空间,雇主将自我身份的优越性发挥到极致,而保姆则成为被凝视的客观对象,言行举止都要受到雇主的限制,保姆虽然寄居在城市人家,却因家庭空间的私密性和排他性而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其中,只能在屈就的生存状态中饱受身心折磨,究其实质,是日常生活背后隐藏的权力话语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作用。总之,随着保姆住进了城市人的“家”这个私人化的空间,家庭空间就“从一个安逸的寂静状态被抛向了动荡的战场,它的意义根据争斗的结局而选择被允诺,空间在反复的厮杀之中才能自我表达”[22]157,而空间归属权的明确过程也是处于弱势地位的保姆身心受伤的过程,体现出城乡发展的差异及不平等性。
城乡发展差异和不平等性首先体现在物质生活水平的悬殊及城乡文化的差异上,保姆作为打入城市的“卧底”和“尖兵”,见证着城乡资源的不公正分配和失衡的城乡发展。《金戒指》中话剧团演员出身的郁金的首饰盒里装有各种各样的金银首饰,花样繁多,让人咋舌,光金戒指就有三个,而保姆王家慧一直梦想着能拥有一枚真正属于自己的金戒指,但这一看似简单的愿望却总是迟迟不能实现。她鬼使神差地戴上了雇主的金戒指,与其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不如说是底层劳动女性对平等生活的向往。《走进别墅》中钱良蕴从农村老家来北京城当保姆,雇主兰阿姨一家住在上下三层的连体别墅里,居室的阔大敞亮、玻璃花房内名目繁多的花草、珍贵华美的服饰和配有各种健身器械的健身房,这些都让初到城市的钱良蕴大为震惊,也让她感受到了城乡发展的天壤之别。因此,城市人的“家”于保姆而言意味着她们对现代生活的憧憬,但由于文化身份的差异,她们想要扎根城市的梦想只能如镜中花、水中月。不论是《找不着北》中的赵改妮、《榨油》中的周玉影,还是《升级版》中的杨春明,她们希望以身体为资本扎根城市的梦想都破灭了。在我国城市化进程中,乡村文化以城市文化为参照,逐渐丧失了自身发展的独立性和存在价值,保姆在城市的遭遇折射出乡村文化的边缘地位。《谁都不认识》中桂阿姨要求保姆冯春良尽快学会说普通话,说话时不要带外地口音。《走投何处》中城市亲家让从山西农村来的孙桂凤学说普通话,这样有利于孙子明明的语言发展。在汹涌向前的城市化建设浪潮中,普通话对方言的排斥意味着城市文化对乡土文化的无情挤压,而保姆作为城乡文化冲突的负载者,她们在社会历史转型期必定承受着内心撕裂的痛苦。
城乡发展差异和不平等性还体现为保姆与男性雇主的情感纠葛,“保姆在北京”系列小说集中表现城乡之间难以跨越的壁垒和文化鸿沟。刘庆邦笔下的保姆有的尽心尽力地侍候城市男性雇主,两人产生暧昧的情感,有的保姆蓄谋已久,步步为营,以达到鸠占鹊巢之目的,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无法逃脱文化身份的既定性和城市寄居者的命运。《榨油》中周玉影离婚后在城里一家饺子馆当服务员,后来因结识了韩老爷子而开始了她缜密细致的“进城”计划:先是住进韩老爷子家当上保姆,在半推半就中以挣二百元“小费”为由头和他发生关系,之后又以怀孕为由要挟韩老爷子和她结婚,等韩老爷子最终因肺炎而去世后,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以合法妻子的名义继承对方的遗产,不料韩老爷子生前已立下遗嘱:全部遗产归女儿韩大玫继承,周玉影嫁给他是别有用心,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找不着北》中梅玉珊明知自己的丈夫老秦和保姆赵改妮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但为了维持婚姻和夫妻情感的稳定性,她始终没有挑明这层关系。因为,农村出身的赵改妮在梅玉珊眼中充其量只是满足丈夫情欲的道具而已,她会在适当的时候以给小赵介绍一个对象为理由将她赶出家门,而丈夫老秦的认同与积极配合也表明了城市对乡村女性的蔑视与无情驱逐。这些进城保姆想以身体为资本扎根城市,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惨败收场,意味着城乡隔膜的深厚和难以化解。
即便是已经跨越城乡身份限制的乡下女性最终嫁给了城市男人,但她们仍然只是城市丧偶男性情感空缺的替代品,她们和城籍丈夫的婚姻带有强烈的不平等替补关系。《升级版》中保姆杨春明是雇主司马晋前妻的远方表妹,她精心照料生病住院的表姐,表姐去世后她又嫁给了这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表姐夫。即便退休的司马晋因中风瘫痪不起,但在周围城市人眼中,杨春明选择司马晋也被视为“上嫁”,并认为这个保姆真是雇值了。周围人的凝视与判定成为雇主自我身份优越性的重要参照,而杨春明感受到的却是身份迷失与文化错位带来的身心漂泊。《走投何处》中孙桂凤虽然不是名义上进城打工的保姆,但她来北京照顾儿子一家的衣食起居,省吃俭用、任劳任怨,其实就是儿子家免费的“保姆”,不论是儿媳鞠芬故意带孩子回娘家居住,还是城市亲家把她介绍给鳏夫杨师傅,其实都在间接地拒绝她扎根城市。当她得知儿子一家住的房其实是岳父为其子准备的婚房时,孙桂凤在城市没有了落脚之地,返回农村也变得不可能。“她在老家已经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没有了退路,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17]53走投无路的孙桂凤最终敲开了杨师傅的家门,以保姆身份寓居在城市人家,其中隐藏着多少进城乡下女性面对残酷现实时的辛酸与万般无奈。正如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所言:“异乡人并不只是站错了位,从绝对意义上说,是无家可归。”[23]100“无家可归”不仅意味着进城保姆丧失了城市居住空间,更意味着她们无所归依的心灵漂泊处境。
与铁凝《哦,香雪》中乡村姑娘香雪对城市空间的遥望和浪漫性想象不同,“保姆在北京”系列小说中的乡下女性已经跨越城乡空间的阻隔由乡进城,而且直接切入城市家庭生活的内部。但是,在城市人的“家”这一封闭空间,由于保姆的农村出身和女性身份特征而显示出权力的制约作用,体现出底层劳动妇女所遭受的歧视和不公正待遇。她们虽然寓居在城市雇主家,但越是走向城市生活内部,她们越感受到自己局外人的身份,而且雇佣关系的等级化和文化身份的差异性进一步表明了她们边缘的城市地位。由此可见,刘庆邦关注保姆这一打工群体,观照她们在城市空间的生存遭遇和情感变迁,体现出作家对人性的探索与书写。
刘庆邦在《红煤》后记中这样说:“我一直认为,煤矿的现实就是中国的现实,而且是更深刻的现实……我用掘进巷道的办法,在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灵深处掘进。”[9]374的确,他的煤矿题材小说暴露出我国现代化进程中的诸多问题,也表现了作家对矿工命运和人性问题的深切关注。在煤矿题材小说的空间书写中,空间并不是简单的装置和容器,而承载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并蕴含着社会关系的再生产。物理空间既是小说叙事的关键因素,又间接反映出人物不同的内心情感;心理空间表现了人们的拜金主义和以自我为中心的利益观;社会空间体现出城乡差异以及权力关系的不对等性。总之,刘庆邦几十年来坚持在煤矿题材小说创作方面精耕细作,着力表现城市化进程中普通矿工的生存境遇和身份撕裂,坚持“贴着人物的血肉、感情和心灵”来写[9]373,体现了作家的社会良知和责任担当,他的煤矿题材小说已经超出了文学叙事的审美范畴,成为我国城镇化发展的一个历史性注脚,值得引起研究者们的关注。
在《找不着北:保姆在北京》这本小说集的序言《进入城市内部》中,刘庆邦说他之所以连续创作十几部短篇小说反映进城打工的保姆,就像多根钻杆连续接力探矿一样,又像拳击运动的组合拳,目的都在于增强表达效果,引起人们对保姆这一群体的关注。但从文坛平淡无奇的反响来看,并没有达到刘庆邦创作之初的预想。究其实质,还是作家没有抓住城市生活的内核和精髓,甚至多篇小说的内容和我们在新闻报道中了解到的事实并无二致,这就造成了小说内容的同质化和叙事的模式化,削弱了小说的现实批判精神。刘庆邦曾经说过:“短篇小说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代表着人类对美的向往和理想,是一种精神重构。”[24]但“保姆在北京”系列小说却没有很好地体现保姆们“对美的向往和理想”,也疏于对人物的内心纠葛和情感困惑做更深刻的揭示,反而是保姆们露骨挑逗的语言和开放的性观念更多地迎合了消费文化语境中人们的“性趣点”。我们期待享有“中国当代短篇小说之王”美誉的刘庆邦能立足社会现实,继续深入开掘人性,创作出更多经得住读者和历史考验的名篇佳作。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小说在探寻自我的过程中,不得不从看得见的行动世界中掉过头,去关注看不见的内心生活。”[25]30-31刘庆邦就是这样一位真正关注人物的“内心生活”的作家,他着力透过纷繁浮华的外在世界开掘幽暗世界中的复杂人性,并对这些社会底层的普通小人物寄寓自己的人道主义关怀。不论是城乡交叉地带煤矿叙事中普通矿工的艰辛劳作与身份认同,还是“保姆在北京”系列小说中进城打工保姆的情感困惑与漂泊境遇,作家始终在写作题材的坚守与转化中思索人性,并对他们的遭际充满发自心底的关怀与同情,这都让我们体察到城市化进程中底层百姓的生存命运与情感嬗变。刘庆邦“通过写作抓住时间,通过抓住时间抓住生命,建立和世界的联系”[26],这样的文学作品必定比外在的物质世界更持久,也更能长久地触动人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