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比较的困境及其重建
——以朱利安间距论为中心

2022-02-15 12:15
中州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朱利安中西间距

刘 毅 青

法国汉学家朱利安在汉学、哲学研究领域有着重要影响,也引发了巨大争议。在他看来,中西方在思想文化上从根本来说是异质的,中国思想是行走在西方“上帝、存在、真理”之外的另一种思想。对于西方而言,“根本点的不同在于在中国没有产生本体,没有现实与超现实的一分为二,肉体与精神的一分为二,没有二元分离和形式辩证,正是在此意义上中国与西方拉开距离,而哲学与基督教成为同谋。中国是从全整性的连续性的自然演化中从过程和时机的角度来思考意义的”。虽然中国文化是在与其他文化交流中发展起来的,并不是封闭的,但朱利安认为,对于西方而言,中国文化相对独立,以不同的方式发展出自己的文化,是真正唯一的“外在性”。这意味着中西存在“间距”,“间距”使得中西比较不存在现成对应概念,双方实际缺乏对话的真正平台。朱利安关于中西差异的论述对于我们重新思考跨文化比较何以可能具有深刻启发意义。

一、跨文化比较中的西方中心主义

文化间的差异首先由语言的差异体现出来,语言的差异在翻译过程中显得尤为突出。而就成熟的文化体系来看,汉语与印欧语系的差异代表着思维方式的差异,从哲学上看,两种文化不仅对同样的问题有着不同的思维模式,而且各自所关注的问题也有着不同的向度。在朱利安看来,以同类相比为原则的“平行比较”难免显得盲目和牵强附会。文化比较的方法源自比较文学,多采用平行研究与影响研究,重视以历史为线索的比较,着重于中西文论在事实上的联系和影响。在朱利安看来,这种寻找事实联系的比较是不够的。他说:“比较文学是从影响研究起步的。但当我们转而研究中国时,比较的前提条件发生了变化,因为这方面的事实联系非常有限,或者不存在,或者很晚才出现。所以,与中国的比较具有另一种旨趣,基于另一种原则,它不以事实联系为保障,它的价值不是历史的,而是哲学的思辨的。认为一切都相通,大家说的最终都一样,这种比较原则很难让我信服。”比较之所以有价值,首先是因为通过比较增进双方的了解,明白双方存在的差异与共同点,以此寻求对话。如果不能面对中西之间的“差异性”,就无法真正进行比较,而由于中西历史上的长期隔绝,以事实联系为依据的“影响比较”有着明显的局限性。

就中国学界平行比较引发的问题而言,这种比较常常流于用中国文论的某个概念附会西方某个貌似相同的概念,或者干脆用西方的模式筛选中国的传统,这只会使中国文论面目全非。中国现代的学科体系是以西方现代学术为标准建构起来的,因此平行比较中的意识和理论话语多来自西方。当我们按照史诗、悲剧、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等概念来观照中国文论时,就已经以西方作为标准,很难将其中具有价值的理论话语阐发出来,反而在比较中被西方的理论曲解,平行比较也就沦为对西方普遍价值的认同,这无疑就陷入西方中心主义。由此朱利安认为,目前中国学者所从事的中西比较陷入以西释中的困境。中国文论在这种比较视野里丧失了自身的特质,也就无法对现代性提出反思,无法产生自身的理论与问题意识,无法从自身的视野去思考当代问题。要真正打破这种以西方为中心的比较,就必须走出平行比较的误区。

朱利安呼吁彻底抛弃以西方为中心的比较方法,建立一种以“相异性”为中心的中西对比写作方式,这在西方引发了激烈的论争。朱利安认为在中西对比时对术语的选用应该谨慎,“我不愿意利用哲学的重要概念而宁可从我们理论的话语边缘得到的术语出发,因为它们能更不受约束,比如平淡,倾向,效率,全体性”。他认为中西比较不能“一开始就用平行对比的方式,而是以提出的结论当作假设以便让读者自行分辨的方式进行的,以便用它们作为辨别差异的坐标和指示。这么做,中国人的观点就变得更有意义了”。故此,朱利安在中国思想研究中放弃以一种“理论”来概括中国思想的企图,而是更多地通过一种主题贯穿对材料的解读,这样就避免了对中国思想材料解读上的削足适履之嫌。这种主题从某种意义上也代替了结构主义那种本质的观点,他并没有将这些思想主题描述为本质主义的观念,以免去主题先行之嫌。朱利安指出:“欧洲有一种意识形态式的思考(注意这不是哲学思考),它进来的时候会说你如果不是A便是B,你不是普世主义者,便是相对主义者。然后就在这里面转来转去转不出来。让我感到着迷的是,有些问题,在欧洲哲学史中不仅被提出,而且应该被提出不可避免地会被提出,比如有关理性的必然性问题,比如自由或决定的问题,所有的哲学家都必须通过这一点。而当我来到中国思想中,到了另一种论述形成之中时,并不是说这个问题被解决了,而是它不但没有被提出,而且还被消解,失去切题性。”

由于中西方哲学思想的差异,很难在没有具体的问题语境中将某个概念拿来比较。当下比较研究的路向是寻找中西之间的共同性,往往导向以西方的概念和思维作为理论架构的研究范式,比较也就无法走出西方中心主义,这意味着跨文化比较的不可能性。正如理查德·罗蒂所批评的,在现代语境中,虽然比较哲学以聆听他者为目的,但往往沦为将他者收编在熟知相同的事物类别下的工具,他说:“我们必须小心别让(追求无法言喻之物)的‘这种嗜好’引诱我们得出假定,以为当涉及其它文化时,只有那些臭味相投者,那些与我们自己的‘嗜好’相似的人物,才是可靠的信息来源。我们必须保持警惕,比较哲学不仅不是跨文化比较的阳关大道,它甚至成为一种令人分心的事,干扰了这样一种比较。因为,我们可能最后会发现,我们真的比较的,只不过是同一个跨文化角色类型在不同环境的改编本而已。”在朱利安看来,如果不能面对中西文化之间的“差异性”,就无法进行真正的比较,比较的可能性只能奠基于对西方现代性思想进行彻底审视的思想根基上,承认中国哲理具有的合法性。

二、阐释作为跨文化比较的前提

三、跨文化比较的可能性与间距的意义

四、间距对西方中心论的破除

对朱利安来说,对间距的讨论并不仅仅是探讨异质文化的交流与理解问题,更在于为应对现代性的危机乃至全球化带来的日益同质化,探讨如何以跨文化的方式思考新的文化如何可能的问题。他对以“事实联系”为基础的平行比较的检讨,思考的是如何从平行比较的不可能性中发现人类文化一种新的可能性,从而思考人类文化所能够蕴含的发展潜力,这是仅仅以西方为基点的思考所无法达到的思想深度。由中国进入对现代性的审视,对欧洲来说,是一种迂回的策略。中西方间距产生的根基就在于中国思想遵从的是关联性思维,呈现出网状的结构,具有迂回的特性和非线性的逻辑关系。西方哲学的形式逻辑具有线性结构,哲学思辨以线性的结构展开。中国的关联性思维以其网状逻辑构成了对西方思辨哲学线性逻辑的迂回,从中国迂回进入西方,也就避免落入西方哲学反思的线性思维导致的非此即彼。迂回从根本上来说是智慧的特性,它不是哲学反思,其目的就是为了避免线性逻辑思维的局限性。因为线性的反思必然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架构为模式,它无法摆脱本体论。而迂回的智慧就在于能够从根本上摆脱二元对立,从而为哲学开辟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对于跨文化交流而言,对话从来就只能是迂回的,文化间的冲突并不是只能以非此即彼的方式来解决。这就是朱利安推崇中国思想具有“拆散”哲学本体论功能之所在,这也是从根本上消除西方中心论的路径。

朱利安从间距出发对当下中西文化比较的可能性进行质疑,并不意味着拒绝进行跨文化的对话,而是认为,真正的跨文化对话必须面对文化间的差异性。对朱利安来说,差异的重要性在于,只有具有自身独立不同于西方的文化对西方而言才具有对话的意义。因为存在差异,所以需要对话。所谓差异性就表现在面对共同问题时采用不同的思维模式、产生不同的观点,即差异是指双方在共同的问题指向下,对共同问题采取了各自的方法和不同的回应。真正的跨文化比较首先要破除西方中心主义,对跨文化双方的差异有着清晰的把握与理解,以问题为中心,构建差异双方的比较平台。

五、“视角性”比较:跨文化比较的路径

朱利安的局限显示出间距对于中西方而言的意义并不相同。对于朱利安来说,从西方思想的角度看,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是当下冲突最为激烈的文明,但是二者在思维方式上却有着内在的共同性,即在二元论的预设下的一神教、上帝或先知。按照二元论的思维逻辑,两种一神教之间的矛盾反而难以调和,导致针锋相对。只有中国才真正地外在于上帝存在与真理的话语体系,朱利安在中国发现了真正的异质性,从文明体系来看,这是一种具有独立于印欧文明的文明体系。这种异质性对于西方文明来说具有重大意义,为西方真正走出一神教的冲突,走出二元论的文明框架,从而实现思想的和解提供了根本范式。

任何比较都不能脱离观看者自身的处境,正如笔者从存在论的“视角”来认知与理解他者一样,我们的处境决定了我们的观看是“视角性”的,我们总是带有某种态度来看。同时,观看者与对象之间其实也是互相凝视,互为主客体,即被观察的对象并不是被动的、不变的。作为存在论的“视角”,始终保持着自我与他者的开放性,“视角”意识到自我与他者之间的间距,彼此既不能完全融合,也不是完全对立,从而凸显了比较作为“视角”性的意义与作为认识的可能性。为了更好地理解他人,我们使自己主体化;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我们领受他者的目光。在实际的观察中,视角不是固定的,而是随着自身处境与位置的改变而不断改变。因而没有固定不变的他者,也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我。所谓“视角性”比较,是指在意识到中西方文化实际缺乏比较的平台而将两者进行比较时,只能从对方的视角来看彼此文化中具有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由文化间距所带来的隔阂,使得中西双方只能在比较之时,居于对方的相对面,通过对差异的审视寻求构建更深层次的平台,共同构建新的思想。只有这样,中西方之间才能形成互相补充。“视角性”的比较导向多元性,而不是单一性。

之前的中西比较,无论是影响研究还是平行研究,都是以“事实联系”展开,只能在一个水平面上进行。文化间距的存在,说明比较难以按照“事实联系”展开。“视角性”比较以中西的“价值联系”而不是“事实联系”来建构跨文化的研究方向,即以哲学的问题来考察双方,而不是以历史文献的考证来展开比较。“不可能的比较”提示我们警惕对彼此而言毫无推进的水平比较,而要求彼此通过“视角性”比较,走出自我中心,推进更深层次的认识。任何比较都应对自身的比较可能性进行追问。

间距意味着拉开距离,对于中西方而言都具有重要意义。尤其是在全球化进程中,中西方之间拉开距离,探索自身的文化道路,既是寻找现代性新的可能性的一种尝试,也是突破当下由西方现代性所主导的现代化模式的一种途径。文化多元化是人类前途的希望,是避免文化由于高度的单一性而走向衰落的关键。因此,强调间距对全球化所带来的同一性有着积极意义。中国文化是唯一能够与西方构成对话的文明体系,西方文明需要一个异质性的文明作为自身的参照对象与反思途径。中西方文明之间的独立平行发展,证明两者可以各行其是,但不能改变各自的根本。不同文明彼此独立性的基础越稳固,彼此越能互相补充。文化间距提供了两条可行的路线:我们可由西方概念出发,看看在中国思想中有哪些是可以应用的;或者以中国思想为视角,来审视其中是否存在西方概念能够展开的地方。朱利安的汉学研究不是将有着间距差异的中西方文化打造成一个平面,而是要它们继续遥望对方,通过差异来刺激彼此重新反思自身,为彼此的对话构建新的语境。正是在平行比较的不可能之处,差异比较的可能性才显露出来。

从文化间距来看中西文化的比较,目的在于认识各自在人类文化中的位置,比较的意义不在于判定孰优孰劣。对自身文化局限的了解,对自身文化偏见的克服,只有以真正外在性的文化作为参照方有可能。所谓理解对方,其实首先应是理解彼此间的差异,只有在对彼此差异有了根本的了解之后,不同的观点才有可能达成共识。中西方都需要一个外在于自身的文化,以一个外在视角来审视自身,加深对自身的理解。文化间距的最大意义,在于提供了一个客观性的视角,为客观理解自身提供了必要的距离,毕竟人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连根拔起,眼睛无法看到眼睛自身。总之,在水平比较不可能之后,文化间距为中西比较提供了一种“对角性”比较的可能性。朱利安由于文化间距的存在,认为中西方文化只能远远地互相对看,保持距离;“对角性”比较却认为,距离是不可能永远保持的,中西双方在当代已经发生互动、进行文化交流。基于文化间距的“对角性”比较,意味着中西双方为了进行有效的跨文化对话,必须突破自身的局限,构建全新的对话平台,从而展现一种新的文化可能,这对人类文明走出全球化带来的同质性具有重要意义。

六、结语

通过文化间距这一思路,中西方之间的差异张力拥有了示范性的功能,一种未来的文化间的思想将会接受所有的文化世界和哲学,并且能够将它们带进一个富有成果的对话之中。对于当代的跨文化研究而言,当今世界不同的文化之间并未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对话,这种文化间距的思想正有其必要性。跨文化对话如何展开,是一个值得重新思考的问题,更是一个远未得到真正解决和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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