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天 明
君子的道德问题不仅是中国历史、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和核心问题,也是尧舜以来四五千年,尤其是大汉至今两千多年,国家治理的根本问题,是国家治理的全部方略、政策、法律、制度最重要最根本的制定依据,具有极其重大而且无比深远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
君子之道问题并不复杂,只是研究君子是否愿意主动与芸芸众生、国家民族结成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是否自觉自愿承担治理国家、造福苍生、泽及子孙的政治责任、道义责任和历史责任,是否愿意无论成败都为此奋斗终生,是否在为芸芸众生谋取福祉,为国家民族、子孙万代谋取安宁发展的同时,也自然而然获取部分私利,其获利方式和尺度是否均符合公认的礼义准则,从而使芸芸众生、国家民族、君子自己的利益都有保障,如此而已。
人的道德观形成于青少年时期;同样的道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道德观形成于其思想文化的发轫期。民族、国家的道德观,总是与其生产力和经济发展水平、国家治理状况、生存发展方式等密切相关;平民百姓的道德观总是深受贵族的影响,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是也。要研究中华民族的道德观,就要首先研究中国的君子之道;而要研究中国的君子之道,则要首先研究尧舜夏商周春秋六代的君子之道,因为中国是唯一人种和历史文化都没有中断的国家,尤其是夏商周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的治国之道,早就成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成为中华民族几千年生生不息永续发展的文化密码。故春秋至今六代道德研究向为学者所重,论者甚多,著述颇丰,硕果累累。
据《论语》《礼记·礼运篇第九》等文献记载,孔子最早对六代君子的治国之道做系统的理论总结,认为六代的国家治理共有四种君子之道:尧舜之>道、夏商周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之道、春秋君子之道和孔子自己创造的忠恕之道。四种治国之道在客观上均有利于天下苍生、国家民族,故均可泛泛称“仁”“仁道”“道”“德”“道德”等。那么四种仁道的产生背景、具体含义、主要特点、适用情况如何?各有什么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哪种理论对中国的国家治理最有启示意义?这些就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孔子认为六代时期只有尧舜之道才是毫无私心、至大至公、至善至美的仁道。他说: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综合孔子所论,结合相关史料,可知尧舜之道具有如下几个主要特点。
第一,尧舜之道是原始社会末期即新石器时代末期的古国治理之道。当时氏族部落生存艰难,甚至常有灭种灭族之虞。为了种群不至于灭绝,所有成员都自觉自愿克制自己的私心,所有成员的努力都自觉自愿惠及整个氏族部落联盟。下文我将证明,大禹时代即已进入青铜文明时代,而尧舜时代石器工具非常落后,生产力水平很低,当时的氏族部落联盟很可能生存非常艰难,自然没有什么剩余财富,也就不可能发生阶级分化,没有贫富之分、贵贱之别,必须完全实行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全民公有制,全体成员必须团结一心,大家才有可能生存下来。故尧舜之道自然惠及氏族部落的所有成员,是真正的全民之道,并非夏商周春秋天下为家的“小康”时代,虽然惠及芸芸众生,但主要规范贵族获利行为的“仁道”“人道”。孔子毕竟生活在天下为家的阶级社会,有时难免受到阶级社会思想观念、思维方式、言说方式的影响,故误认为尧舜仁政所及,只是少数贵族而已,没有也不可能照顾本集体的所有成员。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第二,尧舜之道出于本性,乃“生而知之”,并非后天习得,所以不存在后世天下为家、人人为己的时代所谓“仁不仁”“智不智”“义不义”“忠不忠”“恕不恕”的问题。按照阶级社会的观念,尧舜之道自然“仁”“智”“忠”“义”,当时并无“不仁”“不智”“不忠”“不义”者,所以也就无所谓“仁不仁”“智不智”“忠不忠”“义不义”;当时人人都是尧舜,人人都愿意行仁道,都能够行仁道,所以也就不存在“恕不恕”的问题。
第三,尧舜治国之道虽然至大至公,至善至美,但只适合没有剩余财富、常有灭种之忧的原始社会,并不符合人性,早已完全不合时宜,故不宜提倡。
孔子明白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人类社会总要不断前进,生产力水平总会不断提高,经济总要不断发展,世人的生活总要不断改善,没有谁会为了所谓的公平正义而愿意真正倒退回原始野蛮的洪荒时代,即使愿意也回不去。如今既已天下为家,人人为己,经济发展已达到“小康”水平,剩余财富已经比较可观,再要求君子毫无私心,一心为公,不获取任何利益,已经完全不可能了,实行尧舜之道自然也就完全不可能了。所以孔子虽然无比崇拜尧舜,反复盛赞尧舜之道,却从不提倡尧舜之道,他给“仁”所下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定义,就完全不包含尧舜之道,这是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历史已经反复并将继续证明,孔子认为尧舜之道已经过时,从不提倡尧舜之道,是完全正确的。
中国近现代哲学史家大多将尧舜治国之道称为“至道”,即至大至公至善至美之道,这与孔子的“大道”“圣道”说完全一致,也非常科学;但是如果将六代四种君子的治国之道统统称为“至道”,就把四种背景不同、含义不同、特点不同、适用情况不同的“仁道”混为一谈了。我们在使用概念时,务必要注意辨析概念。
从传世文献来看,孔子经常论及尧舜治国之道,有时只是为了发发感叹,发发思古之幽情。经济越发展,社会越进步,剩余财富越多,世人对财富的渴望就越强烈,因此感叹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君子就越多,这是历史发展的通例。孔子有时则是为了将尧舜治国之道与夏商周六君子治国之道做比较,以证明“天下为公”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在“天下为家,人人为己”的时代,为什么再也不能提倡尧舜之道。作为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政治学家、思想家、哲学家和教育家,孔子谈及尧舜之道时,往往只是为了突出夏商周六君子治国之道的优势,而后面这层意思才是最要紧的。
六代君子的第二种治国之道,是夏商周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聪明智慧,出自理性和诚心,主动与芸芸众生结成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通过诚实认真地造福天下苍生、国家民族,最终使苍生获利、国家获利,同时也使自己以及子孙后代获利,而且对天下利益取之有度,符合自己的政治身份,符合集体主义礼义准则的国家治理之道。孔子认为,这种聪明智慧、利人利己的治国之道,完全符合自私自利的人性,但又大大提升了君子的人生价值,符合经济发展规律、历史发展规律,符合芸芸众生所望、国家民族所盼,因此可行万世。
不过,孔子所描述的夏商周六君子治国之道,既基于三代历史,又不完全根据三代历史,其中融入了孔子的政治理想和人生理想,所以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篇》称“孔子立新王之道”,“立”就是创立、创造、创新,董子称“新王之道”而不称“三代王道”,则表示孔子所总结提倡的三代王道,并非完全基于历史事实,这叫“托古改制”。董子的理解非常深刻,非常独到。
大汉以后,中国绝大多数王朝、绝大多数国家治理者,不管他们是否公开承认,事实上都采用了孔子总结、创造、提倡的六君子国家治理之道,这对确保中国长期健康发展,长期成为世界上最强大、最先进、最文明的国家,具有无比重大而深远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而极少数违背孔子所论六君子治国之道,不以芸芸众生、子孙后代、国家民族为念的王朝和国家治理者,无不荼毒生灵,祸害国家,殃及子孙,最终身死国灭,遗臭万年。大汉至今两千多年的历史已经证明,孔子对六君子治国之道可行万世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中国近现代历史学家均承认,大禹时代即已出现了可观的剩余财富,出现了阶级分化,有了贵贱贫富之分、君子小人之别,开始进入阶级社会,出现了私有制观念和私有制度,这个观点是完全正确的,与孔子所论暗合。孔子说:
根据孔子此论,结合孔子其他传世语录和史料,可知六君子治国之道具有如下特点。
其一,六君子治国之道是“小康”时代仁德君子的治国之道。尧舜时代应处在新石器时代末期,生产工具落后,生产力水平、经济发展水平很低,没有剩余财富,种群生存艰难,不可能出现阶级分化。大禹时代开始进入青铜文明时代,经济发展水平应远比尧舜时代高,可能出现了一定的剩余财富,进入“小康”时代,出现了贫富贵贱的阶级分化。
据此可知,孟子师徒都亲眼看到并非常熟悉“禹之声”和“文王之声”。大禹时代的洪钟大吕因为年代久远,到了战国时代中晚期,钟钮都快磨损断了,而文王之钟当时钟钮尚好。人类的政治、道德、法律状况无不基于经济发展水平。人类进入青铜文明时代以前,氏族部落必须团结一心方可生存,这就是尧舜之道至大至公至善至美的经济基础。进入青铜文明时代以后,生产力水平明显提高,有可能出现较多的剩余财富,氏族部落即使不再实行“大同”制度,大家也都可以生存发展。国王或酋长及其近亲属利用自己的便利条件,占有氏族部落更多的剩余财富,于是经济上政治上就出现了阶级分化,出现了贵族和平民,出现了国家,国家内部就出现了大禹传子、商汤伐桀、周武伐纣之类激烈争夺天下利益的现象,出现了规范贵族获利行为的礼义,出现了惩罚作奸犯科者的《禹刑》,出现了圣人仁人等。
尽管有改朝换代,夏商周三代的井田制很可能仍然比较平稳地实行到了春秋时代中期。这时天下早已进入钢铁文明时代,社会财富暴增,土地更加值钱,贵族生活奢侈,加上天王约束不了诸侯,诸侯约束不了大夫,于是大贵族巧取豪夺土地,随意增加税收。《左传》记载,郑国上卿子驷执政时,巧取豪夺了许多土地。鲁国“三桓”“三分公室”一次,“四分公室”一次,把天子封给鲁侯的土地公开瓜分了两次,鲁侯成了穷光蛋,“三桓”成了鲁国最大的地主,平民百姓都要租种“三桓”的土地并向其交税,《左传》称为“民食于他”,所以鲁昭公在齐国做了八年的寓公,鲁国无人支持他复辟。春秋晚期华夏各国基本上都将农业税率由十分之一上调到十分之二,山林水泽关隘集市统统开始征税且税率很高。
其四,六君子治国之道都是实实在在的“忠道”。六君子既然明白只有苍生国家民族的公利最大化最久化,君子的私利才能最大化最久化的简单道理,也就非常诚实地实行仁政,非常认真地为国家民族、芸芸众生谋取公利,这就是周代文献中反复讲的“忠”。
其五,夏商周出现了主要规范贵族获利行为的“礼义”,其实就是关于贵族获取政治利益、经济利益的方式和尺度的一系列成文不成文的规范。人之天性贪得无厌,无法改变,没有强而有力的制约,君子就会尽可能占有天下、国家、苍生的所有利益,这不仅会损害国家利益和苍生利益,最终必将损害君子私利。而这个获利方式和尺度,这类“礼义”,就是君子获利的准则规范。遵守这些准则规范,不仅国家民族、芸芸众生的利益可以最大化最久化,君子自己及其子孙后代的利益也能最大化最久化。
其六,孔子只推崇夏商周六君子之道,并不推崇尧舜之道,非常鄙视春秋君子之道。孔子只推崇夏商周六君子之道,是因为六君子之道既符合芸芸众生所望、国家民族所盼,也符合君子的私利,而且他们实行仁道都非常认真,有“忠道”。孔子还说:
上引孔子语录对夏商周六君子“立己立人,达己达人”治国之道的定义,按照现代学术规范,运用现代学术语言,可以考虑这样表述:君子要为自己以及子孙后代谋取私利(“己欲立”“己欲达”),就要首先为天下苍生、国家民族谋取公利(“立人”“达人”),并对天下利益取之有度,获利方式和尺度都要符合自己的政治身份,符合公认的礼义准则(礼)。如此,则天下苍生、国家民族之公利和君子自己、子孙后代之私利,才能都最大化最久化。
曾子认为孔子之道,合而言之谓之“仁”,分而言之谓之“忠”“恕”。我的学习心得,孔子的“忠道”仅仅是对夏商周六君子之道的总结,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也,因为尧舜之道出自天性,也就谈不上“忠不忠”的问题;而春秋君子之道自私愚蠢而虚伪,无“忠”可言。“恕道”则是孔子自己完全独立的创造,是对六君子之道的补充和发展,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者是也。因为尧舜时代人人都是尧舜,没有“恕不恕”的问题;春秋君子为了私利,反复瓜分天下、国家、他人利益,而且无所不用其极,也不存在“恕不恕”的问题。这就是说,孔子虽然研究了六代所有的君子之道,但他对“仁”的定义,他的政治理想政治哲学,并不包括尧舜之道和春秋君子之道,只是对夏商周六君子之道的创造性总结和必要补充。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篇》称“孔子立新王之道”,即孔子假借夏商周历史和六君子治国之道,创立了一种崭新的理想的王道。董子此语可谓深得孔子之心。
西周灭亡,王室东迁,天子逐步丧失了华夏共主的地位,礼乐征伐于是逐步出自诸侯。春秋初期,郑庄公、齐桓公等霸主还假模假样地“奉天子以令诸侯”;到了春秋中晚期,大约从晋国成为超级大国、晋文公公开召见周天王开始,天子就被天下完全无视了。当然,诸侯也逐步被自己的公卿大夫完全无视,所以出现了鲁国“三桓”专权、晋国“三家分晋”、齐国“田氏代齐”等现象,至于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者,那就多到数以百计了。子夏曾说,一部春秋史,就是一部“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历史(刘向《说苑》引),这毫不夸张。这些大都是孔子亲闻甚至亲见亲历的。
华夏无主加上财富暴增,于是春秋时代的贵族们无不利令智昏,诸侯都想一口吞并天下,公卿大夫则都想一口吞并方国,公卿大夫的家臣则都想一口吞并卿大夫的采邑甚至整个国家,可是他们谁都做不到,为了谋取更大的私利,只有假模假样勉勉强强实行仁政。所以孔子认为,春秋君子实行仁政治国,虽然在客观上对天下国家、芸芸众生也非常有利,却并不是出于他们聪明智慧理性的选择,其道德仁义也毫无诚信可言。春秋君子既不可能有尧舜那样至大至公、毫无私心的崇高道德,又缺乏夏商周六君子那样利人利己的聪明智慧和自觉自愿认认真真实行仁政的诚实态度,仅仅因为“畏罪”,仅仅因为要谋取私利,于是不情不愿勉勉强强实行仁政,根本没有同时为天下、国家、芸芸众生谋取公利的想法。
总之孔子认为,六代君子的第三种治国之道,是春秋时代大大小小各个层级的许多霸主的治国之道。在孔子看来,春秋君子之道与尧舜之道、夏商周六君子之道相比,除了客观上都对天下苍生有利以外,其主要特点就是极其自私、愚蠢、虚伪。正所谓利令智昏,春秋君子们居然都不明白一个极其浅显的道理:在天下为家人人为己的时代,君子们想谋取私利,本来无可厚非。但君子们只有认认真真地实行仁政,切切实实地造福苍生,才能最终有利于自己;只有使国家民族苍生的利益最大化最久化,自己的私利才能最终也随之最大化最久化。所以君子们实行仁政,必须非常认真,非常诚实,即所谓“忠”。但是春秋君子普遍缺乏利人利己的聪明智慧,自然也缺乏对国家民族芸芸众生的诚实态度,所以他们实行的仁道只是非常自私、愚蠢、虚伪的仁道,不能提倡。孔子所界说的“仁”,孔子所谓的“忠恕”之道,就完全不包含春秋君子的治国之道。
上文对夏商周六君子聪明智慧利人利己治国之道的定义,用孔子的话来说,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但并不包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用曾子“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的话来说,六君子之道只有“忠道”无“恕道”。“忠”即诚实,“忠道”就是君子认认真真地实行仁道,实心实意地照顾平民百姓,在造福天下苍生的同时,自然而然也会为君子自己及其子孙后代谋取重大、根本而长远的利益。从传世文献来看,三代天王均实行封建制,天王分封同姓异姓诸侯,诸侯分封同姓异姓卿大夫,卿大夫分封同姓异姓士,如此层层分封。而且三代均实行土地公有的井田制,土地名义上均归天王所有,即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实际上由中小贵族具体控制,每户农民均有即使在灾荒年景也足以养活自己的土地,农业税率低至十分之一至九分之一,山林水泽关隘集市均不收税,劳役每年不超过三天,平民百姓的日子都不错。天下苍生的日子都很好过,君子自己自然也会获得丰厚而且长久的回报:历代宗子均有丰厚稳定的世禄。孔子认为,这就是夏商周六君子治理国家的大仁大德大道,就是六君子的“忠道”,就是他们聪明智慧的地方。“忠道”并非孔子的独创,只是孔子以三代历史为基本依据,也融入了孔子的政治理想而已;只有“恕道”才是孔子自己的独创,才是对六君子之道的必要补充和发展。不过,实事求是地讲,“恕道”在理论上的贡献非常有限,其根本的意义,只是为那些无法治理国家造福苍生实现政治理想者,提供一个心理平衡的支撑点。
夏商周六君子之道为什么只有“忠道”,没有“恕道”,很可能与两个因素密切相关。
其一,与春秋时代相比,夏商周时代天下的政治形势总体上比较清明,仁义道德的地位比较高,立己立人、达己达人、利己利人的君子比较多。孔子虽然只列举了六位君子,但并非说三代只有六位君子,只是以六君子为代表而已。
孔子能够创造“恕道”,也可能主要与两个因素相关。
孔子研究六代君子治国之道的根本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而是要提倡自己以夏商周三代历史为基本依据,又经过自己发展、改造的夏商周六君子利人利己、治国安民之道,从而为华夏民族的子孙万代创造一个卓有成效的国家治理之道,让芸芸众生福祉满满、生活安宁,让华夏民族生生不息、永续发展。
孔子告诉弟子,尧舜之道即使再美好、公平、正义、伟大,也只适合“天下为公”的原始时代,不适合经济快速发展、剩余财富大增、“天下为家”的新时代,人类绝不可能仅仅为了公平正义,就倒退到远古洪荒时代去。孔子明白,人类不可改变的私心,苍生对美好生活的无尽追求,才是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不竭驱动力。人性不可改变,生产力水平只能提高,经济只能发展,社会只能进步,剩余财富只能增多,人民的生活只能越过越好,这是不可改变的历史发展规律。因此天下君子都应该琢磨,既然“天下为公”的原始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天下为家”的历史规律不可逆转,人类自私自利的天性无法改变,我们应该怎样治理国家,怎样为芸芸众生谋福祉,为国家民族谋安宁,为子孙后代谋未来,同时也让国家治理者适当获利——除了经济利益,还包括崇高的历史地位、子孙后代的感激和怀念、国家民族给予的充分肯定?君子只有把为芸芸众生、国家民族谋公利,与为自己谋私利完美地统一起来,把芸芸众生、国家民族、子孙后代的根本利益,当作自己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国家才能真正治理好,天下才能长治久安,芸芸众生才可能得到福祉,君子自己才能得到合乎公认礼义准则的私利。春秋君子完全不懂这些基本道理,他们只是迫不得已勉勉强强实行仁政,其治国之道自私虚伪而愚蠢,当然不应该提倡。
孔子对夏商周六君子利人利己治国之道的高度总结和伟大创造,既有一定的三代历史事实做依据,更包含着孔子自己为当时君子和后世子孙所做的国家治理理想方案的伟大设计,即董仲舒所谓“孔子立新王之道”。他采取“三代历史依据+历史发展规律+理想模式设计”的方式,创造的这个六君子之道,对战国至今中国的思想理论、历史文化和国家治理实践,都具有重大而深远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战国至今,孔子的伟大政治理想一直后继有人。孔子死后,子夏传经,曾子、子思、陈良、孟子传仁政,及至汉唐宋明,后人更是丰富光大了孔子的治国理论。中华民族在长达几千年的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世界顶级强国,原因固然复杂,孔子倡导的国家治理思想在大部分时代都基本得到实现,国家治理比较公道,社会财富分配比较公正,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汉代至今中国历朝历代的国家治理者,凡是聪明智慧、真诚效法孔子所创造推崇的夏商周六君子之道,认真为苍生谋福祉、为国家民族谋发展的,芸芸众生、国家民族和君子自己的利益就有切实保障,国家就安宁祥和,社会就稳定文明,经济就快速发展,君子的历史地位就很高。即使那些为天下苍生奋斗终生最终却几乎一事无成的君子,后世子孙亦无比感佩,无限怀念,君子也具有崇高的历史地位。凡是像春秋君子那样自私愚蠢而虚伪,不真诚为天下苍生、国家民族谋利的,王朝就无不短命,百姓就无不遭殃,君子自己的下场亦无不悲惨。《大戴礼记·武王践阼第五十九》总结这一历史规律道:“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即使现在看来,这个总结也是非常科学的。
孔子在世时,正是诸侯公卿陪臣们疯狂抢掠、反复瓜分天下的时候,除了无权无势甚至连性命都无法自保的鲁哀公,除了颜回、曾子、子贡等少数入室弟子,当时没有谁真正在意这位伟大的仁者和智者创造的国家治理理论,因此孔子十分孤独寂寞。但他所总结、创造、提倡的六君子治国之道,即国家治理的“新王之道”,却在大汉以后两千多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大放异彩,为中华民族的生存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历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孔子总结、创造、提倡的夏商周六君子公道治理(仁)、公正分配(礼)的国家治理思想,是对中国也对世界最有启示意义的国家治理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