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浮萍

2022-02-15 02:55刘帆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单位文学女儿

刘帆

十年前,在一次饭桌上认识了她。

作为从河南走出的北漂一族,她在求生存的同时,不放弃手中的笔,终于于事业与文学上,都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共青团河南省委显然一直关注关心着在外奋斗的这个特殊群体,并把她作为青年典型人物进行了重点宣传和报道。她当年以一名文学青年形象,怀揣区区500 元现金去北京寻梦,几乎断粮断炊,流落街头,有遇到恶人的无奈,但也有遇到好心人的欣慰。但不管多苦,她都没有放下手中的笔,这期间,她在全国有影响的刊物上发了不少散文,出版了两本散文集,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在苦水中熬煎,文学就是她倾吐的对象吧。

一次晚饭后,她出了租住的房间,沿着河边闲走。路上几乎无人,她无意间看到草丛中一块闪耀着暗光的东西,不知怎么就扰乱了她的心神。她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却又折返回来,到草丛中捡起了那个闪她眼睛的东西,原来竟是一块残缺的墓碑。她又鬼使神差地看了碑上残留的内容,墓主应该是一位男性。

出于对逝者的尊重,在行人稀少的河边,慌乱地掩埋了残碑,然后返回她一个人租住的房间,这才感觉到害怕。她看了看刚掩好的门,一转眼间,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坐在她的餐桌旁,难道是那个坟墓里的“人”跟着她回来了?她吓傻了,举止无措。正在这时,对面租房的一个女孩敲门,进来说晚上有朋友来,女孩要来她的房间借宿。一晚上,她多次看向门口,或许正好有人做伴吧,无形中汲取了些许正气,她再也没看见那个老人。

第二天,当她一个人出去吃饭回来,坐到床上无意间又看向房门时,突然发现门口有些许新鲜的泥土,这绝不是她带回来的。难道是坟墓里的那个“人”又来了?果然,就又看到房间多了那个老头。她突然想到了她死去的父亲,如果父亲活着,也是这个岁数了吧。她心神一正,那个人又不见了。她当即出门买了香烛,回来又炒了几个菜,燃香,把菜摆上桌,往对面也摆了双筷子,邀他坐下来吃饭。她小声说着:“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了?但阴阳有别,吃吧,吃饱了就到该去的地方去吧。”她就像是拉家常。然后,她收了碗筷,清理了房间。

从此,那个“人”再也没有来过。

我了解她的生活现实状态,多次劝她尽心尽力就是了,不要太勉强。她只是北京一家杂志的编辑,漂在北京,那些找她的人,只想着他们自己只是偶尔来一次北京,找她见一下面啊、办点事呀,也是人之常情。但对他们只是一次,对她就是很多次。偌大一个北京城,城南城北的,有时光是见一下,坐地铁也得一两个小时,她究竟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但她的血脉里永远是王屋山人的厚道:他们有的一辈子或就来北京一次,她可能是他们唯一的熟人,只要她没出差,人在北京,就一定要见一下,至少请他们吃顿饭,略尽一点“地主”之谊,这样才心安。她所编辑的行业杂志有一个副刊的栏目,她尽可能地关照家乡的文学爱好者。

她买济源豫港花园的房子时,需要一次付清房款。有一天,听口气她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她买的房子到最后交款期限了,能借钱的亲戚,她都张口借了,但还不够。北京所在的单位的领导、同事都很好,要是她张口借钱,应该也是能借得到的,但就是张不开口。我当时手边正好有閑散的钱,毫不犹豫地就把缺口的几万元借给了她。对她这样的苦命人、实诚人,我根本不需要她打借条,也不要她承诺还款时间。中间可能有几年时间,她说单位给她的待遇稳步提高,或者是因为她踏实肯干、任劳任怨,活儿干得出色,又不主动要待遇,不争不抢的,反而只有她的工资涨得最快。言语间,满是对单位的感激,而且说眼下房子也有了,女儿也大学毕业了,她真是太幸福了。

她一直记着跟我借钱的事,经常挂在嘴边:“今年可以还几万块钱,你急用钱吗?如果急了先还你,不急了就先还其他人了。”我让她先还别人的,最后再还我的。就在近几年,分几次,她终于还清了我的钱。这样,她的房钱就彻底还清了。

她说,无债一身轻,她现在夜里睡觉,睡着睡着就笑醒了。

那天是2019 年10 月28 日。

早上,她的弟弟发微信要我电话,我心里嘀咕,要我电话干吗,微信多方便,但我仍给了他。下午2 点半左右,他打电话过来,说要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让文友们不要难过。他姐姐张院萍不在了。我愕然。他补充说院萍可能是疲劳过度,猝死了。他现在就在北京处理后事,还说过两天就要回济源,在殡仪馆举行简单的告别仪式。

太突然了!记得前几天我还与李蔚说到她。我这几年业余时间学习一些中医知识,平时也琢磨一些“望、闻、问、切”的事儿。“望而知之谓之神”,一个人的健康往往都在神态上带着。我说她太瘦了,她那种干瘦,滋养不了身体的需要呵——繁忙地工作,投入地写作,不停地奔波。谁知,竟然被我这个半料子“土中医”的“乌鸦嘴”说得一语成谶了呢。那年国庆长假,她回来老家,还见到她,并与几位朋友一起吃了饭。尚不到一个月,竟成永别,真让人难以接受。

那天晚上,在郑州机场,我把情况告诉市作协副主席永刚,永刚又把信息转告爱珍秘书长。爱珍问我消息确切吗,是不是真的?我也说不清具体细节,就把院萍弟弟的电话给了她。她后来证实了院萍的死讯是真的,并告知我告别仪式在殡仪馆举行的时间,说要通知作协里与她相熟的一些朋友参加。但早几天我就订好了机票要出去,所以我遗憾地告诉爱珍:后天我不在济源,不能去参加院萍的告别仪式。

院萍应该是王屋山(就是《愚公移山》提到的“太行王屋二山”的“王屋山”)深山区走出去,并且是取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资格的为数不多的人。10 年前认识她,记得当时是市作协葛主席喊几个人一块儿吃饭,说是院萍从北京回来了。院萍这个名字我知道,从当地《济源文学》上时不时能看到她的文章,文字老到,直觉上认为应该是一位老头。见了面才知道她是一位女士,与我年龄相仿,不多说话,腼腼腆腆的,甚至还有点畏畏缩缩似的。

当时认了老乡,我们都是王屋镇人。我骨子里是喜欢文学的,但这些年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兴趣爱好,为五斗米折了腰。专业上,拼命学习,秉持着终身学习的理念,不断考试,为专业立身积聚素养;工作上,本分老实,为所谓的事业而奋斗着拼搏着,无暇他顾。忽然有一天,觉得没了奋斗的方向,学位到头了,职称到头了,事业也差强人意吧……或许是该圆一下文学梦的时候了。就这样,在一次政协年会上,认识了同样是政协委员的作协主席,他把我领进了济源的文学圈子。后来又认识院萍,读她的散文,与她聊文学,也可以说是她教我逐渐认识了文学,尤其是散文。

如今,她却突然死了,人刚到中年。她这一辈子真是太苦了,先是离婚,后只身“北漂”,期间甚至流落街头,受尽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状况刚刚好了些,却突然发生了这种事,真是命苦!当时,心里就涌出几句小诗,本来想发到朋友圈或者某个群,想想还是算了,觉得目前这个小圈子有点复杂,还是让她耳根清净一点吧。

李蔚听到噩耗后,当时就与院萍的女儿联系。电话中,她的女儿芷桦只说在北京,母亲病重了,口气悲悲切切的。李蔚把通话情况转告我,说我既然不能送院萍最后一程,就等事后吧,择日去看一下芷桦,也是对她唯一的女儿的一点宽慰吧。想想,也只能这样了。

前年国庆节院萍回来,几个人见面时,她还说女儿找了对象,双方家人互相见了面,商量了女儿的婚事,决定尽快把女儿的婚事办了,也算是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想不到言犹在耳,她们就阴阳两隔。哪怕她活到把女儿的婚事办了再走,也算了却一桩为人母的心愿呀。但就这一个年头,阎王爷也毫不通融,人真的有命吗?那天在往机场的大巴车上,我的心思总是脱不开院萍这件事。不想不行,想多了,就眼中生泪。一个大男人,怕被车上的人笑话,那就忍着泪,一路上,想一想与院萍相识以来的一些过往。

张院萍真是一个没有福气的女人。

后来,她的工资待遇慢慢地提高了。她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唯一的女儿大学毕业了,也就业了。女儿还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对象,而且近来双方家人见了面,一起吃了饭,确定了婚期。美好的事情正一个一个地向她走来,美好的生活像一幅精美的画卷正慢慢地打开,但她怎么就那么没福气呢?她,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死了呢。

一次,她回来老家时,克庆先生要出一本书,想让她给把把关,她喊我和李蔚等几个人一块儿去。在克庆老师的书法室,与永刚、书生等人,群策群力,把书名、目录与章节等基本上敲定了,才一块儿去吃饭。她仍然是不喝酒,腼腼腆腆的,唯唯诺诺的,一扫刚才确定书名时口无遮拦、直话直说的犀利与雄辩。那天,克庆老师酒后似乎自负地承诺,可以送给院萍几幅他的书法,其他人不掏钱一概免开尊口哦。想来,院萍真是一个没福气的人,克庆老师平时的书法作品可都是卖钱的,免费的书法作品还没拿到手,她怎么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死了哪。

有一年,她有个心事,自己纠结很久了,找不到合适的人商量,就想让我帮她拿拿主意。说是有一家同类型的单位要挖她,比较着急,待遇比现在这家单位要高不少。我自诩是管理学博士,可以做个模型,就所谓的优势、劣势、机遇与挑战等,进行权衡,试图讲清楚这个选择对她意味着唾手可得的诸多好处。科学分析是理性的,有时也是毫无人情的。她或者从来就是人性大于利益吧,我的一番说教,反而把她说清醒了,她似乎不需要请谁再分析了,她说想来想去,我们想的只是利益,现在这家单位,于她最苦难的时候接纳了她,她一直在这家单位工作至今,单位待她也不薄,她怎么能忘恩负义呢。她为自己的背叛念头感到羞耻。其实,在职场上,人往高处走,或者根本谈不上人情,没必要把自己绑到道德的十字架上。但她心意已决。唉,院萍真是一个没福气的人,凭自己的真本事,还没把更高的待遇拿到手,她怎么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死了呢。

院萍死了,这是个事实。她死以后,李蔚等文友一直念叨着,想和几位亲近的朋友,去她家里看看她的女儿芷桦,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总是不湊巧,不是我们谁有事,就是芷桦不在家,这样就推到了春节前。与芷桦见了面,本来不想提让人悲伤的事,但说着说着,话题又落到了院萍的猝死上来。芷桦经过了母亲的丧事,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她回忆了一些母亲死前死后的细节,如几天联系不上妈妈,让母亲单位的同事去租住的房间找,强行打开了门,人早已没气了。院萍一年要出差几十趟,因为她是单身一人在京,出差的活儿几乎上都约定俗成地“承包”给她了,虽然有出差补助,但出差回来还得写稿件、赶工作,她自己还要写文章,都很耗精力,天长日久,超负荷劳作,身体慢慢可能就虚亏了。院萍所在的单位很仁义,芷桦说本来她的舅舅考虑如果原单位不给个合理解释就不罢休,但是自始至终,单位的领导及经办这个事的同事安排得都很周到,人总得讲理吧,而且母亲生前在单位素来受好评,不能人死了,反是亲人们败坏了她的名誉吧。回来安葬,芷桦说她坚决要给母亲买块墓地,母亲离婚了,她不能让母亲死了没处去。因母亲的丧事,原定的结婚时间,她与对象商量了,向后推迟……

唉,院萍真是没有福气呀。但想想,也不尽然吧,她也遇到人世间很多的好人,享受到了她所能享受到的幸福了吧。

想自己与院萍的交往,可以说是很简单的文人之间的交往,就是共同的文学爱好,清淡如水,却真诚交心。她才四十多岁,年纪轻轻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每每想起,还是觉得不真实,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每每念及,就眼潮。

得到消息那天,在机场巴士上,想人生如寄,人如浮萍,院萍就是人间一直漂着的一株浮萍吧,无根,无依,漂泊流离。我强忍住眼泪,在手机备忘录里为她写了几句小诗,今天一并给她吧:“浮萍/断了根//是否已漂过了三生石/是否已喝过了孟婆汤//忘了这世的苦也好/来生就不再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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