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路52号:当年上影演员剧团的家

2022-02-14 03:03孙渝烽
上海采风月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剧团老师

■ 孙渝烽

在《上海采风》2021年第五期上拜读了老同学陆寿钧写的《永福路52号(1973—1993)》,倍感亲切。这幢带有大花园的欧式小别墅让我久久不能忘怀,因为我曾在这里住过五年(1963—1967),这里曾经是上影演员剧团的家,我在这里享受过一个集体的温暖。永福路52号是一个值得怀念的地方,今后人们要考察上海电影的发展史,绕不开它,正如人们想了解上海电影译制的事情,就会想到万航渡路618号、永嘉路383号一样。

住进永福路52号

1963年7月,我们从位于哈密路的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毕业。9月,学校通知我去海燕电影制片厂报到,并告知我将成为上海电影演员剧团的演员。毕业后这两个多月,我一直坐立不安,我们表演系很多同学都已落实了单位,有些已先后去东海舰队文工团、武汉话剧院等单位报到了,而我们几个始终没有定下来,后来才知道在我们的工作分配上曾有过一段波折。

9月,我在海燕厂人事部门报到后不久便拿到了工作证,职业是演员,住进了海燕厂三角地集体宿舍。凡住过这里的人都知道,三角地有一个“天鹅湖”,每天清晨可以听到刷马桶的声音,晚上可以听到蛙叫声,还有蚊子的嗡嗡声……

一天,我在海燕厂医务室(那幢老式的洋房,我很怀念它)里遇到了布加里老师。布老师是我们电影学校表演系主任,他告诉我,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已决定合并到北京电影学院去(后来我知道就是因为柯庆施一句话:“上海不用办电影学校,北京有一个就可以了。”),学校老师们一部分去北京,大部分都回电影厂工作。布老师说她暂时留在演员剧团(担任支部书记),现在剧团正在办理手续,今后团址就定在永福路52号,还说等整理好以后,会想办法把我们几个光棍安排到剧团去居住,这样学习、工作都方便些。这太让人高兴了!

没多久,大约在11月底,我们几个光棍就从三角地厂宿舍搬到永福路52号居住了。真没有想到我们住进了花园洋房——一幢欧式的别墅!前面有一个大花园、两棵大樟树,还有一个15米长3米宽的小游泳池。别墅旁有一大间矮平房,别墅后面还有一个厨房间和一个后花园。剧团把这个40多平方米的平房(带有卫生间,以前是供佣人居住的)打扫干净,添置了单人床给我们几个光棍入住。真是太好了。先后有七个人在这里住过:达式常、周康渝、达式彪、徐俊杰、徐阜、王大光(美工师)和我,一住就是五年。

住在这里太方便了,有工作、拍戏去厂里,平时学习就在别墅里。吃饭我们基本上都在后面厨房,可以蒸饭、煮面条,也可以炒个菜什么的。搬个椅子,还能坐在花园里晒太阳、看看书。我们几个都爱打乒乓球,别墅一楼大厅里有一张乒乓桌,当时周康渝已是乒乓球二级运动员,在他带动下,我们的球艺都十分了得!

开始一两年,小游泳池还能游泳,康泰、陈述、茂路和我们几个,都在这里游过泳。尽管小,却可以任意地玩。后来因为换水费用太高,剧团“大管家”朱江说别用了吧,换水的费用够你们去新城游泳池游泳的,钱还有得多!

现在回想起来,虽说我们七个光棍住在一屋,实际上七个人同时住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很少。原因很简单,演员剧团的演员,分属海燕、天马两个厂,每个厂拍戏、下生活,活动各不相同,所以我们七个人常常分分合合。达式常、达式彪、徐阜和我是海燕厂的,可即使一个厂也会有不同摄制组。周康渝、徐俊杰、王大光又属天马厂,那时候又常去农村、工厂下生活锻炼,又参加不同的摄制组。我留在剧团演话剧《南海长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先后演出了一百多场。

我们不管几个人聚在一起,有几件事是共同的。每月发工资我们都会去淮海中路、襄阳路口那家天津狗不理包子店吃一顿饺子,改善一下生活。还有一次周康渝获得一个内部消息,淮海路第二百货公司第二天将出售一批刚到的半导体收音机,我们几个起了个大早,赶去排队,最后每人买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记得是36元一个,花去我大半月的工资。但在宿舍里一起开可热闹呢!当年春节,我把收音机带回萧山农村,留给爸妈用。我妈可高兴了,整天开着听新闻、听戏、听歌曲,成了她生活中离不开的伴儿了。

我们几个还在大草坪上拍过不少照片,这些老照片记录下我们非常美好的回忆。回想起这段生活,总觉得非常怀恋。可惜我们七个人已先后走了三位:第一个离去的徐俊杰是拍摄新《渡江侦察记》时,在安徽的外景地走的。那几天他正好感冒,我劝他先别去,等感冒好了再去。他怕以后一个人去麻烦,觉得跟大部队走省心。没想到第二天就传来噩耗!他到驻地当晚,在农村卫生院打青霉素试剂针时出了事,没抢救过来。当时是大热天,制片主任毕立奎把周围所有的棒冰全都买来,保护遗体,等厂里派车去接回上海。

接着是周康渝。“文革”后他被调去潇湘制片厂当导演,在那里很受重用,拍了好几部戏。1980年代末,他有一部新戏在青岛开拍,路过上海时约我们聚了聚,还告诉我这部新片中有一个角色给我留着,哪天拍到我了,会打电话给我。没想到,最终等来的消息却是他在拍摄现场出了车祸,离开了我们。

本文作者和徐才根、张云立留影

然后是达式彪。他当导演连着拍了几部电影,也许是因为劳累而罹患肝癌,也离开了我们。

1963年住进永福路52号的七个光棍,现在还留下我们四个退休老头,所幸都还算健康。达式常还在上影剧团发挥余热,我和徐阜每月去影城看电影,见面总会聊聊。王大光好多年未见了,居然有一次在松江一个购物城偶遇,他还挺精神,很潇洒,听说经常画画。

“家”的温暖

1963年,有一天瑞芳老师来52号,正好布加里老师召集我们几个从电影学校来剧团的同学开个小会。瑞芳老师看见我们很高兴,跟我们一一握手。“欢迎你们这些大学生来剧团,你们真幸福。上影演员剧团走到今天,在这里才算真正有个家的样子。”她看看大花园感慨地说:“新中国成立后我们一直都坚持上影演员要有一个自己活动的场所,可以集中起来学习、排戏,进行业务锻炼。这下好了,我们演员除了下组拍戏,空下来就可以到这个‘家’里来学习,看看书,聊聊天,还可以组织大家排话剧,进行业务交流锻炼。你们正赶上了好时代,能享受演员之家的温暖。”多少年过去了,她的这席话我一直记在心中。

瑞芳老师病重时,一次秦怡老师去华东医院看望她。那天正好我也在。秦怡老师坐在床边,瑞芳老师深情地拉着她的手说:“记住,上影演员剧团这个家一定要保住,不能打散!”秦怡老师说:“我会坚持的!”所以后来才有了武康路上影演员剧团这个“家”!

回到先前说到的1963年,那天后来布加里老师深情地对我们几个说:“瑞芳老师对你们年轻人真是十分关爱,在你们毕业分配上,她尽了极大的努力,多次和我去电影局、去电影厂找人事部门谈,说服他们:党的政策讲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你们都是在红旗下戴着红领巾长大的,现在又经过大学表演专业训练,我们演员剧团正缺年轻演员,应该吸收你们进电影厂,不应该以出身不好对你们有所排斥。”

我们毕业的时候,部队文工团、话剧团都来电影学校要毕业生,其中几个要人单位看过我们的演出觉得不错,可一政审就打退堂鼓。什么买办资本家、资本家、富农等出身,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用人单位对于家庭出身、成分是很讲究的,我跟现在的孩子们讲这些他们都无法理解。

当时我们有十个同学留在剧团:郑梅平、张雪村、吴文伦、黄达亮、孙栋光、祁明远、徐阜、姚德冰、包奎生和我。布老师提醒我们:“关于工资定级的事情也别多说了,向你们上一届毕业的严永瑄、达式常、朱曼芳大哥大姐们学习,好好干,你们还年轻,做出点成绩来是真的!”因为之前我们曾跟布老师反映过,按规定大专毕业生工资应该是每月54元,而我们几个全是48元5角,这个工资一直保留了近20年。

布老师还说,最近很多老演员都会来剧团,到时候我带你们认识认识,好好向这些老同志学习。他们都是有经验的老演员,你们现在努力工作是主要的,等大学生劳动的通知下来,我再召集你们。

后来我见了很多老演员,都是银幕上熟悉的面孔;也有好多老演员,我在剧团没有见到过他们,因为他们有的已担任电影导演工作,在厂里上班,如刘琼、舒适、仲叔皇……后来在电影系统开大会时才见到面,几年后,我开始从事译制片导演工作,借去译制片厂,这才慢慢认识了彼此,有了交流。

有一天关宏达来剧团。他正坐在藤椅上和曹铎、于飞聊天,布老师把我引荐给他。老关很高兴地站起来和我握手,然而他太胖了,藤椅跟他一块起来了,曹铎见状赶快把藤椅按下。这个情景我永远忘不了。后来我们还一块儿去部队慰问演出,真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胖老头。

剧团这个“家”温暖的事真是挺多的。

剧团部分演员在52号大草坪合影留念

本文作者与吴云芳合影

1964年春节前,剧团要去部队慰问演出,需要赶排一台节目。布老师推荐了我和孙栋光在学校时去部队演出过的小话剧《出发之前》,我演班长,孙栋光演小战士。剧情很简单:班长工作有点粗暴,在部队出发之前和调皮的小战士发生了一场纠纷,最后各自做自我批评,然后和好了……大家认为拿去部队演出挺好。后来,又发现一个独幕轻喜剧本《一百个放心》,讲军民关系的,团里决定让史久峰演剧中的老爷爷,我演孙子阿毛,道临老师做导演。

52号小洋楼一楼大厅成了排练厅。道临老师认真地和我们一起分析剧本、分析人物,还提出让我们在台词里适当加上点上海话,有点地方色彩。排练进行得很顺利。一天上午,道临老师去海燕厂开会,让我们俩自己走走戏。刚巧那天上午杨华老师来剧团,看到我们在排戏,挺有兴趣。他满身都是喜剧细胞,帮我们出了很多点子。下午,我们演给道临老师看,他也挺高兴,说我们有进步。可演到爷爷针扎屁股那段戏时,他叫了停:“这样处理不好,不能让爷爷扎屁股。”在他的指导下,我们把这场戏改成:阿毛在宿舍缝补袜子,外面喊:阿毛有人找你。阿毛把正在缝补的袜子放在凳子上,出去迎爷爷进屋。爷爷看着干净整齐的宿舍很高兴,一屁股要往凳子上坐,正在倒水的阿毛突然大叫一声“停”!爷爷半蹲着僵在那里,阿毛飞快过来把凳子上的袜子拿走:“爷爷你请坐,喝水。”爷爷:“小阿毛,你怎么还一惊一乍的,”说完坐下了,“让我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好啊,学会自己补袜子了。”这样一改喜剧效果也出来了。道临老师语重心长地说:“针扎屁股生活中会发生,也有喜剧效果,可不能让爷爷扎屁股啊,我们在舞台上要展现美好的生活,要表现美。”我至今未忘这样的教导。

没过两天,白杨团长来52号审查节目,她是春节慰问团的团长。其他节目如白杨、道临老师的朗诵,王丹凤、康泰各自的独唱,关宏达、方伯的相声,于振环、陈述、程之、于飞也有精彩的相声表演,这些都是剧团的保留节目,白杨团长主要想看看我们这两个独幕剧。

白杨老师看完说挺好,适合去部队演出,并特别对我提出要求:“小孙,你演两个角色,大眼睛挺有神,演粗暴的班长吹胡子、瞪眼睛挺好,可是演可爱的小阿毛急了也瞪眼睛这就有点不可爱了,自己要好好调整啊!”丹凤老师那天也来看戏:“小孙,你的服装要调整一下,演班长军衣要穿洗旧的,演阿毛新战士要穿新军装。”道临老师连连点头:“对,对,我疏忽了。”

送两位老师出来时,丹凤老师还提醒我:“小孙,别有压力,自己好好琢磨一下,两个戏都挺好的。”多么温暖啊!

当天后来,我在心里认真默了几遍我演阿毛的戏,找出几个着急瞪眼睛的地方,分别改成跺脚、搓手等外部动作,避免我又犯瞪眼睛的毛病。

春节慰问演出的地点在空四军大礼堂。演出效果挺好,笑声不断。晚上首长请我们吃夜宵,白杨老师和首长还走到我们桌前举杯祝贺。白杨老师轻轻对我说:“今天演得很好,阿毛十分可爱。”丹凤老师也在不远处向我们竖大拇指!

更有暖心的事情。因为大年初一上午电视台要直播我们这个小话剧《一百个放心》,我没办法回萧山老家过年了。对此,剧团早有考虑。“大管家”朱江早两天就对我说,你得在上海过年了,到时给你个惊喜!年三十那天下午,朱江拿了张纸条来宿舍,我正在看书。“小孙,瑞芳老师打来电话,让你去她家吃年夜饭,这是地址,离我们剧团不远,就在衡山路、湖南路口。小孙,新年好,我们拜个早年,明天早上电视台会派车接你们去的,史久峰也会来剧团的。”

那天在瑞芳老师家吃的年夜饭,也令我难以忘怀。瑞芳老师说:“小孙你太瘦了,我们让阿姨买了个大蹄膀煲鸡,你多吃点。”严励老师还特地为我开了一瓶红酒。饭后,严励老师还为我们表演了他的绝技,将一把大钢锯弯过来,用小提琴的拉弓在上面演奏出美妙的乐曲。我太惊奇了!我度过了一个又温馨又难忘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南京路九重天大楼上海电视台演播室演出了《一百个放心》,空空的大厅,只有几个摄像机对着我们。我和史久峰别扭极了,平时演出有观众反应挺刺激的,今天什么反应也没有。演播完,史久峰对我说:“小孙,今后我们再也不干这种傻事儿了。”

上班后,瑞芳老师问我们演播的情况,史久峰说:“瑞芳大姐,这辈子演戏从来没有这样别扭过,这哪里是在演戏,是在受罪。”瑞芳老师说:“国外有些国家电视普及了,今后我们发展了,也要适应在电视上演播,你们这次演出给我们演员提出了一个新课题,这对我们演员也是一次新的考验。”

那两年,剧团还排了一个大型话剧《南海长城》,白穆老师担任导演,没有电影拍摄任务的演员大多参加了这个话剧的演出。怕演员接任务,后来还排了AB组,以保证话剧演出能照常进行。最后这个话剧演出了一百多场,我们还搞了个百场演出纪念活动,全组在52号大草坪上拍照留念。

为了演好《南海长城》,剧团决定让我们话剧组的演员去南汇渔业大队深入生活,跟渔民出海打一次鱼,体验一下渔民的生活。大家都很高兴。道临老师担任领队。前一天下午我们就到了南汇,在招待所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渔业大队要出海打鱼,道临老师让大家早点休息。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起来了,赶到码头估计才六点钟。渔业大队安排我们分别上了五条渔船。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安排我们在下面船舱里休息。船舱里全是鱼腥味儿,待上一会儿就难受反胃,于是大家全都跑上来待在甲板上。七点多我们扬帆起航了。那天还算风平浪静,可一出洋山港就不行,船颠得厉害。各条船上都出起了洋相。我吐出了黄水,船老大于是让我平躺在甲板上晒太阳,用一根绳子捆在我腰上,怕我掉到海里去。另一条船上的柳杰则吐得抱着船尾一个高起船板的木桶,直问船上大嫂:“哪儿,哪儿可以上厕所?”大嫂说,你抱着的就是马桶。张瑛吐得已经披头散发,鞋子袜子也不知道怎么掉了。申怀琪和道临老师则还彬彬有礼地互相谦让:“老申,请把……小木桶让我用一用……”那天只有任申没有吐,还在船上吃渔民刚打上来蒸的鲜鱼。下午渔船返航,我们一群败兵上岸,一个个脸色惨白、发黄,男的衣冠不整,女的披头散发。

回到上海,我们把出海的情景讲给白穆听,他笑得前仰后合:“挺好,挺好!至少也体验了一把渔民的艰辛。咱们演戏时,想想他们终年和海浪搏斗的艰辛,和养成的坚强的性格。”

我在剧中饰演的虎仔也是一个部队战士,在回乡探亲的过程中遇到蒋匪武装的侵扰,于是加入战斗。戏不多,我总想着怎么能把这个角色演好。海战那场戏,我设计了一个从船台高处翻滚下来,然后在船舱里消灭匪徒的戏。白穆老师非常肯定我的表演。第二天,他塞给我一个小包:“这是护膝、护腕,演出时带上保护膝盖和肘子。”原来他发现我的手脚都有地方划破了,特地为我买来这些防护用品,真让我十分感动。

《南海长城》剧照,甜女(二林饰)和虎仔(孙渝烽饰)

剧团演出挺有意思的,装台拆台请了上影厂置景车间、照明车间的几位老师傅来帮忙,我们几个年轻演员也帮着一起干。有一次我帮着爬到舞台的灯架上拉电线,“柳婆”(柳杰)在下面喊我:“小孙马上下来,有事。”我赶快从侧幕边下来。柳杰和张瑛把我拖下舞台:“你还要不要演出了,你爬上去万一出点事,我们今天晚上还演出吗?票都卖出去了。你在下面帮忙就可以了嘛。逞能是吧!”两位老大姐可凶呢!她们真生气了。这完全出于爱护我的一片真心。后来装拆台,我们几个都小心翼翼,帮着老师傅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儿。

记得1964年7月,我们应邀去“闵行一条街”(原“一号路”,今江川路)的新剧场,为工人老大哥们演出。天气炎热,那时剧场也没有空调,只有几台电风扇,可工人看戏热情很高,晚上的演出场场客满。大概因为电影演员演话剧,大家都想看一看这些“明星”的“真容”,结果我们连演了一百多场还下不来。

每天演出,只要演员一出场就会有轻轻的议论声。孙道临一出场,一片“李连长”“李侠”“渡江侦察记”“永不消逝的电波”的议论声。李玲君一出场,“她是渡江中的刘四姐”。李纬一出场,“飞刀华,飞刀华”。陈述尽管化了妆,贴了胡子,还是有人叫出来“情报处长”。梁波罗一出场,“小老大,小老大”“51号兵站”……真的!一部好电影在观众心目中有多大的分量啊!

天真热,每天演完戏,衣服都能挤出水来,两个服装根本忙不过来。白穆导演定了一条规矩,所有演员的戏服,每天演出完自己洗晒,服装只管熨烫,以保证第二天的演出。我们大家都遵守,还互相帮助洗晒。在闵行演出的那几天,上午我们排B组的戏。天气太热,白穆又怕热,他往往穿条短裤,上面光膀子,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擦汗,几个老大姐就叫他乌克兰大白猪。下午全体休息,我们几个就在附近澡堂里度过。这个剧场是新盖的,屋顶上很平坦、干净。于是我们几个男的,每天下午四五点钟爬上屋顶浇水,晚 上就睡在屋顶上,可凉快呢!几位老大姐让我们带上毯子、大毛巾,别着凉了。

这就是家的温暖、体贴、关怀!

在剧团那几年要说的事情太多了。陈述、茂路教我游泳,现在一游泳我就会想起他们。陈述是个能人,教我拆修自行车、拍照,还自己冲印照片。我结婚前,还帮我用清漆把旧家具翻新。李纬和我们交流演戏的经验,演员一定要有“活儿”。“活儿”就是真本事。下生活学真本领,他演《飞刀华》,那一手飞刀的真功夫可是练出来的。我们向韩非老师请教演喜剧该注意些什么。他真诚地说,演喜剧一定要做到:不媚、不俗、不脏。电影皇帝金焰在剧团和我们一起打乒乓球,发现我们乒乓桌上方的日光灯有问题,星期天就腰上别着一套工具来把灯修好了。我们很惊讶。他对我们说,演员什么都应该学一点,这样演戏时,你就不会有负担!林彬、朱莎老师跟我们聊译制片配音,说这对演员是非常好的锻炼……我们几个光棍还吃过好多老师带来的饺子、包子、烙饼……在这个大家庭中,处处有老师指点,事事有人关心照拂,真是个特别温馨的家!

人人都严格要求自己

剧团有学习制度。开始每周一次(周五或周六),经常学《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来学习的次数又有所增加。我在永福路52号参加过多次这样的学习活动,很受教育。

老演员们其实都十分可爱、可亲。跟他们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说各地的风土人情,很长知识。也常有表演业务上的探讨,有对角色人物的分析,有互相之间的提醒和批评。你还能听到很多演员的生活小故事和他们闹的小笑话,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感触最深的,是老演员们的翻身感特别强烈,新旧社会对比令他们感触特别深刻。新中国成立前,好多演员居无定所,工作波动大,常常面临失业的困扰;新中国成立后,他们的工作生活都安定了,就一门心思把戏演好。我听茂路、陈述、于飞、方伯等人都说过这些。

最让人感动的是韩非、顾也鲁、刘琼、舒适、李婉清、狄凡等等一大批1952年从香港回来的演员。他们在香港追求进步,被香港当局定为异己分子,最后他们毅然回到上海,为祖国电影事业贡献自己的一切。他们理应得到加倍的关爱。

更可爱的是,他们剖析自己的个人名利思想时都十分真诚。有一次阳华老师批评自己在舞台总想表现、突出自己,不顾角色、不顾观众。和陈述在演话剧《镀金》时,两个人的对手戏里,为了突出自己,在台上给观众看自己正面,就往后退一步,这样就让对手成了大侧面或背影。后来陈述也检讨自己,你能退一步变成正面,我也可以退一步,让你成为大侧面。就这样,两个人边退边演,最后都退到舞台的背景幕了。两个人都互相检讨,是彼此的名利思想在作怪,是对观众的极不负责任。

有一次茂路发言挺有意思,他说,大家都批判个人名利思想,他觉得自己没有,这辈子参加拍摄了好多部电影,大多都是次要角色甚至是群众,他从来不争戏,导演安排他演什么他就演什么,只求努力把自己的戏演好。后来拍摄《宝葫芦》,他从头到底可算是主角了吧,也从来没有要求导演给自己一个特写镜头。他没有名利思想。我听完觉得对啊,可大家对他发言还是发表了不同的议论,说名利思想不光表现在演戏这一方面,会在人们生活、工作、行为中处处流露出来,比如评级加工资、分房子、讲究待遇,以及宣传报道时的表现等等多方面表露出来。那天主持会议的是大李(李玲君),她说:“茂路同志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思想很好,但我们当演员的在克服个人名利思想方面的确要从各方面来警惕,时时处处都严格要求自己才行。”那天,我看茂头(我们对茂路的昵称)好像有点不服气的样子,非常可爱。

好多次学习都会谈到深入生活的重要性,大家对这一点感触颇多,发言都很踊跃。大家表示,毛主席提出文艺工作者要为工农兵服务,要更好地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深入生活。

仲星火谈他饰演民警马天民,如果不和民警一起生活,了解他们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感情是无法去塑造这个人物的。

朱莎说和李纬一起拍摄《飞刀华》,如果不和这些老艺人一起生活,了解他们的艰辛,而且虚心地拜他们为师,学习杂技技艺,那是绝对演不好这些艺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的。

道临老师说,如果没有抗美援朝那一段生活经历,亲身感受那些最可爱的人为祖国、为人民的牺牲精神,没有在舟山侦察连三个月和连长、战士们一起生活锻炼,没有军事顾问对演员们的严格要求,他是不可能完成对李连长的形象塑造、完成《渡江侦察记》的拍摄的。

陈述也说,演反面人物也要深入生活,只有了解了当时国民党部队的生活状况,了解了那些军官的品行,他才能完成对歪脖子情报处长的塑造。

温锡莹谈到他拍摄的多部影片如《鄂尔多斯风暴》不去内蒙古深入生活就根本无法塑造牧民乌力记,很多部队的戏《大地重光》《翠岗红旗》《沙漠里的战斗》没有部队生活,演员靠什么去塑造人物。

牛犇也说《沙漠里的战斗》不去部队、不了解那段历史,根本无法完成任务。提到深入生活的重要性,每个演员都能说出许多从生活中汲取养料以塑造人物的生动事例。好的表演离不开丰厚的生活土壤,每次学习我都能听到很多动人的故事,收获很多教益。

在演员剧团学习,我最喜欢中间休息的那一段时间,可热闹啦!说说我记得的几件趣事。

有一天,程之、于飞来52号参加学习,一早就来了,在小别墅楼上楼下转了一大圈,两个人嘴里不停地说:“这里瞎嗲!”中间休息的时候,俩人就对我们说:这个别墅的主人很了不起,这幢花园洋房设计得很好。二楼向阳的几间肯定是主人一家的卧室,有阳台,两头是卫生间,里面有洗澡的浴缸。下楼是漂亮的转角楼梯,看看楼梯下面多宽敞,两头也有卫生间,下两个台阶是一个大厅,你们现在打乒乓球,原来这里肯定是主人的舞厅。左边是书房(剧团后来做图书馆),右边这个长方形的房间肯定是大餐厅。你们再看看大厅两边都有玻璃门,推出去是阳光房,可以在这里喝咖啡、喝茶、接待客人。阳光房推门出去是平台、大草坪,真是瞎嗲,瞎嗲!我们剧团在这里安家,算是大家都开开洋荤。程之、于飞说得大家高兴极了。

徐阜、孙渝烽、吴云芳、龚燄、徐才根合影

演员之间的起哄也挺有趣。学习间隙,我听过康泰独唱《骑马挎枪走天下》《卖货郎》,冯笑独唱《游击队之歌》,都挺棒。还看过徐才根、张云立跳蒙古舞,吴云芳、史淑桂跳新疆舞,都跳得棒极了。李玲君告诉我,他们原来是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舞蹈演员。我还目睹了陈述、茂路两位互不服输的扳手腕比赛,也亲眼见过陈述表演倒立。演员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性格色彩很鲜明。

记得有一次,剧团买来两个健身垫子,好让大家学习间隙活动活动。那天休息我们起哄让姚德冰、祁明远两个摔跤选手比赛俯卧撑。两个人都做得很轻松,一连做了五六十下都没停下来……张瑛对保琪说:“咱们也能撑几下的吧。”任申在一旁听见了可高兴呢,说:“张瑛大姐,你要能按他们的标准撑起来一下,我请你吃红房子西餐。”“好啊,小兔崽子,看不起老娘。我撑几个给你看看,西餐吃定了。”这下可热闹了。张瑛把衣服打个结,卧在垫子上:“任申小兔崽子,看我标准吗?”“好,开始。”张瑛的脸涨得通红,可怎么也撑不起来。“小兔崽子别得意,等着,你迟早要请客。”

没过两个月吧,那天休息,张瑛拖着任申:“那天说的请客算数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好!”大家围成一圈看张瑛老师表演俯卧撑。张瑛两臂伸直,两条腿也挺直,嘴里说着:“标准吗?小兔崽子看好了。”噌噌噌就是三下,把大家都看傻眼了。张瑛起身:“任申你这小兔崽子服不服气,我不吃红房子西餐,今天我们点点人数,还有楼上办公室的,每人一块冰砖,马上去买!”任申哭笑不得:“好,好。”我陪任申在乌鲁木齐路跑了两家冷饮店,才抱回来两大盒光明牌冰砖。

1985年,我作为代表去北京领奖(中国广播电影电视部优秀影片奖,华表奖前身)的时候见到任申,还说起这件事。他说:“我真傻,忘了张瑛家里有个好教练李纬,两个月肯定练出来了。”

这段生活使我对剧团的很多演员有了新的认识和了解。

1967年前后,我们几个光棍都先后结婚,离开了52号。后来我又去过几次永福路52号。后花园那块空地盖了一幢5层楼的办公室,下面还有一个电影放映厅,我在那里看过几次电影。我们原来住的那间宿舍早已拆了建成一个食堂。大草坪、大樟树还保留着。小游泳池早就没有了,我只知道那些年里委把它借给菜场腌过咸菜。

21世纪初,江海洋拍摄电视剧《不可触摸的真情》,我和潘虹饰演一对亲家,在52号大草坪上拍过几场戏。小别墅里似乎没什么变化,我曾经享受过几个月的小办公室还是原样。

而今的永福路52号几经改造变迁,现在院内的条件应该讲很不错了。我想,对于上海电影事业来说,这也是块风水宝地,理应多作贡献!这也是我和大陆(寿钧)两个耄耋老人的一点小小心愿,因为我们对永福路52号有着深深的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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