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斧的进化：肉食者敏

阿树

奥杜威手斧，大英博物馆藏

最接近人类祖先的类人猿，是草食动物。

对于早期人类来说，吃肉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考古学告诉我们，200多万年前，人类祖先的体格和身高，只相当于如今四五岁的儿童。狩猎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仅身体因素，技术条件也限制了狩猎的效率。作为狩猎利器的矛，3万年前才出现。

人类文明黎明前的漫长黑夜，我们的祖先怎么吃？又如何进化？

不到200万年前，在南方古猿过渡为能人的漫长时期，砍砸器、手斧等石器慢慢出现，敲骨吸髓成为可能，狩猎成为可能。

人类摆脱了食物链下游的清道夫地位，主动找肉吃，从而翻开了演化史的新篇章。

1959年7月17日上午的奥杜威峡谷，丈夫路易斯·李奇感到不适，留在了营地;妻子玛丽·李奇独自跑去野外，继续她的考古工作。

夫妇俩都是考古学家，来自剑桥大学。20多年来，他们埋头于奥杜威峡谷，在此度过了生命最重要的时光。如今，玛丽已经47岁，路易斯也56岁了。

奥杜威峡谷位于东非坦桑尼亚北部，深约900米，长50公里，在考古学家心中，这里也许藏着早期人类演化的关键秘密。但李奇夫妇一直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1911年，德国昆虫学家威廉·卡特温克尔追着一只蝴蝶，来到崖边，差點掉了下去。这位昆虫学家小心翼翼地爬到谷底，发现了很多骨骼化石。这个偶然发现震惊了考古界，自然也吸引了年轻气盛的英国考古学家路易斯·李奇，以及他后来的妻子，玛丽。

眼下，玛丽继续在野外挖掘，漫无目的地寻找。来到峡谷内的一个斜坡，突然间，她注意到一块骨头，似乎是头骨的一部分。她掸去表土，看到“两颗大牙，镶嵌在下巴的曲线上”。开车回营地的路上，她异常兴奋，口中念着：“我找到他了！”

几周后，更多的碎片被挖掘出来，经过重组，他们发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头骨，并认为它属于人类的祖先（后认定为南方古猿的东非变种）。李奇发表论文称，头骨主人生活于60万年前。但不对。美国的科学家用钾—氩法测河床的火山灰，发现可追溯至170万年前。

那是人类起源更久远、更不可知的时代，现在，线索来了。

李奇夫妇没有就此归去，他们的儿子也加入这个队伍。1963年，他们找到了另一具脑容量更大、形态更进步的头骨，经测定，至少生活于178万年前。他们将它命名为“Homo Habilis”，即能人，或者说巧人，意为有技能的人。现在，我们知道，能人是南方古猿的后代，大概190万年前抵达奥杜威峡谷。

200多万年前，人类祖先的体格和身高，只相当于如今四五岁的儿童。

能人（Homo Habilis）的修复头骨

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在现场找到了非同寻常的石头，是加工过的，呈现某种排列组合的规律。石头被敲打过若干次，形成了一道锋利的边缘。后来，这些石头被认为是早期砾石石器。

工具的出现，带来了更多故事。就像库布里克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那只猩猩手中的骨头，用于敲打或者当作武器，然后它被抛向天空，带来某种智识的顿悟，对于古生物进化而言，工具带来的“顿悟”，是无尽的黑暗中闪现的微光，微弱、遥不可及，甚至难以觉察，但意义足够重大。

那些石头碎片，正好是能人留下的“作品”。石器的旁边，还有某种灭绝动物的被打碎的骨片。路易斯的推测是，石器用来敲碎动物骨头，以便能人吸食动物骨髓。

敲骨吸髓，带来营养改善，意味着大脑开始快速进化。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人类的故事，就此开始了。

现在考古学家知道，奥杜威峡谷是研究早期人类演化的完美场所。这里保存着早期不同人类连续居住的记录，跨度超过180万年。

石器文物，是探究这些居住痕迹的主要证据，也可借此窥探他们的行为与认知的进化。当然，我们也能获知，石器技术的进化，会怎样改变早期人类的饮食。而怎么吃，又决定了人类如何进化。

手斧的使用方式

奥杜威峡谷

石器的技术条件，决定了人类是清道夫还是狩猎者。

2015年，《自然》杂志发表了一份研究，表明最早的石器可追溯至330万年前，出土于非洲肯尼亚。石器非常原始，隐约可见一些打制、摔砸的特征。

奥杜威峡谷出土了大量250万年前的石器，以砾石、岩块为主，只有简单打制的痕迹。1961年，剑桥大学考古学家格拉哈米·克拉克在《世界史前史概要》一书中，提出了人类早期技术演进的模式。他把这一时期的石器技术称为奥杜威技术。

当然，奥杜威工具不完全出土于奥杜威峡谷。这个词指的是一种技术形态，非洲或者非洲以外的众多遗址中，也有接近于奥杜威技术特征的石器出土。

奥杜威工具中，最典型的产品是砍砸器，通常有裂痕或者凹痕，用于敲碎坚果或者骨头。此外还有相对锋利的刮削器，考古学家们观察石刃上的细微变化，可推断其用于刮木材、划破兽皮等。

石器的技术条件，决定了人类是清道夫还是狩猎者。奥杜威工具时代之前，人类是食物链末端的清道夫。狮子、秃鹰、鬣狗等凶猛動物，会先享用它们的猎物，人类有资格上场的时候，大多情况下，“猎物”已经成了腐肉，甚至可能是连肉都没有的骨头。

好在，奥杜威工具大大提升了拾荒的效率。

2021年12月，哈佛大学考古学家曼努埃尔·多明格斯—罗德里戈和他的团队发表了一篇论文。他们研究了大量180万年前的猫科动物骨骸，它们也是出土自奥杜威峡谷。利用人工智能的办法，他们试图识别人类与这些动物的互动痕迹。

他们发现，这些动物近端桡骨的切割痕迹处，均不见肉的残渣。这表明，这个部位上的肉，是中早期获得的。这加强了一种结论：在180万年前，机会主义的被动觅食已经不多见了。相反，更多证据表明了对抗性的肉食获取已经出现。

做到这一点，必须有更先进的技术。

翻开《世界史前史概要》，我们发现，人类的进化树，悄然来到了直立人的时代。170万年前左右，奥杜威工具进化为阿舍利工具，新的更利于肉食获取的工具—手斧，出现了。

现在，我们先短暂回到文章开头的故事。

不到30岁的考古学家路易斯·李奇，刚来到奥杜威峡谷没多久，就有惊人的发现。他挖掘出一柄手斧，是一整块坚硬的绿色熔岩，经过两面加工，呈精心打磨的对称性，具有锋利的、全方位的切割边缘。

握在手里，高度贴合，这就说明了工艺之精湛。

这把手斧有120万年的历史，后收录于大英博物馆。2010年，大英博物馆和BBC推出《百件藏品中的世界史》，该物品为第三件。

奥杜威手斧意味着人类技术的飞跃。虽然名叫奥杜威手斧，但按照克拉克模型分类，奥杜威手斧其实是阿舍利技术的代表作，为直立人创造。除此之外，典型的阿舍利工具还有手镐和薄刃斧。

阿舍利手斧工艺复杂，它不是一次性敲出来的，而是长期学习、完善，反复使用技能而形成的。比如，神经科学复现手斧制作的实验中，志愿者制作时的大脑活动，与我们说话时的大脑活动是重叠的。这可能意味着，一起敲打这些手斧时，人类学会了如何说话。

比起奥杜威工具，阿舍利工具更大、更重，因其凿形的边缘，可以帮助早期人类狩猎。

在肯尼亚Olorgesailie遗址群中，阿舍利手斧出现了大量密集分布的特征。不同遗址间，手斧和其他石器的组合也存在差异。这意味着，早期手斧人群具备提前规划、预见的生存能力，懂得储备手斧，以满足将来的需要。

我们将发现，手斧的出现，不仅使狩猎成为可能，还帮助直立人摆脱了环境的限制。随着非洲气候越来越干燥，携带手斧的直立人开始远行，他们剥兽皮蔽体，砍伐树枝生火，应对寒暑、解决温饱，甚至建造住所。

莫斯特文化，用于清洁和加工皮革的石头刮刀

位于以色列的Gesher BenotYa'aqov遗址

早期智人（尼安德特人）头骨重建，柏林新博物馆藏

以色列的Gesher Benot Ya'aqov遗址，位于黎凡特地区，被认为是直立人走出非洲的第一站，处于早、中更新世的过渡阶段，约80万年前。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更复杂的手斧技术运用痕迹。

遗迹中有大量燧石废片，是与手斧修型相关的物品，同时还存有大量哺乳动物化石，其中黇鹿骨骸最为完整。这可能是人类猎杀黇鹿后，将其尸体完好运回住所的结果。另外，有鱼类化石超过3万件，橡子、橄榄果、扁桃仁等营养价值高的坚果也很丰富。这些可食用的物品，出土量是自然剖面的10倍以上。这证明直立人的饮食生活进入富足状态。

阿舍利工具持续到30万年前，进入了第三个阶段—莫斯特文化，其为早期智人（尼安德特人）所创造，特征是进入了美学萌芽的阶段。

回头来看，从技术角度，手斧和阿舍利工具，意味着现代人类的开端，也彻底将人类带进肉食阶段。吃肉效果是直观的：高脂肪、高蛋白营养摄入，促进了体格的发展和大脑的进化。大脑进化又加快了工具的创新，进入一个良性循环。

不同于能人，直立人的脑容量超过1000毫升，平均身高逼近160厘米。此时的人类祖先，早已不是躲在各种猛兽背后的侏儒。

但肉食也在另一种意义上塑造了我们。载脂蛋白E4对偶基因，是150万年前出现的，这刚好是手斧技术出现的阶段，也是人类进入肉食阶段的时间。

载脂蛋白帮助人类消化肥腻的食物，但现代医学也表明，这个基因也直接关联着一些致命的老年疾病，比如阿兹海默症、比如脑中风等。

特约编辑荣智慧 rzh@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