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

2022-02-14 20:16绿执
南风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荷陛下

绿执

她看着那初升的太阳,忽的笑了笑,以剑相撑,单膝跪在地上,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01

雀儿不知事,衔着晨间的露珠,落在檐角的宫铃上,宫铃轻吟,吟落了一地秋叶,宫婢们拱手低头踱步而走,一列又一列,踏散一地秋色。

昨夜的宫灯仍亮着,内监沿着墙角,一点一点扫去那掉落的灯灰与破碎的秋色,忽不留神,惊扰了墙边歇栖的雀儿,鸟雀四散,伴着伶俐的鸣叫,唤开了那沉重的宫门,宫门擦着地而低声吼着,迎着那宫门外的天光,与天光下的天之骄子们。

骄子身着官服头戴乌纱高举玉牌,分与两列而站,有一人却突兀得很,他带着晨起的露水、乡间的泥水与彻夜不眠的疲惫,站在两列中间,他的身前是嘉裕王兼镇国大将军安特苏勒,他的身后是陛下身侧内监第一李元和,而驾着马朝他奔来,手提九环偃月刀,身披软甲的女郎,是这大陵王朝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踏入朝堂的红妆,骠骑大将军兼侯爵关山月。

见那女郎野蛮袭来,两列朝官四散躲开,内监李元和更是吓得面容失色,唯有那突兀的人,骤然间推开李元和,拔出安特苏勒的大刀,正与那关山月向下而劈的偃月刀相撞。

安特苏勒连忙带着李元和避开,并朝那少年大喊,“寻风小弟当心,这是安西蛮女关山月!”

陈寻风闻讯点头,侧瞥关山月一眼,斜刀借力躲开,并趁机朝关山月右臂劈去,关山月偃月刀一变,以精铁刀杆格挡,再趁机踏马起身,落于陈寻风刀背之上,高举偃月刀朝着陈寻风劈去。

正巧有一枚秋叶飘过,被关山月的刀风吹散,散落在那误入了占据的宫婢之中,小荷怔怔地看着那野蛮女郎腾空的身姿,不由喃喃,“那是……”

“那是关侯成名之技,踏刀而行。”循声望去,却见一佛子身披袈裟赤脚而过,不惊不诧不恐不惧,他从尘世间过,不染一身尘埃。

小荷再回头望去,那刀却已劈断少年的头发,而女郎回坐于马上,嗤声而笑,“我还以为陛下三顾茅庐,王侯驾马相迎的英才有多神勇,不过如此!”

说罢,她转头驾马而走,徒留那英才怔怔。

就如同小荷一般,直到女監轻拍她肩,她才反应过来。

“吓着了?”女监低声问询。

小荷摇头,“倒不是惧,似是惊,又似是好奇。”

“如此,便好。”女官顿了顿,又说道,“今日太后身侧孙女监亲手拟定,此次关侯留宿大紫明宫,你亲候身侧。”

02

关山月候战功赫赫、凶名远播。

曾于和泮陀困杀六万鈤氏人,于安特锡勒活葬十万波东边军,于大宛焚城,虏大宛人二十万,就地绞杀。

关侯归京之前,一刀劈断突骑诗名将安达头颅,将其半颗头颅挂于帅旗之上,任秃鹫食之,直至化为白骨,她换下的战衣,一件又一件,沾满了突骑诗人的血。

小荷高举绸衣,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雕花垂门,她的脚步缓慢,背后冷汗浸湿。

关侯得胜归来,太后特赐温泉汤浴,小荷侍立屏风之外,屏气噤声。

“来了?”关山月侧头而看,小荷能看见她侧脸上精致的轮廓,比晨间在马上,还要好看,关山月皱了皱眉,“为何不说话?”

小荷大惊,连忙跪下称是。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关山月忽的嗤笑一声,“我不是君,马革裹尸的举刀人罢了,我没这些破规矩。”

说着,关山月从汤浴中起身,她的曲线玲珑,美而有致,小荷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服侍了深宫众位娘娘,却没有一位,似她一般美而不妖。

“怎么?”关山月拿过绸衣,披在身上,“羡慕吗?”

小荷点了点头。

“有什么好羡慕的,四曲八雅,风月场上走一遭,大差不差三年成一位美娇娘。”关山月满不在乎地笑笑,从别的婢女手中接过巾子,将头发间落下的水珠擦进,不待小荷反应,却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荷。”

“什么禾?”关山月接着问道,小荷却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她们这样的姑娘子,大多是六七岁就被家里送进了宫,平日习的是浆洗打扫,终日里从的是规矩侍人,哪里能认得了字呢?

知道自己叫什么就不错了。

“玉林风清晚,彻月带禾香,我觉得这个禾字不错,就这个禾吧。”说完,关山月将巾子一丢,大步而去,小荷连忙跟上。

小荷并不明白这句话之所意,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复述这句话,待她完全将诗句记下来,却恍然发现,自己跟着关山月已经上了马车。

“侯爷,这是……”小荷为难地看着关山月。

关山月却并不回她,挑开窗帘一条缝,满有趣味地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人们,“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小荷摇头。

“早年间,咱们这京都城有一位侯爷,他的诗极好,名满天下,他有一日赴杏林诗会,回来之时,他的车坏了,他便下来,坐在那乡间的田埂之上,那时稻禾长得极好,结着累累的硕果,晚风中都是禾香,于是他便说,玉林风清晚,彻月带禾香,桑柘影斜散,醉人不归家。”关山月说着,嘴角都不由得带起一丝笑意,“这晚风的稻香醉了他,他都不愿意归家。”

“奴婢虽不懂,但是奴婢听您说着,他似乎是一位很好的侯爷。”小荷小心翼翼地接着话。

她听不懂这些风雅诗句,可她不愿意打搅了这位野蛮女郎的兴致。

可关山月不笑了,她忽的把笑容收起来,吓得小荷一激灵靠在车壁上,良久,关山月又忽而开口,“今天晨间,我战了一位少年郎,你可知道?”

小荷点头,“奴婢目睹了将军的风姿。”

“那少年郎你可曾听过?”

“据说是青崖山庄出来的,青崖子的首徒,陈王的长孙。”

关山月将手交叠放在脑后,“你知道他为什么来吗?”

小荷摇头。

“因为安特苏勒败了。”关山月抑扬顿挫,“他丢了弓月城,让突骑诗的铁骑踏过了伊丽河,让弓月城二十万百姓无辜被屠,听说弓月城有位儿郎极有志气,率领百姓反击,让安达吃了好大一个亏。”

“真的吗?”小荷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当然是真的,然后安达砍了他半颗脑袋挂上城墙,让秃鹫把他啃食至累累白骨。”

宫墙内的姑娘家哪里听过这样的故事,吓得冷汗涔涔,不敢再说一句话。

关山月却笑意岑岑,“安特苏勒跑了,突骑诗一路东来,几乎逼近安西都护府,我拦住了突骑诗,合围了安特苏勒,趁机逼他交出兵权,至此,陛下所掌控的唯一一支征西军也被我纳入股掌之间,失去了武将之中最有利的依仗,陛下急需要平衡朝中各方势力,于是他看重了陈寻风,忠烈之后名将之徒,干干净净的,最适合替他接管京都卫。”

“可京都卫不是柳大夫掌管吗?”小荷不解。

“文官掌兵,他能接,可是他接得住吗?”车停了,关山月跳下车来,“你看着吧,不出明日,京都卫便会到那陈都尉的手中。”

“陈都尉那是谁?”小荷皱了皱眉。

“今日陛下正好下旨,封陈寻风为正六品昭武校尉,与光禄大夫柳不言共事,协掌京都卫。”有一佛子正好从车后而过,悄声解答了小荷的问题,又即看着关山月,“施主,宝华寺不闻车马之声,还望施主莫要再冥顽不灵,我佛不慈不虔之人。”

“缘空大师,佛连你这样的人都能度化,我不过一些细微小事,又怎么打紧呢?”说着,关山月踏开了殿门。

小荷随即跟上,却见正巧那新封的六品校尉跪在佛前的蒲团上,眼眶湿红,面色愤慨。

“哟,这又是怎么了?假佛子也能度化儿郎了?”关山月盘腿坐在陈寻风一侧的蒲团上,戏谑地看着他。

陈寻风望着关山月,眼中涌出极大的恨意,却又慢慢收回,“秦侯,叨扰许久,下臣该告退了。”

“别啊,来都来了,不吃顿饭再走?”关山月以臂肘撑地,仰着头看他,“小荷,你怕是还不知道,这位不知名的假佛,就是曾经京都城中,鼎鼎大名的少年英才,秦小侯爷秦琅!”

“曾经在京都城中搅弄风云的英才,与如今的,一起饮酒作乐曲水成诗,岂不美哉?”

秦琅低头,“施主,空門之人从不饮酒。”

“假和尚又有什么关系?”

关山月咄咄逼人,秦琅能忍,陈寻风却忍不了,他上前两步高举拳头就像往关山月脸上砸去,可关山月却好暇以待,甚至连眼皮子都不曾动一下。

小荷慌了,连忙冲上前来抱住关山月。

陈寻风的拳头终究还是停在了半空之中,“没想到如此声名狼藉的一个人,也会有人愿意护你。”

“我也没想到,秦侯入了空门,却还不忘结交朝廷新贵,布置党羽,谋求私利!”

“你莫要诬赖秦侯!”陈寻风怒吼道,“秦侯乃我救命恩人,我此次来,只是为了报恩!”

关山月摇头,“嗯?”

陈寻风却像根本忍不住了似的,疾言厉色地说道,“我祖父自愿蒙冤脱身保陛下性命,护送陛下西行,我父亲被革功名于京哺育我们全家,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在我六岁那年,一黑衣女子拿着偃月刀屠了我全家,我当时虽为稚子,懵懂无知,但那女子挥刀的模样,是庞若拿刀刻在我心底一般,今生不能忘,若有朝一日这女子再对我挥一次刀,关侯,您说,我会不会认出来?”

陈寻风咬牙切齿地说着,任凭秦琅如何阻拦,他都未曾停下。

关山月似愣了一般,怔怔地看着陈寻风,忽而噗嗤笑了出来,她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了筋骨,“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你以为我百密一疏让你认出来我是谁,你又岂知我不是故意让你认出来?

“关山月!贱窑!”陈寻风气的眼眶血红,朝着关山月冲来,若不是秦琅拦着,只怕二人便要在此决一死战。

“陈都尉!”小荷张开双臂,挡在了关山月与陈寻风之间,“今日虽是我家侯爷不对,但你也不能如此辱骂于她,我家侯爷虽不似闺秀,也是堂堂正正的女郎!”

“堂堂正正?”

“是!”小荷理直气壮地道,“我家侯爷虽出身不显,却是师从绝尘子,正正当当的名门之徒!”

“名门之徒?”陈寻风讽刺地笑了。

小荷不解他的神色,却仍在想理由反驳于他。

关山月却拍了拍她的肩,满不在乎地说道,“的确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名门之徒,第一百三十八个恩客罢了。”

“走吧小荷。”

03

今夜正是陛下与太后宫中设宴,以贺关山月候大捷的日子。

太后并非是陛下的母亲,而是陛下的祖母。

先帝体弱,膝下子女多夭,驾崩之时不过仅有当今陛下一子,且那时,陛下年幼,仅有总角之龄,先帝之弟即废帝,狼子野心,企图谋权以篡位,幸有秦侯、陈侯等忠贞老臣,匡扶宗庙,假冤以遁,借机带陛下西行,救陛下于水火之中,最后助陛下重归大宝,慰先帝之遗志,还大陵之清明。

但太后不悦子孙相争,厌恶陛下,把持朝政,结党营私,其麾下骠骑大将军关山月与右丞相兼光禄大夫柳不言更是嚣张跋扈,揽权敛财。

陈寻风是与秦琅一同来赴宴的,陈寻风向秦琅叙述了他所理解的朝廷局势,可秦琅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为何秦侯不愿再入朝廷呢?”陈寻风不解,“若说由我夺柳公之权,略显不妥,但若是由秦侯,则顺理成章。”

“寻风。”秦琅带着陈寻风往殿内落座,“我已皈依佛门,当年为护陛下,贫僧做过太多不慈不悲之事,如今贫僧之想好好赎罪,了此余生。”

“真是可笑。”关山月就落座在秦琅身旁,“赎罪不去找罪之所在,躲在寺庙里面终日晃晃不见天日,也叫赎罪?”

陈寻风已经走了,秦琅独自坐着,再也没有答话。

关山月也觉得没趣,向回首与小荷闲聊一二,可小荷却害怕地往后退。

待宴会过半,陛下指了柳不言与陈寻风出来,并令二人陈诗一二,柳不言本就是当代文学大家,而陈寻风的祖父,也曾经一诗百口传颂,此二人诗文对决,着实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目光,便连不通诗文的小荷,也看向那二人。

陛下先点二人,以场中之物作诗,柳不言以太后容色作诗,引得太后发笑群臣拊掌为贺,陈寻风却以禾为诗,普及众生,虽词句稚嫩,但立意之上却稳胜柳不言一筹。

“若以禾,谁能及得上当年陈侯一首?”会间有人嘀咕。

“玉林风清晚,彻月带禾香,桑柘影斜散,醉人不归家……如今念来,仍有余味,此间小儿,不过拾其祖上牙慧罢了……”

关山月听着,一杯一杯倒着琼浆玉酿,低头啜饮。

“莫要多喝。”秦琅在旁低声嘱咐。

“与你有何干呢?”关山月轻声说道,那场之中,陈寻风正好在以战事为诗,关山月也不禁喃喃,“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陈寻风说完,还拱手示歉,“此诗为家姐幼时所作,下臣略改几字,以示柳公。”

“再未得此意了呀……”关山月侧头看着秦琅笑了笑,“若我此时来写,必然是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您……”小荷试探开口,“您既识诗文,又为何会沦落……”

她实在想不明白,关山月举手投足皆落落大方合礼合矩,随口而出皆是诗文词句,她本来置身闺阁,挥手锦绣,而不该命途多舛,征伐沙场。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家道中落,幼弟无以食米粮。”关山月看向小荷,“你不也是吗?”

宫中的服侍人的姑娘们,大多便是这样,家中长姐掌家持事,幼弟幼妹嗷嗷待哺,无有米粮下锅,便把中间的姑娘们送去别人家里,模样标志的便送去宫中,好歹孩子们都有口饭吃,不会饿死。

“我和你们一样,亦或是不一样。家道中落那年,父亲很癫狂,他一次次乡试,拼了命想考上再做一次官,为家里伸冤,可是他考不上,那一年他用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财,打点了一切关系,可是就是考不上。”

“家道中落的第二年,他认命了,他想要一个儿子,让孩子替他,替他把这天大的冤屈诉了,然后我娘五年生了四个孩子。弟弟出生的那一天,大夫告诉我爹,我娘可以救,但是救活了终身汤药不离身的,家里养不起。于是那天父亲带我在娘的房门口坐了一夜,第二天鸡鸣,天亮了,娘死了。”

“娘死后一年,饥荒了,水灾淹了大稻田,整个淮南都没粮,于是爹带我们北上逃荒,妹妹们都没了,或丢弃,或换出去,老百姓没粮了为了活下去的那些事,我们都做过。好不容易到了京都,京都的亲戚朋友都视我们为洪荒猛兽,没办法,父亲为了落脚,把我送走了。”

“他送走我的那天,我在雪地里面站了很久,我想,为什么送走的是我,不是弟弟呢?我二岁能言,三岁能文,五岁成诗,诗比千古,我为什么不能去科考,我为什么不能替父亲扛起那份天大的冤屈?但最后还是我被带走了。”

小荷听着,眼泪直溜溜地掉,关山月擦了擦她的眼泪,轻声道,“没关系呀,不用为我难过,我关山月这辈子写过诗、逃过荒、打过仗、还接过一百三十九位客人,如此奇遇,也是不虛此生,更何况,我骗你的。”

说完,关山月忽的大笑起来,小荷涨红了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关侯在笑些什么?”陛下注意到了关山月,“莫不是在为陈都尉胜了而高兴?”

正是方才,陈寻风赢了柳不言,陛下斥责柳不言,并趁机将京都卫移交给了陈寻风。

“是呢,陈都尉今日所作所为,倒真有陈老遗风。”关山月含笑说道。

皇上也笑着接话,“朕看,关侯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成家立业 。”

这话一出,关山月的神色骤然变冷,太后手中的酒杯,也重重地掷在桌上,太后冷声说道,“皇帝,适可而止。”

皇上的神色僵住了,就在这尬然之际,关山月忽的笑了,“陛下,臣也想过成家立业,臣幼时有一邻居兄长,待臣极好,臣幼时便想若有一日,定要嫁他为妻,替他洗手羹汤,替他延绵后嗣。”

“哦?那这兄长如今在哪?何处任职?”

“死了。”关山月两手一摊,“所以此生,臣再也不嫁。”

04

小荷能明显察觉,关山月醉了。

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杀伐果决,而是有些柔软。

若她卸去一身软甲,换上纱缎罗裙,必然像某位大人府邸里面娇娇软软的小娘子,可惜了,她是玉面阎王。

关山月沿着软石小径一路向前走去,前头正是佛子与英才儿郎,那二人见到她,都侧身欲让她先行,可她在经过秦琅的时候,却停住了。

她盯着秦琅的眼睛看,神色似悲似喜,良久,缓缓出声,“我曾这样看过你三次,一次你骑着马,你要走,我说带我走,他们都看不破这个局,我看破了,我求你带我走,你也是这样看着我,然后你走了。”

“第二次,我坐在逃荒的难民之中,你骑着马,装作东行贩卖珠宝的波斯商人,我看着你,我想你带我走,你走了。”

“第三次,我站在雪地里,你这时候是豪掷万金求娶丞相女儿的巨贾,我很冷,我看着你,你披貂着锦,你走了。”

“这是第四次了,我再也不想你带我走,这次,换我走。”

05

小荷知道,关山月的身份不简单,她虽懵懂,却并不蠢笨,她待关山月醉眠未醒,特意托人抄录了一份关山月的升迁记录。

记录显示,她并非是应征入伍的良兵,而是在疏勒镇失守的时候,骤然出来,以一把九环偃月刀,绞杀胡狄敌兵,据文书记载,当时她不过十八岁,一人可挡数千人,便因此事,关山月特征入伍,随后她一路升迁,直到和泮陀之战,她吓得鈤氏人至今不敢来犯,这才荣封女侯,赐号关山月,而俘虏大宛,奠定了她大陵武官第一人的地位,文书似乎是在她封侯之后修订的,至始至终都未提及她的本名为何,一直尊称她关山月。

小荷看的入迷,关山月却悄然出现在了她身后。

“侯爷!”小荷惊叫,连忙把文书藏在自己身后,“您……您您知道您昨天倒入谁的怀里了吗?”

昨日关山月说完那话,便醉眠了去,再无知觉。

“谁?”

“陈都尉怀里!您不是最厌恶的就是他吗!这可是大事!”

关山月点头,从小荷怀里掏出了那份文书,蜡烛一点,烧掉了。

“您……”

“你知道了我太多事,好奇我的过往很正常。”关山月从袖口里面掏出一份契书,递给小荷,“我已经在官府备案,你如今是我的奴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要明白。”

小荷看着文书,愣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别愣了,出门吧,今天有事要做。”说完,关山月乘着马车带着小荷出了门。

“您这是为什么?”

关山月接了一只信鸽,一边看着密信一边说,“你有很多个为什么,我只会回答一个,我想回答的。”

“柳不言不惑之龄若真输给一個毛头小子,不如跳了伊丽河去。”车停在小巷,关山月下车,车外伪装成菜贩的探子便立即细细与她汇报部署。

关山月听完,点了点头,示意他离开,然后转头看着小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左丞相一直以来卖官售爵,并接受他人以幼女作价,这才是我与娘娘想动的东西。你在此处候着,我一出来即刻便走,你应该清楚,背叛我的代价。”

说完,关山月踏墙而走,进了门下省李侍中的府邸。

关山月的部署很简单,今日左丞相王世越正好要去李侍中处收取报酬,纵火烧了侍中府,引京都救火队前来救火,自然便会发现左丞相的丑事。

可是……

小荷挑起窗帘,望着巷外那熙熙攘攘的人流,她不明白,为何关山月要助太后与陛下争权,如今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又何必要引起那腥风血雨,令这家家户户无太平?

或许那些权贵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吧,他们在乎的只是鬓边的珠翠美不美,手上的权势重不重。

小荷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窗帘,骤然间,她却恍然反应过来,骤然跳下了车,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她随侍大娘娘于朝会之时,见过门下省李侍中,若她没有看错,那李侍中正巧从外而过,可是此时此刻李侍中不该在这府中吗?

李侍中已经走远,陈寻风却正巧在眼前,小荷眼见追不上李侍中,便一把抓住了陈寻风,陈寻风不解地看着小荷,小荷连忙告罪并问询那李侍中。

“今日左相宴请,李侍中也正巧在那宾客名单之中。”陈寻风一五一十地说道,“如今李侍中正回府路上,我与他顺路,正好同行走一程。”

“李侍中的府邸不在这吗?”小荷慌了,骤然转头,那后边的府邸却燃起熊熊大火。

浓烟滚滚。

“这怎么起火了!”陈寻风惊诧,“小荷姑娘,你先在此处,我立刻去找救火队救火!”

“不必了!”骤然间,铁甲兵四涌,将这座府邸团团围住。

有一人骑着马而来,厉声吼道,“此处火灾本王已禀报陛下,陛下亲陈,这火,由本王救!”

“可是关侯还在里面!”小荷慌了。

“哦?”安特苏禄皱眉,“此处是门下省李侍中的旧邸,关侯怎会在此?哪来的疯女人,拿下!随口诬赖朝廷侯爵私入他人家宅,其罪当诛!”

说完,便有一队兵士将小荷制住,除此之外,安特苏禄再也无他动作。

层层铁甲就这样昂首站着,看着这座府邸逐渐被火舌吞没,小荷转头看着陈寻风,眼眶含泪,“陈都尉也要这样看着吗?府内的,是一条人命,一条为了大陵江山出生入死的人命!权术相斗就要活生生把一条人命烧死吗?”

陈寻风似也受了触动,转头看着安特苏禄。

“都尉大人莫要受了他人挑唆。”安特苏禄摇头。

“陈某做事,从不在乎他人看法,只听从自己内心。”陈寻风拔了刀,“陈某来之前曾立誓,绝不伤及任何一条人命,哪怕此人于陈某,罪无可恕,但陈某绝不能在事未定真相未明之前,眼睁睁看她受如此极刑!”

安特苏禄的铁甲骤然间包围了陈寻风,“那本王就看看,陈都尉有多大本事。”

说罢,铁甲拔刀,陈寻风立即提刀相向,兵刃相击之间,忽有一袭袈裟,驾马冲入铁甲之间,一路闯进了那熊熊燃烧的火舌之中。

“那是……”小荷愣住了。

陈寻风也看着那身影,“秦侯。”

安特苏禄恨恨咬牙,他只此时此刻,也只能收手,秦侯绝不能死在此时。

待大火微熄,秦琅一手抱着女军娘,一手提着一男子出了府邸,那男子面色青白头带血色,似是没了呼吸,秦琅看了安特苏禄一眼,将男子扔给他,“嘉裕王,我希望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以后莫要再有。”

秦琅将关山月抱上了马车,并示意小荷上来,“我送你们回家。”

说完,他便想转头,可关山月的手却紧紧拽住他佛珠上的穗子,不肯撒手,秦琅愣了一会儿,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把佛珠拽断,转头驾车。

“侯爷,您这穗子,待我家侯爷醒了之后,需要奴婢洗干净还了你吗?”小荷试探开口。

秦琅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可是这穗子看上去,像您心爱之物。”那穗子上的丝带都已褪了颜色,明显秦琅时时刻刻摩挲把玩。

“的确是心爱之物。”秦琅叹了一口气,“家里小妹做了三月,才做成了这样一枚香囊,我护陛下走的那一年,什么都没带,独带了它,后来香囊被劈碎了,我舍不得,偷偷捡了那穗子系在佛珠上。”

“早该明白的,我这样的人,配爱什么东西。”秦琅一拉马缰,将马车停在大紫明宫前,“我爱着的,皆碎如尘埃,我这一生,皆是虚妄罢了。”

“好好照顾她,明天,要起风了。”说完,秦琅头也不回地走了。

06

第二天朝会,秦琅亲自上述陈左丞相王世越不轨之事,陛下震怒,褫官于王世越及其党羽,并命秦侯接任左相之职,主今年春闱之事。

至此,朝堂之上,太后党大势已去。

秦琅下朝之时,便看见军娘提刀策马立于他秦侯府前,她侧眼打量着秦侯府,嘴角一勾,颇为感慨,“昔日门庭盛景,煌煌秦侯,今又在矣。”

秦琅仰着头看着她,不语。

关山月将偃月刀对准秦琅,“我想和你决一死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那种。”

说着,她驾马一步一步靠近秦琅,刀刃锋利,直逼秦琅咽喉,可秦琅不惧,他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关山月似是怒了,她高举偃月刀直劈而下,却最终劈向了秦琅身侧的砖石,砖石四裂,“秦琅,陈玉禾这一生,从未这样恨过你。”

论智计,天下谁人出秦侯其右?

太后党近日节节败退,无非是因为那缘心空空的旧日侯爵,今又在矣罢了。

陈玉禾说完,驾马走了。

太后势微,她这位太后宠臣自然不能再住在大紫明宫,陛下下旨,让她迁居宫外,陈玉禾征战多年,从未有过私财,辗转之下,还是柳不言慷慨,借了一间小宅于她。

她归家之时,小荷正在烧灶烹饭,她未学过这些,险些将厨房点了起来,陈玉禾将她带出,递给了她一块馕。

“先吃,以后你去外头买些饭食回來,钱我会找柳公借。”

小荷咬了一口馕饼,只觉得粗糙得很,她望着大口吞食的陈玉禾,不由得开口,“侯爷,我能问您一些问题吗?”

说完,她又忽的黯然下来,似乎是知道陈玉禾不会理她。

可陈玉禾的心情似乎好得很,直言让她尽管问。

小荷很惊讶,试探地问道,“您这些年征战四方,俸禄与赏赐该有不少,为何会在这上京毫无私财?”

“用了。”陈玉禾吃了一口馕,“安西荒,种不出粮,养在那的姑娘多的是被丢弃的,用在那了。”

她说的理所当然,小荷眼眶却突然红了起来,她不懂陈玉禾,在她的世界里,人都是非黑即白的,可像陈玉禾这般,她只见过一个。

陈玉禾恶劣嚣张,可是她能供养上千安西弃女,陈玉禾擅弄权术,可是这大陵江山,有一半是靠她的九环偃月刀护住的。

她不懂这样的姑娘。

人生在世,自然有所妄有所欲,可陈玉禾想要的是什么,小荷不知道。

“我不明白,您这些年,想要的是什么呢?”小荷鼓起勇气开口。

陈玉禾嗤笑一声,“自然是高官厚禄步步青云。”

小荷望着她,坚定地道,“您在撒谎。”

陈玉禾愣了愣,方缓缓开口,“我想要这朗朗乾坤,有弃女便有弃子,有男官就有女官,我想要这乾乾盛世,能有一方天地,让女子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来。”

小荷的泪骤然间落了下来。

可陈玉禾笑了,“不要认为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我担不起,我最擅长的,莫过于玩弄权术,养寇自重罢了。”

07

突骑诗来攻,陛下急诏,命陈玉禾和安特苏勒出征,这无非是太后与陈玉禾最后一搏罢了。

陈玉禾想借突骑诗一举拿下安西、濛池、昆陵三都兵权,陛下也明白,于是特派安特苏勒随同出征。

陈玉禾走之前问过小荷,愿不愿意跟她走,若她不愿走,陈玉禾会帮她脱了奴籍,找一户人家,送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好身份,让她堂堂正正地活着。

可是小荷跟着她走了,小荷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不知何时,小荷的梦想,与陈玉禾的梦想,悄然重合。

此次突骑诗猛攻,明显是有备而来,全然不带一月前的败象,陈玉禾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些,接连失措,让突骑诗连夺三城,不得已退守阿拉山口。

而就在退至阿拉山之时,斥候探出,正北驻扎着七万鈤氏军,明显是有备而来,欲报和泮陀之仇。

“今夜粮草用了多少?”陈玉禾撑着下巴,毫不慌乱。

斥候连忙报上,陈玉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着窗外,“小荷,你知道吗?安特苏勒,逃了。”

这一场战役,不是陈玉禾的翻身之战,而是一场贺礼,以边关阎罗的命,贺突骑诗、鈤氏与大陵,修永世之好,万古太平!

那皇帝小儿要以安西百万生灵,逼陈玉禾此时此刻,战死在这。

果不其然,安特苏勒逃了,而皇上的安抚旨意即刻便到,旨意上言明,若陈玉禾守住阿拉山,便封王,赐金银、牛羊无数。

“绝尘子杀二万突阙人封公,青崖子守边关十年封王,安特苏勒护嘉峪关三年封王,如今,我也要封王了。”陈玉禾笑着看着陈寻风,来传陛下旨意的,正是陈寻风。

论功绩封赏,陈玉禾之功足以封王数次,可因为她是女郎,她甚至不能获封国公。

“怎么?关侯也要逃吗?”陈寻风皱了皱眉。

“必死的战,安特苏勒可以逃,我为何不能逃?”

“可你的身后是百万安西百姓!”陈寻风拔出了他的刀,“阿拉山是天险,失了阿拉山,突骑诗便长驱而入,无人可阻其左右。关侯,若你今日不愿战,那今日便是你死,我战。”

陈玉禾看着陈寻风,看了很久,忽而叹了一口气,“算了。”她拍了拍陈寻风的肩,“你的人生就该光风霁月,不能再陷入泥里了。”

说完,她披甲而出,迎着那光辉的太阳。

可她不是太阳。

08

这场战很惨烈,突骑诗、鈤氏与大陵,无一人幸存,陈玉禾举着宽剑,踉踉跄跄地走着,她的身边尸横遍野,她的头上,红日高升。

她看着那初升的太阳,忽的笑了笑,以剑相撑,单膝跪在地上,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小荷到的时候,秦琅已经到了,他穿着一身袈裟,盘着佛珠,跪坐在慑人的女战神前,他的眸光带泪,他说,“施主,你这一生,六亲不认,黄土白骨,累下了太多的人命债,该下十八层地狱,受剥皮拆筋之刑。”

“不过你不用怕,刀山火海,我陪着你。”

09

皇帝列传中有提到,嘉和二年,关山月侯陈玉禾战死,同年,秦侯秦琅坐化,帝大悲,不食三日。

除此之外,再无他们。

10

小荷坐车出了门,她如今是中书省陈侍郎的女儿,名叫陈玉禾,她拿着陈玉禾留给她的钱财办了一个济慈院,虽比不上已故陈侯五岁成诗的那位陈玉禾,却也善名远播。

距离陈玉禾战死已经五年了,陈寻风已经步步高升,位极人臣,这位少年英才正气昂扬,辅佐帝王,声名远扬,凡修史必有其传,闺阁女儿无不想嫁之。

路边传来了熟悉的歌声,小荷忙让人停下,询问一番,那回答的人很是热心,将歌的来历一五一十皆说了个清楚。

“这歌呀,是八年前一个倌姐儿唱的,词拿的是已故陈侯长孙女陈玉禾的诗《关山月》,她那夜这首歌一唱,简直震了整个四曲八雅,成群的公子哥儿拿着银票去找她,你猜猜,最后胜的是谁?”

“是秦侯!没想到吧,那清雅的秦侯也会来这四曲八雅与纨绔的公子哥儿争这些,可是奇怪的是,那夜之后,那姐儿失踪了,秦侯也出家了。”

“也就是因为这只唱了一次,四曲八雅花了八年才将曲子复刻出来,如今更是由名角儿小桃仙唱着,一时之间风靡了整个京都城……”

“……诶?姑娘,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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