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婷婷
词发展至李煜时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其生命力和张力更为突出。李煜词多写渔隐生活、宫廷之乐和男女恋情。李煜词语言清新流丽,抒写赤子真情,营造了阔大的审美境界,既体现出对前代词的扬弃,又对后世词坛产生深远的影响。
李煜,字重光,号钟隐、莲峰居士。据史书记载,李煜其人生有奇相,额头宽广,脸颊丰润,风神洒落,长有重瞳子,天生一副帝王相。李煜本为李璟第六子,无意于争夺王位,却“以伯仲继没,次第推迁”(吴颖、吴二持、李来涛《李璟李煜全集》),登上帝位,成为南唐的最后一位国君,世称南唐后主、李后主。南唐在李煜手中分崩离析,对于国计民生来说,是莫大的不幸。但对于李煜来说,亲历国家衰亡又是“大幸”。李煜坎坷的经历丰富了其词的内容与情感,从而开阔了词作境界,提升了其艺术价值。
一、李煜词的思想内容
李煜词作的思想内容和他生活的各个阶段息息相关,早期的李煜无意于争夺王权,词作多吐露出疏淡的归隐之意。及李煜沦为“阶下囚”,词作多表露出深深的忏悔和无尽的留恋之情。
(一)渔隐生活
李煜从小就受兄长的嫉恨,他厌恶无休止的权力争斗,在佛教思想的浸润下,他企图在渔隐中找寻自我和过上清静虚空的生活。李煜的渔隐之作最为有名的当是两首《渔父》词: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的两首《渔父》词,刻画了一个快意潇洒、纵身江湖的渔父形象。这位有美酒和鱼竿相伴的渔父,不慕名利,乘着一叶轻舟飘荡在浪花飞舞的碧水清波上,闲来时独身游走在桃李春风中,或悠然垂钓,或看落英满渚,抑或品尝醇香的美酒,无比快活。李煜描绘这样一位脱离俗尘、超然物外的渔父,更是在诉说自己也想不管凡尘俗事,在清静无为中找到灵魂深处的自我。可见,李煜表露出来的对渔父的钦羡之意,恰恰是他想远离权贵争斗、归隐于清静的渔隐之意。这两首《渔父》词,画面清新脱俗、人物形象潇洒自如、意境空灵疏宕,继承了古代文人所追求的归隐意蕴,也为后世文人选择内心的蕴藉提供了一个归宿。
(二)宫廷生活
从李煜兄长去世到儿子早夭这个时期,李煜登上帝位,对宋实施求和的政策,国家得以维持安稳。在国家处于安宁状态的时期,李煜自身的才华也肆意地展现出来,他通晓音律并有机会去欣赏歌舞。因此,李煜这时多描写宫廷生活。对于这个时期的词作,王国维评价为:“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生长于深宫的李煜,不谙世事,没有被世俗污染,得以保存性情的纯真,使他能够作为一个主观诗人,在词中彰显自己性情的真与纯。在李煜的奢华生活中,不难看出李煜沉迷于歌舞的快乐时刻,享受着国王丰富而奢华的生活。
在《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中,尽管“红日已高三丈透”,这位君王依然兴致高昂,闻香观舞,品酒拈花,尽显惬意之态。而在《子夜歌·寻春须是先春早》中又写他有时寻早春看花,直到禁苑还不愿归,甚至还想效仿唐明皇击鼓催春。
这些描写宫廷生活的词作,全面地刻画出了宫殿的华丽和生活的奢靡,反映出当时李煜的真实生活。词中的君王,正是李煜自身的写照,他极力描摹奢靡的宫廷和宴饮生活,给世人展示了自己对君王生活的迷醉。有人认为,李煜这个时候的词作“内容空虚,作风淫靡”,全写君王生活之奢靡,实质上没有脱离艳词之风,比较狭窄。但笔者认为,虽然李煜的这些作品内容狭窄、气息腐糜,但也体现了他的率真之情。同时,李煜这一时期的词作语言明丽、笔法自然、情景刻画细腻动人,反映了他极高的语言表现力。
(三)男女恋情
自古帝王多风流,李煜亦是一位多情的君王。李煜早期创作了许多描写男女恋情的词作,其中囊括他和大、小周后的恋情。大周后娥皇“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十八《昭惠周后列传》),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女子。而李煜工诗书,善画,通晓音律,二人兴趣相似、感情浓厚,日常生活非常浪漫。陆游在《南唐书》卷十六《昭惠后传》载,“后尝雪夜酣燕,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有《恨来迟破》,亦后所制”。时中书舍人徐铉听罢大周后新谱的《霓裳羽衣曲》曰:“法曲终慢,而此声太急,何耶?”曹生回答说:“其本实慢,而宫中有人易之。然非吉征也。”曹生所说的“宫中有人”,即指昭惠周后。
小周后“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十八《继国后周氏列传》),与丰朗俊逸的李煜相互倾慕,又成一段佳话。李煜的《菩萨蛮·花明月黯笼轻雾》一词,刻画了情意绵绵的少女在繁花盛开、月光疏淡、烟雾朦胧的夜晚和情郎幽会的画面。恋爱中的少女在烟笼月光的夜晚勇敢地奔向和情郎约好的地点,以防被人发现,她还脱掉了“金缕鞋”,踏着凌波微步走向那南畔的画楼,二人依偎着,格外珍惜这相见的机会。花前月下,郎情妾意,一切都充满美好。清代李调元说此词为“南唐李后主词,为小周后而作也”。
总之,李煜将其一生的遭际写进词作,并把现实中无法排解的情绪内化为词作的深沉与厚重。
二、李煜词的艺术特色
李煜能取得“千古词帝”的称号得益于其词的独特价值,其词语句凝练又不失灵魂,既饱含赤子之心的深情又疏朗豪宕、词境浑大。
(一)语言清新明快,朴素自然
李煜的词读来清新明朗、流丽自然、不堆砌辞藻而柔婉动人。李煜前期主要写宫廷生活和男女恋情的词,但与“花间派”相同题材的词相比则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之妙。试看“花间派”鼻祖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词中“鬓云”“香腮”“罗褥”等词语整体看来比较华丽,呈现的画面略为艳丽,不免有种过于绮丽、刻意雕琢的感觉。而李煜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用“轻雾”“刬袜”等词语,既突出当时妇人的情态,又写出了妇人在轻雾笼罩的夜晚私会情郎的甜蜜,可看出李煜词善于用动词来点缀主人公的动作和神态,不着力于堆砌绮丽的辞藻来形容,自有一股灵动清丽之感。词中“奴为出來难,教君恣意怜”一句又可看出李煜用词比较口语化、简单纯净,读来明白晓畅。
清朝诗人赵翼在《论诗绝句》里说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李煜自身的遭遇为其提供了“诗人幸”的基础,从而也促使其选择了更为精妙的手法。李煜工于白描手法让他的词简洁凝练而语短情长,加深了李煜词的清新明快、放任自然的特色。李煜写词能力出神入化,往往在轻描淡写中囊括多重意象和无限意蕴,显示出其超凡的概括能力。余怀在《玉琴斋词序》中称赞李煜的词“一字一珠”,恰恰是印证了李煜运用白描手法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凸显出其词字字珠玑的特点。后世王国维称誉李煜词为“神秀”,多是指李煜这种不加雕饰的、自然的白描式手法,阐明李煜词不是胜之以“风骨”而是胜之以“神”。
(二)情感天真直率,用情真挚
西晋陆机认为“诗缘情而绮靡”,诗歌因情而发,诗歌抒情而体现出整体的美好,可见,情感在诗歌创作中起着关键的作用。诗歌创作需要至纯至真的情感,词的创作亦然如此。通过词之情感,我们可以洞晓词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知悉词人当时所处之境。词真方能意切,方能感染世人,让他人对诗中的情感产生共情,获得共鸣。李煜将其一生的快意潇洒和愁苦愤懑等情感都直率地倾注在他的词中,将他自身的情感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或天真烂漫,或忧郁沉痛,全都是最为真挚的情感。
王國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在王国维看来,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字字泣血,凭借真挚的情感来打动世人,方使李煜的词具有独特的价值。正如陈延焯评论李煜“于富贵时能作富贵语,愁苦时能作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言语中尽是说明李煜在词中融入真我,对自身的情感无所藏匿,任其汹涌而出,贯穿全词。后世更有人因李煜作词融入纯良的赤子之心而将他奉为“纯情”词人。
(三)意境情景合一,境界阔大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先生认为景语和情语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外在的客观景物引起作者主体情感的波动,进而被作者借用文学的形式表达出来,形成含有作者情感的景语,诗人化景为情,融情于景,构筑诗歌景情合一的阔大境界。李煜的词作实现了情与景的完美结合,通过意象和情感的碰撞,不仅增加了思想的重量,还扩大了情感的张力,构筑了一个个阔大而永恒的意境。
李煜善于利用秋风、春花、秋月这些自然中的景物来说“情”,将自然界中景物的永恒和世间人的主观情感相融,并且将二者进行对比,穿梭于永恒与瞬间、无限和有限之中。《虞美人》一词选取具有代表性的审美意象春之花,将自然界中永恒的春花、秋月等意象和普罗众生的愁苦进行对比,利用二者之间永恒和变幻莫测的特性进行发问。雕栏玉砌的亘古不变和李煜本人容颜的变化进行比较,春花、秋月等意象更凸显出李煜自身的愁苦如江流般奔腾不息,于外象中获取心灵上的呼应,并借此来抒发内心的愁绪之感,使得芸芸众生形态各异的愁苦都具有“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那样的外部形态,表现出思想上的张力和意境的阔大。无论是《相见欢》中林花的辞谢,还是独上西楼时的冷落孤寂,都融进了词人满腔的主观情感,景与情的和谐,构筑了“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等阔大的意境。正如王国维评李煜词:“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
综上所述,李煜词的创作受到当时历史环境的影响,词风温润绮丽,多写宫廷生活和描写男女恋情。后期经历国家衰亡,李煜词多写黍离之悲和怀故思远之情,词风急变,境界颇大。李煜继承前代词,并对其进行扬弃,使他的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亦对后世词人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