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友钢
空间诗学是当代法国著名空间理论家巴什拉提出的。他将空间原型作为自己研究的客体,如家宅、鸟巢、贝壳、柜子、角落、缩影等,来发掘这些意象中的原型意义和普遍内涵。他以这些原型意象联结人类的情感内涵,关注人们的精神领域和心灵世界,进而提出人类能够幸福安然地栖居的幸福空间。家屋意象正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型空间意象,也最能为人们提供幸福空间,也最能代表家主的人格特点和性格特征。
巴什拉是20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诗人、文学评论家,“空间的诗学”是他在1957年所著的同名书籍《空间的诗学》中提出的概念。有别于列斐伏尔、福柯等知识分子从社会学角度解析空间,巴什拉运用的是较为主观的想象,将其与空间相联结,赋予生活空间以诗意的魅力,并且建立了诗的哲学,关注空间内在的精神层面,聚焦幸福的空间,寻找归属感和认同感,开辟了一条诗意馥郁的空间研究之路。巴什拉带有强烈人文关怀的诗学研究也为在都市中漂泊的灵魂们提供了一条回归内心家园的路径。
一、巴什拉关于家屋意象的空间诗学
《空间的诗学》重点探讨空间原型的物质想象,这些空间原型有家屋、窝巢、角落、缩影、自然天地、宇宙,其中以家屋为代表的内部空间论述占据《空间的诗学》大部分篇幅。巴什拉不遗余力地详细分析内部空间的重要之处和美学价值。巴什拉首次将想象空间、心灵空间做本体论的研究,《空间诗学》也是首部从空间维度探究美学想象和诗学审美问题的专著。
“家屋”是巴什拉笔下最重要的作为幸福空间代表的意象,除了家屋意象,书中的第三到六章提到的抽屉、鸟巢、贝壳、角落等,都只是家屋意象处于特殊情况下的延伸。巴什拉之所以将家宅视为“幸福空间”,是因为他敏锐地关注到了家宅并不是普通的人们的居住和休息的场所,而是具有极其特殊意义的存在,是一种超越了时空、宗族、阶级的差异,等同地给予所有人类庇护的存在。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家屋是人类的栖息之所,是人们生存的最明显的、最实在的“港湾”。人类也最能在家宅中释放出自己最无拘无束的状态,解除所有的紧张和戒备。因此,巴什拉将初生的家宅命名为“最初的宇宙”,它也意味着最初的安全感、归属感、宁静感、幸福感等。家宅对人类而言,不仅能抵挡屋外的风雨,还可以庇护人们的心灵。在家宅中,我们的所有负面状态都能被妥善安置和轻抚,从而使处于其中的人类获得内心深处的幸福和安宁。
其次,巴什拉进一步阐释了“家宅”不等同于建筑学或者现实的“住宅”。他不重视其产生的社会关系、经济利益、舒适度等外在条件,而关注的是面向人的内心价值和幸福感。正如他所说的,“所有的庇护所,所有的藏身处,所有的卧室,都有共同的梦境价值……家宅庇佑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家,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
巴什拉认为,家宅不是被封闭的,他向外延伸至自然。他举了波德莱尔的例子:城市的居民们,在寒冬的暴雪肆虐下,会因为家宅的庇佑而感受到安宁。他在诗歌《风景》中写道:“当冬雪带着单调的白色来临,我将要关好百叶窗,拉好窗帘,在黑夜中兴建我妖精的宫殿,那时我梦见青色的地平线、花园、在白石池中啜泣的喷泉、亲吻、早晚不停唱歌的小鸟和牧歌中最天真的一切情调。我不会从我的写字台上抬起我的头,因为,我将在这种快乐中陶醉,凭我的意志之力把阳春唤回,从我的心房里拉出红日一轮,用思想之火制造温暖的气氛。”
巴什拉认为,冬天是最古老的季节。他借助寒冷的冬夜,将外部环境渲染成令人十分恐惧和不安的存在,居民却能在家宅中心生安宁与快乐。同样,家宅在特殊极端天气之中,也能体现庇佑的功能。在暴风雨、暴风雪,以及冰雹等极端天气中,是家宅保护了我们的安全。在这里,家宅与人融为一体。
巴什拉还认为,家宅并非单方面对人保护而已,其实人也能发挥出极大的主动性。家宅与人形成的是双向的保护系统。家宅能够庇佑人类,同时也在这一过程中使得自身得以显现。因此,人类的家宅正是巴什拉空间研究最直接的切入点。首先,巴什拉阐释了家宅对人身心的庇护,使人找寻其中想象力运作的方法;其次,他研究了人的身体离开家宅之后,延续这种保护的途径。马克思早已提出当代都市空间的异化的问题,而巴什拉也用它的空间理论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书写文章,进入阅读状态或进入想象的王国。最终,人们运用想象力,摆脱现代社会依然异化了的现实,用诗意和艺术来体味真实的心灵的幸福感受。
巴什拉的“家屋诗学”阐明了“家屋”对人类的特殊的重要意义。由此可以推断,“屋如其人”是成立的。借助巴什拉的“家屋诗学”,我们恰恰能够对中国的家屋建筑和装潢进行分析和研究,同样也能够对中国小说中刻画出的家屋意象进行分析,作为巴什拉家屋意象诗学的补充和印证。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集大成之作,小说中著名的园林“大观园”的建筑就经过了十分精心的设计,也是小说不可或缺的推动情节发展和塑造人物形象的一大亮点。例如,各位主角的家屋:贾宝玉的怡红院,林黛玉的潇湘馆,薛宝钗的蘅芜苑,贾迎春的紫菱洲,贾探春的秋爽斋,贾惜春的藕香榭,李纨的稻香村,等等。其中的装潢和摆设全都各具特色,不仅是各位主角的庇护所,还是各位主角形象的外在的“物质延伸”。贾探春历来是一位容易被忽视的兼具济世之能、洞察之惠和作文之才的“金钗”,她的家屋“秋爽斋”本身也十分符合探春的气质。于是,我们正可以借巴什拉的“家屋诗学”进行分析和阐述,既论证贾探春如何布置了给她带来安全感和归属感的“秋爽斋”,也论证“秋爽斋”如何在反向印证贾探春的形象,实现了自己的“存在”。
二、贾探春的家屋“秋爽斋”之分析
秋爽斋是贾府三小姐贾探春的香闺。贾探春给人的印象是精明能干,她出身并不高贵,为赵姨娘所生,但她的能力比嫡出的哥哥贾宝玉还要强。这样一位君子型人物的人格特征,又高度清晰且明确体現在她的居所“秋爽斋”中。巴什拉提到,屋舍是屋主精神的具体化的对象;家屋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空间,能够体现屋主的人格特点。《红楼梦》第四十回,刘姥姥逛大观园时深入贾探春的闺房之中,小说中对秋爽斋的描述如下: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
烟霞闲骨格 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首先,探春素喜阔朗。这样开阔、明朗,心性上的干净,宽阔的胸襟体现在房屋格局里。其他人都会建立内墙来进行分隔做成隔间,分成小房间,而探春将它们都打通。潇湘馆就是三间,怡红院是五开间。三开间占地不大,行动起来较为窘迫,对灵魂也造成压迫,因此探春将它们全部打通。
用巴什拉的观点来看,探春的做法也是将屋里的角落和缩影进行大面积去除。巴什拉认为,角落多是人们隐藏自己秘密的具有保护性质的小型伊甸园,那里可以安放人们所有的不便展现在别人面前的阴暗和不便为外人道的隐私。这样的角落越多,说明屋主的秘密和顾虑越多,顾虑多了,人们自然会畏首畏尾,无法完全坦诚,也就做不到坦荡和大气。与此相反,探春破除隔墙打通三间屋子,视觉上就一览无余,展现出的更是屋主—探春的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没有丝毫阴暗,无须任何隐藏。阔朗不仅是家屋,也是屋主其人。
其次,看秋爽斋中的摆设。曹雪芹用了一个相同的形容词—“大”来形容。屋内有大案,斗大的汝窑花囊,还有专有名词“大理石”,来产生意象上的相关的联想。大观窑,天上人间诸景备,因袭大观名,丰盈自足,万物皆备。“大观”这个词只出现在探春的房中。大观窑就是宋代的官窑,“大观”这个词又是宋徽宗的年号,因此是和帝王、王道结合在一起的。陈设上还有案上的大鼎,紫檀架上的大观窑大盘,盘内盛的不是水果,而是“数个娇黄玲珑大佛手”。这些“大”的物品都是恢宏开阔、坦荡磊落、大气风范的风格,整个的各式用品,“大”字有八个。
睡觉的床是拔步床,也以宽大著称。拔步床有支柱、立柱,有横绛、隔窗,有顶棚、平台,空间十分宽敞。秋天清新的微风,清爽。家屋由名称到陈设,再到布置,都带有她的人格特点—“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开阔,超越个人得失的大气、大方。值得注意的是,古代含有“大”字的成语,如“大义凛然”“雄才大略”等多是用来夸赞男子的,却用来形容探春居所的摆设。同时,这些“大”不是大而无当、虚张声势的,而是破除了个人的局限性,并且随遇而安,任何际遇都可以泰然处之的阔朗。
此外,可以看探春对屋内物品的布置。“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
周敦颐说菊花是隐逸之士。文中显眼的植物是白菊,白色即是无色,体现了探春超逸自在的超达的性格。
屋内还有米襄阳的《烟雨图》和颜鲁公所题的“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的对联。米襄阳本名米芾,北宋书法家、画家、书画理论家。米襄阳在他的山水画中通常以江南水乡瞬息万变的“烟云雾景”“天真平淡”“不装巧趣”的风貌作为素材,因此他在艺术风格里追求自然、雅静。颜鲁公本名颜真卿,唐朝人,楷书四大家之一。他所写的对联“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意为天性风流闲散似烟霞一样,山野人的生活常以泉石为伴,表达出了古代隐士浪迹山林的悠闲之情。探春拔步床上的“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也体现出她对山野田园的喜爱。这些艺术品反映出的是屋主出世的情操,而不是搅扰和蹉跎于尘世凡俗之中。这体现出她内心自在从容的特点,如同山林中遨游的洒脱,自得其乐的安然。
再看探春屋内最多的物品。不同于林黛玉房中最多的是诗歌的书籍,探春屋内最多的是文房四宝,尤其笔筒很多。大案上堆满了“各种名人法帖”“宝砚”“笔筒”和“如竹林一般多的笔”,就明显体现了她酷爱书法。练习书法自古以来就是十分高雅和陶冶情操的艺术,它极其需要练字之人的专注和意志力。古人就常通过练习书法来塑造人格,从这里能折射出屋主—贾探春强大的意志力和高雅的人格的性格特点。
巴什拉的家屋诗学理论提出,家屋意象的庇护性、私密性、原始性让家屋成为跨越不同民族、不同肤色、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个体共同的幸福空间。家屋作为每个存在者都可体验的亲密空间,正是家主人格特点的外在物质的延伸。巴什拉的家屋理论,恰是一条分析中国小说的十分可行的方法。尤其在中国古代小说巅峰之作《红楼梦》中,各位主人公的家屋是他们活动的舞台,也是他们获得庇护的港湾,更是他們人格特质的外在物质延伸。一直不太被人重视的贾探春的家屋“秋爽斋”,经过家屋理论的分析,可以看出其家屋体现了屋主大气阔朗、坦荡磊落、心高志大、坚毅高雅的性格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