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视域下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2022-02-13 10:35王宗礼申弘怡
理论与评论 2022年4期
关键词:现代性理性文明

王宗礼 申弘怡

产生于十六七世纪的现代性是西方启蒙思想的集中表达,是西方现代文明范式的全景呈现。随着西方文明深入发展,现代性不仅形成了一套以理性为基础的价值系统与社会模式设计,开创了现代文明,而且引发了一系列被称之为“现代性危机”的人类文明困境,其中现代性所蕴含的理性主义也从最初的人类文明之光转瞬成为人们进行文明反思的焦点。百年来,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通过历史唯物主义变革,解构了线性历史观与西方中心主义,破解了“现代性之谜”,成功开辟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为人类文明演进提供了新模式。

一、世俗主义文明与现代性出场

现代性是人类时间意识的产物,如卡林内斯库所言,“只有在一种特定时间意识,即线性不可逆的、无法阻止地流逝的历史性时间意识的框架中,现代性这个概念才能被构想出来”(1)[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11页。。这种时间意识将现代性规定为一个完全不同于过去的新的存在,并赋予现代性强烈的断裂意识。注重当下的现代性精神气质与主体意识觉醒彻底打破了传统的神性统治,于是西方现代文明从神本位的中世纪母体中孕育而生,而现代性也几乎自然而然地与世俗主义产生了关联,列奥·施特劳斯甚至将现代性看作“一种世俗化了的圣经信仰”(2)[美]利奥·施特劳斯:《现代性的三次浪潮》,见陈嘉明主编:《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6页。。

以世俗主义为标识的现代文明将主体的自我确认看作现时代与哲学亟须解决的历史任务,自此,主体主义成为包括现代哲学在内的人类认知图式的核心范畴。所谓“主体主义”就是以探究主体与非主体之间最为根本的区别为目的的哲学研究范式,强调任何一项系统的、逻辑清晰地理解世界的尝试都必须从主体主义出发。如美国思想家劳伦斯·E.卡洪所言,“主体主义像一棵苍老而又根深蒂固的橡树,深深地渗透在现代思想这块土壤中”(3)[美]劳伦斯·E.卡洪:《现代性的困境——哲学、文化和反文化》,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42页。。而推动“主体主义”这艘巨轮航行的力量就是被笛卡尔称之为“自然之光”的理性能力。作为实现主体自我确认的根本方式,“理性”是自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哲学传统,通过借助中世纪神学观念,以先验主义哲学范式赋予心灵和个体意识(思维实体)以秩序优先性、绝对性和至上性。自我与心灵的完整性、存在的真实性不容置疑,强调心灵具有广泛地把握一切事物本质的能力,“物体、形状、广延、运动和地点都不过是在我心里虚构出来的东西”(4)[法]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庞景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2页。,从而使得主体与世界、心灵与物质得以联结,理性机制得以建立,主体得以确认。在笛卡尔以“我思故我在”的意识哲学构建完成了主体主义历史性奠基后,理性更是以现代文明及现代性轴心的身份进入历史视野,其潜力也随着人类有意识的挖掘、构建而逐步显现,并得以释放。

沿着笛卡尔奠基形成的现代性“绝对开端”——主体哲学路径,康德凭借启蒙理性制定了“现代性态度的纲领”,将启蒙定义为通过主体理性的自觉运用帮助人们“脱离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5)[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22页。(摆脱个体不经他人指引便无力使用自身理智的状态)的价值实践,并以此拉开了现代性序幕。在“哥白尼的革命”中,康德以哲学的“先验转折”迈出主体性哲学变革的关键一步。从“人可以认识什么”的命题出发,对个体作为具有主动认知能力的主体身份进行重新确认。在“先天综合判断”的认知机制中,以“绝对独立于所有经验之外的”先验理性赋予主体理性以知识统筹、整合与生产的终极力量。这一化被动为主动的结构性变革正是对先验理性所具有的确定性、必然性、决定性功能的全面表达。在理性获得绝对权威的同时,也为理性进一步生成与运用提供了合法性辩护。以此为前提,康德将主体界定为理性的存在,强调主体理性的至上性和思维统觉性是世俗世界认知与道德价值判断得以确立的根本原则和依据,认为主体凭借理性不仅可以摆脱个体完全由他者决定的矇昧的“不成熟的状态”,并且可以通过为自然立法、为道德立法实现自由意志,从理性的自足状态中获得和确立高度的道德责任感与自律精神,最终使主体实现自我超拔成为可能。在康德启蒙哲学中,人不仅被确立为理性的存在,而且是道德的存在,人作为道德存在以善良意志的实践实现“绝对价值”,其中“不欺于暗室”的道德标准既是康德对人类实践理性的规定,也表达了对人类理性能力的信任及对现代文明的乐观主义精神。

黑格尔超越个体理性本质,进一步通过绝对化、一体化改造,将理性升级为世界的本质与灵魂,认为“理性是世界的灵魂,理性居住在世界中,理性构成世界的内在的、固有的、深邃的本性,或者说,理性是世界的共性”(6)[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0页。。在黑格尔哲学中,理性不仅获得了本体论意义,同时以自由意志实践获得了现实价值的确认,意志权利享有、伦理实体构建、个体福利保证构成了市民社会的理性原则与主体自由的基本内涵,体现为道德伦理、社会规范、政治生活领域的基本理念。至此,黑格尔以绝对精神将主体性哲学与启蒙理性推向无以复加的“神坛”,以那个时代特有的方式完成哲学的时代使命与现代性构建,历史在绝对理性的逻辑演绎中以持续进步的形式被勾勒为现代西方的线性模式,这种历史浪漫主义与乐观精神也成为西方现代性的典型气质。此外,包括莱布尼茨、斯宾诺莎等西方思想家均对主体理性予以充分肯定,哲学构境中理性意义的生成使建立在主体性哲学之上的现代性得以出场,并成为现代文明得以前行的巨大动力。

从文艺复兴到发现新大陆,从欧洲宗教战争、社会革命到启蒙运动,理性主义随着主体性的不断发展而逐渐生成,理性价值与主体地位在世界持续“祛魅”的断裂意识中得到层层确认。以理性为轴心的西方现代性所投射出的思想之光不仅彰显出强大的主体精神力量,而且塑造出西方文明中典型的理性至上的思维范式,作出“理性的光芒一旦照耀世界,理性的人就能代替全能的上帝,黑暗的人间就会变成光明的天堂”(7)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72页。的现代性承诺,规划出人类文明沿着理性前行的美好设想。J.希利斯·米勒说道:“文明是从黑暗进入光明的暗喻,这个过程就是将一切未知的、非理性的或模糊不清的事物,变成清晰的、被命名的、有秩序的东西。人类赋予它们意义,并为己所用。”(8)[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严蓓雯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页。诚然,自十六七世纪以来,西方国家在现代性构建中以启蒙理性的力量推动了工业文明兴起和资本主义精神文明发展,实现了科学的巨大进步与现代政治文明的不断发展,法治精神、契约精神、自由精神、进步精神得以形成。与之相应的思维模式、精神面貌、观念态度、行为方式更是对主体世界与现实世界产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体现出鲜活的现代气质。但无可否认的是,西方启蒙哲学所设计的理性主义喜剧表达的只是资产阶级的社会憧憬与文明模式,并非人类层面的文明理想,且当“思维着的理性”成为世界文明的主宰,文明便成了纯粹形而上的意识范畴。而文明创造将在理性胁迫中沦为一种抽象、片面的意志活动,因缺乏与实践、现实的结合而暴露出其文化背景不实之弊病。主体也将囿于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对生存模式与生命本质展开探索与认知,从而为现代文明发展埋下隐患。

二、西方现代文明的现代性吊诡

本质与存在的统一以及身心合一,是人之为人所应拥有的理想生存状态,也是人类文明的价值旨归。然而,现实呈现出的却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0页。,甚至“当我们把目光从资产阶级文明的故乡转向殖民地的时候,资产阶级文明的极端伪善和它的野蛮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90页。。饥饿、贫困、奴役、剥削、掠夺不仅没有得到现代文明之光的普照,反而成为资本主义文明的“生动写照”。“没有美德的荣誉、没有智慧的理性、没有快乐的幸福”(11)转引自刘晓枫:《列奥·施特劳斯与现代性危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2页。构成了西方文明的现代性吊诡。诚如歌德所言,“专家已没有了灵魂,纵欲者也没有了心肝,但这具躯壳却在幻想着自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水准”(12)[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3页。。

(一)工业文明中人作为主体存在的理性虚无

工业革命的到来,一方面使生产力“以前所未闻的速度和前所未闻的规模发展起来了”(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4页。,社会生产、科学技术获得空前释放,构建出庞大的物质帝国;另一方面,使人因理性膨胀而出现精神意识与物质实践的结构错位。桑巴特指出,资本主义类型主题中的“现代人”具有“头足倒立”“脱离自然、用手奔跑”(14)[德]马克思·舍勒:《资本主义的未来》,罗悌伦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7页。的特征。这鲜明地表现为现代工业文明所导致的全球性地力损耗、森林消失、气候改变、江河干涸(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27页。。绝对理性运用同一性逻辑将世界、自然、人类自身定义为统一的他者,而与作为主体的人构成了二元对立的表象与被表象关系,主体实践则呈现为以技术“座架”通过一种促逼、摆置、订造的方式实现对自然的掠夺,并使人“囚禁于一种昏沉的强制性中,逼使我们盲目地推动技术”(16)《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944页。,从而剥夺人的自由实践本质。这一切根源于资本主义文明基于意识哲学、主体哲学视野的“时代精神的精华”所构建的并不彻底的世界观与偏狭的思维方式。理性的主观臆想式发挥形成以整齐划一为标准的现代性“审美”,同质化逻辑在理性精神的支配下不断砍去违背一致性原则的生命个性,打击甚至迫害所有差异性存在,以期打造出一个纯粹无瑕的完美世界。殊不知,这一科学理性的“解蔽”成为文明及个体意义的“遮蔽”。与此同时,资本化身“无人身的人类理性”,锻造形成资本主义文明中的加速社会模式,竞争逻辑成为生存逻辑,利益追逐成为生命意义并加剧理性不断溢出。然而“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7页。,主体在控制对象世界的过程中被不断“摆置”“异化”,并在“时间就是金钱”的“箴言”中,由历史性的存在最终沦为历时性的存在,个体意识越来越脱离实践与本质,行动的目的也越来越趋于非人格的状态。最终,由于在理性虚无中无力把握生命本质与存在的意义关系,生命陷入海德格尔所谓的“忘在”。由此不难看出,以世界主人自诩的现代人在失控的理性中沦为了“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奴隶。

(二)商业文明中人作为社会存在的道德价值颠覆

“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35页。,这是马克思对于现代性及现代社会的基本判断。道德与法在资本主义商业文明中走向世俗化甚至成为博取资本的手段,以致于舍勒评价道:“构成我们当今整个生活秩序特色的全部力量,只能基于对一切富有意义的价值秩序的癫狂般的颠覆之上,而不能基于人的‘正常’‘天性’的精神力量之上。”(19)[德]马克思·舍勒:《资本主义的未来》,罗悌伦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5页。理性既不能为自然立法,也无法为道德立法,资本主义文明中的物质发展、制度与法的确立并未带来合理的秩序,却导致人与社会性存在、道德性存在的本质分离,以及社会支持的匮乏和社群意义的消解。

与此相关的,是被舍勒等西方学者称为“怨恨”的社会心理范畴。作为一种与现代性深度关联的社会心理现象,怨恨是资本主义商业文明社会中典型的生存体验形态,即出于对得救预定教义的绝望、对上帝的绝对信赖以及由此形成的人际间的信任匮乏,在资本主义公平机制所诱发的比较思维中催化生成的怨恨型生存性伦理情绪。怨恨心理在历史与现实的耦合中深深扎根于西方社会与商业文明,以此为基础产生了包括价值危机、信任危机以及社会共契危机在内的诸多社群危机。源于社会制度的生存性伤害、隐忍与无能感所导致的生存性压抑、怨恨,致使人脱离人的本质。人的神圣价值、精神追求和生命价值在自由竞争的普遍追逐中流逝,并致使现代人成为“空心病”患者。内在的空虚引导人们弛求于外部世界,错将实用价值与感官价值作为人的价值的全部,物的尺度代替了意义的尺度。“过去是人具有这些德行——今天是德行化身为生意本身”“德行变成了经营业机器的润滑油”(20)[德]马克思·舍勒:《资本主义的未来》,罗悌伦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2页。,人们不再通过道德本身的体验而获得本质力量,而是将道德伦理异化为比较的工具与手段,并从中获取超越他人的快感与安慰,也就成为尼采所谓的“奴隶道德”。道德也因丧失其固有意义而在维护社会秩序中失去了效力。

商业文明的衰败不仅体现为个体心理的病态、道德素质的下滑,还表现为社会僵化与压抑。消极无序的竞争作为加速社会的内在情态,不仅破坏了社会秩序,而且加剧了社会信任危机与共契精神的瓦解。除去先验的信任关系预设,由于人的精神与情感能力的丧失,传统共契精神被改造为以法律契约和利益结合为纽带的“条约关系”与竞争关系,人与人的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所替代。法不再体现理性对公平、正义的追求,而是沦为利益关系的机械保障与社会秩序的暴力警戒,社会的核心价值体系被“诸神不和”的多元价值结构所瓦解。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督教主体原则、商业竞争驱使着人与社会退回野蛮无序的自然状态,个体的精神素养提升与社会的秩序结构完善都在这一文明中遭到阻滞与破坏。可以说,以实用唯心主义开局的资产阶级,最终换来的却是混乱中的物质主义“狂欢”。

(三)西方自由主义文明中人作为共同体存在与“自由意志”的伦理贬黜

资本主义文明有着深厚的自由主义传统,从古典自由主义到现代自由主义再到新自由主义,自由精神自始至终贯穿于现代文明之中,深嵌于经济、政治、道德、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组成了现代性气质与西方文明精神的重要内容。然而,“资本主义的挺进、城市化和工业化使个人脱离了‘共同体’,在社会上漂泊不定、与他人相互隔绝;个人之间没有坚韧的社会纽带,人人都像互不相干的‘原子’,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21)[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8-139页。。韦伯揭示了现代人居无定所的生存状态和陌生人社会怪异的生存形态。马克思则进一步强调:“那个脱离了个人就引起个人反抗的共同体,是真正的共同体,是人的本质”(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95页。,当作为社群动物的人在脱离了共同体本质时就不能在真正意义上被定义为“人”。而西方现代文明在理性的统辖中却成了迫使个体与自身共同体本质相分离的消极力量,表现为虚假共同体、虚假需求与虚假自由。

纵观自由主义与民主政治整个发展历程,不外乎是现代国家对各历史时期社会政治秩序、资产阶级权利的设计与筹划,其主题始终是现代国家作为暴力工具对资产阶级利益的维护,潜藏着利益的冲突、共同体的分裂危机。从传统放任主义到当代干涉主义,个体作为价值的承担者却经历了不同形式的自由体验。一方面,基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其对内展开的残酷的工人阶级剥削,对外展开的扩张与掠夺的基本逻辑都证明,在这一制度设计中实现自由、民主的共同体愿望的非现实性。无论是托马斯·格林提出的“共同善”的“积极的国家”与公共意志共同体理念,还是霍布豪斯提出的“福利国家”与和谐共同体等理念,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国家为缓和社会危机在资本主义制度基本框架中作出的调整与改良,以维护资产阶级利益为根本原则的性质不发生改变,“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页。。另一方面,理性的片面发展促使自身走向非理性状态,理性绝对化、同质化的理想追求表现在自由认知层面就是绝对的、无差别的自由,直至构成自由对政治的僭越,致使“民主政治”观念下散至社会日常生活,形成了“泛民主主义”与“泛自由主义”的自由形态。本属于政治体制范畴的“民主”,在理性的逼促中转化为个体“无律无守”的自由与平等泛化,进而导致政治意蕴丧失与社会秩序的混乱,最终由于民主主义的泛滥而加剧政治专制与极权主义,致使自由也同理性命运一样,走向了自身的反面。

着眼于“现实的人”与自由,“同启蒙学者的华美诺言比起来,由‘理性的胜利’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2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79页。。在以个体主义为核心的现代自由民主制度中,物质主义甚嚣尘上,追求私欲成为主流价值,终极关怀被搁置或被世俗化,甚至“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页。,自由不是全体的自由,而是为满足一己私欲的为所欲为。不仅如此,这一纯粹理性实践的失败还体现在经济领域的生活异化与政治领域的意识规训当中。所谓生活异化是在技术理念支配下形成的包括劳动异化、网络异化、技术异化、消费异化等在内的现代异化体系。由先进的生产设备与管理理念、便捷的交通、迅捷的网络、琳琅满目的商品等构成的现代生活方式,看似能够极大解放人类的劳动力,满足人们出行、表达、物质的自由,实则是在科学管理、科技控制、消费意识形态修辞中,以鼓吹个人的财富获得、欲望满足、生活享受、追求幸福等虚假需求为手段,塑形出的一种任性的、形式的抽象自由(26)[德]黑格尔:《哲学史演讲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07页。。以实现资本对人的控制、剥削、奴役,在生活的全面异化中以自由之名,于无形间蚕食着自由生命。在政治领域中,理性的统治最终造成知识的霸权,并以权力的形式形成新的统治与控制。福柯强调,西方社会中的现代人乃是生活于“全景敞视”的“监狱”之中,规训制度的全面渗透实现了现代社会对人的控制,在“被痉挛性妄尊自大所美化了的机械麻木”(27)[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26页。中塑造形成了无自由、无灵性的主体。因而,资本主义文明及其社会的“自由不纯”实为一种对公众的失信行为。

西方现代性在理性的片面增长与自身的局限中迎来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全面限制,并在人的本质叛离的悖反结果中呈现为一系列现代性吊诡,其所构建的文明形态使“文明民族却把自己逼进野蛮人的境地”(28)《列宁全集》第2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8页。。如列宁所描述的那样,“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文明、自由和富裕,常常叫人想起一个脑满肠肥的财主,他在活活地腐烂,但又容不得新东西生存”(29)《列宁全集》第2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页。。理性不再是解放的力量,而是奴役的力量,以精算为特征的现代性设计导致了意义的剥夺与自由的窒息,在虚假抽象的文明机制中驱使现代人成为站在“古代巨人肩膀上的现代侏儒”(30)[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11页。。

三、人类文明新形态对西方现代性的超越

西方理性主义思维范式以系统的现代性危机证明了其对于“文明”和“现代性”内涵把握的历史局限。对此,恩格斯明确提出,“文明是实践的事情,是社会的素质”(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7页。。这一对文明的洞见将“文明”拖出了西方文明传统形而上的泥潭,在历史唯物主义场域中重新确认科学的文明观,使文明之道得以澄明。人类文明新形态以马克思主义文明观为背景,立足人民至上的实践理念,在“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体认中实现对西方现代性的超越,通过新的文明构境的逻辑力量消解源自现代性吊诡所衍生的现代困境与危机。

(一)理性构序的合理调适

关于理性,黑格尔这样说道:“胎儿自在地是人,但并非自为地是人;只有作为有教养的理性,它才自为地是人,而有教养的理性使自己成为自己自在地所是的那个东西。这才是理性的现实性。”(32)[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页。换言之,理性一旦脱离其现实性,便会成为充斥着抽象性、同质性的统摄武器,吞噬人类文明的历史精神与生命情怀,在“巨大的对立”中造成人与自然、社会、自身巨大的不和谐,甚至将“自为”的生命实体投入现代性断裂的深渊,与“自在”之本质渐行渐远。事实上,“有教养的理性”作为理性之本真应助益于生命本质生成与完善,是对理性至上的启蒙传统及其衍生逻辑的控诉与消解。因此,理性的合理构序与实践的唯物主义变革构成人类文明新形态创建与本质回归的必由之路。

首先,生存构成文明繁衍的前摄性基础,关注生存状态、优化生存方式是理性属人特质的根本立场。否定传统二元对立的思维范式所指认的文明形态、话语体系、控制模式、物化方式及生命体验的虚无形式,在人与自然、社会、自身的辩证存在、和谐共生中构建形成一种适应理性。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融通中,将刚性的“摆置”转化为柔性的共存,秉持敬畏自然、崇尚正义、维护尊严的理性态度,促进个体与世界和自身的交流、融合。在彼此适应中,形成积极正确的生命意识与生存经验,扩大生活空间、实现文化再生产。人从而摆脱狭隘、虚妄的理性实践状态,将一切生命本质的提升、生存困境的破解作为理性的根本职责,为理性构序的延展作出智性铺垫。着眼于我国发展现实,“五位一体”的文明结构体系通过高质量发展模式转变,在低碳经济发展的创新中释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确立正确的生产逻辑;通过国家治理效能与治理能力现代化改革,激活人民群众这一“剧作者”和“剧中人”的社会参与状态,确立科学的社会发展逻辑;通过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协调发展,确立健康的生活逻辑;通过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确立合理的生存逻辑。在全面协调的发展中,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主体愿景落实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具体实践,从文明高度上对人民的现实生存、生活诉求予以观照,将改变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现状作为文明实践的重要环节,使“一切存在者以其存在方式和真理方式把自身建立在这种存在者之上。人成为存在者本身的关系中心”(33)《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897页。。

其次,纯粹理性的宰制破坏了理性自身结构的完整性,生命意义在工具理性不可一世的傲慢中遭遇流放,价值理性成为资本用以获得合法性的空洞说辞与欺骗世人的普遍追求。尼采强调,“逻辑化、理性化、系统化等等都是生命的辅助手段”(34)[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41页。。数据、概念、计算、逻辑、系统是现代科学精神认识客观世界的重要手段,但绝不是定义生命、设计生存方式的上帝视角。价值理性是对人类生存、文明进化的考量与审视,但绝不是用来实现一己私欲的“正义凌然”与幻想。在新的理性构序中,理性忠于历史与实践,无论是物质能量的释放,还是精神价值的引领,都必须基于对生命本质的深层理解,协助实践完成摆脱压迫、奴役与摆置是理性存在的合理姿态。中国共产党从我国现代化建设的百年征程中早已深刻认识到:“唯有借助于这些生产力,才有可能实现这样一种社会状态,在这里不再有任何阶级差别,不再有任何对个人生活资料的忧虑,并且第一次能够谈到真正的人的自由,谈到那种同已被认识的自然规律和谐一致的生活。”(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1页。中国共产党深知解放生产力对于社会主义国家维护、实现、发展人民根本利益的重大意义之所在。因此,无论是在计划经济时期,还是市场经济阶段,党和国家始终将生产力发展作为现代化建设的首要任务,以社会主义制度优势为基础,使工具理性在社会主义国家释放出巨大的物质能量,从而为巩固国家政权、促进经济发展、实现人民当家作主提供了可靠保障,在与价值理性的统一中为全世界提供新文明范式与理性逻辑。

再次,“在强起来阶段,如果我们不能创造一种超越民族性的普遍性,我们就不能实现自己的特殊性。”(36)沈湘平:《从重塑中华性的高度理解和推进新“相结合”》,《孔学堂》2021年第4期。人类文明新形态语境中的理性不再是囿于一时、一地、一民族的民族主义理性,而是具有“原则高度”的人类理性。这一理性与西方鼓吹的普世价值思维不同,是在更高更广层面上展开的不排斥他者、尊重文化多元、包容民族差异的理性,是在民族复兴与人类解放的价值同构的宏大语境中融合形成的人类理性。随着综合国力迅速增强,我国日益走进世界舞台的中央,国际地位显著提升,话语权明显增强。但中国并未因自身崛起而走上“国强必霸”的道路,而是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生命框架中寻求人类共同的核心价值与文明模式,秉承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时代主题,以求同存异的外交理念,在“一带一路”等价值实践中彰显大国风范。在开放、友好中,我们积极加强与其他国家的交流与合作;在日益紧密的联系中增进各国的互信与互助;在文明的互进中,我们不断充盈生命内涵,扩大生命视野,增强生命力量。从而在广泛的团结合作中,我们能有效防范、应对以及化解各类全球风险与危机,昭示出“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人类理想的光明前景。

(二)社会秩序优化与道德规范

文明内含人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社会本质,体现为在特定文明形态中所形成的社会秩序结构与整体素质水平。自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市场经济深入发展,资本逻辑在激活经济发展的同时对我国社会发展也带来了部分消极影响,主要表现为资本秩序破坏了社会秩序,并诱发社会财富分配不均、贫富差距加大、诚信缺失等问题,致使社会秩序被扰乱,社会团结遭到破坏,道德水平呈现下滑趋势。人类文明新形态作为一种新生文明力量,应当在对资本主义文明的合理扬弃与革新中获得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实现从被资本胁迫到驾驭资本的模式升级,正是问题的关窍所在。而破解资本的奥秘同样要深入生命需求与生活意义当中,正确考量人性的本质与生命需求,在制度的完善创新、关系的协调优化、需求的满足支持、道德的引导与塑形中,搭建稳固的社会秩序框架,凝结形成新形态社会强大的内生力量,有效转变文明发展的动力机制与逻辑路径。

这一转型升级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明实践中主要体现为以下三点:第一,以共同富裕为目标,在坚持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共同发展的基础上,进一步通过脱贫攻坚、初次分配、二次分配、三次分配的分配机制改革、税收制度完善、橄榄型分配结构调整,使分配更加公平合理,促进社会公平正义,跨越“中等收入陷阱”,从而凝聚改革发展共识,营造健康良好的经济发展秩序与和谐有序社会环境氛围,培育人们形成理性平和的社会心态,有效克服来自资本主义现代文明所导致的怨恨心态、价值错位、秩序失调。第二,以法治为保障,社会主义文明不仅是科学与民主的文明,更是法治的文明,构建社会主义新秩序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重要实践内容。随着全面依法治国不断深入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实践不断积累和创新,经济生活、政治生活、社会生活、生态生活空间的法治体系愈加完善。在党的领导、人民当家做主和依法治国有机统一的基本框架中,人民主权、利益、尊严、自由得到全面维护,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社会关系得到有效巩固,社会秩序也因此更加公平合理。第三,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为引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人类文明新形态价值秩序的集中表达,也是对社会秩序在道德价值层面的结构优化。一方面,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理想信念为统领,在各层次道德与价值实践的良性互动中将社会凝结为一个团结、有序、和谐的有机整体,彰显出人类文明新形态强大的社会秩序整合与道德规范能力;另一方面,在和谐稳定的社会关系中,深化个体对自身与他者生命价值的体验与感受,以价值秩序优化促进社会文明成果的反向生成,以良性循环机制打造形成优质、持续、健康的文明生态体系。

(三)真正共同体的构建与自由实现

“文化上的每一个进步,都是迈向自由的一步。”(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0页。人类文明新形态作为进步的文明形态,为促进“自由人联合体”的形成开创了新境界,提供了新条件。马克思提出:“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页。因此,共同体的意义价值在于主体自由的实现,一切没有共同体的自由与没有自由的共同体都将成为虚假存在。

真正共同体的自由是一种有别于西方自由形态的积极自由,是社会化与个体化互动中主体精神与社会意志的全面发展。牟宗三说道:“然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如不获一超越理性根据为其生命之安顿,则个人必只为躯壳之个人,自由必只为情欲之自由。”(39)卢兴:《牟宗三哲学与中国现代性建构》,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39页。资本主义文明在理性的片面发展与物质的狂热追求中引领人们沦为动物性的存在,自由意志与主体价值遭到重创。人类文明新形态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明形态,扎根于中国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拥有强大的民族文化基因。中国传统中“君子不器”的主体精神追求,“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人生志向坚守,“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价值规范恪守等,无一不彰显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超越理性的人类品质与哲学智慧。人类文明新形态进一步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在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互动、契合中完成主体精神培育,从而为破解“现代性之谜”提供了精神层面的钥匙,为摆脱物化生存状态,解构西方自由主义中权威—自由的二元对立及其缺乏节制的私欲放纵等构建了强大的抵御系统,引导人们在“明心见性”等中国智慧观照下洞见自由的真谛。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在“尽性、尽伦、尽制”的前提下为一切人的自由发展提供机会的积极共同体。第一,生命保障。生命本体的安全是个人享有自由等一切个人权利的前提。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崇生”“好生”之德,关于生命的认知与体悟更是构成了中华文化的本体性特征,其中生命的保有、繁衍、发展更是在宇宙本体论、伦理本体论层面具有根本性意义。马克思强调,“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4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6页。。从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唯物主义相结合的坚实文化背景出发,中国共产党始终将人民立场作为根本政治立场,始终将生命至上作为人民根本利益置于首位。这一理念的践行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斗争中更是比比皆是,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得到全面保障。第二,制度保障。以人民当家做主为本质特征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是我国保证人民享有自由的基本形式,这一形式通过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以及全过程人民民主实践,切实保证人民意志的充分表达、人民权益的保护以及发展共识的凝聚,有效保障民主的真实性与广泛性。从而在环节与目标相统一、科学性与价值性相统一中,真实的民主与自由得以实现。第三,实践保障。人类文明新形态致力于人的自由自觉的实践本质的满足,百年来在中国共产党带领下,从新民主主义革命到社会主义改造再到改革开放,从民族解放到生产力解放、制度解放再到思想解放,社会生产释放出巨大的生命力,人们在物质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中摆脱了物质匮乏与限制,自由的内涵与外延持续扩大升级。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到大力推进文化繁荣与创新,人们在艺术审美领域的自由实践中获得创作自由、审美自由;从“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到充分尊重人民群众的首创精神,在实践平台的提供与支持下实现了人们的创新自由。总之,在精神独立、生命保有、制度维护、实践保障中,共同体与自由在人类文明新形态实践中走向了统一,获得了自身的现实性。

资本主义文明作为人类现代文明的一种特殊存在形式“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页。,在理性至上的思维范式中实现了“智”的飞跃,但也因资本逻辑的自反性而形成了“建立在劳动奴役制上的罪恶的文明”(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5页。,阻滞了“德”的进步,进一步致使现代人身心分离甚至对立。人类文明新形态吸取西方现代性弊病的教训,立足生命本质,在守正创新、全面协调、砺智修德中为实现人的解放与自由全面发展提供了新的实践进路。更为重要的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突破民族局限,“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43)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0页。,开创了人类文明新境界,彰显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共产党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世界谋大同的格局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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